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浑浊的血泪流下了,纵横满脸,他被折磨到疯癫,蓬头垢面,犹如厉鬼,悲怆地狂笑着。他不知自己是怎样守住牙关的,只是每到撑不住的时候,他都会竭力地去回想那过去的一桩桩一幕幕。

    他想到君上在黄金台上对他说,顾帅,请你相信孤,孤这一生,从未,也绝不会将你们看作草芥走狗,奴籍贱躯。

    他想到陆展星对他说,茫儿,你往下走吧,你的任何一个选择,你陆哥都会替你高兴。

    他想到墨熄

    墨熄。

    想到这个名字便是一阵锥心的痛。

    他记得初见墨熄时吹过的夏日清风,记得墨熄侧过脸时清澈的眼眸,记得墨熄第一次朝他展露的微笑和最后分别时悲伤的眼神。

    十余年了。

    他不是没有心动过,他不是没有过冲动想要孤注一掷地答应墨熄的请求,相信他们真的可以越过鸿沟拥有一生一世。

    可是

    他们到底还是争不过天,斗不过命。

    他的公主殿下,他的小师弟,知道他叛国后,会是怎样的神情呢?应当会恨他吧。

    要是恨他,那就好了。

    别再那么冲动,千万别傻乎乎地,跟满朝文武对着干,愿意替他作保什么的千万不要这么做

    墨熄。

    对不起。你的师兄,是真的、真的很爱你。

    从前说的每一句爱你,每一个愿意,都是真的。

    今后说的每一句恨你,每一次讽嘲,都是假的。

    你也千万、千万不要因为师兄叛国时,你不在我身边,没能劝到我最后一次而固执地钻牛角尖,而感到后悔。

    因为

    顾茫的眼泪顺着脸庞不住地无声滚落,和着汗与血,纵横在那张支离破碎,几无人样的脸上。

    因为设法调开你去边境,拖延你回国的人根本不是君上

    提出那个建议的人,其实是我!

    是我

    是我软弱了,我不敢让你看着我走,我不敢再听你一句劝,再看一遍你伤心的眼神。我怕你看着我,我就走不了了。

    对不起,我必须远行,我一定要走对不起,我最后还是选择了重华,选择了我的兄弟们,选择了这一条路,而割舍下了你。

    对不起

    又有血顺着额头流下来,一路淌入他的眼眶里,故人那清俊的侧脸顺着他的泪水蓦然滑落,墨熄消失了。他在一片模糊的猩红中看到凤鸣山的烈火与兵败。看到山河涂肝脑。看到那些曾与他围炉而坐,与他雪夜饮酒,与他共同进退与他谈过柴米油盐,江山意气的人,都在冥河对岸回望着他。

    顾茫生出了一种强烈的幻觉,好像自己正浸沐在这茫茫冥河里,亟欲泅渡过去,亟欲抓住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的手

    等等我。

    等等我,我来了,我带你们回家,我接你们回去。

    可就在这时,一阵擢筋剜骨的剧痛猛地袭来,贴合着他脊柱白骨的魔爪钩吸饱了他身上所有的重华术法灵流,从他皮肉翻开、裸露在外的白骨上猛地后抽!!!

    啊!!

    七万的袍泽,清白的魂灵,期许的未来。

    就在这一狠戾至极的撕扯中化归了虚无黑魔灵力则混合着狼妖之血汩汩地注入他体内。

    他眼前那些灿笑着的袍泽兄弟们的脸在一片猩红里渐行渐远

    顾茫哽咽了。

    他知道,从此自己这辈子,再也不可能回到过去。

    再也不可能

    他知道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他们中间。

    啧啧国师适时地捏起了他的脸,伸出拇指摩挲着那张血泪斑驳的、污脏的脸,轻声道,顾帅。你心痛了吗?遗憾你那光明正大的母国的术法被就此剥离?

    顾茫痉挛着,哆嗦着,他的肉体并不坚强,他其实是很怕疼的,也很怕苦,怕到指甲边缘生了倒刺都不想拔,生了病连药也不愿喝。

    但是柔软的身体并不一定就装载着同样柔软的魂灵,顾茫抬起眼来,双目赤红的,喑哑道:不。

    国师颇为意外地盯着他的眼睛看,却没从那双黑眸中看出任何的动摇与欺骗来。

    顾茫柔软的唇瓣颤抖着,他虚弱地,却固执地低声道:我不后悔,我想要报仇声泪俱下,他蓦地垂下脸来,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哀嚎着,报仇!!!

    国师的神情终于有些动摇了。

    他松开了捏着顾茫下巴的手,慢慢地抬在旁边,屈了一下:来人。

    旁边的侍从看到国师的指令,立刻道:听候国师差遣!

    国师道:把燎国的黑魔法咒都烙刻到他的骨上。

    是!

    他吩咐完这句话后,抬起手来,犹如某种地位的认可般,将那双沾着鲜血的手覆在顾茫的发顶,摩挲着。

    顾帅,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国师的深褐色瞳仁里有令人琢磨不透的光影在流淌,这意味着,你这一生,哪怕失去记忆、哪怕打碎筋骨、哪怕剜目割舌,只要你浑身上下哪怕还有一根骨头在,你就会被黑魔法咒所左右。永远无法摆脱。

    你能用的、你会用的,刻进骨子里的,将永远是我们这受世人唾弃的肮脏法术,你永远也忘不掉。

    他说完,咧开白齿犬牙,森森一笑。

    恭喜你,顾帅。你是我燎国的人了。

    视野变幻,梦醒交错。

    那张覆盖着黄金假面的面庞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周鹤颦着眉的脸。周鹤用猎鹰的刀尖挑起顾茫的下巴:你在想什么?

    顾茫没吭声。

    他不知道自己曾经究竟算不算是个还能交代的过去的将军,但是,至少后来,他都一直在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密探。

    尽管记忆分崩离析,他自己也有很多困惑不能解的地方。

    但他一直都死守住了他的秘密。

    无论是对燎国,对陆展星,还是对墨熄。他都守住了自己绝不该提的真话。

    这样看来,他这密探至少目前而言,当的并不算那么失败。

    周鹤大抵是被他的沉默触怒了,有些阴森地说道:我倒要看你能撑到什么时候。

    法咒光阵亮起,四面窜出飞锁,将顾茫四肢与脖颈尽数扣住。

    周鹤吩咐左右道:开始吧。

    第124章

    夫亦有私

    只要有邦国,

    便会有黑暗。

    而一个邦国的秘术台,永远是那个国家最肮脏、最血腥、最见不得光明的地方之一。无论是燎国还是重华都是一样的。

    周鹤坐在铺着银狐裘软垫的玫瑰圈椅中,

    翘着长腿,侧脸支颐,望着眼前的景象。

    黑魔试炼非常残酷,但也很快。

    从他下令开始,

    才过了一炷香的功夫,

    试炼已经进行了两轮。顾茫被锁链绑缚着吊起,由于术法需要,

    周鹤并没有给他使用任何麻沸镇定的药草,也就是说每一刀的穿刺,每一只蛊虫的啮咬,顾茫都是能感觉到的。

    纱布横勒在口中垫着柔软的舌头,

    已经被血浸湿。从旁的小修士取下来一块,捏着顾茫已经昏迷过去的脸庞,再换上新的。顾茫对此毫无反应,

    他秀长的脖颈无力地垂落,

    那张脸已经比冰面还苍白,就连嘴唇都完全失去了血色。

    周鹤问:灵流如何。

    非常虚弱。

    心脉呢?

    极度紊乱。

    试炼中有三大标尺。灵流、心脉、精神力。如果不是怀着把这个试炼体搞死也无所谓的心态,这是三个必须要时刻盯梢的关键。

    周鹤微微皱起眉头,看着顾茫那张惨淡无人色的脸,

    指甲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圈椅扶手。

    除了君上的试炼交代之外,

    他还有那个人的嘱咐需要完成

    但照现在这个情况下去,顾茫恐怕支撑不了太久。没有谁可以在灵流和心脉都濒至临界时继续被折腾下去。

    他会崩溃的。

    周鹤蹙起眉头,

    咬着下唇闭着眼睛暗自焦虑,捏着圈椅的指节慢慢松开,有些烦闷地吐了口气,几乎是放弃地问:

    精神力如何?

    负责监守着顾茫状态的修士指尖抬起,覆在顾茫早已被冷汗湿透的前额,一探之下蓦地睁大了眼睛,几乎是不敢置信地又探了一次。

    周鹤不耐烦道:怎样。

    回、回长老。小弟子转过头磕磕巴巴地说,顾咳,试、试炼体的精神力仍很强大,神智并无崩垮迹象!

    周鹤脸色一变!

    怎么可能?他接手司术台那么久了,别说熬到第二轮试炼了,能在第一轮中期还意志不崩的人已是凤毛麟角,那还得是身板特别结实,耐磨耐操的那种人。可顾茫的身体状况明明并不好,燎国的重淬在他身上留下了种种旧伤,落梅别苑三年更是将他摧折得清瘦羸弱,如今他的心脉和灵流都撑到了极限。

    他怎么还能

    周鹤倏忽起身,大步走到顾茫身前,催动法术抬手去探那冰凉的额头。

    一触之下,更是心惊!

    顾茫的意志完全没有任何松动的迹象,如果撇开这具血迹斑驳的身躯不看,周鹤根本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已经被黑魔试炼摧残到昏迷的人的精神力。那好像是一种刻进骨子里的坚定,太执着,也太强大了。

    他到底在坚持什么?

    长老,接下来怎么办?试炼体的身体已经撑不住了,但是按精神力来看,或许还能

    周鹤打断了弟子的询问,他盯着顾茫的脸,心里陡生一阵强烈的不安。

    由于私交关系,除了完成君上的黑魔试炼之外,他还另外秘密地接了一个挚友的嘱托

    他需得错乱顾茫的记忆。

    虽然他并不知道顾茫的记忆有什么值得打乱的,本来就已经是个失忆的人了,脑子也不好使,但既然那个人开了口,他一定会买对方的面子,会照着做。

    只是他原本以为待试炼完成之后,趁着顾茫神智崩溃至极再行此举会更为方便。但是现在看来,事情恐怕并不会像他预料的那般顺利。

    ===第118章===

    周鹤思忖片刻道:你们先退下吧。

    是!

    左右退下了,周鹤上前,抬起猎鹰,指节将它一寸一寸地擦亮。

    刺刀近前,冰冷的刀面贴上顾茫同样冰冷的脸颊。神武能够清晰地感知到这个人躯体里装载的强韧魂魄,嗜血良多的猎鹰不由地在周鹤掌中兴奋地发起抖来。

    周鹤俯身,嘴唇贴在顾茫耳侧,对那个昏迷中的男人喃喃低语:顾帅,我经手了千场试炼,将无数铁骨硬汉捏成了一滩泥水唯独你是个例外。说句实话,周某人很佩服你。

    猎鹰的光芒闪动,慢慢变得刺眼耀目。

    周鹤道:只可惜,我受人之托,必须乱你心智。

    抱歉了。

    他手一捻,猎鹰在他掌中化作数道透明的锁链,那些锁链只有柳枝粗细,在他手指间犹如小蛇般摆动着,悬停在顾茫的头脑旁侧。

    猎鹰。周鹤低声命令道,乱魄!

    最后几个字从薄唇间飘落,猎鹰像等待已久的捕猎者终于等到了主人的令下,它发出一声尖锐的啸叫,紧接着那些细锁倏地飞出,尽数钻入顾茫的头颅!

    啊!!

    霎时间,血流如注

    顾茫被这爆裂的疼痛给刺醒,他蓦地仰起头,纱布紧勒着的口舌间发出含混的呜咽他已经力竭,叫不出太大的声音了,只是眼泪顺着血污斑驳的面颊簌簌滚落下来,一双湛蓝的眸子大睁着,瞳孔剧烈缩拢。整个吊在半空的人,挣得捆缚着他的铁链哗啦作响。

    神武化作的细链在他颅腔内疯狂地游走流荡,像个肆无忌惮的入侵者,啸叫着打破他所有的记忆。

    那些好不容易想起来的,好不容易拾回的,那些好不容易拥有的

    弥足珍贵的清醒。

    顾茫大睁着湛蓝的眼睛,在地裂天崩般的剧痛里,塞外边关里兄弟们的欢嚷,被抹去。

    黄金台风雨里君上的许诺,被抹去。

    阴牢寒室里陆展星悲怆而豪迈的笑声,被抹去。

    记忆深处,墨熄温柔地望向他的那双眼睛,无数次说过的爱和真心被抹去

    猎鹰每撕裂一段记忆,顾茫就在竭力地将它们聚拢,他抗拒着,因为绝望而发着抖。他已经被被洗去过一次神识了,如今却又要在周鹤手里再走一遭。

    他忽然升起一种强烈的不甘

    为什么要这么待他为什么要将他逼到这一步为什么?!!

    他为了那个更好的九州,他献出了自己的血肉、兄长、良知、爱侣、清名。

    什么都没有了。

    他甚至都忘了自己是谁,甚至都以为自己确实叛国叛邦,以为自己确实不择手段。

    他甚至曾因此痛苦地跪在墨熄面前,跪在慕容怜面前,跪在战魂山的那些英烈墓碑前,一个一个地叩首,想着如何能够重头来过。

    后来天见垂怜,时光镜阴错阳差令他恢复了那些叛邦前的记忆,虽然这些记忆是那么得痛,但是至少

    至少他能知道自己是个密探,是个卧底,是重华刺入燎国肺腑的一把先锋之刀。

    他不是叛徒

    顾茫的眼泪成串地滚了下来。他能有的就那么一点点,他只想记得自己是什么!

    为什么还要夺走。

    他的嘴被堵着,什么话也说不出,但那双蓝眼睛几乎是哀求地望向周鹤这是试炼到现在,顾茫第一次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他。

    好像是一个被逼到绝路的幼兽,在哀哀地看着面前的猎户。

    他的意识反抗换来了猎鹰锁链更疯狂的穿刺,顾茫蓦地发出撕心裂肺的恸嚎,他脖颈的经络暴突,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他被纱布堵着嘴,却还哀泣着发出上不见天下不见地的含混悲号:不要

    求求你,不要了

    不要抢走我的神识。不要抢走我的记忆。

    我才刚刚拥有它们那么一会儿啊

    我还来不及去看一看北境军,看看曾经与我同行的那些少年如今都成了什么模样。我还来不及在重华的街头巷陌走一走,看看我的邦国有没有比从前更好。

    我还没来得及,去唤魂渊边,去埋葬大哥头颅的那一颗老槐树下祭一壶酒,焚一株香。

    我还没来得及将我那傻公主的后路安排妥当

    我不想忘记。

    我不想!!!竭力相抗让周鹤手中的神武竟发出了嗡嗡颤鸣,猎鹰像是扑杀不到猎物一般爆溅了绝望又愤怒的华光。

    砰!的一声。

    顾茫颅内的灵流细锁竟然尽数收了回来,重新化作一把血迹斑驳的匕首形状。

    周鹤大吃一惊,竟是后退一步,瞪着失败了的神武,又抬头瞪着顾茫,渐渐地面如土色。

    怎么会?这个人究竟是为什么

    他未及想完,顾茫已弓下身子,鲜血从他额侧的伤处汩汩流下,可那并不算什么,他五脏六腑的心血都像是在方才那一瞬耗透了。他佝偻着,不住地痉挛哆嗦着,鲜血大口大口地从口鼻呛涌出来,勒在他唇舌间的纱布已经被尽数染透。

    也就在这时,周鹤听到修罗间外传来嘈杂的响。

    似乎是守在外面的司术台弟子和什么人吵起来了,可是周鹤一时有些茫然,有些反应不过来,直到石门轰然打开

    周鹤见到了一个和顾茫差不多一样狼狈的男人立在修罗间外面。所有的弟子都围着他,阻拦着,却又不敢真的动手,只怯怯地簇在他周围。

    周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喃喃道:羲和第125章

    你离炼狱

    墨熄站在门外。

    他看上去像是刚刚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

    脸色白得像纸,衣衫上尽是斑驳血迹,

    眼神则乱得可怕。

    除了墨熄之外,同来的还有江夜雪,但是江夜雪似乎是为难极了,神情惨淡地坐在轮椅上,

    哀戚又无奈地看着石门内外的两个人。

    这两个人啊,

    同样的满身血污,同样的伤痕累累。

    却同样的固执,

    心不可摧。

    墨熄一看到顾茫就崩溃了,他好像怎么也感觉不到自己身上的痛,又好像承受了叠加的痛楚。他挪动脚步,向顾茫走过去,

    可也只有前几步可以说是走的,到了后面,成了奔,

    成了踉跄,

    成了跌跌撞撞。

    顾茫

    轻弱的喃喃从青白的唇角滑落,反复两遍,情绪像卸了辔般不可遏控:顾茫,顾茫!!

    纵使灵核濒临崩溃也不管不顾地召出了率然,

    一鞭抽断捆缚着顾茫的锁链,

    那具早已被鲜血浸透的身子软软地倒了下来。

    墨熄张开双臂拥住他。

    没事了,没事了我带你走,

    我现在就带你走没事了,我现在就怀里的人是那么冷,指尖冻得青紫,额角淌着黑红的血。

    墨熄颤抖地伸出手,去解勒在顾茫唇舌间的纱布,他的视野以及被泪水所模糊,眼泪淌下来,落在顾茫脏兮兮的、小小的脸庞上。

    其实他的师兄从来就不是什么高大的人,生的稚嫩,天真,眉眼里总有一种天生的孩子气。是环簇在他周围的人习惯了他的坚强,他的勇敢,他冲锋陷阵的锐气与无微不至的温柔,所以他成了他们的灯塔,被他们看得那么战无不胜。

    可是此刻抱着他,才发现怀里的人是那么伶仃瘦小,岁月带走了顾师兄与顾帅的活力,留给顾茫这个人的,只是一身的疤痕。

    这些伤痕,新的也好,旧的也罢,都在墨熄眼里交织,于是有无尽的悲伤和痛苦涌上心头,他那么清晰地意识到

    顾茫已经被摔碎了无数次了,袍泽的死亡,大哥的问斩,密探的身份,燎国的重淬,效敌五年间被迫杀死的手足同袍。

    他被命运一次又一次从高处推下,砸得支离破碎,可他一次又一次努力地把自己拼凑回一个人样。

    他真的很尽力、很尽力地在粘合自己了,换作其他人或许早已被碾作了粉碾作了尘或许就再也站不起来。

    可是顾茫一直在咬牙坚持着。

    因为,他身后有他再也回不来的兄弟,他前方有他一直渴望着的黎明。

    顾茫

    猎鹰给顾茫的刺激太大了,纵使顾茫最后将它挣脱,他好不容易恢复了的记忆还是受到了不可逆转的损害。

    他转动那双含着泪的,清明的蓝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向墨熄。墨熄确定有一瞬间顾茫仍想伪装得很坚强,顾茫甚至想要推开他,可是抬起的手被墨熄捉住了,墨熄捉住那只冰冷的、被铁锁勒出紫痕的手掌。

    顾茫的眼皮无力地半睁,几乎是涣散地看向他,半晌道:墨熄

    是我,我在,我在。墨熄哽咽着,捉过顾茫的手,湿漉的睫帘颤抖着,在指尖吻下,我在的

    顾茫怔忡地望着眼前的人。

    他的意识已经很模糊了。

    所有的记忆都在脑海中支离破碎地打着转,似乎随时随刻就会消散掉。那些风雪连营的夜晚,那些学宫夏日的午后,弱冠那一夜的抵死缠绵,他的公主殿下一遍又一遍地许诺着他们的未来。

    所有的一切都像覆了一层雪,又一层雪,大雪在他的颅海内飘零覆压,想要把过往的痕迹一点点地都遮盖掉。

    顾茫知道自己恐怕再坚持不了多久了,那种失而复得,得而复失的剧痛压入他的五脏六腑。或许是因为他这一生最爱的人此刻就在他身边,而他却要将他遗忘掉。顾茫在这剧痛中陡然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不甘与软弱。

    他忽然用力回握住了墨熄的手,他大睁着眼睛,急促地喘息着,望着墨熄的脸,极沙哑也极轻弱地:

    我

    可他该说什么呢?

    我不是叛徒?

    我不是坏人?

    我不是不爱你,不是不愿与你在一起,不是有意疏远你。

    你能不能相信我?

    他什么都说不出口啊。

    哪怕临到了此时,他还是什么也不能说,什么说不出口!

    黄金台的风雨隔着那么多年的湍急岁月浇在他火烫的心头,将他唯一那一点自私的火种熄灭掉,他仿佛听到了君上的声音,似是恳求又那么威严挟持着他穷极一生都在追求的那个梦。

    孤可以与你承诺,孤一定会让你看到那个英雄不论出身、人人得之公允的未来。

    英雄不论出身。

    人人得之公允。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像陆展星一样卷入新旧势力的斗争,含冤而死。

    再也不会有人需要像他一样,护不好自己的兄弟,做不成想做的事情一生都在因为出身卑贱而备受打压。

    再也不会有相爱的人,因为血统而躲躲藏藏,不敢把真心交给对方

    孤需要一个人,他要足够忠诚,足够勇敢,他还要足够聪明。孤需要这样一个人打入燎国内部,为孤传递情报,成为灌入燎国和老士族腹内的毒药。

    顾卿。你可愿为重华之股肱,隐忍负重吗?

    黄金台的雷霆闪电仿佛又一次在他心头擦亮。他睁着双眼,把所有生而为人的自私一一掐灭,把所有的话都咽回了腹中。

    是。

    他是探子。

    从他答应了君上请求的那一天起,他就再没有后路可以回头。

    可是

    就像是上天怜悯他,就像是上天都觉得他这一生的苦楚里终该有一场甘甜。他虽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却听到墨熄紧握着他的手低声道了一句:我信你。

    蓝眼睛茫然而迟钝地转动过来,愣愣地看着墨熄悲伤的脸庞。

    我永远都信你再也不会离开你。

    顾茫知道自己该吃惊,该问他为什么忽然这么说,该问他到底都知道了些什么遭遇了些什么可是或许是他的神识已经乱了,他最强烈的感受竟是潮涌般的委屈。

    我信你。

    叛国五年,归乡三年。

    他忽然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等着这句话。他梦里睡里都渴望着有人跟他说的这样一句话,可谁都没有跟他说过,谁都没有施舍过他这三个字。

    直到今天。

    这些年密探的生涯,终究是太苦太苦了。

    顾茫眼里的泪水一下子就滚了下来,他哽咽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可是他喉咙里都是血,他发不出声音来,只有嘴唇翕动着,瑟缩着、哆嗦着、无声地哭花了一张狼狈不堪的脸。

    这是墨熄认识他那么久以来,第一次见顾茫哭得那么伤心无助。墨熄抬起自己血迹斑驳的手,抚摸着那张脸,他想要替顾茫将眼泪拭去,可是却笨拙地越摸越脏了。

    墨熄的眼泪不住地往下流淌,他手指颤抖得厉害,他摩挲着顾茫柔软却冰凉的脸颊,他不擦了。他注视着顾茫,周围这么多人,他什么也不想管什么也不愿顾了,他只垂着湿漉的长睫毛,只注视着这一个人。未几,他哑声道:师兄,对不起,是我让你等了太久。

    我来带你回家了

    他把顾茫抱起来,手臂绕架在肩上直到这时候周鹤才如梦初醒地喊住他

    羲和你知不知道顾茫是君上钦定的试炼体,他

    墨熄没有让他说完,凤目蓦地抬起,眸眶是红透的。

    君上钦定了他很多事情。有的根本无人知晓。我现在只想知道君上他给你下达这个任务的时候他是否问心有愧。

    你疯了?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周鹤转头厉令,拦住他!

    墨熄是真的疯了。他没有再说什么,抬起空着的那只手,掌心中映照出影影绰绰的蓝色光芒。江夜雪见状面色煞白:墨熄!停下!!

    他怎么会停呢。

    他和他的师兄之间,可是隔了八年的时光。

    他如果轻易就停下了脚步,又该怎么追上那个八年前背着小小包袱,孤独踏歌远行的顾茫。

    ===第119章===

    墨熄闭上眼睛,怒喝一声:吞天!召来!!

    一道劲风卷地而起,幽蓝权杖蓦地在掌中显形,墨熄感到自己心口一阵皲裂刀绞般的剧痛,有鲜血从他唇角沁出他的灵核开始崩裂开细细的痕缝,每一丝每一缕的术法都在对他的身体造成难以逆转的重创。

    墨熄的眼眸被权杖的锋芒照亮,他催动灵力,吞天抽展开来,化作十尺有余比人更高的权杖,白柄金首太阳纹饰,内嵌的蓝宝石发出耀眼华光。

    铮地一声鸣响!

    完全状态下的吞天灵流力强悍震荡,只一点地,便震起灵力波流,有几个较弱的弟子竟直接被压迫地半跪在了地上。

    羲和君周鹤的脸色已经十分难看了,你知不知道机寮私斗,释放神武,你这是犯了军戒的!

    参我吧。权杖的蓝金色华光照在墨熄清俊而苍白,却异常决绝的脸庞上,我等着。

    周鹤:

    江夜雪:墨熄

    吞天是能在一招内伏尸百万的可怖神武,虽然无人信墨熄真的会拿它来对付重华的人,但这完全体的太阳锋芒权杖握在他手里就已经足够骇然了。别说是司术台,哪怕是高手云集的军机署也不会有人敢拦着他。

    墨熄扫了一眼诺诺不敢上前的众人,紧扶着已经昏迷过去的顾茫,他带着他,两个遍体鳞伤的人依偎扶持着,慢慢地走出了这血迹斑驳的地狱里。

    第126章

    伤

    周鹤眼瞧着墨熄带着顾茫离去,

    脸色变得愈发难看。

    长老,您看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速去禀报君上!就说墨熄目空国法,

    擅闯重地,违背君诏,内庭私斗!

    江夜雪蹙眉道:周长老,此事状况复杂,

    君上此刻又御体欠安,

    还请你三思妥当。

    周鹤怫然大怒:姓江的,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吗?!

    江夜雪:

    今日他一个军机署的人敢擅闯我司术台,

    从我台内劫人,我若还能忍气吞声,今后脸往哪儿搁?!我知道你是他兄弟,但你最好弄清楚了,

    你兄弟现在触了王法!怎么着,你要包庇他的罪行?!

    说罢哗地一挥衣袖,周鹤对手下厉声道:你们都愣着干什么?还不去禀奏君上!?

    是!

    半个时辰后,

    羲和府。

    黑魔试炼给顾茫造成的损害太大了,

    以至于顾茫出了司术台就陷入了昏迷,这之后也一直没有清醒。

    而在这长久的失神中,顾茫做了个很深重的梦。

    梦里,他和墨熄都只有二十出头。他们一起走在重华城郊的长堤上,

    是个黄昏,

    旭日卸去了一半浓妆,绯红的胭脂和绚灿的金粉涨腻于天际,

    浮作云霞万里。

    他折了一根狗尾巴草,边走边甩,说:真想不到君上点兵点将,最后点了你去攻打璠城。顿了顿,第一次挂帅吧,你紧不紧张?

    墨熄垂着眼帘,没说紧不紧张,只说:我会赢的。

    顾茫笑道:这就对了,你记住啊,当领帅的人,最重要的就是不能垮。无论遇到什么事情,你不跨,其他人就能从你身上看到希望。要是连一军主帅都没有魄力,这支军队就是一盘散沙,士卒们再是冲锋陷阵都没有用。你是一军之魂,当你挂上帅衔的那一刻,就要对每一个兄弟的性命负责。

    墨熄点了点头,抬起手,逆着熟金色的夕阳,看着顾茫的脸。

    我会的。

    顿了顿,又补上一句。

    你等我回来。

    顾茫笑道:怎么忽然这么严肃,是有什么要紧事?

    这个年轻男人很是认真,又很是笨拙,偏偏还要撑作镇定:君上说,若是我此战告捷,他便允许我离开墨家独立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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