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摇头翁案(二)

    负责看押的法警喝止了贺拉斯·季的举动,夺走了他手里折叠过的除菌纸。厚厚的玻璃罩隔绝了他们的声音,以至于被告席上的这一幕并没有被太多人注意到。

    在那个瞬间,陪审团成员正在列队入席,所有人都看向那边,而法官已经高高举起了法槌。

    当——

    在全联盟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之下,德卡马最高刑庭“摇头翁案”,正式开庭。

    而法庭之外,有人等的就是这个时机。

    蜂窝网媒体中心,本奇和差点儿迟到的赫西坐在光脑前,双双张着嘴,呆滞地看着面前那个西装革履的来客。

    来客是春藤集团一把手德沃·埃韦思的助理。

    数日之前,他从自家老板和两位律师那里接到一个任务。

    现在,该是他执行的时候了。

    本奇看着对方传过来的资料。

    那其实是准备好的各类新闻稿,一篇篇并不完全连贯,但足以概述这些年里曼森兄弟干过的好事。

    本奇越看越心惊:“这些……真的假的?当年去世的这些人,还有什么清道夫,基因毒品,感染……我的天,都是一个串儿?”

    “二位不是记者么,我相信你们观察到的一定比很多人都要多。”助理先生说。

    本奇听到这话,莫名惭愧。

    事情太大,令他一时间难以完全消化,但他想起自己这么多年来拍过的无数张照片,忽然又醍醐灌顶。

    本奇指着其中几页,问助理:“这些……是燕院长同意发的?老实说,我目前最怕的就是他跟顾律师,要是触了那两位的霉头,我——”

    “放心,不仅是同意。”助理说,“选择在这个时机发布这些东西,本就是两位律师先生提出来的。”

    赫西的表情更懵。

    他看了眼自己的智能机,又看了眼资料里关于清道夫的那些,“我刚刚还给顾律师发了邮件……难不成他们早就猜到清道夫是谁了?那为什么还要费工夫去找?”

    助理撇了撇嘴:“那两位律师先生都不是喜欢猜测的人,我想……直觉性的猜测对他们而言永远比不上实质的关联和证据吧。”

    “还有啊,这能顺利发出去吗?”本奇有点担忧,“真看完这些,有脑子的都知道是曼森家族干的了,曼森兄弟能默默看我们发?”

    助理笑了:“他们看不到。”

    “为什么?”

    助理朝不远处偌大的屏幕一指,里面是全联盟同步直播的摇头翁案庭审现场。

    “因为他们在屏幕里坐着呢。别忘了,最高刑庭听审的规矩,除了出庭律师,所有人一概不许带智能机、光脑等设备,以免干扰公正。”

    “这些内容,全由我们独家发布么?”本奇说,“老实说,我们站的权威度和公信力还远远不够啊,发出去大家会不会只当成一个想象力丰富的故事?”

    “放心,当然不止你们一家。”助理笑起来,“只不过最近的大新闻都是你们网站开的头,何不继续呢?至于大家是会当故事还是认真对待……那就无需操心了,早就规划好了。”

    本奇诧异地问:“这都能规划?”

    “对于某些话说出去会引起什么反应,怎么把控情绪节奏,恐怕我们之中没有谁比出庭大律师更精通了。”

    本奇:“……操,律师真可怕。”

    助理纠正道:“也不是所有律师都这么难搞。”

    本奇:“……一级律师真可怕。”

    助理客观地说:“还有一位尚且不是呢。”

    本奇:“迟早的,近墨者黑。”

    助理深深咳了一声。

    “所以,入伙么?”助理先生难得开了个玩笑。

    本奇突然有些亢奋,他深吸了一口气,点头说:“当然。”

    他当年之所以事无巨细地拍了那么多照片,不就是对那些事都怀揣着一丝怀疑么。

    只是寻求真相的路不好走,他没能坚持下来。

    好在有人一直在坚持,还不止一位。这些人在多年后的今天,打算把真相一样一样摊开给人看,他作为记者,有什么理由不加入。

    10点02分,全联盟直播的法庭上,陪审团成员正在举手宣誓秉持公正。

    一条以“探索爆炸案真相”为主线的报道毫无预兆地发布出来。由于发布的网站是蜂窝网,发布的记者是本奇&赫西,跟四天前宣布燕绥之还活着一样,一出现就引起了巨大关注。

    从燕绥之的“死”入手,是目前民众最有兴趣的角度。

    先让他们了解燕绥之遭遇爆炸案并不是一个意外,而是伪装过的谋杀。再把这场谋杀和当年的诸多意外联系起来,比如那个用药过量的医疗舱供应商,比如那个死于狱中的卢斯女士,比如那位医学院周教授,等等……

    本奇和赫西庞大的照片库在此终于排上了用场。

    而人们终归会意识到,这一切是一个连环的整体。

    在这位助理忙着联系媒体朋友时,德沃·埃韦思先生的另一位助理也没闲着,他在联系警署。

    自从得知了雅克·白被找到的消息,假护士艾米·博罗突然就放弃抵抗了。

    虽然算不上特别配合,但她确实交代了不少东西,大多跟雅克·白有关,偶尔提及其他,是曼森集团的攻破口之一。

    警长这两天连臭脸都不摆了,心情不错,也格外好说话。

    德沃·埃韦思的助理给他提供了一些新消息,自然也包括赫西查到的清道夫照片。于是警长从庭审直播前抽身,再次把艾米·博罗提出来讯问。

    警长一点儿废话都没有,直接把照片怼到她面前。

    艾米·博罗眯着眼一扫,便嗤了一声:“你们的同行在医院尽职尽责看了他这么多天,终于想起来问他是谁了?”

    警长气不打一处来:“我们倒是第一天就在问,你答了么?”

    艾米·博罗又嗤了一声。

    “所以确实是清道夫?”

    “清道夫?”艾米·博罗念了一遍,“你们是这么称呼他的?也行吧,还算贴切。这位清道夫可了不得,死在他手上的人都快数不清了,”

    “比如?”

    “比如?别开玩笑了,我上哪儿知道比如。”艾米·博罗轻声说,“他开始帮大老板办事的时候,我还在上学呢,那可是将近三十年前。”

    “那就说说最近?你知道哪些就说哪些,比如你为什么几次三番要给他下药?”

    “你说呢?”艾米·博罗挑起细长的眉毛,“兔死狗烹没听说过吗?”

    猜故事谁他妈不会?但办案子是猜准了就有用的?警长在心里骂娘,但嘴上还得引导这姑娘继续交代。

    “以前需要清理什么人,都是他出面。他经验丰富,总能有各种方法逃脱掉,毕竟刚成年就被大老板收了,练出来的。”

    艾米·博罗说,“但这两年他渐渐淡出了,起初可能是自己不想干了,见识了世界突然想活得平安一点?他在犯罪方面很狡猾,很能迷惑人,但同时他也有个要命的缺点,他偶尔会喜欢炫耀。所以他懈怠的心思自然被大老板们觉察了,那之后给他的任务就越来越少了,这我倒是能给你几个比如。”

    “哦?”

    “比如最近重新被提起来的爆炸案,比如正在开庭的摇头翁。”艾米·博罗说,“最近处的几件就都没有让他去办。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他没什么用了。”

    “他自己也明白过来了,进了泥潭哪有休假的道理?真想休假,离死也不远了。他试着积极争取了几次,无济于事。”艾米·博罗回忆说,“据说他那时候还会去案发现场转一转,想看看究竟是谁取代了他的位置。”

    “谁呢?”

    “没有谁。”艾米·博罗说,“大老板不再用固定的人了,尽管固定的某个人可以积累丰富的经验。”

    爆炸案之后,清道夫亲眼看着疯疯癫癫的嫌疑人被抓,忽然就放弃重新做棋子了,他开始逃。

    “你明白的,正常的逃跑根本没用,藏在哪里都会被人翻出来。这是将近三十年逃避各种抓捕给他涨的经验,他每一次逃跑,靠的都是基因修正。只不过以前是大老板安排人给他做,这一次不是,他应该是偷偷找了黑市。”

    艾米·博罗嘲讽地说:“这个方法他能想到,别人一样会想到。所以大老板在黑市也安排了人,打算在清道夫做基因修正的时候动点手脚,让他死在手术台上,假装他不小心碰到了小作坊,手术感染而亡。”

    警员们倏然站直了身体,“小作坊?感染?”

    “很耳熟是不是?”艾米·博罗继续说,“清道夫是个疑心很重的人,所以他事先发现了问题,为了脱身,他把这种危险转嫁给了别人,潜伏期之后突然暴发,一传十十传百,就成了前阵子最热闹的大型病毒感染。”

    “操!”

    讯问室里一片骂声。

    两边人渣交锋对峙,倒霉的却是无辜民众。

    “不过他自己也没能完全躲得掉,同样感染了。”艾米·博罗说,“他有点自负,一直认为自己解决得很完美,不可能感染,所以进医院的时候显得那么难以置信。”

    “同样的,摇头翁案他也过度自负了。他那时候可能被大老板逼得怕了,觉得保命的唯一方式就是把自己放在众目睽睽之下,有无数双眼睛盯着,被动手脚的概率就会低一点。所以他假装参与了摇头翁案,到处留自己的痕迹,这样他就把自己放在了警方眼皮子底下,大老板自然不敢动他。结果呢,大老板将错就错,干脆把这个案子的重点全部转移到了他身上去,弱化其他嫌疑人,然后借着舆论力量判他个重刑,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弄死。”

    艾米·博罗朝讯问室外的方向看了一眼,说:“外面在直播庭审?这么说吧,如果清道夫在这个案子里被判有罪,那他确实冤枉,而大老板则乐见其成。如果被判无罪,那以他的经验,之后要想再抓住他,难上加难。”

    “对于你们这些张口闭口把正义挂嘴边的人而言,今天的这场庭审是个死局。”

    讯问室一片沉默的时候,德卡马最高刑庭里,法官冲控方律师点了点头,沉声说:“你可以做开场陈述了。”

    第204章

    摇头翁案(三)

    控方律师艾伦·冈特站起身,冲法官和陪审团分别点头致意,唯独略过了辩护席。

    一般而言,一场庭审刚开始的时候,对抗意味往往不是很浓,控辩双方会保持基本的礼仪,以示风度。

    但这次却不同,冈特律师还没发言,就表现出了一种微妙的敌对和蔑视。

    这其实是一种很容易遭受诟病的行为,可在摇头翁这个案子里却没有这种顾虑。因为在开庭伊始,所有听审的民众都天然站在他那边。

    “关于本案,我相信在场的所有人都不陌生,有些内容你们可能已经在各种报道上看过无数次了,但我今天依然需要重复其中的一部分。”

    冈特说:“厄玛历1256年,也就是今年的10月3号傍晚,本案受害人之一麦克·奥登老先生在红石星硒湖区东北边郊钓鱼,那里一没有监控,二来很少有路过的人,而麦克·奥登老先生没有子嗣,目前处于独居状态。这符合本案被告人对于谋害对象的一切要求,于是被告人利用一个老人的单纯和信任,将其引骗到林外车道上,以相对容易获取的RK型乙醚药剂将其弄晕,塞进车内,带去黑岩区9号中型仓库……”

    “……鉴于现场各种痕迹的勘验结果来看,用于关押麦克·奥登先生的笼子早在数天前就已经运到了仓库,而仓库内还存有其他未用的笼子,同样的情况适用于本案其他现场。我们有理由认为,也许实施对象是不特定的,但被告人的行为是有预谋的。”

    这也许是目前开场陈述最长的一次,但没有一个人表现出任何不耐烦的迹象。

    不论是法官,还是陪审团,亦或是申请来听审的民众,以及更多的在关注直播的人……

    甚至也包括辩护律师。

    “……这个案子其实困难重重,受害者们均有不同程度的精神损伤,以至于无法清晰地表达事实,从法律上来说,他们甚至无法告知公众他们究竟经历了什么,好在我们手握现场勘验证明、证人证言以及被告的亲口供述,并期待以此还原真相。”

    冈特律师扫视了一圈,沉声说:“从案发到现在,这么长的一段时间里,所有报道所有人提到这个案子,提到受害者,说的都是’摇头翁’这个称呼,我想……包括辩护方的律师也不例外?”

    他的目光投向辩护席,从一号被告的辩护律师迪恩身上扫过,最终落在顾晏身上,然后缓缓说:“但我希望诸位意识到一件事,摇头翁这个称呼将所有受害人笼统地概括到了一起,在心理上甚至会有一种导向力,让人在潜意识里觉得,好像受害者就只有一位,就是那个叫做摇头翁的家伙,三个字,简简单单就说完了。”

    “但是很遗憾,不是。”

    “我今天必须在开场正式强调一遍,摇头翁这三个字的背后,是三百二十七名老人,尽管他们有的是独居,有的在流浪,但他们每一个都有自己的名字,是一个活生生的完全独立的个体,不是三个字就能介绍完的摇头翁,而我希望……就在今天,就在这里,法官大人,陪审团诸位,以及在场或不在场的所有人,能还他们以公正。”

    全场一片寂静。

    冈特律师说完又沉默地站了片刻,这才垂着眼睛点了点头,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又过了那么几秒,听审席上嗡嗡的议论才响起来,甚至有几位偏于感性的旁听者还拍了几下手。

    不过很快他们就意识到场合不对,把手收了回去。

    听审席上,米罗·曼森回头朝那几个鼓掌的人瞥了一眼,又扫过其他人,低声冲身边的兄长布鲁尔·曼森耳语:“我从来没有这么喜欢过检察公署派出的出庭律师。”

    布鲁尔·曼森却没回头,只动了动嘴皮子:“坐好了,听你的庭审。”

    “干嘛这么紧绷呢?”米罗嗤了一声,但还是坐稳回去。

    “我只是认为,没有东张西望胡乱感叹的必要。”布鲁尔·曼森目不斜视,“毕竟我们只是抱着公德心和同理心来听一场无关利益的庭审而已。”

    公德心和同理心?

    无关利益?

    米罗·曼森眯起眼睛,似乎有点想笑。但碍于场合,一切情绪只停留在了嘴角。

    就在他从别处收回目光的时候,他的视线和不远处的另一个人对上了。

    那是德沃·埃韦思。

    “春藤的老狐狸在看我们。”米罗从唇缝里挤出几个字。

    布鲁尔·曼森依然说:“坐好。”

    说完自己偏头看过去。

    德沃·埃韦思灰蓝色的眼睛掩在镜片后面,一如既往带着股老牌绅士的格调。他冲曼森兄弟点头微笑了一下,就像一个寻常的世交长辈。

    布鲁尔·曼森也冲他点了点头。

    这一边暗潮汹涌的时候,听审席中区第二排,联盟徽章墙上的一级律师来了将近二十个,坐了两排。

    这帮大佬们看庭审的角度都和别人不一样,除了案子本身,他们还能清晰地从每一段发言中发掘律师的能力和技巧。

    “这位冈特律师很懂说话的节奏啊。”某位姓帕尔文的大佬冲身边的燕绥之说,“什么时候语速需要快一点,什么时候慢一点,什么时候音调高一些,什么时候低一点,连停顿都处理得很好。”

    “嗯。”燕绥之曲着的手指支着下巴,目光依然落在前面。过了片刻,他说:“讲得不错,我听着就很感动。”

    帕尔文:“……”

    “怎么?”燕绥之纡尊降贵地从庭审区域收回目光,瞥了这位同行一眼,“我的话有问题?”

    “辩护席上那位不是你的学生吗?”帕尔文说,“老实说,今天的庭审关注度空前绝后,咱们还都在这坐着,你都不替学生紧张一下?”

    燕绥之“哦”了一声,要笑不笑地说:“谁请你们来了?”

    帕尔文:“……”

    他张了张口,又要说什么,就见燕绥之伸出食指抵着嘴唇,示意他噤声。

    “别拉我讨论顾晏,毕竟我是需要回避一级律师投票的人。”燕绥之翘着嘴角说。

    帕尔文又张了张口。

    燕绥之竖着的手指没放下来,轻声说:“还有,不要干扰我看学生。”

    帕尔文:“……”

    他已经不想再张口了。

    庭上,一号被告人弗雷德·贾端坐在玻璃笼罩的席位上,区别于之前报道中的形象,此时的他非常安分守己,低着头显出一副悲伤忏悔的模样。

    哪怕是这样的角度,也能看到他掉到嘴边的黑眼圈,看上去憔悴而疲惫。

    他的辩护律师迪恩正在做开场陈述,实质性的辩驳没有多提,毕竟这些也不适合一开场就扔出来。

    迪恩简单扼要地阐明,费雷德·贾绝不是这个案子的主犯。

    “他作为医疗行业的从业者,像很多同行一样,始终保持着对生命的敬畏心。我的当事人之前也许说过一些不那么讨人喜欢的言论,而那些言论又被部分媒体二次加工渲染,报道出去,引起了诸多争议和指责。但我恳请诸位换个角度想一想,那其实是出于本能的自我辩驳。相信任何人都能理解,当一个人被无端扣上不属于他的罪名时,总会有口不择言的时候,这反而能侧面说明他的冤屈不是么?”

    “……任何一位有同理心的人,都会为本案的受害者感到悲伤难过。”迪恩指着一号被告席说,“我的当事人也一样,相信诸位心明眼亮,看得非常清楚。”

    这话还有潜台词,就是:你们看,相比于我的当事人,另一位被告人贺拉斯·季就是典型的毫无同理心,他连悲伤和忏悔都没有。

    很显然,这句潜台词被大多数人接收了。听审席上很多人先看向一号被告席,接着又看向二号被告席,然后露出了嫌恶的表情。

    同时,这种排斥的情绪又会被带到辩护律师身上。

    ·

    法庭上只讲事实,不讲交情。

    更何况虽然同属南十字律所,但每位出庭大律师跟律所都只是合作关系,本身是相互独立的。顾晏和迪恩本来也没交情。

    当一个案子有不止一位被告人的时候,不可避免会出现相互推诿的现象。

    不只是被告人本身,也包括辩护律师。

    有的律师就是靠不断强调其他被告人的恶性,来弱化自己当事人的罪责,这也是一种手法,有些律师很喜欢用。

    不过顾晏不喜欢。

    迪恩发言完毕,法官又冲顾晏的方向点了点头,“顾律师,可以开始你的陈述了。”

    听到这句话,听审席上的曼森兄弟下意识前倾身体。

    倒不是他们有多紧张担心,而是在他们的印象里,顾晏这人跟那位法学院院长有着一脉相承的毛病,就是开场陈述永远不按常理来。

    你就说说你的当事人,说说案子,说说你的辩论点不好吗?

    偏不。

    所以轮到顾晏说话,即便是布鲁尔·曼森,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顾晏点了点头站起身,平静地说:

    “冒昧提醒一句,联盟最高刑法典规定,只要证据出现瑕疵,就不能百分之百确定被告人有罪,同样也不能完全排除被告人被冤枉的可能,这是辩护律师存在的意义。我希望诸位把开庭前一切先入为主的判断全部清空,重新认识这个案子。因为只有让真正的犯罪者认罪伏诛,才是还三百二十七位受害人一个公道。”

    第205章

    摇头翁案(四)

    只要不是无理取闹,大多数人都是容易被说服的。

    顾晏的话虽然不长,也没有刻意渲染什么情绪,但至少有一部分人听进去了,并且照着做了。

    于是一轮开场陈述过去,冈特律师煽出来的庭内情绪已经平息下来,甚至比开庭前还要理性不少。

    这其实不代表偏见彻底消除,但不合控方的意。

    “这位冈特,我跟他打过交道。”一级律师所坐的区域,有一位大佬低声评价说,“他的辩护技巧不算多高,但是很会带动情绪。这让他在某些领域几乎有点战无不胜的意思,这次的案子找他就很合适,因为有情绪可以煽。要是刚开始就被他抓住节奏,后面会很麻烦。刚才辩护律师把他煽出来的火泼小了,我敢打赌,他下一轮还会再来一波。”

    果不其然,冈特走了一条欲扬先抑的路。

    他先放了几个无关痛痒的证据,这几个证据有个共同特点——边缘化,不能直接说明被告人对受害者实施了侵害,但又确实无可反驳。

    于是证据放出之后,每到辩护律师发言的时候,迪恩好歹还扯两句,顾晏这种不废话的人总是扔出一句“我没有问题”就过去了。

    这种询问节奏会给人灌输一种意识——控方这边的证据非常硬,底气非常足。你看,从开场到现在,好几轮证据摆下来,辩护律师都无话可说。

    于是听审席又有了嗡嗡的议论。

    就连迪恩都忍不住看了顾晏好几眼,说不上是更想谢谢他让出舞台给自己发挥,还是更想恳求他开一开金口。

    不然节奏都被控方带完了,他们还辩个屁。

    冈特一看时机差不多了,趁热甩出一段视频来。

    这段视频拍摄的时间很早,显示为10月12号晚上9点,拍摄地点是赫兰星北半球翡翠山谷西侧,焦点是那里的废旧仓库。

    这是摇头翁案其中一个现场,这个仓库里的受害者一共有23位,9月中下旬陆续被抓来关在那里。

    他们出事算早的,但因为地点太过偏僻,成了最晚被发现的,隔了将近一个月才被成功解救。

    这段视频就是警署拍摄的解救过程。

    不论是辩护席上的顾晏,还是听审席上的燕绥之,都看过完整的视频内容。

    那些老人被人从笼子里放出来的时候,表情茫然得让人心疼,好像身处黑暗太久以至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不知道来的人是好是坏,只是本能地往后缩,毫无章法地四处躲,甚至还有推搡和踢打救援人员的举动。

    好不容易把他们放上担架,他们又忽地安静下来,将自己蜷缩成一小团,胳膊抱着头。这可能是他们唯一能保护自己的姿势。

    当初看这段视频的时候,燕绥之和顾晏都很不好受,相信任何一个看到视频的人都会有同样的心情。

    冈特选择此时此刻在法庭上放这段视频,目的是什么,显而易见。

    正如那位一级律师所说,他非常擅长,也非常喜欢煽动情绪。

    但同时,他这个举动又有一点冒险。

    因为这段视频的证明力有点弱。也就是说,它并不算什么案件证据,不能证明被告人某个举动的真实性,而是一段非常直白的事后实录。

    冈特之所以要放这段视频,就是咬准了顾晏不会阻止。

    他知道顾晏在一级律师的公示名单上,并且最近正被一些乱糟糟的报道缠身。说白了,顾晏现在急需证明的不是自己的辩护能力,而是拉高公众好感度。

    所以冈特笃定,在这场庭审上,顾晏不会做出什么违逆民众情绪的事。

    这么顺应大众心理倾向的视频,顾晏会阻止他放吗?

    不可能的。

    也许在之后的交叉询问上,顾晏会努力找回场子,但在这轮,他只能闷声咽下去,绝不会明着反驳什么。

    冈特心里想。

    视频在全息大屏幕上投放出来,冈特等了几秒。

    等摇晃的镜头稳定下来,声音变得清晰,老人的哀叹和呜咽足以让人听见,冈特这才张口要介绍。

    谁知他还没来得及说出一个字,辩护席上,顾晏忽然抬手示意了一下。

    法官看过去。

    顾晏冷静地说:“视频情绪性内容远大于证据性内容,申请陪审团全体回避。”

    冈特:“……”

    操。

    法官顿了一下,点点头,“请陪审团暂时离席。”

    陪审团所有人按照规定依次离开,从侧门进了回避的屋子。

    直到决定审判的陪审席空空如也,不会有人被这段视频带偏情绪影响判断,被暂停的视频这才得以继续播放。

    一段视频加速播完,法官沉吟片刻,冲顾晏说:“不得不承认,你说的没错。”

    于是视频被撤下,陪审团重新被请回席位,什么也没看着。

    冈特律师一口血憋满了胸腔。

    他默默把这口血咕咚咽回,请上来一位专家证人。

    这是一位现场痕检专家。

    “奥斯·戈洛。”冈特看向他。

    戈洛点头:“是我。”

    “翡翠山谷西侧这个仓库,也就是本案7号现场的痕检是你做的对吗?”

    “对。事实上方案所有现场的初次痕检都是我在做。”戈洛说完又很谨慎地补充了一句,“后续补充的那些不在我这里。”

    “好的。”冈特说,“就你所看到的那些,可以给我们简单描述一下那些现场吗?”

    戈洛:“阴暗,潮湿,空气流通不畅,任何人被关押在其中,超过一定的时限都容易发疯。当然我并不是指本案受害者的精神问题是由环境所致。”

    冈特鼓励地说:“我们明白,请继续。”

    “那种环境下,真菌活性极高,伤口容易感染。当然,好事是犯罪者的痕迹也容易保留。所有现场中,属于一号被告人弗雷德·贾的痕迹一共有7处,属于二号被告人贺拉斯·季的痕迹一共有……115处。”

    法庭众人:“……”

    就连法官的脸都有点瘫。

    迪恩律师忍不住朝顾晏看了一眼,心说还好我的当事人不是这位。

    顾晏却只是垂眸看了一眼资料,毫无波澜。

    冈特再度把控着节奏,等庭上所有人消化完这个数字,才继续问道:“那些痕迹是什么样的,能否形容一下?”

    “多数是足迹,另有少量纤维及皮肤组织,还有一处血迹。”戈洛说:“7号现场留下的最多,可以根据足迹基本还原被告人当时的状态和行为。”

    冈特律师配合地在全息屏幕上放出7号现场足迹还原图。

    戈洛点头说:“谢谢。这是我们根据现场足迹做出来的被告人行为轨迹。可以看到,被告人几乎绕遍了7号现场的所有笼子。那种状态就像……在欣赏观摩受害者一样。”

    这种带有主观猜测的话,辩护律师是可以提出反对的。但是不论是控方律师还是痕检专家本人,都很熟悉这种规则,所以他们很懂得把握分寸,说完这句立刻收口。

    不给人提反对的机会。

    迪恩律师脸色有点臭,不过很快就恢复正常了。

    因为询问权到了他手里。

    迪恩目的非常明确,打定主意要把所有问题尽可能推到贺拉斯·季身上。

    他对戈洛说:“我的问题不多,只有两个。”

    戈洛点点头:“你问。”

    “你在现场发现的纤维、皮肤组织以及血迹属于谁?”

    戈洛说:“贺拉斯·季。”

    迪恩:“那么,7号现场那个嚣张的令人发指的足迹复原图,我是指绕着笼子的那个,属于谁?”

    戈洛说:“贺拉斯·季。”

    迪恩挑起眉,点头说:“我的问题问完了,谢谢。”

    说完他便坐下了。

    法官看向顾晏:“你可以开始询问了。”

    顾晏翻了一页资料,而后抬起头,对戈洛说:“我的问题也不多。”

    戈洛愣了一下,似乎没有想到顾晏会这么说。他都已经准备好迎接一大波问题了。

    “关于我的当事人在现场留下的足迹,有时间判断么?”

    戈洛点头:“可以确定是案发当天留下的,因为那个时间段里,7号现场所在的地区正在下雨,留下的痕迹是不一样的。”

    顾晏点了点头,“可以精确到几点几分么?”

    戈洛刚要张口,顾晏又补充了一句:“单纯以足迹而言。”

    戈洛默默把嘴闭上,想了想说:“可以限定在下雨那段时间里,精确不到分秒。”

    顾晏把痕检资料投到全息屏上,让所有人能看见,接着划出其中一行,说:“痕检结果显示,我的当事人留在7号现场的皮肤组织以及血迹,是因为笼内受害者意识不清的情况下突然发起攻击留下的。我的描述准确么?”

    戈洛点头:“差不多。”

    “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这样认为——”顾晏的声音冷淡而理性:“7号现场所留下的痕迹证据,只能证实一件事,那就是受害者已经受到侵害,精神出现损伤后的某一个时刻,我的当事人贺拉斯·季先生身处现场。”

    没等戈洛应答,冈特律师就憋不住起身说道:“还有其他证据证实贺拉斯·季之前就在场。”

    顾晏瞥了他一眼,“其他证据另说,不急。我只需要戈洛先生就我刚才这句话给一个回答,是或不是。”

    这话就是变相表达:请你闭嘴。

    冈特脸色不太好看,但迫于法官的目光,又不得不先坐下。

    戈洛沉默了片刻,冲顾晏点头说:“是,单从这一个证据来看,可以这样认为。”

    第206章

    摇头翁案(五)

    痕检专家戈洛离开后,冈特又立刻请上来一位新的证人,急于给顾晏一个还击。

    以至于他甚至没有注意到,自己最擅长的节奏已经被带乱了,整个庭审开始跟着顾晏特有的节奏走。

    这位证人是个中年男人,微胖,肿泡眼,在没有夸张表情的前提下,显得有些没精神,看得出来不常运动。

    他是翡翠山谷一带的路保,名叫马修·克劳。

    冈特深呼吸了一下,站起身冲马修·克劳点头致意,问:“克劳先生是么?”

    “是我。”马修·克劳慢吞吞地说。

    可能是表情不多又拖着腔调的缘故,他给人的感觉有一点傲慢。

    但冈特律师不介意。

    只要能给他的论据加上筹码,怎么说话他都不介意。

    “你是翡翠山谷一带的路保?”冈特微笑了一下,“方便跟我们大致介绍一下你的工作么?”

    马修·克劳说:“可以。众所周知,赫兰星翡翠山谷一带多雨多震,潮湿极了。到什么程度呢?就是能源池都扛不住,三天两头出故障,以至于我们那一带的监控装置总跟着失灵。我的职责就是呆在值班亭内,全天盯着山谷车道。能源池如果出简单故障,我可以维修,大麻烦我可以及时报修,同时也有人工监控的作用。”

    “也就是说,从那条车道经过的车,你都会看见是么?”冈特律师提炼了一下重点,再次问了一遍,以确保所有人都能知道。

    马修·克劳点头:“对,没错。”

    “事发当天,也就是9月19号,你看见了什么?”冈特问。

    马修·克劳毫无犹豫:“一辆白色的银豹GTX3,从013山道驶来。”

    冈特问:“有别的记录么?比如监控?”

    马修·克劳嗤了一声:“我只能说被告人非常精明,特地挑了雨天,知道那该死的监控总会在那时候出故障,所以没有其他记录了。”

    冈特点点头:“这条山道是通向哪里的?”

    “直通翡翠山谷西侧的废弃仓库。”

    “还能通往别的地方吗?”

    马修·克劳想了想,撇嘴道:“原本是可以通往别处的,但是在那之前一次暴雨导致前方山路滑坡,堵死了继续前进的路,所以过了我的值班亭,唯一能去的目的地只有仓库。唔……或者原路返回。”

    “这附近还有别的路通向7号现场,也就是那个仓库吗?”冈特律师问。

    “原本有的,从另一方向过来就行。”马修·克劳可能觉得问题有点傻,没好气地说:“但是我刚才说过了,山体滑坡,另一边堵死了,只剩这条。”

    “好的。”冈特律师点点头,又问:“你看到那辆银豹GTX3是什么时候?”

    “傍晚5点15分从值班塔下经过,开往仓库,四个小时之后吧,夜里9点10分离开。”马修·克劳说。

    冈特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看向陪审团,礼貌地说:“冒昧地重复一遍,最初呈现的证据中有提到,7号现场的案发时间可以精确到9月19号这天晚上6点至7点。也就是说,这辆银豹GTX3停留的时间,足以完成整个侵害过程。”

    他停顿了一下,又把之前顾晏跟戈洛的对话内容拎过来,“并且,被告人还有足够的时间留在现场,慢慢欣赏自己的杰作。”

    说着,他又把一份痕检报告翻出来,投上全息屏幕,把关键字句全部标红,清晰地展现给众人:“为了能顺畅地理解整个案件过程,我把这份痕检留到了这时候,配合克劳先生的证言呈现出来。这是交警于案发三天后在013山道某路段发现的车。”

    冈特“啊”了一声,补充道:“值得强调的是,之后三天没再下过雨,而当时的交警没有意识到这辆车关系着更大的案子。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这辆车被人遗弃在路边树林里,型号为银豹GTX3,车内检测到了被告人贺拉斯·季的毛发及衣物纤维。”

    偌大的全息屏上接连展示了几张车辆照片,车身很脏,粘着干硬的泥水,车轮更是一塌糊涂。

    “好了,我的询问就到这里。”冈特律师展示完所有,坐了回去。

    他靠在椅背,好整以暇地看着辩护席。

    这轮证据没一号被告人什么事,迪恩律师乐见其成,当即起身说:“我没有问题。”

    于是全场的目光再度集中到了顾晏身上。

    法官抬手示意,顾晏站了起来。

    全息屏幕上,那辆被遗弃的银豹GTX3没有被收起来,依然毫无保留地展示给众人,似乎在不断提醒大家:这辆车属于贺拉斯·季,案发当时,它就在现场。

    顾晏起身的时候,目光冷静地投注在那几张照片上,略微停留了片刻,然后又稳稳地收了回来。

    他看向马修·克劳,礼貌地点了点头算是招呼,然后淡声问道:“你刚才说,你的工作内容就是呆在值班亭内,全天盯着山谷车道对么?”

    “对。”

    “轮班制?”

    “对,我跟另一位同事,两班倒。”

    顾晏:“具体换班时间?”

    “一般是一个人早上来,值班到傍晚,然后另一个人从傍晚到早上。具体时间其实并不固定,要考虑到很多情况,毕竟那里经常下雨,还时常会有地震。”

    “那么案发当天你的值班时间是?”

    “下午2点到第二天早上6点。那天预报晚点会有雨,我提前到了。”克劳说。

    “值班期间,旁边会有其他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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