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杀人放火,一般是为了毁尸灭迹,可既然你父亲已经死了,为何还要再烧掉档库?如果能进入建康内狱放火,可见已经手眼通天,这样的手段让一个人‘畏罪自杀’何其容易,何必费尽周章,火烧牢狱?”

    马文才知道梁山伯和傅歧交好,只以为这件建康血案是傅歧所说,所以也没问消息的真假,只是不住摩挲着下巴猜测着。

    “除非……”

    他抬起头,看向梁山伯。

    “除非,你父亲临死之前,藏起了什么东西。”

    梁山伯一怔。

    “烧了你家房子也好,烧了库房也好,甚至烧了内狱,都是担心那件东西会转到有心之人的手里。而这件东西,必然是关系重大,可以让你的父亲冒着生命危险拼死一搏而改变你一家命运的东西……”

    马文才的眼中有着一抹可惜。

    那东西应当非同小可,只是他还是不慎泄露了消息,所以即便机关算尽,还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梁山伯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他原以为自己的父亲只是得罪了什么权贵之流,毕竟山阴令的位置,当年觊觎之人不知凡几……

    “既然我父亲和祝英楼都知道此事和籍簿有关,那你父亲藏起的东西,当年泄露的消息,应当还是与士籍袭替有关。能被火烧掉的,不是书,便是纸……”

    马文才像是没看到梁山伯难看的脸色,随口问道:

    “你父亲当年,可交给你了什么书籍一类的东西?”

    第167章

    来者大善

    梁山伯父亲死的时候,梁山伯尚且年幼,

    他父亲死的如此之突然,

    根本连句遗言都没有,

    自然不可能交给梁山伯什么东西,而后他家离奇失火,母子二人险些被烧死在屋中随他父亲一起去了,更是片纸不存。

    可马文才言之凿凿,

    加之他的推断

    梁山伯竭尽全力回想着当年父亲出事之前曾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

    年代已经太过久远,

    即使他记忆力惊人,

    也记不得什么,

    但他可以肯定的是

    “我父亲没有特别给我留下什么东西。”梁山伯皱着眉头,

    “我家不是士族,

    总共有的书目我都背得出来,绝没有什么士籍有关的册本”

    说着说着,

    梁山伯眼神突然一闪。

    他家的书都是从大户人家里借来抄阅的,

    有些士族虽答应借书给其父,

    却嫌弃他寒门的出身,

    从头到尾也不曾会面,

    只是随他在书室里抄书,顶多有几个下人递送墨,

    若是他的父亲在那时候发现了什么

    当年肯借书的士族不多,

    父亲都曾带他登门送过谢礼,

    从这里入手,

    何尝不是一条线索?

    马文才原本也不是为了刺探什么,只不过是提醒他,梁山伯说没,可表情却若有所思,他也就从善如流地点点头,没再把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接下里的时间里,两人似乎都有些心照不宣的,没有再提起关于祝英台的话题,在这种氛围下,谁谈起祝英台和祝英楼,也确实是不识趣罢了。

    马文才考虑到原本该一路同行的祝英台和梁山伯此时分开,善解人意的提出要派家人送梁山伯回山阴,然而梁山伯心中乱糟糟的,又有心独自游历回山阴,便谢绝了马文才的好意,甚至连马文才送出的程仪都不要,就在祝英台离开的第三天,也启程回返了。

    马文才是太守独子,又太久未归,有心护送梁山伯回返,却心有余力不足,只能遗憾送行,只悄悄在梁山伯的行囊里放了一小块散碎金锭,数量不至于让梁山伯惶恐,却也足够他借此回返山阴。

    ***

    半月后,祝家庄园。

    “英台昨天做了些什么?”

    正在对着镜子被伺候着描眉画目的祝夫人,看了眼身前跪着的婢女,语气冷淡。

    半夏已经习惯了每天早上如此,虽跪得腿部泛麻,表情却越发恭谨:“启禀主母,主人昨天起床后喝了一晚鸡丝粥,用了几个银霜卷,早膳完了就去院子里逛了一会儿,中午用了午膳后小睡了会儿,然后练了练字”

    “半夏,休要敷衍!”

    祝夫人语气突重,惊得那侍女画眉的手一顿,顿时在眉角重重带了一,使得祝夫人原本端丽的眉目显得凌厉起来。

    那侍女吓得紧握炭重重跪下,整个人抖如筛糠。

    同样抖如筛糠的还有半夏,不过半夏一心为主,硬着头皮继续替主子遮掩:“主母,主人确实没有做什么出格之事”

    “那这个是什么?”

    祝夫人从桌角妆匣下抽出一封信,丢在半夏面前。

    “你们以为做的天衣无缝?若没有我和庄主的指示,你们以为能从庄子里送出一片纸去?!”

    半夏看到昨天托马房小厮送出去的信居然出现在这里,脸色变得煞白。

    “什么叫‘勿忘约定,速来救我’?祝家庄是龙潭虎穴不成?出去一趟,越发没有样子了。”

    祝夫人倒没有发火的,只是她语气越平淡,半夏心中越是害怕。

    “把信给英台拿回去,叫她不要想别的了。庄主说了不准她再去上学,英楼又去学馆替她报了病,那便谁也不能改了。再作妖,我就把她送到姑姑的别院去‘休养’,孤山冷清,想来也没有人能替她送信。”

    半夏从小生长在庄子里,比后来的祝英台更了解主子们的脾性,对于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意外,只是祝英台对马家公子存着希望,总觉得他随时会来“拯救”自己,便不肯死心罢了。

    见主母一反之前睁一只眼闭只眼,显然是不耐烦,要把话摊明白了,半夏心中倒松了口气。

    神仙打架,倒霉的总是他们这些小鬼。

    “是,主母。”

    半夏膝行上前,接过丢在面前的信,小心地塞在怀里。

    祝夫人也没让她立刻起来,只是看了眼铜镜里的自己,再看了看跪在地上冷汗如雨的侍女,似是心情又突然好了起来:

    “眉毛这么画也不错,人竟显得精神些”

    那侍女如临大赦,脸上欣喜的表情才刚刚浮起,却听得祝夫人话音一转。

    “只是伺候我这么久了,手还是这么不稳,还是得去练练。”她扬了扬下巴,“玉娘,掰掰她那只手的劲儿。”

    “是。”

    那叫“玉娘”的却是个体格高壮的妇人,闻声立刻将侍女一钳,那侍女一点哭叫声都不敢发出,只用双手紧紧捂住自己的口鼻,就这么硬生生被玉娘子拖出去了。

    半夏又惊又怕,身上的汗凉了又干,干了又凉,两条腿跪得犹如万根针扎,可祝夫人却像是把她忘了,描眉画目、更衣佩饰后,从她身边头也不回的穿过,似是要出去。

    半夏心中暗暗叫苦,将满天神佛都求了个遍,希望有人来救她。

    “主母,庄外三十里有客到!”

    像是听到了半夏的祈祷,院中的知客童子脚步轻盈的入了院,跪在廊下报信。

    “女客?”

    屋内的管事娘子出来问话。

    报到这里,大多是庄主或门生不好接待的贵客,比如说,官宦家眷,又或者其中有未嫁的女郎之流。

    “是男客”

    知客童子见管事娘子脸色不耐,没等对方再问,面色古怪地和盘托出:“来客们说是‘祝小郎’的同窗好友,特意来庄上探病的。”

    “什么?!”

    屋内一阵环佩之声,祝夫人的身影已经步入廊下。

    知客童子见主人出来了,连忙跪下,不敢直视祝夫人的面容。

    “你说来者找谁?”

    祝夫人眉头紧皱,心中七上八下,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升起。

    “找庄中的‘祝小郎知客童子头压得更低了。

    祝英台去读书,对外对内都用的是去别院的名义。祝英台的姑姑嫁入了高门,陪嫁的别院一直都是祝英台在打理,祝英台的姑姑性子古怪,庄子里没有男仆,所以也没有什么不妥之处。

    只是年前祝英楼匆匆出了一趟远门,去了许久才把祝英楼带回来,庄子里已经隐约有了些风声。

    这知客童子负责送客迎客,知道的也比别人多些,所以那“客人”们派来的门人一说来意,他根本就不敢把话传给别人,而是亲自到主母院里来传消息。

    祝夫人听到“祝小郎君”几个字就满面寒霜,竟有些赌气般冷喝:“什么祝小郎君,就说不在,让他们回去!”

    “可是来的都是贵客”

    知客童子脸皮子抖了抖,为难地说,又向身边的管事娘子递上名帖,“主母一望便知。”

    祝夫人接过管事娘子递上的名帖,展开一看,眼神惊疑不定。

    “山阴孔,上虞魏,吴郡顾,还有”祝夫人扫过名帖最上端的名字,眼神更加犹豫。

    “吴兴马文才?”

    吴兴马文才是谁?吴兴豪族不是沈氏吗?

    知客童子都是熟背百家谱的,他不敢随意谢客,也正是因为名帖上所记的来客都来头不小。孔、魏皆是会稽高门大族,至于那吴郡的顾氏,更是连庄主都未曾结交,至于吴兴马文才,却只是次等士族而已。

    可如今见主母的样子,倒是对吴兴马文才更加重视?

    这边知客童子心里一阵打鼓,那边祝夫人权衡利弊之后已经有了决断,和颜悦色地对知客童子说:

    “你做的很好。这消息不必到处传开,你懂吗?”

    知客童子连忙点头。

    祝夫人如今已经没有心思和知客童子多言,只让管事的带他下去看赏,自己却亲自开始忙碌起招待“贵客”的事宜。

    来人太过特殊,他们要访的“主人”更是特殊,祝夫人只觉得头皮都一阵阵发紧,心里更是把祝英台和马文才骂了好几遍,可为了掩饰女儿的名声,她心中再怎么不悦,也只能咬着牙费力安排。

    待她一回屋,只见满头满脸是汗的半夏依旧直挺挺跪在那里,面上更是厌恶:“还跪在那里做什么?没听到谁来了吗?”

    半夏哪里敢应声。

    “还不回去换上男装,跟知客人一起去迎接客人?庄子里除了你,谁还认识这些郎君们?”

    祝夫人一声厉喝,半夏赶紧爬了起来,可一起身双腿便剧痛,又“噗通”一声重新跪倒在了原地。

    “罢了,你们把她抬到英台院子里,路上替她活络开筋骨。叫英台”祝夫人顿了顿。

    “罢了,我亲自去英台那里一趟,免得她又故意弄出什么枝节!”

    半夏听到马家公子果真应约而来,心中又惊又喜,更喜的是那马文才果然狡猾,知道自己一人来可能吃上闭门羹,竟将会稽学馆甲舍里身份最高的几位士生也拉了过来,一起上门探病。

    如此一来,主母和庄主不但不能闭门谢客,反而要好生招待,可一旦招待,主人“女扮男装”的事情在庄子里就瞒不住了。

    “马公子到底想干什么?”

    被抬起来的半夏按了按胸口的求救信,心中暗想。

    “还有主人”

    想起才修过眉,又被主母强迫着穿了耳洞的祝英台,半夏忧郁极了。

    第168章

    温香软玉

    士族之中,

    既有极为有礼的一面,

    也有名士旷达的一面。

    在远方想起某位好友,说走就走毫不犹豫,

    这是士的旷达;到了门口,却又备足礼仪,由主人选择见或不见,

    不做不速之客让主人为难,

    这便是为士的“礼节”。

    他们提前三十里外便派出家人传信,而祝家回了家人前来迎接,

    让马文才等人也松了口气。

    “魏兄,

    你家便在上虞,你平时竟和祝家没有一点往来?”

    坐在牛车里的孔笙,

    掀开车帘看了眼车外前来接引的祝家家丁,

    有些好奇地询问。

    “我家是簪缨世族,他们是地方豪强,相处多有不便。何况祝家庄自给自足,又不出仕,和上虞几家世族都没有太多交情,

    只是维持着一些寻常的往来。祝英台来会稽学馆之前,我都不知道祝家有几个子弟,

    外人知道的,也不过是祝英楼罢了。”

    同在牛车里的魏坤笑着向同舍解释。

    孔笙了然点头。魏家还要出仕,和地方豪强扯上关系,绝不是什么好名声,

    何况祝家庄里无人为官,魏家也不缺钱,也确实没有什么理由来往亲密。

    门阀在山阴的孔笙,在会稽学馆的士生中算比较和善的,毕竟他家和馆主贺革所在的贺家也是世交,但这种和善也仅限于对同样出身的士生,像祝英台这般自降身份和寒生也有交往的,搁在平日里他根本不屑往来。

    但祝英台的字和品行在会稽学馆里太过独树一帜,书墙上一篇儒行征服的不仅仅是那些寒门子弟,也包括这些士生们。

    昔日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以书法征服天下士族,祝英台虽还远未到这种境界,可笑傲同辈之间,已经是足够了。

    更何况祝英台后来自己想开了,刻意和甲舍学子交好,如孔笙、魏坤这样的学子也渐渐和祝英台有了交情。

    至于顾烜,则是和马文才亦敌亦友,纯粹受邀而来,与祝英台只是点头之交罢了。

    “不知英台得了什么急病,竟连开春的课都不能去上了。我等为天子门生而来,明年初夏就要进行考校,英台这时候退学,实在是可惜。”

    孔笙志不在做官,他在家中并不是嫡系,资源无法向他倾斜,这才由家人寻了这么个出路,他自己却无所谓的很,是以并不把祝英台马文才等人当做什么竞争对手。

    “听马文才说,半个月前还好好的,希望别是什么恶疾。”

    魏坤也和孔笙的情况差不多,他出身高门,锦衣玉食,又没有肩负着什么光耀门楣的希望,虽也想博个天子门生,但野心不强。

    “不过,既然祝家并不禁止探望,那应该不是什么恶疾。”

    他哪里知道,祝夫人并不是不想用恶疾拒绝他们的探望,只是一旦女子有了恶疾的名声,婚嫁之事就难以好了,所以才只能无奈接受他们的探视。

    祝英楼诸事缠身,为了祝英台耽搁许久,如今回了诸暨;而祝庄主自然不会亲自接待“儿子”的朋友,这样做有谄媚之嫌。

    是以为了他们这一次的探访,祝夫人费了许多心思,从引路到接待的都是不会乱说话的心腹,连庄子里沿路的荫户都被勒令不准出门。

    其后为了表达“敬意”,更是连让他们下车都不必,这一群祝家甲丁领着他们从正门长驱直入,沿着已经被清除干净的道路,竟将车驾径直开到了祝英台所住的楼院门外,一点功夫都没耽搁。

    马文才为了表示对同窗的尊敬,没有选择骑马,而是和顾烜一起乘坐了牛车,此时下了车,不由得一阵感慨。

    他没想到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这位祝家的主母居然能做出这么多安排,除了感慨祝家家规森严,也不由得忌惮起祝家令行禁止背后蕴藏的深意。

    其他人倒没想这么多,除了有些疲劳的顾烜,孔笙和魏坤倒是下了车便饶有兴趣的往四周环顾了一圈。

    这年头庄园格局大多相同,不同的只不过是规模罢了。孔、魏二人远道而来,原本打算就是要做客好几日的,他们估摸着打量也不急在这一时,见祝英台的院子里已经有人迎了出来,便立刻整了整衣冠,做好了探望病人的准备。

    祝英台既然“得病”,迎出来的便是其院子里的管事和下人,只是迎者一来,几人便是一愣。

    这来接引的,竟各个都是明眸皓齿的美人儿。

    为首的身穿一身碧罗袄裙,浑身环佩,走起路袅袅娜娜,带着南方美人的温婉,其身后跟着的,也是环肥燕瘦各有特色。相比之下,混在其中一身小厮打扮的半夏,倒显得灰头土脸,就跟天鹅群里混进了只灰鸭子似的。

    “这祝英台,倒是好艳福。”魏坤笑着打趣,“早知祝家富贵,倒不知竟连知客人都用的是美婢。”

    顾烜和孔笙也还是毛头小子,家里婢女虽多,家中怕他们被勾引的移了性情、坏了身子,贴身的却并不是什么绝色,此时见了这么多美人儿出来,也是一脸羡慕。

    只有马文才心中明镜似的:——祝英台是女人,在家中贴身伺候的自然都是侍女而不是小厮伴当。

    士族女子出嫁时,侍女庶妹作为媵妾一起陪嫁也是常事,随身伺候的侍女大多颜色艳丽且循规蹈矩,为的是替主人固宠。

    只是祝夫人实在是为女儿煞费苦心,连院中次等的侍人都是这样的容貌,那祝英台贴身伺候的侍女都是何等姿色,也就不难想象了。

    也难怪祝英台去会稽学馆只能带半夏一个贴身侍从,这么多美艳的女郎,便是想要女扮男装不露馅都难,除了长相寻常身材有些粗壮的半夏,哪里找得到妥当的人伺候?

    “如果前世英台没有寻了短见,真嫁入了马家,这么多美貌的媵妾,倒是不知会羡煞多少人……”

    马文才也是男人,还是两世童男,如今见了这么多美人儿联袂而来,自然心思也有些飘荡。

    只是这些香艳的想法只是出现了一瞬,马文才便摇摇头把它们甩出了脑外。他如今连对她们的主人祝英台都生不出什么绮思,更别说几个侍人了。

    黄衣女郎领着众女前来,向众人行了礼,便自报家门是领着外院侍女的管事,自称“女罗”,身后都是迎客的侍女,有女衣,女绢等。

    女罗笑着安排着祝家家丁安排马文才等人的从人,在她身后的半夏却一瘸一拐地钻了出来,先带着些期望地看了眼马文才的身后,没见到熟悉的人影,这才略有些失望地压低了声音道:

    “马公子总算来了,我们家主人眼睛都望穿了!”

    “你这是怎么了?”

    马文才有些担心地看了眼半夏的腿。

    “公子放心,我家主人无事。”半夏知道马文才担心什么,“就是主母不准她出去,已经被禁足了半月了……”

    见女罗看了过来,半夏警醒地住了嘴。

    祝家虽不是什么簪缨世族之家,却也是鼎盛了无数代,庄园主大多豪富一方,祝家更不例外。

    那女罗和众女领着马文才等人进了祝英台所住的院墙,只见院墙后占地极广,远处亭台楼阁、小池流水,这一大片地方,竟只是真是迎客的“外院”而已,举目望去,外院看守院墙的护院和杂役就有十几人。

    等几人在侍女们的伺候下洗去风尘、熏过香方,再踏入祝英台所住的院落之中时,竟已经有些恍惚。

    “这……我们只是寻常访友,怎会有这么大的排场?”魏坤语气有些不安,看了看楼外来往穿梭的侍女们,“这是要先安排饮宴歌舞?”

    倒也不是没有高门以歌伎舞姬招呼朋友的,可那是寻常时候,这祝英台都已经生了病了,正是要静养的时候,难道还要以歌舞招待同窗?

    “莫名其妙!”

    顾烜更是不耐烦祝家的故弄玄虚,嗤之以鼻。

    “难道这是祝夫人故意为之?”

    唯有马文才摸了摸下巴,心中嘀咕。

    也不能怪他多想,既然要隐瞒祝英台身份,院子里至少要放些小厮家丁,否则全是女子伺候,怎能不让人生疑?可看这祝夫人,似是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从外院进来,除了外面的杂役是男的,就没见到一个成年男子。

    便是王、谢之家,也没有女眷住处不得有小厮家丁的规矩。

    所谓客随主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一群人被引着去了会客之所,接受了祝家殷勤的接待,又是上了茶点,又是有佳人清音弹奏相陪,温香软玉在侧之下,即便马文才多次询问“可否先让我们先见见祝兄”,得到的回应也只有美人们的翩然一笑,越发让人觉得熏熏然。

    “这祝英台到底搞什么名堂?”

    顾烜是被马文才相邀而来探病的,他住在吴郡,这寒冬之日出来访友,名义上是为了散心,实际上也有结交魏、孔二人之意,如今魏坤和孔笙光顾着看歌舞去了,哪里还理会的到他们?心中自然是有不满。

    “既来之,则安之。”马文才也有些无奈,“天色渐晚,日落之前,祝家总要让我们见到祝英台吧?”

    马文才的猜测不错,就在众人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之时,那先前去了后面的女罗终于姗姗来迟,说是之前生病一直在休息的祝英台已经醒了,请他们去后面相见。

    “原来之前祝英台一直在睡着,难怪你们要安排轻歌曼舞相陪。”孔笙是好脾气,以为祝英台病得重了,祝家人希望他多休息一会儿,又怕他们干等憋屈,才做这番安排。

    魏坤和顾烜也恍然大悟,只有马文才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一番折腾后,众人终于见到了祝英台。

    温暖如春的屋子里,一身素衣的祝英台斜斜倚靠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丝绵软被,身边环绕着一群正值妙龄的美貌侍女们,敲腿的敲腿,捏肩的捏肩。

    这本该是香艳无比的场面,却被祝英台一脸无聊的表情破坏了个干净。

    “祝小郎!”

    当先进屋的孔笙仔细打量了祝英台一番,发现她气色并不太好,屋子里明明十分暖和,她的脸色却很苍白,眉目也寡淡了不少,除此之外,倒没有什么重病的样子。

    “看样子你的病大好了?”

    说话间,马文才也已经上了前,眼睛从祝英台的脖子和耳后扫过,方才露出了笑容:“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大碍。”

    祝英台被祝母派来的侍女涂脂抹粉,画了好一番“病弱装”,如今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马文才身上,见他来了,猛地想要起身,却被“捏肩”的侍女往下一按,愣是没有直起身来,只能委委屈屈地在软榻上唤了一声:

    “马兄,魏兄,孔兄……”

    她又看了眼并不太相熟的顾烜:“……还有顾兄,劳你们舟车劳顿来探望我,实在是过意不去。”

    “哈哈,早知道你美人在侧,养病也养的如此逍遥,我们就不来了!”

    魏坤笑道。

    “想不到祝兄在学馆里犹如赤子一般,原来竟是个怜香惜玉之人。”

    说罢,对着榻上的祝英台挤眉弄眼,想看看她会不会在自己的打趣下脸红。

    听到魏坤说这个,软榻上的祝英台表情越发生无可恋。

    “这时代的女人脑子里都是进了水!”祝英台在心中默默吐槽,“找一群比自己女儿还漂亮的侍女做陪嫁,还觉得能固宠?不添堵就不错了……”

    她看了眼因为挤眉弄眼而显得有些猥琐的魏坤,再看了看旁边眼观鼻鼻观心的马文才,心中好一阵嘀咕。

    祝母今天怎么了?

    怎么把整个庄子里长得漂亮的侍女全弄到她院子里来了?

    第169章

    无地自容

    “你觉得那几位郎君如何?”

    祝英台的闺房内,

    祝夫人仔细的问着面前的女子。

    女子赫然就是之前做“知客人”的黄衣女子女罗。

    “几位郎君都是人中龙凤,

    仅以容貌来说,山阴孔家的郎君清俊些;以气度来说,

    则是吴兴的马郎君为最优……”

    女罗并不是祝英台屋中的侍女,而是她兄长祝英楼的姬妾,在未被祝英楼纳入祝家前,

    也是豪门士家大族专门养在家中接待宾客的,

    可谓是见多识广。

    不仅是女罗,众位迎客的侍女中,

    有不少都是祝英楼从四方搜集来的姬妾,

    如果真是要给祝英台陪嫁的贴身侍女,倒不会出去招待客人。

    “为何这么说?”

    祝夫人似是对马文才十分好奇。

    “孔家郎君比较腼腆,

    目光不曾与奴等有直接接触。魏家郎君则太过孟浪,

    目光如炽,且不做遮掩;顾家郎君对我等女郎视若无睹,甚至隐隐有些不屑……”

    女罗心思如发,又特意被主母嘱咐去试看几人,自是细心留意。“唯有马家郎君,

    既对我等抱有好奇,又并不过分关注,

    言行一切如常,不似顾郎君故作不近女色,也不似孔家郎君那般不自在,至于魏家郎女罗掩唇而笑:“怕是魏家郎家中家规太甚,

    平时接触的都是外面的歌伎舞女之流,看女人的眼神才那般不加掩饰。”

    在青楼楚馆之中,必是恩客的身份,看那些以色侍人的女人,自是不必太过矜持的。

    祝夫人似是很厌恶这个,眉头紧紧皱起,已经把上虞魏坤的名字从心中剔了出去。

    “能来探病的,必定是在学馆中与吾儿关系不错的。说实话,以英台这两年的脾气,高嫁必定是过不下去的,可低嫁了,我又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她摇了摇头。

    “我祝家未曾出仕,又不能张扬,能选择的余地实在太少了。”

    女罗名义上是祝英楼的姬妾,身份却更似左膀右臂,自是知道不少隐情,此时也只能安慰祝夫人:“七娘年纪还小,慢慢相看也不迟。这种婚嫁之事,肯定是要慎重些的。只是这几日的接待……”

    也不怪她犹豫,她毕竟是女人,身份又低,来了一群士族贵客,第一天还要,若日日都无主人作陪,尽是些侍女招待,那就不是怠慢,而是看不起人了。

    “英楼不在庄中,庄主又有要事忙碌,我毕竟是女人,这么一看,还真只有‘祝小郎’作陪了。”

    祝夫人苦笑:“也不知是凑巧还是天意,竟在庄中最忙的时候遇上他们探望,现在莫说七娘没有重病,就算重病了,在榻上也是要见客的。”

    她本就是个善断之人,犹豫一瞬后就有了决定:“左右他们在学馆之中就多有往来,现在也不是矜持的时候,就让英台接待他们几天吧。你在左近,也可好好观察他们。”

    “是。”

    女罗心中明了,应声而退。

    **

    此时此刻,软榻上的祝英台却是被几位同窗看的浑身都不自在,她不知道马文才为什么要把甲舍的孔、顾几人请来,就以她而言,当然更希望只有马文才来,再好好的拉着他把最近受的委屈吐个干净才好。

    可惜其他几人并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性子跳脱些的魏坤“咦”了一声,指了指祝英台的耳朵,满脸吃惊:“你之前病的那般重吗?家中居然要给你扎耳洞躲灾?”

    南方有习俗,家中若有男孩生了怪病,就用银针给病人穿耳,再穿上女装,据说这样可以混淆勾魂的小鬼,小鬼一看明明册子上拘的是男孩,见到的却是女孩,就不会立刻把魂勾走,这样能拖延一阵,再把命吊回来。

    只是这种办法算是死马当活马医的一种,真用到这种办法肯定是病急乱投医了,心理安慰罢了。

    祝英台哪里知道这种习俗,此时听到他说起耳洞,比他还吃惊,捂着耳朵跟着回瞪。

    说起这耳洞,祝英台也是泪流满面。祝家并没有给女孩穿耳洞的习惯,倒是几个庶出的女孩都有耳洞,但是这次从外面回来,也不知祝母是不是为了惩罚她,还是想要彻底断了她男装的想法,竟用强迫的手段给她穿了耳洞。

    这可不是现代耳枪一打的时候,回忆起穿耳洞那天祝英台简直觉得生不如死:一根火烤过的银针,两粒红豆,就是全部的穿耳工具。

    为了不让她挣扎,几个壮妇将她紧紧按在榻上;一个半百婆子嘴里一边说着吉祥话,一边使劲用两颗红豆在她耳朵上揉搓,直到把她的耳朵揉到麻木,手起针落,将她的耳朵扎了个洞穿……

    当时确实不疼,但不是她技术好,而是那两颗豆子已经把她的耳朵揉到感觉不到疼了。

    扎耳洞的当天她疼了一夜,接下来好几天她连摇头都不敢,更别说祝英台总是担心以这个时代的消毒技术,说不定伤口感染就能让她一命呜呼,她整整担惊受怕了七八天才能安心入睡……

    此时听到魏坤提到耳洞,祝英台第一个想到的竟不是性别可能会暴露,而是他居然哪壶不开提哪壶?!

    倒是马文才见祝英台满脸惊恐,替她打过了马虎眼,冲她使了个眼色说:“看来病症只是来的迅猛,却不凶恶,要不然现在我们也别想见到她坐在这里了。”

    病,什么病?

    哦哦哦!

    祝英台这才想起来祝母对外是称病了的,还派了人叮嘱她咬死了生了急病才好一点,而且还再三强调不能说是恶性病、传染病,她哪里有那样的机智,这时候只能支支吾吾说:

    “嗯,是的,当时疼得要命,七八天后没死才知道自己侥幸逃过一劫……”

    她这也不算骗人。

    孔笙家中曾有一幼弟,也是突发高烧一夜之间去了的,此时心有余悸,对祝英台也就越发温和,好生安慰。

    闲谈了一会儿,几人又命随从送上探病的礼单,多是一些贵重的滋补药材,北方溃堤,导致全国的药材价格都上涨,他们送上来的礼物放在平时只是寻常,此时却算是用了心了。

    说着说着,几人不知怎么说到了学馆中的变化。

    马文才和祝英台几人去了北方,学馆里却一直教学如常,只是今年炭火明显接济不上,原本十人一间的丙舍为了节省木炭取暖,在冬天已经变成了二十人几人一间,而且发生了好几次学生闷晕在房中的事情。

    这些事自然离甲舍的学子们很是遥远,可对于敏感的人来说,却能从中看出很多问题。

    和那些天寒便嫌弃馆中清冷而回家的士生不同,春秋二季是农忙之时,即便是学馆也必须给寒生放假,以便他们回家务农,最为农闲的冬季反倒是寒生们刻苦读书之时,加上寒冬难熬,会稽学馆因为贺馆主出外奔走的缘故,几年来冬日里一直有炭火供应,所以大部分寒生冬天全靠在学馆中苦读避过寒冬。

    南方不似北方多木,但伐薪烧炭的人也不少,比起替寒生募集冬衣、笔墨,质量差的木炭便宜的多,也最好从富贵人家获得。只是质量差的炭烟火重,虽有炭火却不敢多用,只是冻不死人而已。

    “连馆主都弄不到灰炭了,可见今年炭火紧张到什么地步。”

    孔、魏几人都不是什么通晓世情之人,但几个月来家中大人、馆中先生们都在谈及浮山堰溃堤带来的危害,听也听了不少。

    “北方水患造成物资匮乏,最缺的就是木炭和粮食,南方的商人见有利可图纷纷囤积居奇,岂止是炭,举凡米粮、药材、棉、葛、麻都价格飞涨,今年不但北方的百姓难熬冬日,南方的百姓也不见得能熬过去。”

    马文才回了一趟太守府,比其他几人知道的更多些。“馆中还有木炭用,已经是馆主天大的本事了。”

    “我等都是士人,聊这种话题作甚。”顾烜不耐烦地打断了马文才的“忧国忧民”,“皆是些俗物,就交给那些俗人去操心,我等即便入仕也是清流,考虑这些未免太煞风景!”

    马文才眼中讥诮之色一闪而过,再见孔笙满脸羞愧,魏坤不以为然的样子,便住口不再多提,唯有祝英台面露关切之色,反驳道:“虽然我们并不做官,但学馆里的好歹也是同窗,这炭火不够,人多又挤在一个屋子里,会一氧化……会憋死的,怎么能毫不关心呢?”

    “其实徐之敬去年便帮着馆主处理过这种事情,馆中三令五申不得关窗取暖,只是炭火太少,总是有人不听劝告。好在馆中有经验,才没闹出人命。”孔笙知道的多些,“只是有些寒生自差点闷死之后便有些思绪迟缓,连记忆里也大不如前,竟是伤了脑子了。”

    几人都知道祝英台在馆中出名的亲近寒生,听了这消息肯定心情不好,魏坤有意活跃气氛,想到徐之敬和马文才、祝英台等人关系不太好,便随口说道:“说到徐之敬,你们还不知道吧,他被除了士了……”

    这事祝英台和马文才之前从祝英楼那已经知道,外人不知道徐之敬是和他们一起上路的,他们却是和徐之敬分开不久。

    徐家救治病人反遭恶报,徐之敬一怒之下放火烧了瘟疫村控制瘟疫,虽对疫情有助却有损天和,被除了士族,但是此事并没有大范围传开,如今连魏坤都知道了,马文才和祝英台面面相觑。

    “他平时最看不起寒生,连一起上课都不愿意,也不愿住在学舍里,只和一群和贺馆主有私交的士生住在偏院里,现在可好,他被除了士……”

    魏坤有些幸灾乐祸,他也不太瞧得上徐之敬的清高。

    “偏院里那些士生可不愿和庶人住一起,一得到消息,就把他留在偏院里的东西打包丢去了丙舍。”

    马文才一愣,祝英台原本就苍白的脸色也变得骇然起来。

    “还不知徐之敬还回不回来进学,听说之前马兄和徐之敬因为‘天子门生’的事有些龃龉?”

    魏坤没注意到两人的面色变化,兀自说着。

    “……现在就算是贺馆主依旧收他,恐怕他也是无地自容。”

    第170章

    暴发之户

    魏坤会说出这种话来,

    其实潜意识里已经不把徐之敬当做他们“其中”的一员了。

    正因为如此,

    祝英台的脸色才变得如此骇然。

    祝英台之前便知道徐之敬被除了士,只不过作为一个现代人,

    祝英台并不能理解“除士”对于一个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士族来说,是多么大的惩罚。

    国籍、肤色、信仰、出身……在现代已经不是什么阻扰人上进的原因。而贵族,对于现代人,

    不过是个好听的头衔罢了。

    可与徐之敬同窗数载、同在贺革手下求教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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