第45章

    顾茫晃着修长的腿,揪了根稻草在指掌间把玩着,神憎鬼厌且厚颜无耻地:“我就这癖好,而且说句实话,我屋里这位哥哥还挺了不得的,一时半会儿估计消停不了。兄弟你要不喜欢,干脆你就挪个屋呗。”

    墨熄低声道:“你这样恐怕——”

    “嘘。”顾茫伸出手指在唇间一点,“看着,他们一定走。”

    果不其然,过了一会儿,隔壁的蝙蝠精开始骂骂咧咧地起身,他们大概真的怕顾茫到时候来这么一出,哪怕再浓的兴致都要被浇散。火蝠族到底还是享乐为上的种族,做了一半并不想和这个喜欢在高潮时唱快板的变态多加纠缠,于是踹了两脚墙,又咒骂了两句,真就离开换地儿了。

    顾茫听他们临走前一妖一句“变态!”“有病!”,不禁仰在稻草堆里无声地绷着笑,等他们走远了,他那笑就绷不住了,肩膀颤动着,涟漪般荡开。

    “哈哈哈哈——”

    墨熄道:“你……”

    “嗯?”顾茫转头,蓝眼睛亮晶晶的,带着忍着笑意时忍出来的水汽,看着自己身边的墨熄,笑道,“厉害吧,只要脸皮厚,保准能清净。不过这一套羲和君你是学不会的,你太正经。”

    “……”

    又过一会儿,顾茫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从稻梗堆里站起来,准备往门外去。不过可能是因为他歪躺了太久,骤然起身血有些供不上,居然晕了一下。

    墨熄尽管气他,却仍下意识地:“你怎么了?”

    “……呃,不知道,头有些晕。”顾茫扶着额角揉了揉,“缓一会儿就好。”

    说着就走到门口,用一尾小指掀开竹帘,往外头看了看。

    外面已经没什么蝙蝠精了,他们大都已找到了配偶,进了坐落两岸的草房。白骨累成的水榭空荡荡的,在月色下飘浮着一层薄烟……

    “可以了,我们悄悄溜回去。”顾茫说着,朝墨熄招了招手,墨熄也就走了过来,两人透过竹帘,盯着附近最后一对蝙蝠精进屋,然后顾茫伸手去卷那扇帘子。

    谁知就在这时,一道红色的光华蓦地在帘子上浮现,映出一个蝙蝠纹的图腾。顾茫的手猝不及防被烫了一下,猛收回来,吃惊道:“怎么回事?!”

    墨熄也抬手去试,也被门帘的红光所灼。

    他低声道:“门口有结界……”

    结界术是顾茫的弱处,但墨熄却掌握的不错。他秀长白皙的手一寸一寸地抚过结界咒印,感知着这个结界的灵流。

    “单面结界,从外面进入时不会受到任何阻碍,但从里面出去时……”墨熄“嗯?”了一声,似乎觉得是自己探错了,又反复在蝙蝠印记的末梢摩挲了几遍,确认自己并没有会错意时,脸色就有些难看了。他沉默地放下手。

    “……”

    “怎么了?”

    墨熄没吭声,径自回到了稻草垛旁,在草垛上坐下,闭目道:“等破晓再走吧。”

    顾茫蓦地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没什么。”

    借着还未消下去的红色蝙蝠结界之光,顾茫看到墨熄神色似有尴尬,他刚想说话,却觉得眼前又是一阵晕眩。他不得不在原处缓了一会儿,然后才走到墨熄身边,坐了下来。

    顾茫很聪明,就算墨熄不愿意说,他也可以猜。

    “让我想想……这个结界不阻拦人进来,却要拦人出去,那么设下它的目的,就应该是希望别人在屋子里完成什么事情。所有的草屋都应该有一道一模一样的结界,我们出不去,但方才那对蝙蝠精却可以说走就走。”

    “……”

    顾茫琢磨着,目光在这四壁空空的屋舍内逡巡一圈,逐渐就琢磨过味儿了。

    此一处别无他物,仅铺着松软厚重的稻草,蝙蝠精们进屋之后只为了做一件事,那就是双修。

    再一看墨熄那种难以启齿的神态,顾茫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我知道了,结界会审进屋的人有没有结合。没有结合过的就不允许离开,是不是?”

    墨熄不答是与不是,他只道:“天一亮,这个结界就会失效。熬过这一晚就好。”

    那答案就是“是”了。

    顾茫一时有些无语。心道这火蝠精女王真是个能耐人,为了得到妖物姌和之后产生的灵流,居然如此臭不要脸。

    他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还能怎么样,那就等吧。”

    但明天的太阳并不是那么容易等来的。

    顾茫躺下之后就打算睡觉,可却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觉得有些不舒服。

    方才那种眼前泛晕的感受不减反增,除此之外,他的腹腔内似乎燃起了一团火,燥热的感觉像晕在纸上的墨渍一般洇染开,让他的呼吸都渐渐粗重。

    顾茫初时还觉得是自己维持了太久的易容法术,身体消耗有点儿大,于是就默念咒诀,将自己的易容和墨熄的易容都解了。可后来却发现这并没有用,他的状况越来越不受控制,那团邪火让他浑身上下都变得不对劲,最后连手指尖都有些微的颤抖……

    到了这份上,顾茫就算再迟钝也不可能感觉不出来是怎么回事了,他倏地坐起,低低地喘着气,将衣襟扯开了一些,抬眼盯着竹帘外的月色,眼神闪烁地回想了一会儿,说道:

    “不对。那温泉池的香料有问题。”

    顾茫喉结动了动,他已经知道了,这些火蝠成群结队的结合并不止是因为女王的命令,而是因为从温泉池流出来的香薰……那是带着情毒的!

    他抬手狠抹了一把脸,拍了拍自己的脸颊,试图让自己变得清醒:“墨熄?”

    墨熄并没有睡,他靠在草垛边打坐,闻言微侧过了脸。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没。怎么了?”

    ……为什么墨熄没有反应?

    难道是因为空气中弥散的熏香味他只是吸入了一点,并不太浓?

    墨熄见他沉默,问:“你是有哪里难受吗?”

    “我……”顾茫顿了一下,“……没有。”

    他重新在草垛上躺了下来,背对着墨熄,开始默念心诀,试图把这种越来越强烈的躁动给压下去。

    他慢慢地有些琢磨清楚了,那蝙蝠精女王倒在温泉池弥散开来的熏香效力非常强,几乎可以算是给整座水榭的妖物们都下了个情咒。

    这香薰专对妖物有效用,墨熄是人,自然没有什么感觉。但他却不同,他的身体在燎国被重淬过,混杂着一些雪狼妖的精魄,所以香薰对他的影响虽不如纯粹的妖物,却也十分可怖。

    七遍清心诀念过去,仍是不能缓解他体内的燥热,顾茫忍不住蹙起眉头,面对着土墙蜷起身子,呼吸的起伏变得渐渐急促起来……

    真是活见了鬼。

    妖兽和人不一样,人在寻常情况下都是能够将自己的欲控于柙中的,尽管情到浓时欲望得不到纾解会觉得难受,但也就仅止于难受罢了。

    兽类与妖类却并非如此,动物繁衍之际若得不到相合,那种被欲望煎熬的痛苦简直是如蚁啮噬,令人百骸酸软。

    顾茫喉结滚动,闭上眼睛。

    他不想让墨熄知道自己此刻的状况,可是他又无法控制熏香的药性在自己体内弥漫,那种与欲相连的观感便被无限地扩大,他甚至能闻到墨熄身上那种他所熟悉的气韵,那种淡淡的香味,还有香味之下覆压着的雄性的气息。

    顾茫垂在草絮间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捏紧了,他咬着嘴唇,压制住自己过于急促的呼吸,但却平缓不了自己心里的砰砰心跳。

    他在这一刻简直恨惨了燎国给他重淬的这具身体……它令他在雾燕的毒雾面前低头,不可遏制地回想起自己以前那些荒谬又炽烈的经历。顾茫的睫毛垂在眼前,微微颤动着,遮着眸底湿润的光泽……

    不该想,不去想。

    眼前闪过那些破碎的画面,与理智相背弃。他的爱欲在渴望着墨熄的气息靠近他,渴望墨熄能像从前一样,将他自背后拢在怀里,渴望他们能像以前一样拥有彼此。这种思潮令他摆脱不能,犹如粗壮的根系没入柔软的春泥里,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后石楠花的腥气。

    土壤粘腻,而遒劲的苍柏巨木深于地心,汲得深处汩汩的暗泉。

    不该想。

    不去想。

    却偏偏记得墨熄亲吻着自己的脸颊时那灼热的呼吸,情意浓深时变得那样性感而沉重——

    “顾茫。”

    云蒸霞蔚的回忆蓦地被这一声带着疑惑的、低沉磁性的嗓音打破。顾茫背对着他蜷缩着的身子几乎是不可自制地颤抖了一下。

    尽管他压抑的那么努力了,但墨熄仍似觉察出了他的异样。

    “你怎么了?”

    “我……”顾茫一开口,嗓音哑的连自己都觉得心惊,他喉咙吞了吞,勉强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些,多一分疏冷,少几寸颤抖,“……我自己的事,与你无关。”

    此话说的冰寒,墨熄又是个心气高傲的人,果然被他刺着,就不再追问了。

    顾茫面靠着草屋土墙,微微松一口气,咬住自己的下唇。

    香薰调动的爱欲像是一场拉锯,他隐忍着,它便也愈发强烈。顾茫的感官此刻简直不能再经任何刺激,哪怕只是方才听到了墨熄的声音,他都觉得浑身在发软,心坎深处不自觉地就会想到这个声音曾经就贴在他的后颈耳根处,深情地唤着他的名字,汗水几乎要把他们的四肢百骸融化,然后重新由两个人,揉和成一具躯体。

    渐渐地,顾茫的视野都枯焦了。

    他觉得很难受,真的太难受了。

    心跳怦怦地,跳动得那么快……这时候他宁可时光镜没有将他缺失的那些记忆唤回,如果是浑然不知情事滋味的他,会不会比现在的状况要好一些?

    不会想起他们曾经那些数不清的荒唐事,不会想起与墨熄欢爱时的那些感受。

    顾茫阖上眼眸,他实在是有些崩溃了,雪狼妖的血液在他身体里无比配合地逢迎着毒性,一寸寸地烧熔他生而为人的理智。

    他喜爱的人,与他缠绵过的人,他唯一的爱人,这一生注定陌路,求而不得的人,此刻就在他身后,数步之遥的地方。

    顾茫在草垛间紧捏的手背都在痉挛,青筋根根暴起。他恐怕他下一刻就会被雾燕的迷瘴给摧毁,做出什么令自己后悔不迭的冲动之举。

    犹豫片刻,他最终倏地睁开了蓝眼睛,下定决心似的,背对着墨熄,自己去遏制那过于激烈的妖血煎熬——

    一声闷哼狠压在了喉间!

    顾茫蓦地睁大水洗过的透蓝眼眸,无声地低低呼吸着。

    他失却神识后,一直处于心智未开的状态,已经很久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了。加上他又不想让墨熄觉察,不想让墨熄知道他此刻狼狈的状况,所以他的动作必须很轻。可这就像是渴极了的旅人噙了一口微不足道的水,最初的滋润过后,旅人得到的只是更猛烈的干热与渴望。

    他不能太明显,更不能发出什么异样的响动。

    这无疑是饮鸩止渴,慢慢的,顾茫的眼圈就有些熬红了,是难受的,也是委屈的,他几乎要被他体内翻沸的妖狼之血逼疯了……

    可他连声音都不能发出来。

    哪怕理智只剩了残渣,他也记得自己是不该与墨熄再多纠缠的。从他选择叛国之路的那一天起,他就应该把墨熄推到旁边,而后在两人之间划下一道翻涌着仇恨的深渊。

    他不该再靠近他的……

    也许是脑中太混乱了,身体的感觉又太摧心折骨,以至于顾茫竟然没有听到身后的动静。正是欲望与痛苦交织时,忽有一只大手自后揽住他,顾茫吓了一跳,身子立刻剧烈地弹了起来。

    “唔!”

    随即听到墨熄的声音:“别动。”

    他整个人被猝不及防地抱到那个温热的、熟悉的胸怀里,极度的惊愕与猛烈的刺激让顾茫蓦地睁大了眼睛。

    耳中血流涌动,眼前烟花绚世,他一时间天旋地转,看不清任何东西,可他还是本能地想要挣脱,觉得羞耻,觉得危险,觉得不应该——当他被墨熄整个裹住的时候,他的喉头里几乎是有哽咽了。

    是终于得偿所愿的快慰,也是终于堕入网中的不甘。

    墨熄低缓的嗓音在他耳廓侧响起,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也带着犹豫、带着愠怒。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的小剧场——《前辈访谈之二点零vs茜茜公主》

    今天也是二狗剧组串场嗷,木有看过二狗的小甜心可以略过哈哈哈哈~~~作话不计入字数,大家放心看就好嗷~~

    菜包:喵喵喵!!大家好!又到了前辈采访时间了!!今天请来了我们的前辈墨宗师,想让他给熄妹加油鼓劲!你好墨宗师!!

    墨燃:锁章不要紧,只要戟罢真,杀了二点零,自有后来人!

    菜包:……你是零点五吧?

    踏仙君:哎呀,被你发现了。

    熄妹:……这不还是上次那个流氓加文盲吗?来人,把他给我叉出去!

    菜包:等等!现在时23.59分了!!!还有一分钟他就会变身了!!

    【零点钟声duang,duang,duang】

    墨宗师:(睁眼)你好,在下墨燃。请问阁下怎么称呼?

    熄妹:……这人怎么精分……

    菜包:=

    =他就这样。墨宗师你好~~我们想让你传授一些前辈经验,我们都知道jj当年,只锁您的亲吻,不锁零点五的飞车,请问您是如何摆正心态,面对这种不公平的待遇的呢?

    墨宗师:没事,一点零是我,零点五是我,二点零也是我,这些只是我不同的时间段的心智罢了,师尊早就开导过我了,我自己想得也很明白。师尊曾教我,纵幕天席地,居无庐室,以八荒为域,日月为扃。胸襟阔达一些,对大家都好。

    熄妹:……确实不错。

    墨宗师:所以你要多多忍耐,不要动不动就生气,生气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熄妹:……好。

    墨宗师:对待爱人也不要粗暴,伴侣间是需要互相沟通,互相尊重的。

    熄妹:嗯。

    墨宗师:要多关心关心他的感受,把他当做你一生的至尊vip客户,用户体验报告是很有必要的。

    菜包:QAQ太好了,还是墨宗师靠谱啊,我觉得我的灵魂都得到了升华。

    墨宗师:还有,言必信,行必果,答应了对方的事情,就一定要遵守承诺。

    菜包:呜呜呜!!说的太好了!墨宗师能举个例子进一步让我们熄妹感受一下吗?

    墨宗师:(捏着下巴思忖片刻)有的。

    熄妹:请指教。

    墨宗师:(严肃)真男人要经受住欲望的考验,说好了只蹭蹭不进去,就一定要做到。

    熄妹:……来人。给我把这个流氓,叉出去。

    第105章

    漆之心

    墨熄低缓的嗓音在他耳廓侧响起,

    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只是也带着犹豫、带着愠怒。

    “这就是你说的没事吗?”

    顾茫:“……”

    墨熄其实早就已经觉察到顾茫的不对劲了,

    只是之前一次两次的询问,顾茫总也说没事,再加上他其实并不愿意再与顾茫发生什么不该发生的事情,所以虽然心里清楚,

    却也没有去管。

    可是这草屋太小了,

    他还是忍不住时不时去看那个蜷缩在角落,离自己远远的人。

    墨熄知道顾茫在难受,

    在压抑……他甚至看出了顾茫后来的举动。

    他想顾茫大抵是真的将过去都放下了,真的一点儿都不愿再与他有任何纠葛,所以这个曾经能跟自己笑着说出“上个床而已,彼此开心到就好”的军痞流氓,

    宁愿自己悄悄地解决,也不愿将爱欲暴露于他。

    顾茫能对着江夜雪笑,能与慕容楚衣好好说话,

    甚至能对那只刚刚抓回来的小破鸟温言软语,

    唯独待自己薄凉。

    顾茫是真的不要他了。

    那一点残破的自尊和傲气,让墨熄想要装作看不见,可是当他几次听见顾茫压抑的、有些痛苦的破碎声音……他还是无法弃之不管。

    最后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一种怎么样的心情,起身来到了那个瑟缩的身影边,

    俯下来,

    将那个背对着他的身子圈在了怀里。

    顾茫一下子惊起的反应让他心脏都在颤抖。于是他终究还是硬着头皮,打破了自己不再触碰顾茫的誓言,

    将那可怜的、得不到救赎的躯体重纳于掌。顾茫整个人都不自觉地贴住了他的胸膛,下颌与脖颈微微扬起:“墨熄……”

    墨熄嗓音沉哑,说道:“闭上眼睛。你就当不是我。”

    顾茫蹙着眉尖,话语鲠在喉头。

    他这个时候是极度脆弱的,可是极度脆弱里,他依然有着极度强硬的魂魄,他想说,怎么可能不是你呢?

    一直以来都是你。

    墨熄,只有你……

    但这些难言之爱,也终究只能停留在“想说”这一坎上了。

    他们俩个人,一个以为对方恩断义绝,一个以为自己心如铁石,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都不愿意再接近对方。可是情与欲,那是无尽的深渊,他们早已一脚踩空,在其中无止境地下落,周围是黑的,他们能把握的只有对方。

    墨熄一环住他,顾茫最后的理智也就崩溃了,他仅剩的一点明光只能维系他不在失神时念出墨熄的名字。

    他像是一只困在欲海中的兽,拼命挣扎着想要逃脱这个旧爱的囚笼,可是他做不到。墨熄太了解他了,轻而易举地就能点燃他的心火,让他手足无措。

    他那不争气的、易流泪的体质已经让他眼眶都红了,纤长的眼尾有水汽在汇集。他太痛苦了,浑身都在颤抖,于是仰着头,靠在墨熄的怀里。在那分崩离析的理智中沙哑地喊道:“放开我……”

    语气是硬的,声线却软得厉害,似要化了。

    明明是想要凶狠的句子,出口的却是模糊的央求。

    “……你放开我吧……”到最后顾茫自己都有些绷不住了,他几乎是哀恸的,天知道他在克制着兽血的时候还要克制着爱意有多痛苦。

    他失过记忆,走过绝路,剜去过两魄,他不知道自己靠着时光镜恢复的神识还能持续多久,不知道这些上天怜悯他、还给他的清醒会不会很快就被收回。他失去的明明已经那么多了,唯身后这个男人,是此刻他可以拥抱的最后的光与热。

    他却还要压抑着。

    顾茫几乎是崩溃地:“你……放过我吧……”

    放过我,不要再靠近我。

    我虽已淬兽血,但终究还是人,我也会觉得不甘,我也会后悔已经选择的那一条路。但是我不能回头了,求求你……不要再折磨我……

    我知道前方是寒夜,你的温暖会让我踟蹰不敢再往前。

    我已经是个叛徒了。墨熄。

    我不想再做个懦夫啊……

    但是墨熄该怎么办呢?墨熄抱着他,亦是痛的。他甚至不明白他们之间,究竟是谁应该放过谁,谁才能赦免谁。

    因为顾茫不愿让他触碰,他甚至都说出了“你就当做这不是我”这般悲惨的句子——可即使这样,顾茫都是排斥的吗?

    他因为这一瞬间的伤心与怔忡,胳膊的力道稍松了些,顾茫像是终于得了自由的燕雀,跌跌撞撞地爬着想站起来,想栖落到离墨熄远些的地方去。

    可是他体内的毒性蒸腾,痛苦令他的腰都是软的,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力气,只踉跄地支撑起了半个身子,就重新栽倒在稻梗之间。这草屋从前不知有多少妖物在此双修过,金色的草堆里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顾茫喉间发出痛苦的呜咽,他翻了个身,透蓝的眼睛大睁着,眸光涣散……

    然后他看到墨熄站起来,身影倒映在他眸子里。

    这真是太狼狈了,他想也知道自己如今是怎样的一番凄惨光景,而墨熄却连袍襟都没有乱。

    雾燕那熏香的药毒在他体内越来越汹涌,他痛苦地蹙起眉,抬手道:“你……”

    他原想说,你走开。

    可是太难受了,他话未说完就一下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墨熄会错了顾茫的意思,以为他伸手是想要自己拉他起来。于是他握住了顾茫的手……

    仿佛最后一簇熔流顶开岩层。那极细微的十指相触的滋味,终于让绷到极致的顾茫失了枷锁。人欲在这一刻屈从于了妖血。

    顾茫没有能够起身,反而是把墨熄顺带着拽落。

    墨熄猝不及防,柔软的稻谷在两人之后下陷。稻谷的尘灰像是被抽了一鞭子似的在浑浊的空气中弥漫开。

    “顾茫……”

    听到他唤自己的名字,顾茫的眼眶一下子就有些发热了。

    他真的颤抖得厉害,嘴唇哆嗦着,蓝眼睛里的光芒流淌涣散,之前他还能说你放开我吧,可强烈的妖兽之毒烧灼到了极致,他连指尖都发抖,只能这样仰望着墨熄英俊的脸,咬着下唇,什么话也说不出。

    本能在逼迫着他,逼迫着他吐露真心。

    这么多年来……他做过许多决绝的事情,走过许多血迹斑驳的路,很多东西他都抛下了,唯独墨熄。

    墨熄不是被他抛下的,是被他割舍的。

    拿刀,一寸一寸,剜着自己的血肉,从心头割裂的。

    其实他在蝙蝠血雨里看着墨熄时,心跳便是加速的,疯狂的,可他把这一切都掩饰得很淡然,很薄情。

    其实怎是如此呢。

    他那么爱他,那么想他,身在曹营时想他,楼船夜雨里想他,在支离破碎的记忆深处,爱着他,念着他,想着他。

    他死死咬着嘴唇,眼里有泪光闪动。那是因为毒性在煎熬,但更多的,是因为他真的已被思念摧毁到了极致。

    他真的很想不管不顾地自私一回,想说,你抱我吧。墨熄,求求你……救救我,我在血海里浸了八年了……你能不能再抱抱我……

    我想你啊……

    心口剜去你之后,那一道疤,就再也没有痊愈过……

    顾茫眨了下眼睛,他感到有什么烫热又湿润的东西顺着眼尾淌了下来,渗入鬓发,墨熄抬手,去摸他的脸颊。

    他一把攥住墨熄的手,他几乎是用了全部的力气与灵明,极低哑地对墨熄说:“……替我解毒吧……”

    他看到墨熄的黑眼睛里有一些与欲望无关的光芒闪烁了一下。

    心如刀割,又若火烹。

    “只是……解毒而已……”顾茫闭了闭眼睛,喉头哽咽,“……我会……把你……”

    捏着墨熄手腕的五指颤抖得厉害。

    “我会把你……当做……另一个人。”

    他睁开眼,看到墨熄眼里的那种光熄灭了,成了无尽的、砭骨的永夜。

    墨熄的神情是伤心的,但就像他习惯了用嬉笑来掩饰自己的内心,他的墨熄小师弟,也终于学会了用冷淡来掩饰自己的真情。

    他的墨熄再也不是那个雪夜战地里,想明白了爱意就披雪戴风地跑来告白的少年了。

    他们都不是了。

    黑眸子里痛苦隐下,寒意浮起。

    墨熄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紧接着顾茫就感到一种可怖的力道,猛地将他翻了过来。

    这样的举动……确实就像一场逼不得已的宣泄,是与爱无关的。

    顾茫因为妖毒的原因,整个人都痛苦极了,他闷头伏在金色的稻梗间,柔软的脸颊微微侧着,心里很乱。

    好像自从凤鸣山一战后,他就一直在败,败给了朝局,败给了阴谋,如今又败给了自己。

    他难受极了,难受到情不自禁地回头,意识模糊地想回头看一眼自己深爱着的男人,可是随之而来的却是墨熄拆下了自己的玄黑发带,覆遮在了他的眸前。

    “你……”

    “你不看我的脸,大概会更好受些。”

    “……”长长的睫毛在发带后颤动,顾茫不知道墨熄说这句话时是怎么样的神情。事实上顾茫也已经不能思考了,头脑中黏糊一片,可这种感觉并不好受——妖血将被满足,而理智却终走向破灭。

    墨熄没有亲吻他,也没有怜惜地爱抚他。墨熄从前都是极尽缠绵与爱意的,这是第一次,他没有任何这样的举动。

    “为什么整个人都在抖?”

    “……”

    顾茫嘴唇颤动,兀自强撑道:“我没事……”

    可是墨熄抬手抚上他遮着眼眶的发带,却发现那发带有泪水渗出来。

    墨熄:“……”

    顾茫咬着湿润的下唇,没有吭声。他看不见眼前的事物,但他能感知到自己的下颌被墨熄自后捏着,转了过来。

    墨熄的嗓音近在咫尺,顾茫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呼吸:“因为是我,所以哪怕你被这毒瘴逼成这样了,你还是不愿意。对吗?”

    “……”

    几许沉默。

    墨熄道:“顾茫。你是有多不想要我。”

    顾茫被逼得哭了,他躺在草垛上,不知情况,只觉得被逼到没有任何旁路可以选择,他抬手想要去解发带,手腕却被握住了。

    “墨、墨熄……”

    “你何必唤我的名字。”

    墨熄不知是为了自己的尊严,还是为了顾茫的感受,亦或者是为了两个胶漆之心却受着重重阻隔不能相爱的人,找一个难得的相厮磨的理由。

    但其实他们两个的心底,盼这样一个理由与借口,都已经盼了太久太久了。

    “就像你说的。”墨熄嗓音沉哑,“现在我能做的,我该做的,都只是替你解毒而已。与其他什么……”

    一顿之后,低声道:“……都没有关系。”

    第106章

    毒

    雾燕的香雾实在太纯粹了,

    这一场翻云覆雨的“解毒”着实持续了好久。

    待到这太过激烈的爱欲纠缠终于停歇下来,顾茫已经浑然失神,

    两人交叠着,倒在稻谷间粗重地喘息。

    这个时候他们两人才清晰地意识到,尽管他们曾那样刻意地疏远对方,但到底还是又被命运捉弄到了一处去。屋里谁都没有说话,

    只是墨熄停顿片刻,

    犹豫地,覆上了顾茫垂在稻梗间的手,

    借着缠绵的余韵,颤抖地扣上。

    顾茫的呼吸逐渐地平缓下来,他虚弱地垂下睫帘,低声地:“别出去……”

    “……”

    他的嗓音轻轻的,

    几乎有些缈然,他阖着眼眸:“我的体质……”喉结滚动,“和从前已经不一样了。”

    “再一会儿,

    妖血就会吸收……等都吸收了……也就……”他顿了顿,

    沙哑地,“也就没事了……”

    这是墨熄听到他第一次谈及自己重淬过的体质,不由地心口发酸。他握着顾茫汗涔涔的手指,呼吸就在顾茫耳侧,

    只要俯一俯身,

    就可以吻到顾茫的脸颊。欢爱的余韵褪下,这一切都和八年前他们之前还无血海深仇时那么像,

    唯独只缺一个吻。

    但这个吻,终究是不可能落下了。

    他们两个人心里都很清楚,这场缠绵能抚平的只是躯体的欲。

    而彼此心里的空洞与不甘,将永远入骨入髓。

    一生无药可解。

    又缓过一阵子,天边开始透出绯红色的流霞之光,黎明拂晓了,他们准备离开草屋。

    顾茫一直没怎么说话,他起身穿衣服的时候,手指尖仍是有些颤抖的。墨熄看了他一眼,借着薄透的晨曦之光,看到顾茫柔软的黑色碎发下露出的耳缘,带着些余韵未消的血色。顾茫低着头整顿袍襟,水墨般的睫毛垂下来,却也遮不住纤长眼尾的红晕。

    他们两个人将衣冠打理得都很仔细,或许是因为尴尬,又或许是因为担心之后会被旁人看出些什么。所幸他们方才并未接吻,也没有什么吻痕需要遮掩。

    墨熄沉默一会儿,说道:“你的身体……”

    “狼妖之血的原因。”顾茫不愿多说,轻声道,“蝙蝠精的熏香对我一样有效。”

    他缓了缓,站起来。

    从前顾茫与他欢爱完过后,总会有些虚弱,有时还会不慎打个趔趄,墨熄下意识地就想去扶他,可手却被顾茫甩开了。

    顾茫吸了吸仍有些红的鼻子,嗓音喑哑:“我没事。”

    他的体质确实和曾经不一样了,他能够很快地恢复。他咬着发带,将自己的长发高高拢起,而后束好。湿润的嘴唇松开,叹了口气:“不好意思,刚才那种反应,让羲和君见笑了。”

    墨熄心口窒闷,但仍闭了闭眼睛,沉声道:“……我说了也只是解毒,你勿作他想。”

    “嗯。”顾茫顿了顿,“我只是觉得以咱俩现在的关系,你牺牲这么大,替我纾解,有点过意不去。而且我那样……也挺丢人的。”

    他深湖般的蓝眼睛垂下来,将袖口的暗器扣扣好。

    “羲和君如果能忘了,那就尽量忘了吧。”

    他说着,撩开竹帘。苍白的晨光透过蝙蝠岛上空弥散的黑烟照射下来,林中一片清冷。顾茫往外望了一圈,说道:“时辰尚早,蝙蝠精们都还都在草屋里。我们可以走了。”说罢,径直往慕容楚衣他们藏身的山洞行去。

    墨熄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缠绵过的草屋,一个多时辰前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就像一场海市蜃楼,浮生若梦。

    那个可以让他们抵死缠绵的理由不存在了,天亮了,他仍是重华的羲和君,而顾茫也仍是羲和的仆奴,邦国的叛臣。昨夜发生的事情,他知道他们两个谁也不会重提,谁也不能当真。

    “……”

    墨熄最后深深地望了一遍这间屋子,把卷竹帘放下,追上顾茫的身影。这两个人身上都还残存有与对方纠缠过后的气息,却像是陌路人一样,一言不发地一路走了回去。

    破晓是蝙蝠精最萎靡,灵力最低弱的时候,他们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什么险阻。而墨熄佩戴的命晶石也显示出岳辰晴的身体已经明显好转,果不其然,当他们返回洞穴内,就看到岳辰晴正靠坐着,已经清醒。

    但不知是之前他们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山洞里的气氛并不和谐。江夜雪有些面色难堪地坐在旁边,绒绒更是不知所措地呆立一旁,而岳辰晴正在哭。他低着头,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平日里灵光流转的眸子早已哭肿了,拿手背不住抹着泪。

    顾茫吃惊道:“……这是怎么了?”

    绒绒睁大眼睛:“啊!是顾茫哥哥!”

    她刚想上去与他解释什么,可她毕竟是羽民半仙,有着些凡人所不及的直觉与能力,才往前走了没两步,就有些犹豫地停下了脚步。

    “咦……?”

    她大眼睛望了望顾茫,又望了望墨熄,柔嫩的小鼻子忽然一皱,面上露出了迟疑的神色。

    顾茫:“怎么了?”

    绒绒抿着大毛乎乎的耳朵不确定道:“没、没什么。”

    而那边厢,岳辰晴已经哭得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四舅……我……我真的不是乱来……”

    他一边哽咽,一边苦苦和立在自己旁边一脸冷峻的慕容楚衣解释:“我只是想在自己生日之前,给你寻个草药,你每年都说不舒服,不愿意陪我……我……我……”

    “你什么?我看你是昏了头!”慕容楚衣一拂衣袖,咬牙切齿地训斥道,“你自己是什么斤两,你自己不知道?!一个人也敢来这梦蝶妖岛!”

    江夜雪坐在旁边,他因刚刚给岳辰晴渡了血,自己正是虚弱,却还是咳嗽道:“好了,辰晴也是一片好心,小舅,他这才醒来,你就不要再训他了……”

    慕容楚衣蓦地甩开江夜雪握着他衣袖的手,狠戾道:“我教训我外甥,轮得到你在旁边做个好人?!”

    说罢又转头怒气冲冲地对岳辰晴道:“要不是你命大,别说赶在你诞日前给我送药了,来年这时候你舅舅我就该在你坟头给你送花了!你要牡丹还是要月季啊?!岳辰晴你能不能给我省点心!你不知道你这条命是你娘拼死换来的吗?!你就这么糟践它!”

    岳辰晴听到最后两句,抬起头来,他忽然不再那么委屈地哭了。他大睁着眼睛望着慕容楚衣,眼里聚积的是一种刺痛的伤心。

    在场众人,无论是墨熄也好,还是顾茫也罢,甚至连慕容楚衣本人都从没有见过岳辰晴这般伤心的模样。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