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可本质上还是个理科生。

    但凡她要喜欢抄书,当年也不会选择读化学。

    所以即使这份工作很适合隐藏身份、很适合现在的祝英台,

    她的内心也是痛苦的。

    等她知道为了保持卷面干净以及安全考虑,整个书阁里都是没水没火时,

    眼泪更是往肚子里流。

    这代表除了上厕所能休息一会儿以外,

    她工作时连口水都没得喝。

    可话说回来,

    你连水都没得喝又能上几次厕所?

    这简直是个悲剧。

    一开始,祝英台还正襟危坐,用正楷抄写的工工整整字迹清晰,没过一会儿,

    她连眼睛都开始疼了。

    因为不能用灯,抄写书卷的地方被安排在有自然光源的窗下,只要在太阳下写过字看过书的人都知道,

    虽然光线好,可是看一会儿眼前全是光晕和重影,眼睛也酸涩的厉害。

    “郎君歇一歇吧。”

    负责伺候笔墨的小厮大概是已经习惯了祝英台表现出的这种情况,体贴地劝说着:“休息一会儿就好了。”

    “这也太费眼了。”

    祝英台放下笔,

    问身边伺候笔墨的小厮墨童:“之前抄书的人都这样吗?”

    “像这样的书阁有三个,唯有这个不进水火,另外两位书令史都可以用灯的。这边的书令史已经缺了不少日子了,之前都是国子学里闲暇的书吏和学生、以及太子府上的常侍官轮流来抄,

    写了一些。”

    他指了指另一侧已经抄好的部分。

    “只是他们毕竟是断断续续的来,

    能写的也有限。”

    “国子学的学生也来这里?”

    祝英台听的眼睛一亮,

    “他们能过来抄吗?”

    “这间书阁里大部分都是孤本,外面是看不见的,虽不能借出去,却可以在这里看。有些国子生慕名而来,说是抄书,其实是来看书的。”

    墨童笑着说,“等他们把自己感兴趣的部分看完了,也就‘抄完’了。太子好脾气,也不严格拘束他们要写多少,时间久了,我们也就习惯他们这样来‘借书’了。”

    啊,懂了,难怪之前还有什么小三郎的在这里乱晃,看样子不是在这任职的就是来蹭书的闲人。

    不过能出入玄圃园,怕也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祝英台了然地点点头,休息了一会儿,就认命的继续抄写。本来还用正楷的,慢慢也用起了更放松点的行书。

    也不知是不是行书更符合如今人们的审美,当她换了行书之后,伺候笔墨和负责装订抄本的几个小厮都盛赞起她的字来。

    可能是太子和众家担心谈论历史和政治会引起麻烦,在这个书阁里的书籍大多是历代的诗文,即使有史书类,也大多是咏史之诗和一些点评人物的诗赋,除此之外,还有大量的诏令、上书类文章。

    这书阁中有不少臣子奏述给皇帝的上书,亦有皇帝下达的诏令,甚至还有弹劾同事的奏疏,实在让祝英台叹为观止。

    她是新来的,书阁中的人不敢给她抄魏晋以前的古本,所以她抄的大多是本朝和刘宋和萧齐年代的,即使如此,也足够让她看出很多东西。

    也难怪太子要亲自上门才能借到这些珍贵的孤本,若非家中有意保存,到哪里去找这么多诏令和上书来?

    这些东西原本就属于“内参”,也难怪不准带出书阁,也不愿让随便什么书吏去抄了。

    “这些东西,全部都要收入文选吗?”

    祝英台闲不住,边抄边问。

    “不,这些只是每家送来的,殿下的意思是,先抄录收入,待编选时再做挑选,选辞藻华美、声律和谐以及对偶、用事切当者入。”

    墨童回应着。

    祝英台抄书的手一顿。

    “什么?不是每篇都用,只是先抄着?”

    见祝英台似有不满,几个小厮都有些担心她撂挑子不干,连忙解释。

    “近百年来,战乱频生,尤其是当年衣冠南渡,丢失散佚的经典不胜枚举。经史子集还好,大族为了著书立说,总是要妥善保存一些经典的,但是这些诗文曲赋、祭文奏记,往往都丢了个干净。殿下说,世上虽要有老庄之作,管孟之流,谋夫之话,辩士之端,记事之史,可如果人人都只记得这些,人间也未免无趣了一些,诸公和陛下都认为殿下之言有理,这才开始编这《文选》。”

    这些小厮在这里已经任职很久,所谓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无论这里抄书的人怎么变,他们却不变。

    他们听太子说的多了,见的也多了,也就知道该怎么打动人。

    “所以借此机会,即是为了编纂文选,也是为了替后人保存这些文章。如果都没有人做,以后的人只知道上古之时有四书五经,不知有这些精美绝伦的辞藻,岂不是可惜?”

    祝英台只问了一句,几个书童小厮说了这么多,硬生生把能说会道的祝英台都说怔住了,“哦”了一声后,低下头乖乖的抄书。

    泪,不抄行吗?

    这是在为以后的文艺青年们留作业呢亲!

    就这么抄着抄着,祝英台发现抄书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她的知识储备大部分来自于原身的留存,一手好字也大多是原身练就的,她的书法之所以能“大成”,是因为她在后世也练过书法,临摹过大量的字帖,眼界和发展都比原本的祝英台要强,属于一种水到渠成,可论“基本功”,远远没有原身扎实。

    可随着不停的抄书,她参阅了大量高门士族的帖本,这些士族大部分就是当时书品极高之人,每翻阅一本,便等于学习了一遍这些人的字体和笔法;

    除此之外,为了怕写坏而从头再来,她抄书时十分认真,这不是简单的重复工作,她在持续不断的接触各类文章和对这些文章的点评,不但在加深她的记忆,也给了她新的启发。

    别人都是“先学后用”,唯有穿越而来的她是“先用后学”,在这里重新学习了一次。

    等意识到这一点后,祝英台再也不埋怨什么了,不必书童小厮们鼓励,自己先端正了起来,拿出了以前泡图书馆的劲头。

    见祝英台不必别人伺候,自己就抄的风生水起,几个小厮书童终于松了口气,眼见着她已经抄写的入神了,他们担心会打扰到这位书令史的“状态”,几人研好墨、做好辅助工作,就悄悄地离开了这间书房。

    “这位祝令史看起来是个活泼的性子,想不到这么坐得住。之前陆家那位书令史只抄了一早上就借病回家了,后来说是眼疾发了,我看祝令史身子骨还没陆令史强健,可硬生生坐了一早上也没抱怨,真是了不起。”

    一位小厮叹服。

    “现在还算好,再过一阵子要入夏了,不知给不给放冰盆。如果不给放冰盆,我怕祝小郎撑不住啊。”

    书阁里三面都是书柜,又闷又热,为了抄书方便又要在日光之下,越发酷热,要真入了夏,他们怕祝英台又跑了。

    “你们说,二殿下为何让秦主簿说这些要尽快抄完?明明没那么急的……”

    一个小厮刚问出口,被墨童瞪了一眼。

    “贵人们的事情,咱们什么都不要问,当不知道就行了,小心给自己惹祸!”

    “什么二殿下?他刁难谁了?”

    听到后面发出的声音,几个小厮吓了一跳,见了鬼般回过头来。

    只见书阁的另一头,一身便服打扮的萧纲正偷偷摸摸地翻墙过来,恰好落在他们身后不远处。

    三皇子经常来玄圃园看书,有时候兴致好了也会帮着抄几张。他是皇子,即使太子说了这里的东西不经允许不能带出,他要带走自己誊抄的东西也没人敢管,所以几个小厮都认识这位三殿下。

    一时间,几人后悔不迭,跪做一片。

    “不用说我也知道,我就知道他没安好心,肯定是听说阿兄难得召来一个可用的人,要把这事给搅黄了!”

    圆脸少年正是萧纲,听了几句就先入为主,气呼呼地要去找祝英台“告状”,其他人也不敢拦。

    他眼尖,一眼看到祝英台正在窗边抄书,刚走过去几步,又突然想起就算他说了,祝英台也没办法拿他那脑子有病的二哥怎么办,顿时止住了脚步。

    要不,去跟大哥说……

    不行,说了又要怪我不带侍卫到处跑。

    正在犹豫间,只见原本在抄书的祝英台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笔,拿着半张小简对着太阳照了照,嘀咕着说:

    “咦?好像不对??”

    见她抬起头,三皇子反射性低下头往下一蹲。

    “我蹲什么!”

    蹲完之后他才反应过来。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

    交疏结绮窗,阿阁三重阶。

    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

    祝英台念完了,恍然大悟道:“哦,是西北有高楼啊!”

    这首诗祝英台背过,因为当年有个“为什么孔雀东南飞”的提问,让她印象深刻。

    只是在这里的《西北有高楼》似是哪家送来的竹简残片,记没有注明是谁写的,也没注明朝代,甚至连诗名都没有,就写着这么半篇。

    “这诗有什么问题吗?”

    萧纲对这首诗有印象,他记得那竹简还是他刨出来的,虽也是世族所借,但因为无名无记,被当做为太子面子拿来凑数的,就丢在墙角一堆故纸堆里。

    看样子他们确实担心祝英台做不好这活儿,都拿些不紧要的东西给他练手。

    “只有一半啊,另一半去哪儿了?漏写了?字迹被水冲没了?”

    祝英台拿着这半卷西北有高楼,在心里思量了半天。

    按道理,她就是个抄书的,少了就少了,和她工作无关。

    可这确实是后世有名的诗作,正如那些书童所言,若古时有所缺失,后人就见不着了。

    她心里实在是惋惜只有一半,再左右看看,发现没有人在,那些书童也只负责装订,于是模仿着书简上那些字的笔迹,在竹简后面空白的地方补上了:

    “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

    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

    等墨迹干了,她对着竹简拜了拜,又在纸上抄了一遍,跟做贼一样把竹简丢在了抄过的那一堆里。

    放下这篇,她就又陷入无穷无尽的抄书海洋里去了。

    大约是因为她抄的太认真,连三皇子都不好意思打搅她,又沿着墙根走了回来,警告过书童们不要提起他来过,就窜到前面去看书了。

    几个书童担惊受怕,再也没闲心思在外面偷懒,一个个进了屋内继续帮着装订和校对,祝英台见他们进来,心提起老高。

    这些书童都是心细之人,可对文学性本身没有什么见解,校对也就是一个字一个字对查找错误,发现没有字错,也就放了下来。

    见什么事都没发生,祝英台松了口气。

    这种“善行”虽不能公诸于世,可依旧能让她为之高兴。

    等抄到终于头晕眼花继续不下去了,祝英台表示自己要出去走走,几个书童才捂着嘴笑着提醒她该吃饭了。

    “还包饭?”

    祝英台眨了眨眼。

    还挺人性化!

    目送着祝英台跟着几个书童走出书阁,在前面看书的三皇子悄悄放下手中的书,推开了书阁的门。

    这地方一般人不给进,可对于经常来这里找书看的几位皇子来说,钥匙是随取随用的,守卫也不敢拦他。

    他踏进屋中,从祝英台抄过的那一堆书简布帛中翻出那首记载着“西北有高楼”的竹简,目光刚刚扫过,便愕然失色。

    这些残简虽是凑数的,但能放在这里,大多年代颇久不曾常见。

    譬如这卷,便是东汉末年大动乱时留存之物,只是这首诗写的太过悲切压抑,所以让少年的他不喜。

    但被祝英台添上几句之后,原本朴素浑厚的古诗陡然一变,从高楼写起,以高飞做结,在弦歌交错中缥缈空灵起来,更有“结伴高飞壮怀激烈”之感,隐隐蕴含老庄之意,让一首悲切之诗分外悱恻和震颤人心起来。

    “吁(我)兮(操)!”

    久久之后,萧纲放下竹简,一拍大腿。

    这祝英台果然是神童,更难得的是谦逊过人。

    这么牛,居然还说自己“不懂”?

    ***

    沦为“人形打字机”的祝英台忙活了三个多时辰才忙完了第一天的“工作”,和秦主簿打了个招呼之后,准备回暂居的客店去。

    那秦主簿原本对祝英台只是客气,待“验收”过她今天一天的工作成果后,客气顿时变成了“谄媚”,几乎恨不得让她住在玄圃园里,就怕她走这么一截路浪费了体力,明天有借口不来了。

    在祝英台再三保证明天还来以后,秦主簿不但亲自去准备了牛车送她回客店,还再三表示若她有一切需要,都可以向他提出,他一定会设法向太子请求。

    这样的热情让祝英台有点招架不住,几乎是狼狈而逃。

    “难道我第一天表现的太好了?是不是该少抄点?”

    从没有过工作经验的祝英台摸着下巴,心里有些忐忑。

    “完蛋了,要是我第一天就写了这么多,以后偷懒会不会挨骂啊?”

    “回来了?”

    梁山伯一听到推开院门的声音就走了出来,担心地问。

    “玄圃园里如何?”

    “挺好的,就抄抄书,主簿还让牛车把我送回来了,明天早上来接我。”

    祝英台笑着点头。

    “环境也不繁杂,就几个书童,抄完就能走了。三天一休沐,休沐两天。”

    专车上下班,上三天班放两天假,工作六小时,包吃还分配下属,就是抄完了人累一点,还费眼。

    这么一想,工作还不错。

    回到屋里,祝英台累摊成一团,大致跟梁山伯说了下自己的工作环境,梁山伯听完松了口气,终于放下心来,去准备自己的“考卷”。

    “你在写什么,眉头皱成这样?”

    祝英台懒洋洋直起身,好奇地问。

    “御史台中不缺能吏,缺的是言官。”

    换言之,就是能骂人和敢出头的人,“几位使君都愿举荐我,但御史台的规矩,得做一篇奏事或是上书做行卷。我没写过这些,这些平日里也见不到,正在烦恼……”

    言官品级比能吏要高的多,也最稀缺,弹奏的“分寸”一旦把握不好,可能整个御史台上下都要遭殃,所以都是慎之又慎。

    梁山伯想要出头,从最底层做起是没前途的,可想要拿下这个位置,又不太容易。

    文章他是会写的,可没有参考,他把握不好这个“度”。

    他自嘲。

    “是我出身太低,也没门路。”

    莫说他,就算是马文才、傅歧等人也接触不到这些朝廷公文,也许傅翙有听过,可他是什么身份,敢去麻烦建康令?

    这些唠叨,他也只能和祝英台说说。

    “奏事?上书?”

    祝英台语气上扬,满脸诧异。

    “你缺这个?”

    “你……”

    梁山伯看向祝英台,眼中光芒大作。

    “你有?”

    “有有有,抄了一早上《奏弹王源》、《奏弹曹景宗》之类……”

    梁山伯已经惊喜到一跃而起。。

    “我就说这个《文选》为什么让我觉得熟悉!”

    祝英台恍然大悟,击掌而赞。

    这不是古代优秀作文范本参考书嘛!

    第285章

    出使北方

    最近的建康城中,

    若论最大的新闻,必定是时隔四十多年后,

    南朝重新向北朝派遣使臣。

    上一次两国来使,还是齐武帝时,南齐派使臣吊唁去世的文明太后。

    自梁帝登基,北朝收容了从南方逃亡北方的萧宝夤等皇室并拒不遣还之后,萧衍就视北方为敌,

    再也没有派出过国使。

    之后几次对北方用兵都没有占过什么便宜,

    依梁帝自恃为“正朔”的脾气,若大胜了还有可能派出使臣,

    吃亏了就绝无可能再派人出使北魏。

    所以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竟没有人知道北边现在如何,除了一些民间商人走私带来的只言片语,只能从一些早些年投降梁国的魏国将领口中知道一鳞半爪。

    如今形势比人强,南方刚刚经历过浮山堰之败士气大跌,即使有京中一起发动推动两国开关,

    可好面子的皇帝还是等到北方出现动乱才终于同意了递交国书。

    魏国那边回应的很快,

    正驻守在南边的元澄回了信函,

    说自己正要班师回京,可以带上梁国的使臣回京,只是速度要快,大约北方动乱的缘故,

    元澄也要急着赶回去出使。

    北方六镇,

    说起来大半还是他这一脉的旧故,

    需要他去安抚。

    于是梁国这边所有事情都被按下,朝中上下全力以赴在点选使臣、以及递交的国礼上。

    说起要出使北方,大部分臣子联想到的都是要面对一群野蛮的胡人,脑海里浮现的自然也是手能裂虎的那种形象,加之这次去还肩负着“祈和”的任务,说白了是去受气的,是以庭上诸多大臣都不愿意担任这个主使的职位。

    索要人质这种事情,若没有互换的人质,就等于是要等着别人狮子大开口。

    “朱异,你机敏练达,最得朕心,不如你去。”

    见萧衍点名自己的宠臣朱异,众人一喜。

    朱异不慌不忙地从朝列中出列,上言道:“两国交聘,最重容止出身,历来我国出使北方的使臣,皆为侨士(南渡的士族),且往往要比试才艺。而臣出身不够且不提,吟诗唱和也并非翘楚,我个人丢脸事小,只怕会有伤国誉。”

    他这话说的在理,前几朝派遣使臣几十次,最多的是在宋文帝年间,派出的无不是出身高门、有才学有风度的人,即使是副使和随官,也大多是才辩出众之人,而且都有一个特点——是从北方南渡的侨姓士族。

    朱异这话一出,朝堂上出身侨姓的士人皆是心中一震,面露为难之色。

    就在这时,一直若有所思的二皇子萧综突然出了列。

    “父皇,既然诸位臣公都颇有疑虑,儿臣愿为父皇分忧,担任主使,前往魏国。”

    萧综之声铿锵有力。

    “儿臣深受君恩,既出身皇室,出身已经足够。若论吟诗唱和,也不惧与人,应为合适人选。”

    萧综这一出头,朝堂中一片哗然。刚刚还静默不语的大臣们纷纷开始交头接耳,讨论着他的决定,颇有赞同之人。

    他刚出列时,皇帝和太子就为之色变,再见一众大臣居然有不少赞同的,脸色越发难看。

    “不行!”

    太子第一个出声发对。

    “你身为天潢贵胄,出为南徐州刺史,入为侍中、镇右将军,意义重大,决不可亲犯险境。如果北方时局动荡,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你是想让父皇为你忧心吗?”

    “我正是为了不让父皇忧心,所以才要出使!”

    萧综与兄长目光相交,两人都表情坚毅,颇有绝不退让之势。

    “总是要人去的,为何不能是我?”

    太子一肚子担心不能在朝堂上明说,只能硬邦邦地回道:“朝中有这么多人可去,为何必须是你?”

    太子萧统一向是个斯文有礼的人,从不会像这样连个理由都没有的就反驳别人,于是一时间百官啧啧称奇,又在心中感慨太子果然仁厚。

    若换了哪个皇子,有这么个年纪相近的竞争对手要离开京中都会欣然同意,而不是像这样为了安危大力反对。

    听到大儿子反对二儿子的“热血上头”,萧衍满意地点点头,应和道:“我国难道已经无人了吗?要让皇子亲自为质,出使北朝?老二,知道你心是好的,不过……”

    “如今这形式,敌强我弱,若我为质能换来几年太平,我为质子又如何?父皇养我一场,也算我报了君恩国恩了。”

    萧综铿锵道:“在北边姓萧的人又不止我一人,没见魏国杀了谁,又欺辱了谁,可见魏国对南朝来人还是有所礼遇的。”

    这话就不是自荐,而是有些诛心了,几乎是当场揭开众人粉饰太平的虚伪,直指出使的本意。

    “你这蠢儿!”

    萧衍本就有些掩耳盗铃,闻言黑了脸,将龙椅重重一拍。

    谁都看得出皇帝舍不得儿子,若皇帝舍得儿子,这豫章郡王这么大年纪早就该去封地了,而不是诸子都留在京中。

    偏偏这儿子也不知是哪里吃错了药,偏要“为国牺牲”,以一国王子之身,宁愿冒着被扣下为质的风险,也要去出使北国。

    霎时间,气氛凝重,朝会也几乎要进行不下去了。就在此时,有一紫衣官员叹息一声,步出队列,自荐道:

    “陛下,臣愿出使。”

    这人一出列,萧综心中便咯噔一下,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争论,父皇也决计不会让他出使了。

    偏偏这人声誉门第太高,萧综连向他表达怒意都不能肆意而为,只能狠狠地瞪了眼自己的兄长萧统。

    出列之人,正是“乌衣巷人”谢举。

    “先生,您……”

    萧统顾不上弟弟的怒视,担忧道:“您刚刚巡视五馆回来,就又要启程北上,身体可受得住?”

    “皇子都愿为国分忧,臣又何惧小小辛劳?”

    谢举笑道:“臣虽才德平平,但好在出身还可以,吟诗作对也还行,若蒙诸位不弃,便让臣去吧。”

    谢举是中书令谢览的弟弟,可谢览却依旧说“我学识才艺不如他,他喝酒不如我”,他在国子学当博士时,每有宣讲,座无虚席,尤擅长玄学和佛理,出身更不必说,这般“谦虚”,是为了怼之前以此为借口不愿出使的朱异罢了。

    朱异被怼了也不敢有任何不悦之色,反倒还要掩面表示羞愧。

    萧衍见不必送走儿子,自是大喜,当即定下主使谢举,又问他有没有中意的副使人选。

    谢举想了想,犹豫道:“却要向皇帝借两个人。”

    “哦?何人?”

    萧衍奇问。

    “一是陛下身边的郎官陈庆之。此人出身御史台,素有才辩又精干练达,可为臣之辅佐;”

    “可。”

    皇帝点头。

    “二是如今在国子学就读的五馆生,阳翟褚向,臣……”

    萧衍还没反应过来,萧综已经叫出了声:“不可!”

    见众人看向他,萧综黑着脸解释道:“此人和北逃魏国的余孽萧宝夤是甥舅关系,谢侍郎要带他出使,不太好吧?”

    被萧综这么一解释,众人才想起褚家曾尚过一位公主,与萧宝夤还是同胞兄妹,顿时恍然大悟。

    “臣出使魏国是为了什么,殿下应该明白。此次出使,不但要与魏国斡旋,更要提防如萧宝夤之流横生波折,褚向出身如此,反倒有诸多变通之处,尤其萧宝夤手握重兵镇守边关,通行边关时有此子在队伍之中,或许能让他投鼠忌器……”

    谢举将自己的想法说的明白。

    “况且萧宝夤在南境,而我们是要去洛阳,两人并无什么碰面的机会。”

    “万一他有心投奔魏国,半路跑了呢?”

    三皇子难得和萧综一条心,也提出自己的疑问。

    连皇子们都是这种戒备之意,皇帝会对褚向有多忌惮,可想而知。谢举想起那位故去的佳人,心中不由为之悲叹。

    若知自己的儿子会落得如此境地,她会不会后悔当年没有跟随萧宝夤一起北逃呢?

    她若走了,说不得音容依旧吧。

    “朕亦准了。”

    萧衍居然点了头。

    “父皇!”

    “这……”

    “若他有心北逃,哪怕不出使也会找到机会离开,我能防贼一时,难道能防贼千日吗?”

    皇帝一挥手。

    “谢使君若要此子,便将此子给你吧!”

    ***

    消息传到国子学的时候,萧氏宗亲和后戚子弟对褚向出身了解的,皆是嗟叹,而对他不了解的,却多半羡慕他的好运气。

    别的不说,这天底下能被谢举亲自点名的少年,这“荣誉”已经足够炫耀一辈子了。

    在此之前,褚向虽出身显赫,却名声不显,也得不到最好的教育,甚至不得不去会稽学馆投入贺革门下方能有所学。

    他在选拔试时,先是凭借自己与母亲长相肖似的特点入了谢举的眼,后来又在众多捉刀的质疑声中顶住压力“一鸣惊人”,方才获得了就读国子学的机会,可即使入了国子学,也依旧是边缘人物,甚至待遇还没有五馆生好。

    作为被皇帝亲自点去临雍殿读书的他,甚至没有可能和其他五馆生一样去上小课,也没有办法去另辟蹊径,所有的皇室子弟就是最好的眼线,提防着他在国子学内结交任何人脉、妄图再起。

    在这种压抑的境地里,但凡是个意志薄弱的,不疯了也要愤世嫉俗起来,然而谢举点了他出使北魏,哪怕只是因为他的出身,也是帮着他脱离了这种可怕的结局。

    所以当马文才等人见到他时,也都决口不提出使的危险和他身份的尴尬,而是纷纷恭喜与他。

    “我倒是很高兴去北方,就是怕家中长辈担忧。”

    褚向腼腆地笑笑,谢过几位同窗。

    “只是我这一去,少不了一年半载,我那长辈身体不好……”

    “长辈,是?”

    几人好奇问。

    唯有马文才隐隐知道是谁。

    “是我的姑母。”

    褚向叹道。

    “她也是个可怜人。”

    听说是废帝的皇后褚氏,众人肃然起敬。

    “因为各种缘故,她不愿求医,怕连累到别人,但我实在放心不下。”

    他对徐之敬等人一礼。

    “临去之前,我想请诸位到我家做客,一来是为我践行,二来,劳烦诸位以此掩饰……”

    “我欲求徐兄,为我姑母看看病情。”

    第286章

    余毒未清

    因为褚向要出使,

    所以身上也莫名其妙多了个官职,除此之外,

    还要和相关的官员学习北方的人文情况、各种礼仪,还要附带着了解朝廷这次出使的意义。

    因为种种原因,褚向再住在国子学里明显不再方便,学中便让他回家里去住。褚家虽然破败,

    但还在内城,起早去点卯并不会影响到任何人。

    但徐之敬等人就没那么容易出门了,他们又等了三天,

    等到休沐,

    才跟着褚向一起到了褚家。

    褚家之前身为后族,

    自然占有内城最好的一片建筑,

    而且这片宅院还是朝中所赐,

    没花一分钱。

    改朝换代后,褚家随之没落,

    但毕竟还有这身为士人的尊严,

    即便这位家中子弟势必再无再起的可能,却没有人仗着家族的名义去抢占这座院子。

    可这么小的孩子,家中又没主事之人,

    被下面的奴仆偷偷拿去什么东西变卖却是常事,而且他们偷完了东西之后,

    往往就拿这些钱想尽办法为自己赎身,

    或者干脆逃窜到别的大家去做荫户,

    褚向那时候还小,

    对此毫无办法,诺大的宅院也就这么凋零了下来。

    这种情况自褚向的姑姑隐居在这里以后得到了好转,无论如何,曾经管理过整座宫廷的皇后管理一个废宅子的能力还是有的。

    只是那时候奴仆已经没了太多,能动用的人太少,家中的家产也大多充了公无以为继,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下,褚皇后也只能选择封了大部分的院落,仅使用其中几个院子。

    所以,当褚向带着他们从偏门进入褚家时,面上是真的有窘迫之色。

    “家里人少,所以有些简陋……”

    “谁没逛过大宅子怎么的?别磨磨唧唧了,你不是来让徐之敬给你姑姑看病的吗,又不是来你家逛宅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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