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那些逃不掉的,便如这吴老大一般,战时当兵,服徭役时修建工事,倘若不死,回乡后继续种田,缴纳那也许卖了他全家也交不起的租税。

    国家需要他们,可国家又不需要他们。

    上位者要用人时,一纸诏令,十室九空;可浮山堰真塌了,冲垮了田地,冲没了家园,冲走了人命,百姓饥寒交迫之时,国家又在哪里?

    朝廷在驱赶他们,在焚烧他们,在唾骂他们这些流民带来了瘟疫、不安和动荡,可若没有朝廷的层层盘剥,哪里来的流民?

    这天底下难道有生而为流民之人?

    不愁吃穿,不用一年要有半年在服役,一天里最大的烦恼大概就是明天吃什么的士族,又怎么能明白活下去才是负担的痛苦?

    吴老大死了,死的可谓是慷慨激烈,这也许是他这与天地人相斗后做的最潇洒的一次——他把命送上了,如何决定,悉听尊便。

    徐之敬没听懂,所以徐之敬只觉得恐惧和绝望。

    他恐惧的是有人竟会以自己的死来逼迫他救人,而他绝望的是他根本打不破这庶人以死设下的死局。

    这些人如今诚然对他还算尊敬,可那是建立在自己能够“救治”这些尚有存活机会的病人上的,吴老大说自己兄弟七人,不求同年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日死,现在已经死了一个,如果他不出手救人,接下来的会是如何?

    吴老大死时确实说了他要不救,就送他出去,可他真的出的去吗?是第二个“兄弟”死在他面前,继续用性命相赌谁先心软,还是他们终于失去了耐心,红刀子进白刀子出,血祭了他为兄弟报仇?

    无论是进是退都处于劣势的徐之敬,浑身冷汗淋漓的站在那里,一时间,他感受不到市井之间歌颂的那种“侠义”,只觉得一种活生生的恶意向他扑来,要将他整个吞噬。

    这些人在本质上,和逼迫他家,杀死兄长的庶人,是一样的。

    “吴老大!”

    随着吴老大的死,就像是打开了什么开关,屋子里原本躺在地上的病人们突然“活”了过来。

    他们中有唾骂自己连累了别人的,有瞪视徐之敬大喊着“不用你救”的,还有语无伦次骂天骂地骂昏君骂贪官的,这一屋子出于社会最底层、被遗忘的最彻底的人之中,穿着丝衣纨绔的徐之敬,几乎就像是被强硬压在其中的异类,若不能共存,就要被压碎。

    徐之敬看着一屋子哭号唾骂之人,心跳的越来越快,口中越来越干,背后的冷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他只知道,再这样下去,他大概要先于这些人崩溃。

    “师兄,求你看看他们吧……”

    老杜见他神色不对,靠上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掌。

    “已经死了一个人了啊师兄,已经死了……”

    手掌硬生生被一个滑腻湿润的东西抓住,徐之敬几乎是跳着甩开了抓住自己的手掌,受惊的像是只被强拽出地洞的兔子,不住的喘着粗气。

    “我,我……”

    他瞪大了眼睛,惊慌的看着前面。

    “我……”

    就在徐之敬不知是该屈服于这样的“以命偿命”,还是遵守誓言坚持到底时,头顶突然传来了一阵抖动。

    天花板发出“咚咚咚”的声音,没一会儿又有什么东西在被拖拉的声响,动静大到即便在一片哭号之中,也刺耳的紧。

    老杜几乎是立刻抬起头,脸色一白:“有人在上面!”

    这地窖原本是老杜储藏需要阴干的药材用的,后来被这些原本是矿工的流民挖通了地道,又扩大了地窖的范围,才能容纳这么多人。

    虽然隐蔽,但它是个地窖,就代表总能找到入口。

    他们绑架士人,又窝藏了这么多身染恶疾的流民,无论哪一条传出去都是大罪,头顶的声音一传出来,抱着吴老大尸体的壮汉立刻一声大喊:“兄弟们,抄家伙堵住入口!”

    六七个汉子已经顾不得这满地血泊,赤着双足从屋子各个角落拿出鱼叉、犁头等武器,跟着个子最高的那个涌到了徐之敬最初躺着的那间暗室。

    所有的病人屏住了呼吸,哪怕最疼痛的病人也不敢发出一点声响,老杜紧张的捏着拳头,颤抖着身子自问自答:“不,不会有人发现吧?应该不会,这,这么久了没发现……谁,谁发现……”

    看着这里的人害怕成这样,徐之敬莫名的冷静了下来,动作极小的倒退着,想要摸到自己的刀卫身边去。

    但他的动作立刻被老杜发现了,后者一把伸出手拽住他的袖子,露出恳求的表情:“不要,求你看看他们……你看看……”

    “你放手!”

    徐之敬脸色铁青。

    “就是这里,砸!”

    一阵猛烈的犬吠之后,上面传来了语气坚决的命令声,整个地窖都像是被巨人的大脚踩过那般震动着。

    紧张的气氛一触即发,谁也不知道从上面下来的会是谁。

    是来围剿“乱贼”的官府?

    “有人,持有武器!”

    地窖终于被砸开了,从上面第一个下来的明显是个好手,一阵武器相交之声传出后,那人发出了一声大喝。

    徐之敬勉强让自己沉住气,安静地等候着隔壁的动静,他知道不管隔壁来的是谁,多半都是来找他的。

    一个士族在曲阿失踪,领队的还是马文才那种从不让自己人吃亏的家伙,能就这么算了才有鬼。

    “只有你们有同伴吗?”

    徐之敬扫了眼地上吴老大的尸体,之前的憋屈和压抑感还沉重的压在心头,但他已经渐渐从惶恐中排解了过去。

    “还好我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心中想道。

    隔壁的械斗大概已经到了白热化的地步,徐之敬身边的老杜听得胆战心惊。

    他和这些流民不同,他是土生土长的此地人,在这里开店、成家、立业,若真是官府来了,他全家都要连坐。

    在“窝藏”他们的时候他就想过也许会有这天,却没想到有这么快。

    若吴老大没有莽撞出手,没有将他交给他们减轻病人痛楚的药用在徐之敬身上,也许就没有这接下来的命案和祸事吧?

    老杜苦笑着。

    “徐之敬在这里!”

    惊喜的叫声伴随着马文才身边疾风的身影出现在地窖之中,身为地下入口的暗室应该被他们完全控制住了,否则疾风也不会一脸轻松。

    “马文才!”

    徐之敬几乎是用跑的往那边靠近。

    “这些乱民是要做什么?”听到徐之敬的呼喊,以为徐之敬被挟持了的马文才带着担忧之色踏入了地窖之中。

    很快的,他的脸色就和之前的徐之敬一样,满脸震惊。

    “这,这些是什么……”

    闭塞的地下空间里,最显眼之处躺着一具尸体,胸前插着一把尖刀,已然没到只剩刀柄。

    在那尸体的后面,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不知是死是活的人,整个地窖里充满着血腥、腐臭和怪异的药味,将一切扭曲的光怪陆离,恍然间让出现在这个屋子里的人犹如到了另一个世界。

    “我难道不是下了个地窖,而是进了地狱?”

    不止一个人这么想着。

    “捂住口鼻,其中有不少会传染!”

    徐之敬已经奔到了马文才身前,拉着他往隔壁暗室走。

    “你们人多,别在这里聚集,走,走,到隔壁去说话。”

    马文才爱洁,在这种鬼地方一刻都待不下去,点了点头,任由徐之敬将他拉着,退回了隔壁。

    陈庆之手无缚鸡之力,这种冲锋陷阵捉拿凶犯的事情是不可能亲自上场的,大黑找到地窖入口的第一时间,陈庆之就领着几个侍卫和祝英台去官府寻找帮手了。

    他留下了大部分的人手和徐家、马家的随从侍卫,一群人轰轰烈烈地砸开了地窖,跳了下来,想要尽快救出被“绑架”的徐之敬。

    之前被吴老大喊做“兄弟”的几人都已经被制服,这些人虽然身强体壮,但毕竟长途跋涉了这么多路,又一直又是挖地道又是照顾病人,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体能,而陈庆之带来的都是御史台里常年缉凶的人马,加上寻找主人心切的刀卫和马文才被江湖豪侠调教过的随扈,几乎是锐不可当。

    以真刀真枪对鱼叉犁头,结果显而易见。

    结局干净利落的就像那么多无数次奋而抗争却在正规军的出动下,可笑的犹如小孩玩家家酒一般的“起义”。

    徐家的几个刀卫都围在大腿受伤的那个同伴身边,见徐之敬安然无恙的跟着马文才进来,满脸羞愧地跪倒了地上。

    “吾等护主不利,请主人责罚。”

    “徐公子,我大哥一条人命,也不能让你的心软上一分吗?里面躺着的人都有子有女,只要给他们一点希望就能活。只要您愿意看一看他们……”之前一直抱着徐之敬的高大青年满脸绝望。

    “还是说,真要如大哥所说,我们兄弟七个今日都死在这地下,徐公子才愿意重新出手救治庶人?如果是这样,我等立刻咬舌自尽,绝不会贪生怕死!”

    那人说罢就要伸出舌头自残,在一旁的梁山伯眼疾手快,连忙将手中木凿的把柄塞在了他的嘴里,才险之又险地抢下了一条人命。

    又是自残!

    又是自残!!

    “你,你们简直是一群疯子!”

    刹那间,之前几乎要徐之敬他窒息的感觉又来了,他的面容扭曲着,身子也忍不住微微颤抖。

    “你们的命,跟我何干!”

    “到底怎么回事?”

    马文才见徐之敬一副难受的模样,以为他受了刑。

    “你怎么了?被这些人伤到哪儿了吗?”

    此话一出,几个刀卫齐齐变色。

    他们的同伴大腿伤成那样,若是主人也受伤,只能以死谢罪了。

    “他们,他们是流民……”徐之敬第一次表现出自己的软弱,紧紧抓住身边马文才的袖子,倚靠在他的身侧颤抖着。

    “和他们一起南下逃难的人生了病,老杜救不了,我恰巧去拜访老杜,不肯救庶人,他们就把我掳了,逼我去救他们。我发过誓,我发过誓……”

    “冷静点,徐之敬!”

    马文才觉得徐之敬有些不对劲,连忙反手抓住他的肩膀。“我们都在,子云先生和祝英台去找官府了,你已经安全了,慢慢说!”

    也许是因为马文才表现的太过有安全感,也许是屋子里高举着火把火折的护卫们让徐之敬找回了点勇气,他靠在马文才身上,尽量还算简单扼要的把自己遭遇的事情说了一遍。

    随着他的娓娓道来,屋子里那具胸口中刀的尸体、遍布满地的病人,那些可怕的腐烂味和霉味,都有了答案。

    徐之敬复述一遍事情,便犹如将刚刚经历的可怖之事又重新回忆一遍,整个人已经像是从水里捞了出来,虚弱无比。

    一时间,他想到自己的兄长在被那些庶人殴打致使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现在这样,即不甘,又痛恨,更多的却是恐惧?

    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去了的呢?

    徐之敬几近哽咽。

    徐家的刀卫听到主子经受了这样的遭遇,一个个怒发冲冠,大叫着“杜生该死”,从隔壁将老杜硬生生扯着头发拽了过来,让他跪倒在地上。

    梁山伯听完始末,不知是该叹还是该悲。

    看着暗室里一群被降服的汉子,见他们人人背脊耸动,显然为刚刚才逝去的人命在感伤,心头也是一阵沉重。

    他也是庶人,哪怕现在受了学馆的恩惠,一旦打仗、修建工事,他也是会被征召之人,他没有这些士人同窗一般的优待。

    除非有了功名,换了门庭,否则这样的事情,随时也会发生在他、他的家人,他认识的每一个庶人亲友身上。在这一点上,他感同身受,有着“物伤其类”的不安。

    但马文才却是皱着眉从头听到尾的,听完之后,忍不住一声嗤笑。

    “原来是这样,那还真是让人恶心。”

    马文才拍了拍徐之敬的肩膀。

    “你……”

    “你这高高在上的‘贵人’,知道什么……”

    在所有人之中,无论是做派还是打扮都是庶人们最痛恨的士族典型的马文才,几乎是给他们的眼睛里扎进了一根钉子。

    这个形容傲慢,声音冷冽的贵公子,简直就是那些他们曾经要在路边跪着避让的士人代表,那些对他们巧取豪夺、蚕食无厌的狠毒之人。

    “你们这样见死不救之人,凭什么说我们恶心!”

    “你们难道不恶心吗?”马文才拦在徐之敬身前,挡住他射向徐之敬的恶劣目光,沉着道:

    “东海徐家医术精湛是不假,但行医是手段,不是义务,今日你等可以为了救人而绑了徐之敬,明日就可以为了获取财帛而去杀人。哪怕你们有再多的苦衷,这般下作的手段,难道不恶心?”

    “你!”

    “且不提手段下作,你们也很幼稚。”

    马文才想起隔壁一地的病人,冷声道:“人力有所穷尽,即便是徐家,也不是神仙,哪里能医治这么多人。若徐之敬真有这种本事,早就被选召进宫中,也不至于在这里被你们掳了。我看隔壁那么多病者,大多只不过是等死,要是徐之敬迫于你们的威胁救了,却没有把人救活,你们会将他如何?”

    “他若尽力,我们自然是不会为难他!”

    一个汉子大喊。

    “是啊,他若尽力。你懂医术吗?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尽力?当死的人越来越多时,即便他尽力了,你们也会说他没有尽力,因为他痛恨你们强迫与他,故意害人致死吧?”

    马文才看着屋角被徐家刀卫按着跪下的老杜,笑得更是讽刺:“你们觉得那人尽力了,为何不问问他到底有没有尽力?他在徐家学医十载,徐之敬才多大?能学几年医?他能看出自己治不好这些人,就能笃定徐之敬能治好他们?”

    马文才向来愿意将人往最坏的地方去想,其言语之犀利,几乎能指戳人心。伏安之事后,马文才已经将自己的锋芒收敛了不少,可遇见这种可笑之事时,他收敛的锋芒又先是渴饮鲜血的利刃,总是蠢蠢欲动。

    马文才的眼神像是刀子一样射向地上跪着的老杜。

    “你们这些人感激他医治病人,收留你们。不,他只是一时烂好心发作,救了人后被你们救命菩萨一样的感激架在半空,想下又下不来罢了。他自知本事不济,又不愿意承担这些人命,徐之敬来了,他如释重负,就想将这些烂包袱甩给徐之敬。”

    老杜身子剧烈一颤,脸色发白,脑袋垂到不能再低。

    “你侮辱我等可以,怎可侮辱杜先生!”

    一个还算是孩子的少年尖叫了起来。

    “他跟那些见死不救的徐家人不一样!他给我们提供医药,让我们把病人送来这里,怎么会觉得里面的人是烂包袱!”

    “你看看这里面,这里面是病人该住的地方吗?!”马文才一声怒吼,指着地窖那边朗声道:

    “一个称职的医者,会让病人住在这种地方治病?他对你们说了什么?你们被发现了就会被赶走?会连累其他人?你们也不用那长满蛆虫的脑子想一想,这城中只有他一个医者吗?为何你们就笃定只有他一个人能救你们?为什么这么多病症不同的病人,却都聚集在这一间医馆里?他什么都能治?他一个人治的过来?曲阿其他的医者难道都是狼心狗肺铁石心肠见死不救之人不成?”

    他的话让屋子里所有人一滞,脑子里乱糟糟的。

    他们,他们不是没想过去找其他医者看看,可他们不敢冒这样的危险。

    杜先生是第一个对他们伸出援手的医者,后来齐郡得了瘟疫的人被烧死的事情传开后,生了病的人也只能自己熬着,厉害了,就去找杜先生医治。

    杜先生先开始还能医的过来,可随着他们缺衣少食,伤寒、疥疮,各种病症接踵而至,小病成了大病,大病传播开来,得病的越来越多,杜先生也越来与疲于奔命,到后来他一人之力无法尽治,只能让他们打通地道,把症状还算轻微的人送到这医馆的地窖中来,其他病重的,唯有在城中那荒废无人的破庙里等死。

    可就这些轻微的,好像也随着进入地下以后,病症越来越重了。

    为什么他们从没想过找别人看看?

    是了,因为他是大名鼎鼎的徐家出身,他是曲阿名声最响的医者,若他治不好,其他人想来应该也是治不好的,更何况若其他人发现了他们得的是恶疾,报给了官府,也许他们遇到的就是驱赶和焚烧的命运。

    相比之下,哪怕只有一部分人能得到杜先生的医治,也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

    “不,不怪杜先生,是我们自己……”

    那孩子嗫喏道。

    “士族亦有生死之时,在生死之前,士庶之分毫无作用。”马文才可怜这些人,唯独痛恨那个被称为“杜先生”的人。

    “医者救人,士庶之分不过是医资多寡的区别,因为杜生别无所求,你们就觉得他是好人。嘿嘿,一无所求的人,往往才是最贪心的那个。你们付出了感恩之心,对他惟命是从,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友原本有救治的机会,硬生生被耽误到离死不远。”

    这样的人也配称为先生?

    马文才想起那位自知本事不济,宁愿自污名声,以逼得徐之敬尽早救人的“神医”。

    他也是强迫了徐之敬,却是以医者之心保护着徐之敬的名声,而不是用名声去胁迫徐之敬。

    马文才不懂医术,可若杜生、这些庶人这样的人多几个,他也只会束手而立。

    “至于你们说的‘见死不救’的徐家人,你们可知在会稽学馆读书的徐之敬为何会千里迢迢北上?他会在这里,是因为淮水淹没的地区出现了瘟疫,瘴气随水四处蔓延,徐家人在疫区救人,人手不够,连徐之敬这样嫡系的子弟、家中未成年的孩子都已经去了。”

    马文才的手搭在徐之敬的肩膀上,他能感觉到手掌下的身子在微微的颤抖着,他尽力让自己不被那颤抖影响,扭过头说着:

    “你们觉得徐之敬不救庶人,这是不假。可徐家人却在外面为了中了瘟疫的人九死一生,这些病人是不分士庶的。若徐之敬在这里若有了闪失,你觉得徐家上下还有心思救人吗?你们不是在寒人心,简直就是在人心口上捅刀子,就跟里面死的那人一样。”

    他深吸口气,在高个子男人不敢置信的眼神中朗声问道:

    “徐之敬因兄长之死对庶人抱有成见,今日也许靠里面死的那男人一条命就能撼动,但撼动不是补上了那里的缺口;今日各位所作之事,若寒了在疫区奔波的医者之心,要用多少条命,才能把医者们心口的窟窿补上?”

    徐之敬身子猛地一抖,突然掩面低头,就伏在马文才的背后低泣着。

    “这破地方,哪里像是求生之地,简直像个巨大的坟墓。”

    马文才仰起头,环顾四周,表情复杂。

    “我若是里面那人,就该将这么多病人摆在曲阿县衙的大门口,一刀在县令面前把自己捅了,而不是去吓一个只会治病的士生。”

    “你怎么知道我们没想过?”

    那些汉子咬牙切齿道:“我们难道不想这么做吗?若官府愿意保护我们,愿意看一看我们,怎么会有这么多惨事?南下的难民能到南边的十不存一,还有齐郡那样烧人的……”

    “所以你们就不敢了是吗?因为齐郡有县令烧了瘟疫致死之人,你们就觉得无论哪里见到你们都会把你们烧了。且不说若真是瘟疫你们怎么还能活着,你也说了,到南边的十不存一,若此地县令不仁,请问你们是怎么能留到今日的?建康里都进不去人,你们倒能在曲阿逍遥,躺在城中最繁华的地方乞讨?”

    马文才一声长叹。

    “说到底,你们是已经吓破了胆,情愿在这坟墓里等死,也不愿意去试试看这世上还有没有可以帮你们的人。不去寄希望于真正能护庇你们之人,却把医者神化,当做神仙佛祖一样的东西,觉得他们能药到病除,包治百病,你们真的只是病了吗?你们最大的困境难道是有病?我说你们是蠢货,不是在骂你们……”

    他今日费了许多口舌,自己也不见得就痛快,他也知道在场能听明白的不会有几个,自己说这么多,也不过就是一路过来所见压抑很了而已。

    但有些事还是要解决的。

    马文才轻轻从身后拉出了徐之敬,让他暴露在所有人之前。

    作者有话要说:

    徐之敬已经满脸泪痕,显然之前有人在他面前寻死,又有人将那么多条人命的干系让他处置,对这个向来冷傲的少年不是完全没有影响。

    马文才也知道他今日受了这样的刺激,若不解开心结,说不定这一路就要多个行尸走肉,索性将话直接说开。

    “徐之敬,我只问你,你自己是想治,还是不想治?”

    他表情淡然,眼神却充满鼓励。

    “我们都在,没有人能逼迫你。”

    一时间,暗室里悄然无声,唯有因为紧张的攥紧衣衫而发出的布料摩挲声。

    所有人都在等着徐之敬的回答。

    这个脸上泪痕犹存的少年,眼神从老杜、高个子男人、吴老大其他几个兄弟,家中的刀卫,甚至是梁山伯、马文才身上一一扫过,终于定格在了前方。

    “我,我不想治。”

    他咬了咬牙。

    “应该说,我不能治。”

    第111章

    重见光明

    “果然……”

    流民们露出了失望又意料之中的表情。

    “医治病人,最好从病人最初发病便跟起,如何发病,得到过如何诊断,用了什么药,病情有如何发展,唯有这样,才能最快的解决病症。但老杜治的人太多,却只有一人,我觉得他自己也不会记得到底用过多少种药了。”

    徐之敬看了老杜一眼。

    “里面躺着的人太多,虽都是恶疾,却并不是因为瘟疫而起,所以才有没事的吴老大这样的人,概因身体强健之人不易被邪气侵蚀。”

    “这些流民一路南下,饿起来了什么都吃,渴起来了什么都喝,那些水里有些是沾染了瘴气或虫蛊的脏水,那些吃下去的腐烂之物会在他们身体中生出邪气,这些病都不是一日之积,也不可能一日褪去。”

    随着徐之敬说出自己的想法,他的思路也越来越清晰,心中的想法也越来越明澈。

    “真正迫在眉睫的是四处蔓延的时疫,还有那些和他们一样乱吃乱喝的灾民,我要去浮山堰找我的父兄,解决真正的问题,不能在这里长待。”

    抛却掉那些恐惧和恼人的逼迫,徐之敬为医冷酷而善于决断取舍的一面又重新回来了。

    “他们的病,是被耽误出来的,很多病一开始不算是大病,可人力不及,民间又惯于小病不治大病才医,才会从小病拖成大病。现在把生病的人和没生病的人分开,让其他医者对没生病的人进行诊询,之前出事的人固然可惜,可只要没染上病症的人不再喝脏水、吃腐肉毒草,不在跳蚤蛇虫出没之处随意坐卧,能在干净的地方休息,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何况我之前也说过,我只擅长伤寒和外科,伤寒并非一日能治好的,里面也没有几个受外伤的人,我和老杜的医术在伯仲之间,他治不好的,不代表我就能治好,这么多人让我一齐治,总有照顾不到的,到时候结果就是所有人一起死。”

    徐之敬顿了顿,说:“此乃我不想治。”

    他看着屋子里的人,硬着心肠说,“世人皆知徐家人医术好,却忘了我等是士族,不是以医术为生的医者。家父、家祖喜欢出门救人,不代表我们家兄弟乃至子孙后代以后都要以医术为业。就如同善书法的人写的字好,谁去求字就都要给吗?如果不缺润笔之用的,为什么不能想给就不给?”

    “我今日若因你们掳了我,在我面前自尽就破例治人,若日后有人想要哪个医家治病就用同样的的办法和手段去要挟,简直就是医者的灾难。从我家祖父起,每代皆有徐家同族因战乱或为人医病而遭掳掠。我堂祖父徐謇一支至今被掳去魏国无法回到故土,就因为我们医术过人……”

    徐之敬闭了闭眼。

    “掳掠徐家子,逼迫其为人治病,其实是我们徐家的逆鳞。乱世之中,生灵涂炭,医者医人是出于本心,却不是强迫的理由,我们的先祖最初学医,也不过是为了让族中子弟能够更加人丁兴旺、繁衍昌盛罢了,何曾有救天地万民的圣心?此例一开,徐謇之祸就在眼前……”

    他长叹一声。

    “此乃我不能治。”

    “你说得万般有理,那就看着他们死吗?!”

    有人在低吼。

    “就看着他们死吗?!”

    徐之敬脸上也有挣扎之色,他毕竟还只是个少年。

    “我不能治他们,但有些人还有救的,我可以分辨出来,你们可以让别人去救他。老杜想要我救活这么多人,原本就不切实际。”

    “说到底……”

    “哎,下面果然有地窖!”

    又是一声呼喊,头顶上传出一片喧闹之声,暗室上跳下几个一身皂衣的衙役,腰中俱佩着腰刀。

    这是官府的人到了。

    看到曲阿县衙的人到了,屋子里一群“屠狗之辈”才真正害怕了起来,面色灰败到可怕的地步。

    之前马文才气势再盛、徐之敬言辞再怎么令人绝望,却还没有这后来者腰上的几把佩刀更让人震慑。

    马文才再厉害,马文才带来的人再厉害,却不会草菅人命,不会将他们烧死在这里。

    但此地的官府能。

    只要有人通报地下有人患有瘟疫,哪怕他们所有人被“处理”在这里,说不定还是当地县令的“德政”,成功的消灭了瘟疫的源头。

    让所有流民惊讶又恐惧的是,除了那些浑身皂衣的衙役,上面居然还下来了一个穿着青色官服的男人。

    这个男人身材清瘦,一看便毫无武勇可言,连下地窖都是用半爬而不是直接跳的,由先下来的几个衙役接着才能勉强站稳。

    他一下了地,先整了整自己的衣襟,抬头望去之后,忍不住一愣。

    “抓了这么多人?”

    “姜,姜县令……”

    被迫跪在墙角的老杜看到来人,抖得犹如筛子。

    “果然是你们几个!”

    被称为姜县令的男人看起来已有四十多岁,因为是庶人出身,官服毫无纹饰,也洗的发白,但他身上依旧有不怒而威的气势。

    “你们这几个人是属老鼠的吗?东躲西藏不知影踪,本官找了你们许久!”

    听到这县令早就在找他们,这几个“兄弟”更是眼皮狂跳,只觉得大限已至。

    “我早就想找你们几个领头的谈谈,一直找不到机会,你们所有人都躲着官府,没几天就换个地方。”

    姜县令抚着胡须叹道:“我虽可怜你们落难至此的处境,可你们既然已经到了曲阿县,就该好好守曲阿的规矩。怎么其他人帮人做工帮佣可以,你们就一天到晚游手好闲,或是纠结壮丁骚扰外地商人,或是东偷西摸不干点正经勾当?如今更好,居然还绑架过路的士生,你们是葬送自己最后一点安身之地吗?”

    “姜县令早就知道我们吗?”

    年纪最小的少年抬起头,不敢置信的问:“姜县令知道我们?”

    知道他们游手好闲,骚扰外地商人,为什么不把他们抓起来?

    “你们这群不知好歹的,要不是姜县令吩咐我们对你们进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们前后七八批上千人怎么进的曲阿?我们曲阿城里总共才多少人,一下子多了这么多人,谁不知道?”

    一个衙役护在县令身前喊着,“你们住的那个破庙真是破庙吗?里面原本还有两个僧人,是我们县令请他们在府衙暂住,将寺庙誊出给你们,再叫兄弟们指引你们过去的。哪里有破庙井水未干、灶间能用,就这么荒弃等着你们用的‘破庙’?”

    姜县令对衙役的回护之言并未有什么动容,只伸头看了看四周:“你们领头的吴老大呢?让吴老大来跟本官说话。”

    说到吴老大,一群汉子们突然嚎啕大哭了起来。

    “老大,老大死了!”

    “老大以为这里暴露给官府我们就都要被赶走,自尽了!”

    “老大,你死得太冤了!”

    “什么?死了?”

    姜县令吃了一惊,不敢置信地看了看他们。

    “那你们现在谁能说话?”

    可这一群汉子如今哭得人事不知,姜县令一阵头痛,根本找不到能好好说话的人,刚准备开口再问,面前已经出现了一个年轻的少年。

    那少年一身白衣,长身玉立,对着姜县令微微一拱手,指了指前方:“学生马文才,请姜县令前面说话。”

    “啊,你就是那个报案的马文才!”

    姜县令知道他是吴兴太守之子,点了点头,依从地跟着他往前。

    马文才带着他进了隔壁,让他看了地上躺着的吴老大尸体,又看了屋子里所有的病人。

    他口才本来就好,大致说了下这里发生的事情,又说了灾民缺医少药,疾病横行,却因为担心官府将他们驱赶活焚,只敢在地下挣扎求生的事情。

    姜县令原本就面容严肃,见到了尸体,再见到地下躺着的病人,脸色更是不好,但要说愤怒却又不像,大多倒像是生自己的气一般。

    “多谢马公子相告。”

    姜县令也向他拱了拱手。

    他又转身走向屋中站着的徐之敬。

    “徐公子在我曲阿受惊了,此事,本县令必给你个交代。”

    徐之敬原本就心情复杂,听他如此慎重,面上迟疑了一会儿,挣扎道:“绑架我的罪首已经自尽,其他人,其他人……”

    “从轻发落吧。”

    他低声说。

    屋中的流民没想过徐之敬会微她们求情,一个个瞪眼的瞪眼,羞愧的羞愧。

    “公子虽然有怜悯之心,但律法便是律法,本官可以酌情,却不可放纵。”

    姜县令又摸了摸自己颔下的胡须,驱使着自己的衙役。

    “将一干嫌犯都带到衙门里去!”

    “是!”

    “还有那边躺着的病患,也派人抬去如愿寺,召集县中医者医治,暂不收监。”

    姜县令继续命令。

    “姜令公,里面得病的都是恶疾,就这么抬出去不好吧?”一个衙役有些迟疑,担心地问:“万一要是传扬开来,又要诘问您办事不利……”

    “正是因为是恶疾,才要尽早医治,稳定民心。这么多日子以来,曲阿早就有各种传言,说流民带来了瘟疫,只不过给他们自己掐死了埋了,所以才没人发现。这样的流言再传下去,还不知会发生什么。”

    姜县令摆摆手,又问杜生。

    “杜生,本官派人几次去如愿寺探查,都没有发现得病之人,所以那些得了病的人,也是被你们藏在寺院的地窖之中?”

    杜生抬起头,嘴唇张了又合,最终点了点头。

    “再派一支人,细细去如愿寺搜过,若有患病之人全部抬到地上来,已经死的,集中烧了尸体,尽早入土。”

    那衙役心不甘情不愿,但还是领了命走了。

    这一下变化太快,莫说流民,就连马文才等人都有些应接不暇,等姜县令处理好一切,转过头对几位少年拱了拱手。

    “原本该好好安抚诸位,但诸位也看到了,此间事忙,本官还要急着审讯人犯、早日过审。本县出现命案,虽是自尽,也要弄清原委,此外那么多病人……”

    姜县令无奈地笑笑。

    “待我解决了这些事端,再来和诸位赔罪。”

    “不敢。”

    马文才替不善与庶人交谈的徐之敬客套。

    “不知姜县令会如何判处这些人?”

    “其实这些流民应该去原籍受审,但既然他们的原籍已经被水淹了,成了一片灾地,再发解这些人回乡也不合适了。正如徐公子所说,贼首已经自尽,也没有伤害到徐公子的性命,按律以‘持质’定罪,其余人犯以‘从犯’处,应当是受脊杖三十,处流刑,或罚做劳役五年吧。”

    姜县令担心这士人会觉得自己判的太轻,不得不又解释:“此地流民不少,若处以斩刑,怕引起流民动乱……”

    “不不不,我没想让他们死。”

    马文才见姜县令误会,连忙解释:“我只是替同伴问问,他虽遭胁迫,但毕竟有人死在面前,您也知道……”

    姜县令意会,点了点头。

    “难得两位公子宽宏,是这些流民之幸。”

    地底不是寒暄的地方,何况还有官差衙役和力士搬运来去,见此事还算有个完善的结果,马文才等人也爬出了地窖。

    地窖外,祝英台和陈庆之正等在其外,见他们出来了,祝英台连忙奔了过去,东看看徐之敬,西看看马文才和梁山伯。

    “你们都没事吧?子云先生说我俩手无缚鸡之力下去也是给人添麻烦,硬是不要我下去,急死我了!”

    祝英台叽叽喳喳,围着徐之敬乱转圈子。

    见着同伴们都在身边,对自己一脸关切,之前胸口犹如压着一块大石的徐之敬脸上终于有了些笑意。

    “还好,我没事。”

    他微微笑了笑。

    “只是惊动了各位,太劳烦了。”

    “我的天呐!徐之敬向我们道谢了!”

    祝英台故意露出一个夸张的表情,好哥们地拍了徐之敬的肩膀一记。

    “即是同窗,又是同伴,互相照顾是应该的,跟我们客气什么!你是没看到之前马文才那可怕的表情,活像是要吃人,幸亏把你找回来了,否则我觉得曲阿县都要糟!”

    “祝英台!”

    马文才磨着牙威胁。

    徐之敬之前得马文才维护,对他已经有了不少改观,如今更是感激地躬身到地:

    “谢过马兄。”

    “别听祝英台胡扯!此事全靠子云先生奔波。”

    马文才不自在地搀起徐之敬。

    “咳咳。”

    祝英台见两人“有爱”的接触,正了正色,连忙换了个话题。

    “对了,能把你救出来,还要谢谢傅歧的大黑,不是它找到地窖入口,我们还跟那些衙役似的满世界乱窜呢!”

    “谁又能想到这医馆的医者,会跟一群流民牵扯,为他们掩护做下这样的勾当?”

    陈庆之没有下去,只以为是普通的绑架勒索,不由得叹息。

    然而听到他的话,无论是梁山伯还是马文才,俱是默然不语,表情复杂。

    没一会儿,官府派来的力士将那些病人一个一个从地下抬了上来,陈庆之见着这么多大活人从地窖里被抬出,吃了一惊。

    那些病人久已不见阳光,乍然被抬出,还有些直接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有些自觉自己浑身溃烂或腹胀如鼓难以入目的,更是难堪地用被子等物裹住自己,或蜷缩成一团,不愿见到别人嫌恶责难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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