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他这话说得格外直接,却不知道戳中了赵择木哪条神经。他沉默着听完,忽然笑了一声。

    “笑什么?”

    “没什么。”赵择木摇了摇头,“就是试着回想了一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无话可聊的。”

    乔嗤笑了一声,半真不假地掰了几根手指头,说:“那可真是太久了,久得快算不清了。中学时候好像还跟你单独约过赛马吧?老实说,那次就没什么话聊了,一下午相当难熬。回去之后我就心想,以后坚决不能单独找你,太尴尬了。”

    赵择木挑了一下眉。

    在做这种表情时,他又隐隐有了平日的模样,“彼此彼此,那之后我也没再单独约过你了。”

    乔干脆又掰着指头往下数了几年,“大学之后我就一直跟顾晏他们混在一起了,不过碰到聚会酒会还是会邀请你们。”

    “礼节性邀请吧?”赵择木戳破。

    “是啊,礼节性。”乔笑了一声,又顺口问说:“你那时候跟谁走得近来着?”

    “曼森。”赵择木停了一会儿,又补充说:“布鲁尔、米罗……还有乔治,整个曼森家吧。”

    听见布鲁尔和米罗的名字,乔礼节性冷哼了一声,却没在这话题上过多停留,“这谁都看得出来,我问的是朋友,真朋友。”

    赵择木摇头:“没有,哪来的真朋友。”

    乔点了点头,评价说,“我猜也是,你们运气实在有点差。有几个真心朋友的感觉真的很妙,不体会一下太可惜了。”

    赵择木说:“我知道。”

    说完这话,他忽地又陷进长久的沉默里,看着窗外不知想起了什么。

    很久很久之后,赵择木突然低声说:“人可真是奇怪……”

    在他一直以来的定义里,可以随心所欲说真话的才能算朋友。这么算下来,之前真的一个也没有。但是他现在陡然意识到,从刚才的某一句开始,他和乔之间的对话就没了虚情假意的伪装,全部都是随心所欲的真话,你来我往,而他们两个居然谁都不介意。

    恍然间会给人一种“还是朋友”的错觉。

    所以说人真是奇怪……

    五六岁时风风火火,可以为对方打架抓蛇、奋不顾身,好像一辈子有这么一两个生死之交就足够了。

    可等到十五六岁,仅仅是十年的功夫,他们就已经渐行渐远,分道扬镳了。彼此的称呼慢慢从“生死之交”变成发小,又变成幼时玩伴,再变成客套的老熟人,又好像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然而现在,赵择木四十岁,乔和曼森小少爷三十五六,他们虚与委蛇二十余年,一个刚出医院正在休养,一个为庞大的案子四处奔波,还有一个收押于看守所。天壤之别,居然又依稀找回了一丝朋友的感觉。

    赵择木久久未曾言语。

    乔看了他半晌,忽然出声说:“你在动摇,我看出来了。”

    赵择木抬起眼,沉默片刻承认道:“……是,我在动摇。”

    “摇着不晕么?”乔少爷问,“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要换做是我,早噼里啪啦倒一地话了。”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田地,说不说又有谁在意?”赵择木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优柔寡断胡说八道!”乔毫不客气地说,“你以前抓蛇拧头那么利落,现在怎么这么墨迹?!”

    赵择木摇了摇头,“你不知道,布鲁尔和米罗·曼森的根盘结得太深了,牵连了太多的人,每一个拎出来跺跺脚都能震三震,他么前前后后编排了将近三十年的网,不是我几句话就能颠覆的。”

    乔:“哦。”

    赵择木:“……”

    “盘根错节三十年嘛,我知道。”乔说,“我不仅知道,还清楚得很。哪些人在他们手里送了命,哪些人岌岌可危,哪些人跟他们统一了战线狼狈为奸,哪些人正在努力查证,这些你也许不知道,但我清楚极了。我不仅清楚,还有证据。”

    “你有证据?”赵择木终于正色。

    “对啊,还不少呢。”

    “不少是多少?”赵择木琢磨片刻,又忍不住提醒说,“他们不是那么容易被打的,一两件事扳不倒他们。”

    “还行。”乔谦虚了一句,“也就够他们在监狱蹲到世界末日,或者一人吃一粒灭失炮的枪子。”

    赵择木:“……”

    “说吧,这个级别的证据,够不够撬开你那张嘴?”乔少爷玩笑似的问。

    没等赵择木开口,乔又调出了自己的智能机屏幕,把顾晏发给他的一张截图找出来,“如果证据不够,那就再加上这个。”

    赵择木从那张图里看到了各种数据,什么“表层信号源”“本质信号源”,弄得他有点糊涂,“这又是什么?”

    “曼森手下爪牙一直在给我们的人发威胁邮件。”乔说,“你知道这种性质的东西一旦被查,会是什么后果么?”

    赵择木:“知道。”

    “知道就行,你这张图的意思是说,尽管你们家为曼森牺牲那么多,但他们坑起你家来可毫无愧疚之心,就连发个威胁恐吓邮件,干扰几台智能机,都要披个你家的壳,生怕你们一家死得不够彻底。”

    赵择木脸色变沉,乔又拿了一个东西放上桌,“如果这些还不够,那就再加上这个。”

    第181章

    前夜(三)

    “这是什么?”赵择木看着桌面上多出来的纸卷,非常疑惑。

    那个纸卷非常精致,带着烫金滚边,腰上扎着锦带。赵择木拨弄了一下,看到了锦带一角绣着的樱桃枝,“樱桃庄园的酒笺?”

    乔抽走锦带,把纸卷展开,转了个方向推到赵择木面前。

    “记得么,去年存留的。”乔说。

    去年的今天,他和赵择木还有乔治·曼森在樱桃庄园约了一次酒,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碰巧遇上了,碰巧都有空,于是三个人久违的,在没有其他人陪伴的情况下,在樱桃庄园喝了一夜酒。

    其实不算尽兴,因为可聊的新鲜话题不多,大多是在说些旧事。

    但酒精总能让人情绪冲头,喝着喝着,居然喝出几分意犹未尽的意思来。

    他们离开的时候天已经亮了,朝霞映在樱桃园,枝叶间有清晨的雾气。他们衬衫领口的扣子敞着,没平日那么精致规整,昂贵的外套被脱下来,拎着搭在肩膀上,随意而不羁。

    他们偶尔还会因为某句话放松大笑,那一瞬间,甚至会让人想到少年时。

    没有分道扬镳,也没有客套奉承。

    乔治·曼森喝得最多,也是最兴奋的一个。

    临走前,他招来庄园的服务生,说要再订一瓶酒,选季节正好的樱桃,酿一瓶口味正好的酒,就存在庄园里,等到明年的这一天,他们再来喝一夜。

    服务生说:“好的,先生。”然后递给他们一张酒笺。

    时隔一年,刚好在约定的这一天,酒笺在看守所会见室的长桌上被拆开。

    上面是一行龙飞凤舞的字:

    敬我多年的旧友,和那些令人怀念的日子。

    落款:乔治·曼森。

    赵择木的手指搭在酒笺一角上,垂着目光。他稍长的头发挡住了眉眼,看不清情绪,只能看见颊边的骨骼动了两下,好像咬住了牙。

    乔同样看着这张酒笺,沉默良久说:“我的律师死党和曾经的老师给过我一个建议,让我不要漫天胡扯,可以试着跟你打一打感情牌。我听了其实很苦恼,因为我一时居然找不出我们之间有什么感情牌可以打。直到一个小时前接到了樱桃庄园的提醒信息。”

    乔静静地说,“我让服务生把酒和酒笺加急送了过来,本来想跟你喝一杯,借着酒劲说服你。但是我拿到酒之后,就改了主意。知道为什么吗?”

    赵择木没抬头:“为什么?”

    “因为这瓶酒已经被人开过了,服务生说今早乔治一个人去了一趟樱桃庄园,独自喝了几杯。不过他没有喝完,还给我们留了一大半。”乔沉默了片刻,“我觉得留下的这些,随随便便喝下去有些浪费,你觉得呢?”

    赵择木没说话,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才哑着嗓子说:“是啊,有点。”

    乔说:“很多年里,我都觉得乔治这人感情很淡,今天跟这帮人浪荡,明天跟那帮人鬼混,没一个走心的。最近却突然发觉我弄错了,他才是我们三个人里最念旧的一个。”

    “我最近总会想起他住院的那几天,不论多少人去看他,他总是在发呆,不愿意说话,颓丧极了。在听说你被列为嫌疑人的时候,他没有表现出丝毫意外。我一直在想,当初他醉酒躺在浴缸里,被人注射那些强力安眠药的时候,也许并没有像法庭上描述的那样醉到不省人事。”

    也许当时的乔治·曼森虽然喝了很多很多酒,却还留有一丝意识。

    也许他并没有完全闭紧双眼。

    也许他在浓重的酒意中,亲眼看见一个人弯腰站在他面前,往他的血管中注入那些强力安眠药,而他记得那人是谁。

    ……

    赵择木闭了一下眼睛。

    “但他今天仍然去了樱桃庄园,取了这瓶酒,并且没有喝完它。”乔终于抬起眼睛,看向赵择木,“我这人挺相信直觉的,我知道乔治也一样。你看,我们直觉里仍然相信你,相信你不是真的希望他死。”

    “你刚才说,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再说什么也没有意义。”乔摇了摇头说,“我觉得不是。你知道的那些,手里握着的证据,心里藏着的事情,对那些被曼森兄弟害死的人有意义,对现在还躺在医院生死未卜的受害者有意义,对那些被无端牵连几十年过不好轻松生活的人有意义,对我们一家和你们一家有意义。最少最少……对乔治有意义。”

    “你欠他一个解释,否则承不起他留下的半瓶酒。”

    会见室里一片安静。

    过了很久很久,赵择木动了动嘴唇,“我接管赵氏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乔治看向他,没有插话,也没有催促。只安静地等他慢慢开口。

    “布鲁尔和米罗·曼森渗透得太深,我父亲……你知道他的,在精明度上跟其他人远不能相比,有时候冲动又轻率。我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完全扯进布鲁尔和米罗·曼森的网里了,整个赵氏都洗不清,也不可能洗清。我试过很多种办法,最后发现,依旧只能走最迂回的路,表面上捧着那两兄弟,私下里一点点把那些纠缠不清的利益线断开。”

    赵择木说起这些的时候,嗓音里透露出浓浓的疲惫:“这其实是一个艰难又漫长的过程,我不可能直接推翻曼森,因为牵连的不仅仅是那兄弟两,还有其他家族,包括克里夫、约瑟等等,单凭赵氏根本扛不住。我只能选择最稳妥的,能自保的路。但布鲁尔和米罗·曼森并不傻,他们能感觉到我的犹豫和拖沓。前几年我能接触到很多事情,但这两年,我已经被他们边缘化了。”

    他轻轻吐了一口气,像是某种无力的感叹,“他们要对自己的弟弟乔治下手这件事,我其实是最后才知道的,还是通过别人的口探到的。那时候人已经上了亚巴岛,万事俱备,连动手的人都安排好了。”

    在那种情况下,赵择木其实阻止不了什么。因为以布鲁尔和米罗·曼森的性格,一次不行会有第二次,这次不成,下次会更狠。

    “我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方法,就是把动手的权力转移到自己手里。”赵择木说。

    他想把事情搞得声势浩大一些,关注度高一些,让更多的人盯着曼森兄弟,他们才能有喘息和转圜的余地。

    赵择木:“我来的话,至少可以保证乔治不会死。也刚好能提醒他,谁也别信……”

    听到这些,乔忽然想起医生说过的话。

    医生说,乔治·曼森运气很好,注射进体内的强力安眠药剂量差了一点点,再加上救助及时,所以最终能保住性命,好好修养的话,不会留下什么过度的损伤。

    而当初,在亚巴岛的酒会上,最先提醒大家去房间叫醒乔治·曼森的,正是赵择木。

    许久之后,乔点了点头:“介意我把这些说给乔治听么?”

    赵择木有些迟疑:“以他的性格,知道这些并不是好事,他藏不住事。非但不能让他远离危险,还会让他那两个哥哥变本加厉。”

    “如果是担心这个,那你还是省省心吧。”乔看向他,斟酌了片刻说:“其实之前说的话没有骗你,我们手里现在握着大把的证据,有最精通基因技术的团队,背靠根基比曼森还深的家族——我家,还有联盟最优秀的律师开道护航。”

    他站直身体,终于郑重了神色,说:“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要加入我们么?你手里握着的那些家族之间的往来证据,会让我们锦上添花。”

    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赵择木终于开了口:“知道么?这样接二连三地转换阵营,会显得我有点优柔寡断,没有主见,像个墙头草。”

    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又沉声说:“不过,我给你一句承诺: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再上一次证人席。”

    乔欣慰地笑起来。

    这是近些日子里,他少有的由衷的笑:“那真是再好不过。”

    那瓶由樱桃庄园送来的酒终于还是搁在了会见室的长桌上。

    一切都很简陋。

    没有讲究的冰桶酒架,没有得体的服务生,没有散着酸甜清香的红樱桃和修剪过的花枝。只有一瓶开过的酒和两只玻璃杯。

    乔给自己倒了半杯。

    他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某个午间,三个年少的朋友第一次在樱桃庄园翻出长辈们存留的酒,故作绅士地碰一下杯,然后仰头笑闹着一饮而尽。

    长风穿过枝丫,回忆里好像总会有明亮得晃眼的阳光,跳跃在某簇花枝之上。

    ……

    一转眼,竟然已经过了这么多年。

    乔用杯口在另一只空杯的杯口上碰了一下,然后冲曼森举了举杯,“其实我也挺念旧的,我想你也一样。”

    敬我多年的旧友,和那些令人怀念的日子。

    “我会在樱桃庄园重新订一瓶酒,等你们来喝。”

    “好。”

    等一切尘埃落定,不醉不归。

    第182章

    前夜(四)

    茫茫星海,私人飞梭披灯航行。

    墙上的星区时钟又悄悄移动了一格,乔估算着柯谨的生物钟,给对方的智能机发了一句,意料之中没有任何回复。

    这大概是最不公平的信息界面了,永远只有乔这半边有字,柯谨那半边空空如也,但小少爷并不介意。

    他有点兴奋,本该趁这时间在飞梭机上补个眠,却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他在偌大的舷窗边转了两圈,又给尤妮斯发了一句。

    这次仅仅几秒,他就收到了尤妮斯的回应:

    -

    你吃错药了?

    乔:“……”

    有亲生姐姐的反应为例,他觉得自己还是别去骚扰亲生爸爸为妙。于是他又转了两圈,拨通了顾晏的通讯。

    所以说人一定要有那么一两个过命朋友,深更半夜拨通讯过去瞎震,对方非但不会打死你,还会很快接通的那种,比如顾——

    “对方正在通话中。”

    乔:“……”

    小少爷把满脑子的“比如”收回去,耐着性子等了几分钟,再次拨了顾晏的通讯号。

    “对方信号错误。”

    乔:“……”

    法旺区还有信号错误的时候?开什么玩笑?

    乔更有点纳闷,他不信邪地又拨一次。

    “对方的智能机已关机。”

    乔:“……”

    他原地愣了三秒,突然反应过来:这踏马是把我拉进黑名单了吧?

    出于验证的心理,乔小少爷不信邪地连拨13次。回回都被顾晏的智能机一秒拒绝,那速度快的……明显是自动的。

    小少爷很心痛。就在他倔着脾气拨出第14次的时候。智能机忽然连震几下,顾晏主动拨回来了。

    “哇你拉黑我!”对方还没开口,乔就控诉起来。

    “没有。”顾大律师矢口否认,平静地说,“我只是开了全消息屏蔽,结果转头一看13个未接通讯堆在屏幕首页。”

    “你开全消息屏蔽干什么?”乔很纳闷。

    这很不符合顾晏的作风,他以前从来不喜欢开屏蔽的,不管白天还是晚上。这会儿是吃错什——

    诶?!

    小少爷嘀咕了一半,忽然福至心灵:“噢!”

    他琢磨两秒,又拖着更长的调子:“噢——”

    “所以我是不是打扰到了什么不方便解释的事情?哎呦我艹我不是有意的,你继续你继续。”

    “……”

    对面顾大律师默然无语好一会儿,在乔知趣挂断通讯的前一刻说:“你在想什么东西?我们在去律所的路上。”

    “嗯嗯嗯。”乔随口敷衍了好几声才真正反应过来,“嗯?!去律所?”

    “对。”

    他特地又看了一眼墙上的星区时钟,法旺区现在是深更半夜没错啊!深更半夜去什么律所?

    “人家谈恋爱的时候都容易消极怠工,你怎么反着来?大半夜的还要特地过去加班?而且你都加班了,开什么全消息屏蔽啊?”

    “不是加班。”顾晏回答说。

    “不加班?不加班你深更半夜去干嘛?跟院长吵架离家出走啊?”

    顾晏:“……”

    未免乔越扯越离谱,他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下:“做贼。”

    深夜,法旺区。

    燕绥之和顾晏进了南十字律所。

    一如往常,他们目不斜视径直去了二楼的顾晏办公室。

    “小傻子怎么样了?”燕绥之目光从几处会装摄像头的角落一扫而过,随口问了一句。

    “被我们知法犯法的行为吓得切断了通讯。”顾晏摘下了耳扣。

    他们清早捕捉到来自于南十字的信号源后,就直接驱车去了律所,想看看给房东发威胁邮件的人还在不在,是不是他们所想的那位合伙人。

    但对方很警惕,等他们到律所的时候,对方早就已经离开了。

    所以他们等到半夜,等律所空无一人的时候,直接去菲兹办公室用公共光脑搜他们想要的东西。

    “这怎么叫知法犯法?”燕绥之挑眉说,“哪条法律规定了不许半夜回工作地点借用一下公共光脑?又有哪条法律规定了不能从相互联通的数据库里调点信息出来?变向联通就不叫联通了?我们这明明是合理利用有效资源。”

    做过院长的就是不一样,死的也能说活。顾大律师想了想,居然找不出这话有什么问题。

    这两位“做贼”都做得从容不迫,他们先是把外套脱了挂在自己办公室的衣架上,又为了舒适方便把衬衫袖口解开,往手臂上翻折了两道。

    更过分的是还去茶点间倒了两杯咖啡,这才端着咖啡杯进入菲兹的办公室。

    行政人事的办公室很宽敞,菲兹作为这一块的负责人,有个玻璃水墙半隔开的独立空间。整个办公室收拾得时尚整洁,一看就是按照菲兹的口味摆布的。

    大律师时不时需要找菲兹确认各种文件手续,顾晏跟她关系不错,更是对这间办公室熟门熟路。

    菲兹那个独立办公间里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那是她自己用的。另外,依靠落地窗还立一张弧形桌,有点类似咖啡店面朝窗户的吧台。那两台备用的公共光脑就搁在那个弧形桌上。

    落地窗的双层窗帘闭合着,其中一层完全不透光,将办公室和外界隔绝开。燕绥之靠着弧形桌坐下,支着下巴问顾晏:“你来还是我来?”

    顾晏正要打开光脑,闻言手指一顿:“你会?那你来也一样。”

    燕绥之:“不会,我只是礼节性客气客气。”

    顾晏:“……”

    关于怎么从这种公用信号源环境下介入各个数据库找东西,顾晏那位专家朋友说得挺复杂,好在听的这位脑子好记性也好,始终记得那个操作流程。

    动手介入数据库之前,顾晏又把反捕捉程序的结果反馈仔细看了一遍。

    划拉到那个“1192-1182-1”信号源代码时,顾晏的目光停留了一会儿。因为这行数字下面还标着一个小小的符号“*”,程序反馈出来的其他信息他们都能明白意思,唯独这个多出来的角标解释不了。

    所以出发来律所前,顾晏给这个角标截了图,发给那位专家朋友询问。

    那位朋友很快回道:“没什么关系的符号,不影响实质性结果。不过具体什么意思我给忘了,当时可能随手加了点额外功能。等我回头翻翻原始草稿再告诉你。”

    半个多小时过去,对方还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这无伤大雅,毕竟介入数据库搜找文件跟这个小符号没有任何关联。所以顾晏只是目光暂停了片刻,就收起屏幕,开始顺着回忆操作起光脑来。

    那过程确实复杂得很,中间时不时会蹦出几个程序,显示正在破解某个数据库的安全密钥。大大小小一串进度条下来,就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夜色更深,办公室内的温度都受影响变低了几分。

    燕绥之这会儿其实有点不舒服,头隐隐作痛。光脑屏幕上的字符翻滚得太快,看久了甚至还加重了那种不适感。

    所以他看一会儿就收回了视线,状似百无聊赖地在办公室里转了两圈,又靠在窗边,伸手挑起了双层窗帘的边缘。

    从这片落地窗看出去,能看到南十字和隔壁通用的停车坪边缘茂盛的花树。

    大部分视线被漂亮的花束挡住了,但依然可以看出来,这一整条街都不剩什么人了,除了偶尔滑过的车灯,便是一片静谧的幽黑。

    片刻之后,光脑轻轻响了一声。

    燕绥之从窗外收回视线,轻轻按了按太阳穴,朝光脑看过去。就见顾晏敲下一个确认键,光脑的屏幕终于跳转成他们最想看到的一幕:

    正在搜找文件,这个过程大约需要五分钟……

    这句提示下面是长长的进度条,正在以不紧不慢的速度朝前爬着。

    搜索进度2%。

    外面不远处又有车灯如水一样无声划过,不过燕绥之没回头,他看了一会儿屏幕,把挑着窗帘的手指放下了。

    搜索进度27%。

    南十字律所,停车坪北入口。

    一辆红色的飞梭车放慢了速度。深夜光线不好,刷脸系统透不过车窗玻璃。驾驶座上的人体贴地打开车内灯光,又放下车窗,让扫描仪对着自己的脸照了一下。

    计费屏自动跳转,显示出三行字:

    扫描成功!

    艾琳·菲兹

    专用停车位21

    菲兹重新关上车窗,耳扣里朋友的声音还在继续:“你安全到了没?到了我挂了啊,我要困死了,再聊下去明天我铁定要迟到。”

    “到啦。”菲兹把车开进车库,说:“拉着我胡扯两个小时的明明是你,怎么搞得好像是我不放你去睡觉一样。你赶紧挂断吧,我准备下车了。”

    “行行行。”朋友还在嘟囔,“我早困了好吗?谁让你聊到一半突然诈尸说要回趟办公室,要不是怕你走夜路被打,我才不会强行拖到现在。”

    “有两个文件忘记传了,死线临头没办法。你以为我吃饱了撑的么。”菲兹唉声叹气。

    搜索进度69%。

    红色飞梭车在专用车位自动停好,菲兹拎着包下车进了电梯。楼层开始从-2往上跳。

    搜索进度82%

    电梯楼层跳到了1,菲兹拎着包往外走。

    半夜匆匆来去,她连高跟鞋都没穿,蹬着一双居家软底鞋就来了,踩在地摊上一点儿声音都没有,演个女鬼正合适。

    搜索进度91%。

    菲兹穿过室内花廊,又在茶点室的冰箱顺了一瓶酸奶,走到了办公室门口。

    她握住把手正要开门,动作又忽然顿住了。

    因为在她的脚前,有光从门底的缝隙里透出来,洒在她的鞋面上。

    第183章

    前夜(五)

    与此同时,办公室内。

    燕绥之没再继续紧盯屏幕,头疼的感觉又重了一些。

    他挑开窗帘一角,给自己转移注意力,结果目光就落在了停车坪入口处。

    “顾晏。”燕绥之盯着停车坪入口,轻声说,“停车坪门口的身份识别仪是感控的吧,待机时候亮什么颜色的灯?”

    “蓝色。”顾晏问,“怎么?”

    “没事,看到那边有蓝光,问问。”燕绥之说。

    他净透的眸子静静地盯着那个方向。

    角度问题,无法直接看到停车坪的入口,但可以看到入口旁栽种的一排花树。最里面那株,枝叶镀上了一层隐隐的红光。

    有人进去过。

    所以停车坪的识别仪切换到了工作状态,还没切回待机。

    燕绥之放下窗帘,转头盯着办公室门。

    “你继续。”他拍了拍顾晏的肩膀,目光扫过桌面。

    为了转移头痛注意力,他自己手里那杯咖啡已经不知不觉见了底,倒是顾晏一直在忙,咖啡只动了两口便搁在手边,到现在依然很满。

    他一脸冷静地做了调换,拿起顾晏的杯子便往门口走。

    但走到办公室门边,他又没有要开门的意思。就那么端着咖啡好整以暇地等在那里。目光沿着门缝扫了一圈,最终落在把手上。

    他这举动实在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

    顾晏手指没停,问了他一句:“怎么站门边?”

    燕绥之就着手里的杯子,又喝了一口咖啡,不紧不慢地说:“等。”

    “等什么?”

    等着看看对方有没有眼力见。

    如果在顾晏搞定数据库再摸进来,那他可以勉为其难跟对方扯两句,扯到对方脑子转不过来为止。

    但如果在搜索完成之前就摸进来……

    门外。

    菲兹看着鞋尖上的光,眼珠一转不转。

    她静止了几秒,忽然把手中的酸奶瓶搁在了一旁的花台上,又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包里摸出了几样东西。

    然后轻轻握上了门把手。

    ……

    搜索进度93%

    门内机簧轻轻一弹,应声而开。

    来了!

    燕绥之双眸眯了一下,抬手就把咖啡泼了出去。

    这大概是某位院长演技的巅峰时刻,泼出咖啡的同时,他“啪”地抓住了门,变相挡住对方进门的路。

    乍一看,这就像是被门外的人吓了一跳,撑住门框才堪堪刹住步子。

    鬼都不知道他已经等了好几秒了。

    但外面那位也不是吃素的,燕绥之还没看清来人是谁,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玩意儿就捅了过来,还没碰上都能感觉到皮肤麻刺刺的。

    燕绥之眼疾手快一把捏住对方手腕麻筋。

    捅过来的东西瞬间松脱,掉在了地毯上,无声滚了两圈。

    那人“啊——”地低叫一声。

    “菲兹小姐?”燕绥之听见这声音,顿时愣了。

    门外的菲兹握着一只手腕也愣了:“阮?!”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表情惊异中还混杂着一丝别的意味。但没等燕绥之探究明白,她就已经低下头去“哎呀哎呦”地甩着她那只麻手了。

    “揉一会儿这里就好了。”再熟也是位女士,不好随便上手,燕绥之在自己手腕上比划了位置告诉她,然后又问:“咖啡撞到你没?”

    “没有,我不穿高跟鞋就很敏捷,基本都洒地毯上了,只有手麻。”菲兹一脸愁苦地瞪他:“你怎么下手这么重?摸个电门也就这程度了。”

    燕绥之:“抱歉,一开门就有东西扎过来,本能反应。我差点儿以为进了贼,还是个携带凶器的贼,正按着转化抢劫算刑期呢,没注意下手的力度。”

    他这话其实很有心理上的导向性,“以为进了贼”这句话,就他把自己划进了“理由正当不是贼”的行列,给了菲兹一个先入为主的暗示。

    紧接着,他抖了抖衬衫边角不幸沾上的咖啡渍,疑惑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果不其然,菲兹小姐气势上弱了两节,讪讪地说:“有东西落在这里了,而且还有一些事情没做完。我本来都要睡觉了,忽然想起来也睡不着了,干脆就赶过来了,再加上——”菲兹下意识解释了一句,又猛地住了嘴。

    燕绥之:“嗯?”

    菲兹:“………………”

    诶不是,这好像是我的办公室啊。我出现在这里不是理所当然的吗?为什么会有种误闯别人领地的感觉?

    菲兹小姐内心万分纳闷。

    反观这位真正误闯别人领地的……居然坦然得不得了。

    什么道理?

    她正要张口说点什么,燕绥之又弯腰把她掉落在地上的“凶器”捡起来。

    那东西长得活像个圆头钢笔,只不过粗短一些。其中一头发着暗蓝色的光,即便没碰到皮肤,靠近了也会有种汗毛竖起的刺麻感。

    “防身电笔?”燕绥之把开关关掉,递还给菲兹。

    这玩意儿其实跟警用电棍没什么差别,也就做得袖珍一些,危险性低一点。有些人独自走夜路会带上一个。

    真要用起来,不致命,但捅一个晕一个。

    菲兹接过电笔,又把掏出来的其他几样东西逐一放回包里。

    包括但不限于指虎、掌钉、袖珍警报器、防身喷雾,录音笔……

    燕绥之:“……我是不是也得庆幸自己勉强算得上敏捷,否则这个月都得在春藤住着了?”

    而且怎么还混着个录音笔?

    菲兹小姐气势再度矮了几分,“我开门的时候,看见门缝里有光,我也以为……”

    “哪位盗窃分子办坏事的时候弄得灯火通明的,办展览搞直播?”燕绥之笑着说。

    “也是。”菲兹点了点头。

    绕了两圈,她都快忘了自己要问什么了,好在最后又想起来了:“你怎么在楼下?顾呢?”

    看在关系好的份上,她没直接说你来我办公室干嘛,而是委婉了一下。

    谁知燕绥之转头朝办公室里指了指,“顾老师?在里面呢。”

    菲兹:“……”

    好,占地盘还带组团的。

    搜索进度98%

    燕绥之说:“我智能机这两天出了点问题,数据库被锁定了。”

    他说着,顺手调出屏幕,把一连十条安全警示通知划拉了一下,让菲兹领略了一下那一整排触目惊心的红色感叹号。

    “数据库被锁定?”菲兹闻言皱起眉,她略微思索了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她在目光一动,看向燕绥之问,“怎么好好地会被锁定呀?查过么?我做行政人事接触的事情比较杂,以前所里好像也有哪位数据库被锁定的,好像是因为远程干扰?”

    她说着又摆了摆手道:“当然,那次听说的是这样。这年头有些人疑神疑鬼的,就爱用这些流氓手段。”

    “在查,其他到还好,就怕是被种了病毒或是别的什么,导致资料泄露。”燕绥之说着冲办公室里面指了指,“之前翻找卷宗,你给我开了不少权限。我想了想,还是觉得把这些权限关了比较好,免得被盗用。”

    燕绥之说起瞎话来眼睛都不眨,更何况他说的这些也不算全是瞎话,至少混了不少真实情况,四舍五入算个真实理由了。

    “顾老师的光脑管不了你这边的行政后台,只能下来借行政公用的先把我的通讯号封上。”

    “哦——”菲兹恍然大悟,“怪不得,我说你们什么事不能等明天呢。”

    “夜长梦多。”燕绥之说。

    菲兹点了点头,抬脚进了办公室。

    从燕绥之的位置,能越过磨砂玻璃墙看到里面办公室的一角——

    光脑屏幕上,进度条终于跳了一下,变成了100%。

    界面转换成了搜索完成的状态,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滚出一个信息长条,上面是各种目标文件的缩略图和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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