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庄主有令,把此物挂在旗杆上,回去后就放在码头上示众,以儆效尤。”

    有人得令,那东西便升了起来,马文才只觉得背后衣衫被攥得发紧,祝英台见了那物,牙齿正格格打架,清晰可闻。

    两人刚刚才暖和起来的身子,刹那间又遍体生寒。

    第176章

    节外生枝

    胡大原本可以逃掉的,

    可惜运气不好,

    正好撞上了回庄的祝家庄庄主祝伯元。

    若他遇见的是祝英楼,

    多半还会被抓起来问清楚为何出现在水里,但祝伯元连减速都不曾,就这么迎面对着小船撞了上去。

    胡大是被按在水里活活溺死的,即便他有再好的水性,

    在这种情况下也毫无用处。

    “英台,你又在胡闹。”

    登上小船的祝伯元看见女儿躲在一个年轻人后面,不悦地皱起眉头。

    “给我过来。”

    祝英楼和祝英台长得都像母亲,

    五官比较精致,

    而他们的父亲祝伯元是个浓眉方脸,

    不怒自威的中年人。这位富甲一方的庄主大人穿着简朴,浑身上下毫无配饰,

    和祝英楼、祝英台平日华贵精细的装扮毫不相同。

    这样的人并不是会被外物所迷惑,

    沉迷于奢华生活里的样子,也更危险,

    这让马文才直接熄了在他面前装“腼腆”的心。

    祝英台明显不想去她父亲那里,但她又不想给马文才惹麻烦,最后只能颤抖着身子到了她父亲的身边。

    “这位是马公子?”

    祝伯元对马文才颔了颔首。

    “内人已经给我送了信,既然都是祝英台的同窗,

    那自然是来者是客。让客人见到这些,

    实在是失礼了。”

    “不敢,不敢……”

    “不过,既然是客人,

    就该遵守客人的本份,有些地方还是不要乱逛,以免遇见让人扫兴的事。”马文才还没客气完,就听见祝伯元说道,“你觉得呢?马公子?”

    “祝庄主说的是。”

    马文才苦笑着回应。

    祝伯元明显并不想和马文才多闲谈,也许是觉得时机不合适,也许是对马文才有些小意见,只见他给了女罗一个眼色,这位之前还温柔体贴的美人立刻就急匆匆地拽着祝英台回船舱里去了。

    马文才以为祝伯元会对留下的自己攀谈几句,又或者询问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根本好像对庄中力士为何独自一人乘船离开毫不在意似的,只认真打量了他几眼,便也跟着回了舱。

    心中有些忐忑的马文才只得尴尬的留在船首甲板上,无聊地看着窄口处两艘大船换乘小船。

    即便是祝家,像这样可以在江面上来回的大船也不会有太多,自然是祝伯元和祝英楼亲自坐镇方能指挥若定。祝伯元先行下船回祝家庄,两艘大船上却还留着不少水手在干活,一时间,大船上被抬下了七八个木箱子,每一个都要三四个人一起才能抬动,显然极为沉重。

    马文才对那些木箱子装着什么并不好奇,正准备移开目光,却突然一怔,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从大船上下来的某人。

    那是个峨冠博带的年青人,约莫二十多岁,长相俊秀清逸,下船的步子轻巧稳健,颇有出尘之感。

    “他怎么会在这里……”

    马文才不由自主地抚上额间的红痣。

    那从祝伯元大船上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在长兴县遇到的“江道长”。

    此人在长兴县装神弄鬼骗取钱财,差点让当地一陈姓少年受了牢狱之灾,后被祝英台揭破那些仙法不过是某些“方术”,便知趣离开。

    因为这“江道长”对他们的“预言”好似诅咒,所以马文才对他的印象极为深刻,如今此人并没有穿着那身道袍,可马文才还是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祝家庄并不崇道,为何会有一个术士跟在船队之中?

    那江道长极为敏感,似乎察觉到有人在看向他,立刻抬起头张望。马文才匆忙转过身子,悄悄后退几步,掩藏住自己的身形。

    姓江的道士没找到看他的人,若无其事的转过身,跟在两个力士的身后快步上了一艘小舟,没有选择上祝伯元的这艘快船。

    见他并没有过来,马文才这才松了口气,可眉头却皱的更紧了。

    术士——浮山堰——镇龙铁——废铁回炉——术士……

    清晰的线索渐渐在马文才脑海里勾勒出一幅完整的画面,只是这画面蕴含的信息实在太让人不寒而栗。

    早知道祝家庄的水这么深……

    马文才有些后悔去招惹祝英台了。

    只是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是由不得他抽身而去,他看了眼挂在桅杆上的头颅,裹着祝家所赠的毛皮大氅,心事重重。

    回程是顺流而下,很快就已经看见了戒备森严的码头。

    大约是接到了消息,码头上只剩全副武装的甲士,为首的是身着便装匆匆赶来的祝母,正翘首观望着水面上的消息。

    见李管事的船上挂上了自家夫君的旗子,祝夫人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笑容,指挥着身后的武士们前去迎接。

    直到这时候,马文才才发觉祝家的码头并不是只有一处可以上岸的,之前胡大逃跑下水之处原来是运货的通道,至于祝家人,自有专门上岸之处。

    祝伯元领着受惊的祝英台率先上了岸,一上岸便把女儿推到了妻子的怀里,再回身和下船的马文才道谢。

    “方才我已经从李管事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原来马公子对犬子有救命之恩,之前多有怠慢,还望勿怪。”

    他的表情比之前温和的多。

    “马公子也受了惊,今日好好休息一夜,明日庄中将设宴款待几位贵客。”

    祝伯元瞪了眼妻子。

    “几位客人都是高门公子,怎么能安置在英台的小院中?你派人将前院几处我待客的雅阁清理出来,让英台的救命恩人并几位好友住下。”

    祝夫人本有自己的盘算,此时却不好在大众广庭下对祝伯元说,她在外从不忤逆丈夫的话,顺从地应下了。

    祝英台见祝伯元一回家就把她和马文才分开了,有些焦急地看向马文才,后者对着她微微摇了头,示意她不必担忧,祝英台这才安心地窝在祝夫人的怀里,用逃避的态度面对一切。

    马文才经此一事,可谓是身心俱疲,等回到前院的雅阁后往榻上一倒,根本就爬不起来。

    他原以为自己会很快睡着,可只要一闭眼,那胡大含恨带惧的一双眼睛就总是浮现在眼前,让他根本无心安眠。

    就连他都是如此,今夜祝英台会如何辗转反侧,可想而知。

    到了第二日,祝伯元果然设宴款待马文才与魏坤等人,但并没有用马文才救了祝英台的名义。

    想来是祝英台的身份见不得光,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至于祝英台被劫持的事情,更是最好不要让人知晓。

    孔笙几人只听说了昨日庄中有人生乱,马文才又不是多口舌之人,于是几人都只以为是祝英台的父亲回来了,替自己的爱子招待同窗而已。

    在会稽学馆读书的,不是家中并不能继承家业的嫡次子,便是如马文才一般家中无人上进便可能会被除士的次等士族,即便马文才“精挑细选”了几位出身较为显赫的同窗来做见证,也都算不得什么高门俊才。

    几人原本只是访友加出门散心,没想到会得到上虞豪强祝庄主的厚待,一个个受宠若惊,无不慎重以待,生怕堕了自家的名头。

    只是祝伯元似乎对这个宴会并不上心,入了席后屡屡分神,连客气话也没有多说几句,皆是祝夫人在圆场。

    陪坐一旁的祝英台则两眼通红,眼下生黑,气色比几日前“重病”时更差,看的顾烜几人根本不敢放开情绪,生怕祝庄主怪罪他们打扰了生病的祝英台休息。

    “我家英台身体不适,竟劳动几位公子来我祝家庄探望。只是之前外子不在,我一妇人家不好单独出面招待几位,实在是失礼了。”

    祝夫人示意几位侍女斟酒,向席上几人举杯。

    “感谢几位在馆中对英台的照顾。”

    “惭愧惭愧。”

    性格老成的孔笙举杯道:“我等在学馆里对英台的照顾,及不上和英台同窗同舍的马文才。何况论才学,论人品,我等皆在英台兄之下,实在不敢说对英台有什么帮助,倒是他对我们启发更大些。”

    “哦?竟有此事?”

    祝英楼怕母亲重惩祝英台,于是并没有将祝英台在学馆中一些出格之事说明白,此时祝母听说祝英台在学馆中才学皆优,甚至让孔笙几人折服,忍不住有些好奇地看了祝英台一眼。

    这一眼看的祝英台如坐针毡,恨不得让孔笙不要在说了。

    “正是如此。”

    岂料孔笙有意向祝家庄卖好,又接着夸道:“甲乙丙三科,英台兄皆名列前茅,除了射策优异,更精通书、算,实乃甲生中少见的人才……”

    “书、算?”

    祝伯元听到孔笙所言,似乎回过了神,表情莫名地望向英台,“你算学很好吗?学那个作甚?”

    祝英台身子一颤,正欲解释,却见一知客童子匆匆而入,跪在了祝伯元身边,耳语了一番。

    马文才见那知客童子是从前门方向而来,心中一喜。

    “究竟是什么事,竟让祝家下人打断了主人的宴席?”

    魏坤好奇的凑过身,在马文才席边窃窃私语。

    “不知道,但看样子,好像是什么麻烦事。”

    马文才看着蹙起眉头的祝伯元,语气淡淡:“恐怕是祝家的家事,我们不要窥探太多。”

    “这个我自然知道,只不过是好奇罢了。”

    魏坤见马文才不愿多谈,有些无趣地坐正了身子。

    祝家夫妻二人看了看席上众人,大约是碍于他们在场,有些进退为难,但知客童子通报完并没有走,而是跪坐在主人身边,显然想要立刻等个回话。

    “你这孽子!”

    祝伯元突然起身。

    这一声吼得祝英台身子一抖,表情愕然。

    “伯元,不要吓到客人。”

    祝夫人不赞同的制止了丈夫的举动,但语气也有些急促地开口问女儿。

    “你怎么会认得傅大中正的?”

    “什么傅大中正?”

    祝英台越发迷茫了。

    “姓傅的,我只认识同窗傅歧一人。”

    不仅是祝家夫妻,席上魏坤、孔笙等人听到“傅大中正”俱是一惊,一向自视甚高的顾烜更是“啊”了一声,失态地站了起来。

    “可是本州大中正傅昭傅使祝夫人点了点头。

    “英台,傅使君派了中正官来,要你立刻写一幅字给他带回去,他要为你评定书品。”

    第177章

    书圣棋圣

    祝英台并不知道傅昭是谁,

    可对于所有的士族子弟和有着野心抱负之人来说,

    中正官便是能让人最快上达天听的“贵人”。

    九品中正制的核心便是“中正定品”,每州、每郡皆有中正官,州中正称之为“大中正”,

    郡中正称之为“小中正”,担负着为诸府公卿及台省郎吏发现德才兼备者的任务,

    除此之外,

    便是为人才评定人品、乡品等。

    在没有科举的年代,中正官擢选当地有才有德之士,

    并为中央输送人才,曾是朝廷擢选人才的最好途径。只是后来世家渐渐把持上升途径,唯有上品出身的士族方能担任朝中“清官”,

    中正品定倒成了阻止人才上升的渠道。

    有些才华横溢的年轻人,人品、才德皆为上品,

    然而只因出身并不入上品,

    朝中吏部司的官员就将其官品就定的很低,

    起点一低,便很难靠自己的努力再升入上品。

    是以从前朝以来,

    所谓的“俊才”们对中正官都是又爱又恨,

    爱的大多是出身高门的士族,一旦被定了高品,则扬名四方,出仕也有很高的起点;

    而恨的则是出身较差的寒门子弟或破落士族,即便人品被定的很高,

    可一到推举出仕时,别人提起出身,还要可惜一句“某某某德才兼备,只可惜出身乡品太低……”

    马文才的名字便是当年的中正官随口起的,这么直白的名字明显不是如今的起名风格,可马家却无人敢改,只是以小名“念儿”称呼,可见中正官在士族之中的地位。

    担任大中正的,都是在一州之中负有声望、品行优异,且善于品鉴人物的高门子弟,这人还必须是在职的朝官,才能兼任一州中正的职务。

    大中正三年一次重新评定品级,是州中最受人关注的事情。

    因为要选拔具有特长的人才,这些大中正多为门下省和中书省的官吏,还得是皇帝的心腹信任之人,所以这些大中正虽是士家出身,却不能和士族有太多牵扯。

    譬如祝英台所在扬州的大中正傅昭,便是以不结党营私著称于世。在朝廷上,他从没有请别人为自己办过私事,不蓄养私人门徒,不交私利;在私事上,疏远本族子弟,不为本族子弟谋职,隐居闹市之中,常以读书记述为乐事。

    最重要的是,他其实是傅歧的族叔,同郡望却不同支。从傅昭担任大中正之后,傅家人为了避嫌,也为了不给他惹麻烦,从不让家中子弟去叨扰他,连同支都避嫌,傅歧更不会随意提起这门亲戚,傅昭越发像是傅家的边缘人物。

    马文才敢说自己能让祝英台上学,便是早就知道傅昭今年会巡视五馆,早早就已经留有后手。

    他知道傅昭虽明面上“避嫌”,但人都有私心。

    傅昭好学,与吴兴、吴郡、会稽三地的博士陆琏贺革等人都熟识,又爱护自家子弟。五馆学生受梁武帝重视,傅昭便多次派出“访问官”出巡会稽、吴兴、吴郡三弟的学馆,选拔优异的人才提供给本州州官任用,又因傅歧在会稽学馆,傅昭对会稽学馆尤为重视。

    提前从学馆里擢选人才,其实也是让士族学生的“天子门生”之位进入了选择阶段,第二梯队的人竞争“天子门生”无望,便可从容的由中正评定中出仕。

    马文才自信自己是学馆中最优异的那一群,正因为如此,傅昭反倒不会急着为他定品,一旦他入了“天子门生”,自有皇帝为他定品,否则若他定的品级不高,却得了皇帝青睐,岂不是说皇帝眼光不好?

    祝英台原本也是如此。

    她在学馆中成绩优异,又深得士、庶两派学生喜爱,除此之外,无论是策论还是书算,甚至是乙科的骑射,她都留下了敏而好学的名声,也属于最有希望争取“天子门生”的第一梯队之列,傅昭本也不该为她提早定品。

    但为了“公正”,便不能做的太明显。

    既然不能太早定下人品,选其优异特长之处定下品级却是可以的,如此一来,日后若他们能成为“天子门生”,他们的特长还会成为一段佳话。

    中正官除了能定下人品、乡品,举凡地方上土地的“地品”、人物的“书品”、“棋品”,皆可评定。

    当年陈庆之会成为皇帝的伴读,便是因为“棋品”已经到了“坐照”级别的上之中品,以他当年的年纪,这个二品的棋品简直是出类拔萃,当时还是地方官员的皇帝好棋,便点选了陈庆之为侍从。

    现在也是如此,马文才为了这一年的评品早就做了不少准备,在知道祝英楼要带走祝英台后,便略施了些手段,在学馆中留了后手。

    自东汉以来,时人多好书法,祝英台那一堵书墙立在那里,哪怕现在可能已经斑驳了,也还是会引起访问官的注意。

    傅昭不但好书法,也有一笔好字,本身就是皇帝和太子的书法老师。他学的是王体,王体和卫体有着脱不掉的关系,只要学馆内学官向傅昭之中,见祝伯元一路上面色凝重,就知道他根本不欲让祝家扬名。

    除了祝英台是女人外,一定还有其他原因。

    终于到了门前,从茶室中出来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一身紫色绣金的官服,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吏胥,正是此次被派来的中正官。

    “陆使君,怎么是您亲自来了?”

    姓方的门客似是认识这个老者,惊声出列,连忙上前搀扶。

    祝伯元见此人似乎大有来头,心中越发不安。

    果不其然,等那门客一介绍,才知这位老者是已经致仕的秘书监,乃是秘书省的长官,去年方才致仕,回乡养老。

    这方姓门客以前便是秘书省的书吏,因出身得到同僚排挤而辞官,怎会料得傅昭竟请了他出来做访问官?

    这门客以前出身低微,他认得陆使君,陆使君却不认得他,但有此人在,却省了介绍的功夫。

    他身为访问官,也不止来祝家一处,只是之前在会稽学馆见了祝英台的字,实在是大为喜欢,而贺革原本就向傅昭推荐了书法出众的祝英台,因此擅书的他才决定亲自来见祝英台一面。

    如今他见得祝英台神情散朗,稚气犹存,不由得想起自家的孙子,态度越发和蔼可亲。

    “你便是祝英台吧?来,快写一副好字,让我带回京去。”

    祝英台连忙应允,祝夫人安排的下人也抬着书案、笔墨纸砚等物来了。

    马文才等人一一向陆老见礼,表明自己的身份。

    陆老见祝英台还带了“见证者”来,可见对其前来访问一事十分重视,心情也颇为愉悦。

    “既有见证,连许多麻烦都省了。太子如今正在编纂《文选》,征召诸州擅书之人为从官……”

    啥?

    刚刚站在书案前的祝英台抬起头,不敢置信的看向陆老。

    只见他捋了捋颔下的美须,笑着道:

    “祝英台,你满腹经纶,又是士族出身,还擅长书道,此事正是你绝好的机会。如你欲求‘天子门生’而不得……”

    “‘太子门生’也不失为一条好的出路。”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与此同时,梁山伯家……

    梁山伯:(愁容)什么?见证人?

    访问官:……没有吗?

    梁山伯:(更愁)能劳烦跟我回趟学校吗?

    第178章

    我是俗人

    从梁帝开朝,

    已经过去了十六年,

    对于动乱已久的南方来说,梁帝是在位时间极长的统治者。

    宋齐梁,刘宋六十年,

    换了九位皇帝,南齐才二十年就换了七位皇帝,

    因为士族势大,

    很多时候在位者受到的掣肘太重,要么浑浑噩噩治国,

    要么残暴昏庸,除此之外,皇族中闺门无礼,

    乱伦通奸,手足相残,

    几近禽兽者,

    不知凡几。

    可以说,

    南朝原本可以得到很好的发展,但因为内乱不断内耗严重,

    百姓就没过上过几天好日子,

    天天在祈求着能有一位明君救世。

    梁帝便是“应运而生”的那位明在他还是年轻的将领时,他便力退北魏,保家卫国;登基后善待百姓,提携寒门,励精图治,

    又警惕前朝之祸,善待兄弟宗室,对待子女更是极为爱护。

    萧宏那般混账的王爷,又打败仗,又有造反嫌疑,搁前朝头都被砍一万次了,在梁国却一帆风顺甚至深得信任,大半是梁帝不愿开这个宗室自相残杀的头。每一次这个头一开,便是血雨腥风,不祥之兆。

    梁帝萧衍对待贪婪残暴的萧宏尚且如此,对待太子就更不必说。在前朝时,太子能干且聪慧,很可能亲生父亲就第一个饶不过他,可如今满朝文武都不担心会发生此事,只要萧衍活着,萧统就会坐稳他的位置。

    近几年来,萧衍年纪大了,开始崇尚佛教,耳根子也软了起来,再没有鼎盛之时那么英明,顶着满朝文武反对声建起来的浮山堰一溃,溃掉的不仅仅是国力,还有臣民对他的信心。

    如今朝中已经有不少士族暗地里投奔了太子的阵营,将希望寄托在年轻好学的太子身上,萧统也不负众望,亲贤臣远小人,自己又敏而好学天分极高,比当年身为竟陵八友的父亲萧衍更为出色。

    更重要的是,皇帝今年已经五十四岁了,在这个四十岁就算半截身子进了黄土的年代,谁也不能肯定皇帝还能再活几年,虽然现在皇帝开始昏聩了,但皇帝年老,太子贤明年轻,熬得起又听得进人言,无论是士庶还是百姓,对这个国家还抱有希望。

    浮山堰之前,全天下野心勃勃的年轻人都为“天子门生”的名分狂热,而浮山堰一塌,那些真的有志改变这个国家的俊彦之才,譬如崔廉之流都寒了心,为这个而去的,大多都是为了权势,而不是抱负了。

    陆老自信自己的话会让祝英台动容,而祝英台也确实动容了。

    她的政治嗅觉并不灵敏,对于皇帝的威望、太子的仁德更是满不在乎,可她知道这位太子,也知道这位太子所编纂的《文选》。

    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昭明太子和他的《昭明文选》,是她这个连南朝究竟有几朝都不知道的历史盲都听说过的。

    更重要的是,她记得这太子好像死的早。

    这下就尴尬了。

    祝英台提着笔,看着马文才,心中泪流满面。

    她知道昭明太子死得早,却不知道他怎么死的,更不知道死之前有没有失势,去做什么太子门生真的好吗?

    更悲催的,她连这些理由都不能告诉别人。

    但此时已经是骑虎难下,祝英台顶着祝伯元的怒目和同窗们的羡慕之情,满怀着对自由的向往,疾笔书下了《木兰辞》。

    这首乐府诗曾激励着她在这个昏暗的时代活下去,而她所学之卫体便是传承自女书圣卫夫人,此时写下《木兰辞》,可谓是相得益彰。

    《木兰辞》刚被书写,一旁的陆老便眼神一亮。

    他任秘书监时还任着太子家令,协助太子编纂《文选》,对于诗文极有造诣,这首乐府诗与当世的诗词格律皆不相同,又带着金戈铁马之气,便是以《文选》中目前收录的诗赋算,此诗也足以让人动容。

    更别说这一笔卫体尽得卫夫人之真传,宛然芳树,穆若清风,说不出的从容洒脱,正合士人崇尚的“自然”之风。

    “只是浮山堰溃后,收录北人题材的诗词便有些不合时宜,否则仅凭这篇未出世的《木兰辞》,太子便可将他收归门下。”

    陆老心中可惜,又看了看手中的字,宝贝到竟放不开手。

    “陆使旁边的副官轻唤。

    “此字甚妙,此诗更好。”

    陆使君的手指不住的在纸上的空白处描画,为其起承转接的精妙之处喝彩,半晌后回过神来,为此字定下了品级。

    “祝英台,你一笔卫体已经大成,但是……举凡‘入圣’者,皆需‘破体’,二王、钟繇皆是如此,你还未自成一体。”

    祝伯元听到“但是”就松了口气,思忖着她应该听懂了自己的话,下笔留有余力。

    “可你如此年轻,便已在书之一道上登堂入室,也实在是令人惊叹。此字可为‘上之中’品。我相信假以时日,你大有希望超凡入圣,成就上上之品!”

    九品之中,上品最为难得,一品上上,二品上之中,三品上之下,其余虽好,但大成者都认为皆是“不入流”,陆使君一定下上之中的品级,从祝庄主、祝夫人到女罗等侍女表情皆是不好。

    陆使君还以为祝家人是因为祝英台没有得了上上之品让祝家人失望,对他们的野心有些吃惊,毕竟祝英台这个年纪得了上之中已经足够扬名内外了。

    他挖掘出了这么个宝贝,一心想要回去向傅昭炫耀,又想要向太子举荐,此时归心似箭,待墨迹一干便将此字塞入怀中贴身放好,准备回返。

    祝伯元几番劝留,陆使君都未答应,只是临走前回身打量了马文才几眼,询问道:

    “贺馆主极力推崇与你,说你才德兼备,雅量聪慧。他推荐的祝英台、梁山伯与褚向皆有常人难及之所长,你既然如此受他推崇,可在书法或棋艺上有所长处?”

    马文才没想到陆使君会特意问到他,大概是他觉得能和祝英台这样的人成为好友,本身应该也是个雅人,然而马文才却只能苦笑着摸了摸鼻子,摇头回答:

    “惭愧,学生并没有祝英台那般的才华。”

    “那棋艺呢?”

    “呃……只能说尚可。”

    “画画?谈玄?音律?诗赋?”

    “……”

    马文才干脆不说话了。

    以才智论,他只是中上之姿,而举凡琴棋书画,老庄玄妙,诗赋格律登峰造极者,多半天生灵慧,或天赋异禀,而这些……

    他通通没有。

    看到马文才难得的窘态,魏坤几人都轻笑了起来。

    “那你究竟是以什么受到贺馆主推崇的?你究竟擅长什么?”

    陆使君倒好奇起来。

    “大约是学生的时务策做的不错,又肯用功吧……”

    马文才总不能不要脸的说自己比较善于心计,只能模棱两可的自谦。

    “哦,通实务。”

    陆使君见他就是个“俗人”,对他彻底失去了好奇心,再也没看一眼,告辞而去。

    马文才撇了撇嘴,似笑非笑。

    “马兄,切莫放在心上。”

    孔笙担心以马文才的高傲,面子上会下不来,好心安慰。

    “陆使君是‘清官’,不用烦劳实务,又在协助太子修纂诗文,来往的不是大儒就是名士,所以……”

    “我明白的。”

    马文才接受了他的好意。

    陆使君所在的世界,曾是他向往的世界。

    也是让他自卑的世界。

    但现在……

    已经不会了。

    ***

    无论祝伯元和祝夫人多么不愿承认,祝英台的字已经到了当世名家的承认,而且很有可能由此进入太子的视线中,已经成了即将肯定的事实。

    此时夫妻二人并肩立于内室之中,为此忧心忡忡。

    “现在这节骨眼上英台扬名,实在是大大的坏事。”祝伯元眉头紧蹙,“等各方接到消息,前来道贺的人肯定不少,你派人告知江枫一声,让他无事不要出来。认识他的人虽少,但现在正在风头上,只要有一个认出他来,对我们家就是大祸。”

    “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这个,英台毕竟是女孩,若是此事一旦露了出去,反倒传为雅谈了。若是有高门来求亲,拒绝倒像是不识抬举,可以我们家如今的情况,是万万不能高嫁的……”

    祝母想的却是其他事情。

    “这可如何是好?”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想这个!”祝伯元气极反笑,“如今这局面,难道不是你那好女儿惹出来的吗?当初为何要让她去会稽学馆读什么书!”

    “这难道不是老爷你自己同意的吗?江枫的师父就曾说我家英台是短命之兆,马家那边又有那么多巧合,何况那时候‘那位’又生出了娶英台为姬妾联姻之心,我哪里想让英台去做妾室?”

    祝母焦急地在屋中走来走去。

    “现在如何是好?那边知道英台是女人,若英台真因此事去了太子身边,那位会不会以为我们有另投之心?”

    “所以‘英台’不能活了。”

    祝伯元脸上难看。

    “你说什么?”祝母眼神一冷,“祝伯元,我说过,你做什么都可以,不许动英楼和英台的心思!”

    “我苦心谋划多年,难道不是为了这一双儿女吗?”祝伯元解释,“我说的是,祝家郎君‘祝英台’不能活了。”

    “你是说……”

    祝夫人一愣。

    “非但祝家的‘小郎’不能活了,祝九娘也必须尽快嫁出去。”

    祝伯元咬牙道:“英台在会稽学馆便太出风头,现在书品又极高,怕是早就引起了那位的好奇。之前我让英楼急匆匆将她带回来,就是怕她去浮山堰被那位误会。”

    “除非我们重新让她去上学,谋什么‘天子门生’,否则入了那位眼里,想让她不去建康都不可能。可无论是天子门生还是太子门生,英台若真得了,她倒是能活,我们却不能活了。”

    祝伯元冷酷道:“她自己惹的祸,自己去解决。让‘祝小郎’死,再将她偷偷地嫁出去,已经是我能为她铺的最好之路了。”

    “可全庄都知道,祝英楼并无兄弟,突然死了一位祝小郎,这可如何解释?”祝夫人愁道:“胡大之事压下去都已经费了我不少心思,还有英台的同窗……”

    “会稽学馆中的士生大多是会稽本地的高门望族,上虞便有好几家都有子弟在会稽学馆就读。既是同窗,哪怕没有什么交情,也会上门来道贺的。”祝夫人恨道:“她那同学马文才和孔笙几人本就难糊弄,要再来几个,总有知道祝家只有一个嫡子的,把消息给露出去。”

    “那就叫英台回会稽学馆去。”

    祝伯元思忖了一会儿,又说:“‘祝小郎’不能死在祝家庄,最好是暴毙,又或者是死于意外,学馆中发生什么意外是最正常不过了,之前不还有嫉妒英台之人放蛇害人吗?”

    他思路渐渐清晰,心中立刻谋划起来。

    祝夫人见丈夫终于不再乱了方寸,也松了口气。

    “夫君既然已经有了主意,我就安心了。”她顿了顿,“你之前说的尽快把英台嫁出去的事,你看……”

    “那马文才家的求亲,是不是可以允了?”

    第179章

    再入学馆

    祝英台终于可以回去读书了。

    祝夫人亲自来告诉祝英台这个消息时,

    祝英台当场就笑了起来。

    这里是祝家的主场,

    祝英台完全没有反抗的余力,不但祝英台没有,刚刚才成长起来的马文才也没有,

    会稽学馆才是他们的主场。

    祝英台至今都不知道马文才是怎么能让大中正的中正官上门“捞”她的,难道马文才有后门,

    知道中正官什么时候去学馆里寻找人才?

    对她来说,

    马文才简直太神奇了。

    然而对祝夫人和祝庄主来说,马文才简直像是个扫帚星,

    从他带着同窗来开始就没什么好事,先是江枫逼迫着祝家庄收容他,后又是胡大逃亡劫持了祝英台,

    再加上这次的中正定级……

    要不是有祝家父母和马家父母正在相谈的那件事,恐怕祝夫人第一个将他先扫地出门了。

    “你父亲叫你把字写的差一点,

    差一点,

    你倒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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