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在一些医生口中,在曼森的感染治疗中心。”燕绥之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这不会是曼森有意为之吧?”

    药物成瘾……这其实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另一样更罪恶的东西——吸毒成瘾。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乔提到过,曼森家再上一代中,曾经有人试图发展过毒品线。”顾晏说。

    “记性不错。”埃韦思说。

    “这其实是曼森家族的大忌,从这点来看,布鲁尔和米罗两兄弟骨子里一点也不像曼森家的人。”埃韦思冷冷道。

    “他们在研制慢性药的过程中,也许是发现了某些试验品能让人成瘾,于是又动起了歪心思。毒品这种有着巨大利益同时又能控制人心的东西,对那两兄弟来说有着莫大的诱惑。”

    顾晏皱起眉,“但是联盟现今对毒品的管控和打击力度达到了500年内的顶峰。”

    根本没有什么人敢轻易去碰毒品线。

    “所以他们换了一种方式。”埃韦思说,“他们在尝试利用正常的手术和医疗,更改普通人的某些生理情况。当然,那是太专业的东西,我做医疗但并不是研究专家。”

    埃韦思摊手说,“打个比方,在你的激素、大脑甚至基因里做一些小小的更改,使你天然开始渴求某种药剂的安抚,依赖它,大量且持续地需要它,离不开它。这就是曼森兄弟想要的,一种被动式的吸毒。而所谓的毒品会披着最普通的外衣,诸如安眠药、止痛片、甚至退烧消炎药剂,这一切都把控在他们手里。”

    燕绥之和顾晏脸色倏然一沉。

    如果曼森兄弟成功了,他们有遍布全联盟的治疗中心,可以在不知不觉间改变无数人。而每个治疗中心还附带研究点,可以在合理合法的外壳之下,明目张胆地研究他们所需要的药剂。

    他们有合作商——西浦药业,有运输伙伴,克里夫飞梭。

    最终能发展成什么样,简直不可想象。

    “很疯狂是不是?”埃韦思说,“很正常,毕竟你们是律师,有时候并不能理解某些商人为了获取利益能做到什么程度。10%、50%的利益就能让一些人疯狂了,100%甚至500%呢?有些人为了这些可以变成魔鬼,那两兄弟就是中间的佼佼者,倒是让我们这些老家伙们自叹不如。”

    “所以——”燕绥之回味着刚才埃韦思所说的,“我父母的那场基因手术,被他们当成了一次试验。”

    “是众多试验中的一场。”埃韦思说,“我刚才说了,激素、大脑、基因,也许包括静脉注射?这些应该都在他们的试验范围内。”

    “我始终觉得很惭愧……”埃韦思顿了顿说,“当初曼森家开始对医疗有兴趣时,我没有意识到问题。那其实就是曼森兄弟在寻找合作者,而那时候的我被一些假相蒙蔽,愚蠢地以为老曼森还是实际的掌权者。”

    他将自己交好的朋友,合作者,以及一些前途无量的年轻人带去曼森家的聚会,却没想到那会是魔鬼的午餐。

    直到那些人一个接一个地出现意外。

    “我其实不算什么情深意重的人,甚至不算一个好人。”埃韦思先生说,“我是个非常自私的商人,为了朋友赴汤蹈火这种事情我做不出来。但这些年里我始终在想,最初是我给魔鬼递了镰刀,是我把他们送到了刀刃之下。如果连让灵魂安息都做不到的话,那我这一辈子就是负债累累血本无归,太过失败了。”

    第156章

    原委(二)

    顾晏朝燕绥之看过去。

    在埃韦思先生一点点说出那些往事真相的时候,燕绥之的目光始终落在手里的咖啡杯上,表情平静,似乎听得极为专注。

    办公室有一半是玻璃的,大片大片的光线投射进来,落在燕绥之低垂的眼睫和眉眼上,镀了一层光,以至于旁人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有着什么样的心情。

    他就像是安静地听着某个不相干的故事一样。

    但燕绥之越平静,顾晏就越担心。

    二十多年长夜一般望不到头的孤独、挣扎、压抑和想念,那些再也见不到的人,再也听不见的话语和笑声,再也填不满旧居空屋……一切一切的起始,居然就被“一场试验”这几个字轻描淡写的带过了。

    会愤怒吗?还是会难过?

    没人看得出来。

    因为这个人所有的情绪都是向内的,尖刀利刃都对着自己的心脏。

    “当初你母亲需要做基因手术的时候,联盟对基因手术的限制比现在多,每年会依次对各大医院进行资质审查,很不巧,那时候春藤正在审查期内……”

    审查期一般为时一个月,被审查的医院在那一个月内不得进行任何基因手术。而那时候,燕绥之的母亲状态非常差,等不了那一个月,于是他们进了另一家医院。

    他们对于燕绥之的安排总是很细致,一要绝对安全,二要绝对保密。他们同时进行了手术,但负责医生不同,也并不在一间手术室。

    多亏这样分隔式的安排,曼森兄弟没能完全渗透。

    埃韦思说,“那场手术说来其实很混乱,他们本都是你父母可以信任的人,但其中一部分变了,有人在害你们,有人在帮你们。而联盟在之后收紧了基因手术政策,审查一波接一波,扰乱了曼森的步调,分散了注意力。这种混乱最终歪打正着,以至于机缘巧合之下,你的身份多保密了很多年——”

    但同样的,这种混乱也导致多年后的调查变得困难重重,因为干扰性的信息实在太多太杂了。

    不论是燕绥之、还是埃韦思,甚至连曼森兄弟想要从旧事里找寻某些信息,都麻烦至极。

    对德沃·埃韦思他们这些长辈来说,很难定义布鲁尔和米罗这两兄弟。

    他们嚣张而自负,野心勃勃,行事作风和埃韦思他们这辈商人截然不同,论精明论头脑论谨慎,他们其实比不上自己的父辈们,但他们不按常理出牌,不计后果,不讲规矩和情面。

    这种做派反而成了他们的保护色,以至于连埃韦思这样的老狐狸最初都有些找不到方向。

    “不配合合作的人不留,麻烦人物不留,知道太多秘密的人不留,这大概是那两兄弟的准则。不止如此,他们甚至还把手伸到了其他家族,我们这些人到了一定年纪,总会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心脏、大脑,还有最普遍的失眠。那段时间有人用的药就很有问题。幸运的是我们大多数人总保持着警惕心,不会让自己过于依赖某种药物,但仍然有人疏忽了。”

    埃韦思说:“老克里夫衰老得那么快,小克里夫早早接班,跟曼森兄弟也脱不了干系。但是当时我们没能摸索到正确的思路,毕竟我们在太平日子里生活久了,已经多年没见过这样胆大的小辈了。”

    布鲁尔和米罗兄弟之间的年龄差不大,但他们跟小弟乔治·曼森之间却有着天堑鸿沟。

    不止在自己家族里,在交好的各大家族同辈人里,他们都是最年长的,最先站住阵脚。如果各大家族都开始更新换代,那他们一定乐见其成。

    因为一旦更新换代,他们必然能稳坐头把交椅。

    一位合格的商人,总会给自己留有一些余地,但他们从不。这也是埃韦思这类标准的商人最初摸不准他们行事的原因。

    “就比如他们的弟弟。”埃韦思说:“其实不论老曼森怎么偏向于最小的儿子,乔治·曼森都很难撼动他们的位置。但即便这样,他们依然没不打算放过那个可怜的小子。在处理他们弟弟的时候,他们明目张胆得几乎毫不掩饰,连乔都看得出来。”

    可这世界很神奇,他们最不加掩饰的行为,在很多人眼里却是最不觉得反常的。因为搞垮兄弟姐妹这种行为,放在家族斗争里,不知什么时候成了意料之中的事。

    “但他们又并不是毫无分寸不知收敛的。”埃韦思说,“有将近十年的时间里风平浪静,久得就像他们的野心已经得到了满足,打算就此收手了。我在那段时间里见到了默文·白先生,又由他知道了你。”

    最初知道故人之子还活着时,埃韦思先生很宽慰。

    但他在那之后全无动作,既没有刻意去关注过,也没有增加交集,就像是全然的陌生人。

    老狐狸精明谨慎,他知道自己的一些举动反而会给曼森带路,没有反应就是最好的保护。

    但这种保护毕竟不是永恒的,埃韦思一度认为曼森兄弟其实知道燕绥之是谁。但他们脾性难测,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对燕绥之有任何动作,也许是觉得一条漏网之鱼不足为惧。

    过于稳定的状态往往说明,他们的准备已经达到了某个预想的阶段,也许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这其实是最容易大意的时候,最容易露出马脚。

    “但是就像你们进门时说的,我缺少一些关键性的东西。”埃韦思说。

    老狐狸最擅长的事,就是在毫无头绪的时候,让对方自己把把柄递出来。

    他悄悄运作了很久,借着春藤家族跟联盟政府之间的天然亲近关系,给曼森兄弟营造出一种假象,让他们觉得自己即将要承受一波最为棘手的审查。

    当他们有了危机感,一定采取一些举动。

    “怎么样的举动最恰到好处?”埃韦思伸出拇指,“动作一定不能大,边边角角的或是不那么紧急的一定不要动,因为涉及到的人和事越多,越容易出岔子,会打草惊蛇。”

    他又伸出食指,“但最关键的证据一定要清除。”

    他顿了顿,收起手指道:“结果他们选择动了你,但这个举动其实在我意料之外。”

    因为燕绥之从表面上看,应该属于不那么紧急的边边角角,否则曼森兄弟早就该下手了,不会留到现在。

    “我倾向于你身上有一些东西,曼森兄弟原本没有意识到,但现在忽然发现了。”埃韦思说,“但很遗憾,这点我还在调查中,目前还没有结论。”

    ……

    这场聊天持续的时间很久。

    等到三人前后从办公室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将近傍晚。

    “聊完了?我们都饿了。”尤妮斯强行勾着弟弟的脖子,带头迎过来,“我叫服务生了,一起用个晚餐?”

    德沃·埃韦思点了点头,转身询问地看向燕绥之和顾晏。

    这时候的燕绥之看上去没有任何异样,他笑了一下,正要开口,却感觉顾晏垂着的手紧紧抓了他一下,又松开。

    “抱歉,我们还有一些事需要处理。”顾晏说。

    “很急吗?”德沃·埃韦思问,“现在就要走?”

    燕绥之手指动了动,点头道:“恐怕是的。”

    众人不是第一天跟律师打交道,对这种情况也见怪不怪。而德沃·埃韦思也很少会追根究底地问,他笑了一下,拍了拍顾晏和燕绥之的肩膀道:“这顿先记下,回头有空要补。”

    燕绥之:“一定。”

    “让专车送你们回去。”尤妮斯说着就要安排。

    顾晏冲她抬了一下戴着智能机的手指,“飞梭车已经到了。”

    “到了?”尤妮斯朝落地窗外张望了一眼,就见一辆黑色飞梭车亮着暗蓝色的自动驾驶灯,穿过植物园和草场驶来。她没好气地笑道,“你还真是——哎,算了。那你们注意安全,回见。”

    飞梭车在别墅外无声无息地停下,暗蓝色的光闪了几下,示意自己已经在目的地停稳。

    顾晏和燕绥之告别众人上了车,目的地重新调整为城中花园,自动驾驶的灯闪了两下,车子便平稳地拐上了出酒店的路。

    燕绥之在副驾驶上坐定,转头冲顾晏挑眉一笑,问:“什么急事,这么神秘?”

    车内没有开灯,单面可见的窗玻璃上映着车外的灯光。

    路灯、车灯、街边商店的晚灯在极速行驶中煌煌成片。

    顾晏调整驾驶设定的手指顿了顿,在明灭的灯影中转过头来,目光从燕绥之的眼睛扫过,落在翘着的嘴角上。

    他沉默着看了片刻,伸手抹了一下,说:“难受就别笑了。”

    过了有一会儿,他感觉拇指下带着弧度的唇角慢慢放松,最终变得平直。

    “其实还好……”燕绥之说了一句。

    褪下那层笑,他的脸色就显得苍白起来,眉心的褶皱也显了出来。他垂着眸子调整了座椅模式,然后抓住顾晏的手,闭上眼睛低声说:“我睡一会儿,头和胃一直在疼。”

    第157章

    基因片段(一)

    燕绥之睡得并不安稳,眉心始终微微皱着,偶尔会因为车外划过的灯影而舒缓片刻。

    顾晏原本想把他那边的车窗颜色调深,挡住灯光,在注意到这个细节后又便改了主意。

    飞梭车平稳地在白鹰大道上飞驰时,燕绥之醒了几秒,半睁着眼睛看向窗外,

    “到哪儿了?”

    可能是因为身体不舒服的缘故,他说话有些懒得张口,低低哑哑,带着迷糊的困意,显得很累。

    这也是独一份的燕绥之,只有最亲近的人才会见到,但顾晏却宁愿这种机会越少越好。

    “在路上。”顾晏低声问:“还疼么?”

    “好多了。”燕绥之看了眼身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毛毯,把下巴往里掩了掩,又朝窗外懒懒地看了一眼,疑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顾晏:“回家。”

    燕绥之没好气道,“从哪儿学会的骗人……我就是再路痴,每天要经过的路还是认识的……要回城中花园,根本不会经过这条道。

    他声调不高,每句话之间会有一段间隔,单是从语速就能判断出来,头疼胃疼并没有缓解多少。

    顾晏低头贴着他的额头试了一下体温,这才沉声承认道:“去医院。”

    “去医院干什么?”燕绥之任他试体温,但手指却从毯子里悄悄伸出来,试图去更改控制界面的驾驶终点,“不去。又没什么大毛病——啧,你别挡我手。”

    他指尖还没戳上屏幕,就被顾晏半路拦截,抓着塞回毯子里。

    “真不疼了,好得很。”燕绥之抬眼看着他,语气无奈。

    “你这话在我这里毫无信用可言,骗人的本事都是从你这学的,别费劲了。”顾晏一点也不客气地驳回他的无理要求。

    “……”

    燕绥之张了张口,想给他灌输自己“睡觉能治一切”的庸医歪理,顾晏已经单手划开智能机屏幕,调出一份页面给他,淡淡道:“继续坚持不去,就把这个签了。”

    “什么东西?”燕绥之撩起眼皮。

    “平等协议。”顾晏说,“如果以后我身体不舒服又不想去医院,你能做到真的不去,我就考虑改目的地回家。”

    燕绥之:“……”

    他默然片刻,无奈地说:“真会抓人软肋,你怎么还备着这种东西?”

    顾晏:

    “因为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以防万一。”

    燕绥之彻底认命,默默躺回椅背。

    飞梭车拐过白鹰道的大弯,弯道口的警示路灯有点晃眼。

    顾晏伸手掩住燕绥之的眼睛,声音又沉缓下来,“别撑着了,再睡一会儿,还有二十分钟才到。”

    “那就去春藤吧……”燕绥之握住他的手,懒懒地闭上眼睛。

    “嗯。”

    “刚好看看林原在不在。”

    “已经联系好了。”

    燕绥之牵了一下嘴角:“你可真是……”

    ……

    春藤医院的人流量从来不会入夜而有所减少,有时候夜里比白天还要繁忙,但今天却不一样。

    一楼大厅的人不多,尤其是那几条为感染者开通的绿色通道空空如也,跟前段时间的盛况相比,显得格外冷清。

    任何一个局外人看到这一幕,恐怕都会觉得春藤医院大受打击,境况萧条。

    “来了?”林原正巧从基因大楼那边过来,穿过长长的通道向他们招招手,“去我办公室说。”

    他可能刚从实验室出来,依然是全副武装的模样,只露出一双眼睛,如果不出声的话,乍一眼很难认出来。

    林原跟他们打完招呼,又对身边一个同样全副武装只露出眼睛的人说,“你早点回去吧,办公室有我呢。好好睡一觉,你这两天的脸色可真吓人。”

    “嗯。”那人应了一声,朝燕绥之和顾晏这边瞥了一眼。

    燕绥之的目光从他露出来的眉眼上扫过,停了一下。

    对方水棕色的眸子一动,冲这边点了点头,算是招呼。接着又平淡地收回视线,一边往大厅一侧的更衣室走,一边解下自己的口罩和外层实验服。

    他摘下帽子的时候,一头卷曲的头发露了出来。

    是卷毛医生雅克·白。

    “白医生销假了?”燕绥之问林原。

    “你说雅克?对,今天销的假。不过一看就很久没休息好,那脸色差得谁都看不下去。这不,本来想值班的,又被轰回去了。”林原打量了一番燕绥之的脸色,问:“你怎么样?”

    “小毛小病而已,已经没什么感觉了,顾律师坚持要绑我过来。”燕绥之笑了一下,好像他睡了一觉之后各种不适真的都消失了一样。

    “那都不重要。”燕绥之指了指自己眼角,“倒是这个,得劳驾你查一下。”

    “确实多了一枚小痣。”林原说:“不过颜色很淡,不仔细看还不太出来。走吧,去楼上做个检测。”

    他说着又冲顾晏眨了一下眼睛。“放心,胃疼和头疼一样得查,不听他的。”

    顾晏点了点头。

    燕绥之:“……”

    ·

    林原对燕绥之的身体情况很了解,检测的时候知道着重于哪些,所以耗费的时间并不长。

    但当他拿到检测结果时,却皱着眉研读了很久。

    “怎么了?”顾晏有点担心。

    “等一下。”林原冲他们招了招手,“跟我去趟实验室,再用另一台设备查一下。”

    “什么设备?”

    “我们医院目前最新最先进的基因设备。”林原道,“专用于实验室,搞研究用的,还没对外普及。当然了,一般情况下也用不上这么复杂的。”

    他让两人穿上实验服,带他们穿过四道生物密码门,进了一间实验室。

    实验室内的温度偏低,迎面扑来一阵冷气。一边是各种复杂的实验台,金属的冷冻柜,另一边是玻璃罩着的一个实验舱。

    “就这个。”林原指着实验舱说,“这可是个宝贝疙瘩,春藤顶上的大老板盯着设计的,前阵子刚投入实验室。整个德卡马也就两台,一台在这里,另一台估计在总部。除了有权限进来的,就没几个人知道这东西。”

    “那你就这么拿来给我检查身体?”燕绥之说,“不用打个申请?我很担心检测完你就要被辞退了。”

    林原哭笑不得地晃了晃智能机,“我哪来那么大胆子,半个小时前收到了乔大少爷的私下通知,说大老板有旨,你们两位待遇特殊,设备敞开了用。”

    燕绥之跟顾晏对视一眼,心说老狐狸就是老狐狸,关照人都关照得这么有先见之明。

    “那为什么要用这台设备?”

    燕绥之问,“有什么棘手问题?”

    “也不是。”林原斟酌片刻宽慰道:“这台设备的检测结果比普通设备更敏感。打个比方吧,普通设备只能检测出尚存痕迹的基因修正,你看你之前有一次长期的修正,现在有一次短期修正,两个都在存续期,所以普通设备会显示你做过两次修正。但是——”

    “当你这个短期基因修正到期限,彻底失效,残留痕迹就会渐渐消失,一年两年或者再久一点,就几乎毫无痕迹了。到那时候再用普通设备检测,结果会显示你只做过一次基因修正,就是长期的那个。”

    林原指着实验舱说:“这个不同,它对几乎为零的痕迹依然敏感,隔五年十年甚至一百年,只要你坐进去,结果永远都是做过两次基因修正。不仅如此,它还能回溯和预测。”

    燕绥之想起他曾经提过这个基因回溯技术,只不过还在实验阶段,还需要一段时间才能稳定下来。

    林原让燕绥之坐进舱里,关上舱罩。

    他跟顾晏并肩站在显示仪旁,仔细调整了参数。

    这设备的检测速度极快,十秒后,显示屏上一条一条蹦出燕绥之的基因信息来。

    两次基因手术的时间,基因源片段详情,修正结果,延续时间,以及过程中发生的各种变化……

    所有东西都一目了然,以至于顾晏这个非专业人士都能一眼看懂。

    他皱起眉,指着图谱中一段扎眼的红色图像,以及存续时间中的“持续干扰”,问林原:“这是什么意思?”

    林原仔细地把那段红色图谱截取下来,存入连接的分析仪。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用这个设备了。”林原道,“还记得我之前跟你们说过的么?他第一次基因手术里有一段片段很古怪,但上次检测的时候并不活跃,这次就不同。”

    他又指着存续时间说,“一般而言,基因手术的存续时间设定了就是设定了,不会变动。但他两次基因修正开始互相干扰了,这短短一段时间里尤为明显,我怀疑就是受这个片段影响,所以要借这个设备分析一下。”

    “互相干扰的结果是——”

    “都缩短了。”林原道,“而且是持续性缩短。也就是说,今天来测显示的剩余时间,和明天来测显示的剩余时间,很可能不一样,相差多少要看干扰效果。”

    “也就是说——存续时间根本不能确定?”顾晏眉头深深皱了起来。

    “你看,他第一次修正剩余时间变成21年,第二次短期修正变成8天,一个按年缩,一个按天缩,速度都不能一致,之后还会不会加快……”林原顿了顿,“很难说。”

    林原又翻了一页结果,指着其中几行说,“他眼角的痣显出来也是因为这点,受到干扰之后存续期变动太频繁,导致一些变化提前出现了。他头疼和胃疼这类的生理不适,其实也是这个导致的,相当于提前经历基因修正失效的后期反应。”

    他说着,又朝实验舱看了一眼。

    燕绥之戴着遮挡检测光的眼罩,面容平静,好像没有什么难以忍受的不适。

    但是显示仪上,基因修正紊乱导致的疼痛等级却亮着警示的橙红色。

    第158章

    基因片段(二)

    这样鲜亮的疼痛等级灯实在刺眼,顾晏心脏被狠狠揪了一把,

    “有办法止痛么?”

    “这个怎么说呢……”林原迟疑道,“就像我刚才解释的,他这种痛源自于两次基因修正之间的冲突,再追根究底点,是因为那个古怪的片段。在这个片段还没分析明白前,最好不要轻易妄动,以免弄巧成拙。唯一比较稳妥的办法是把它转为惰性的。”

    简而言之就是它不作怪,两次修正之间的冲突就没有那么激烈,疼痛自然会缓和。

    “但是?”顾晏看到林原的犹豫神色,就知道他还有后半截话。

    “但这只能做个暂时的。”林原说。

    “不能做长期的?”顾晏问。

    “一来,长期那种剂量大、方法复杂、下手重,次数多,又不好确定究竟能维持多久。一旦反弹,不知道活跃度会不会翻倍,会不会更难控制。”林原苦笑一下,“我哪能乱让人冒这个险。”

    他顿了一下,又说:“二来,转化为惰性毕竟不是清除。那片段没分析明白前,没法确定清除手段。但是转化为惰性,又会让基因设备难以检测,找不到它。这就相当于在人体内埋了个隐形的炸弹,还是别了吧。”

    顾晏皱眉问:“那短期的有没有危险性?”

    林原摆摆手,“短期的你大可放心。”

    顾晏点了点头,目光重新落在燕绥之的脸上,一转不转。

    林原从光脑里取了两张页面,推给他看:“这个是注意事项和需要签字登记的信息表——”

    他说着,朝玻璃罩内的实验舱看了一眼,“这个残留片段突变和基因修正紊乱的事……是不是先不告诉他比较好?”

    顾晏正要去推玻璃罩的门,闻言动作一顿,“为什么?”

    “一般这种发展难以预料又很麻烦的身体状态,不都选择瞒着本人么,怕他们多想或是心慌。”林原一脸理所当然。

    “……”顾晏默然两秒,沉声道:“他是一个非常理性成熟的人,你说的这种隐瞒对他而言可能不是什么保护,而是讥讽。”

    林原:“……”

    实验舱被打开,那些大大小小的金属贴片和细针从燕绥之身上取下。

    林原一五一十地把基因情况告诉了他,顺嘴又添了一句:“本来不打算直接告诉你,最好等我分析出了结果再说,免得忧心多想。”

    燕绥之掀开眼罩,懒懒地笑了一声:“这有什么可瞒的,嘲讽我?”

    “……”

    林原哭笑不得地举起手:“好好好,我这不是哄病人哄习惯了嘛!你们是师生你们有默契,当我没说。那我去调配药剂——”

    “唉等等。”燕绥之又说,“其实这一步也可以省了,这点痛忍忍就过去了,蚊子亲一口也就这程度。”

    这就是胡说八道了,神他妈蚊子亲一口。

    林医生没忍住:“……我建议你看看显示屏冷静一下,橙红色代表什么知道吗,掰断骨头跟这一个等级,更何况你这还是连绵不绝的。你家蚊子亲一口能断一身骨头?”

    燕绥之揉摁着太阳穴:“没那么夸张,仪器是不是错了?”

    林医生转头看顾晏,“理性,成熟。”

    顾晏:“……”

    林医生:“你这老师是不是有点过分?”

    顾晏瘫着脸,二话不说抽了林原手里那两页就用手指签了字。

    林原收了文件,马不停蹄地配药。

    实验室里常年备着各种药剂,免得再走医院的取药流程。

    没过片刻,他就取了支无菌针,从设备里抽了细细半管药剂。

    “头往右转一点。”林原站在燕绥之旁边,晃了晃针筒,“这个需要扎在耳根这边。”

    “就这么简单?”顾晏依然有些不放心。

    林原点点头,控制着力道将针头推进去,“这不是几十年前了,用不着事事靠手术。你放心,就是简单才稳妥。”

    药剂注射完又等了两分钟,林原让燕绥之重新坐进实验舱,连好贴片。

    这一次的检测结果依然出得很快,林原指着第一页的图像对顾晏说,“看,开始起效了,那个片段几乎已经看不出来了,这要是一般的检测仪,根本看不出还有这么个片段。”

    “但是疼痛等级只降了半级。”顾晏皱起眉。

    橙红色的提示正在往黄色过渡,还得经过两个大等级,才能回到代表“无生理不适”的蓝色。

    “正在减缓,还需要一点时间。”林原宽慰道,“我保证,他睡上一晚就一点都不痛了。”

    燕绥之从实验舱内出来,搭着顾晏的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林原交代注意事项。

    林原交代完,又回到了分析仪旁,看了看进程道,“其实……如果还能找到类似的片段就更好了,两个以上的对象一起分析,结果能更准确一点。”

    “可能性很小。”燕绥之说。

    林原一脸遗憾。

    那个基因片段的分析并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有结果的,光是仪器跑数据也得一两天。

    于是两人没多耽搁,离开了实验室。

    返程的时候,顾晏干脆开了完全的自动驾驶,拉着燕绥之去了后座,把整个后车厢调成舒适模式。

    他靠坐在后座改装而成的沙发床上,让燕绥之靠着,劲瘦的手指以恰到好处的力道揉着燕绥之的太阳穴。

    “看不出来,我们顾律师还会按摩。”燕绥之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全然放松地枕在他腿上,

    “原本不会。”顾晏垂着目光,看着对方苍白的脸慢慢有了一点儿血色,淡淡地说:“碰到你了,只能无师自通。”

    遵林医生医嘱,燕绥之最好能赶紧睡过去,休息越充足,疼痛消退得越快。

    但某人闭目养神好一会儿,眼皮还在动。

    顾晏沉声问:“还是很疼睡不着?”

    燕绥之翘了一下嘴角,“不是,药剂还是有点作用的,比来的时候好很多。我只是在想事情。”

    顾晏伸手拨了拨他的眼睫,不咸不淡地说:“我要是林医生就把你放进黑名单,没见过你这么不配合的病人。”

    燕绥之佯装不满:“你跟谁一边的?”

    “医生。”

    燕绥之啧了一声,“那我今晚回阁楼吧。”

    顾晏:“……”

    顾大律师:“敢问阁下贵庚?”

    燕绥之没忍住,自己先露了笑意,“怎么不问我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正经事。”燕绥之缓声道:“刚才听了林医生的话想起来的……我在想还有谁可能会出现跟我一样的情况。”

    说起那个基因片段,顾晏便忍不住直皱眉,但这并不妨碍他思考:“被曼森兄弟插手过基因手术的人。”

    那个片段源自于燕绥之第一次基因手术,那次手术有曼森的人参与其中,这种意料外的结果跟对方想必脱不开干系。

    换句话说,在曼森兄弟的干预下做过基因手术的人,也许会出现跟燕绥之类似的情况。

    “但概率很难说。”顾晏又道,“按照你的情况看,这个片段前二十多年一直是非活性的,到最近才显现出残留,应该属于一种意外。”

    “对,所以我在想一件事情——”燕绥之说,“你说曼森兄弟消停了那么多年,又忽然兴起要让我消失,会不会就是想清除这个?当时用的炸弹掺了灭失弹在里面,比起其他谋杀手段,这确实是毁尸灭迹最干净的一种,包括基因在内。”

    顾晏眉头皱得更深。

    燕绥之依然在闭目养神,却准确地抬手摸到了他的眉心,“年纪轻轻怎么这么喜欢皱眉?如果这就是曼森想清除的,反倒是好事不是么?送上门的证据,想怎么查就怎么查。”

    顾晏沉默半晌,没说话。

    燕绥之睁开眼,“怎么了?”

    顾晏垂眸看着他:“你刚才的语气就像坐在家里毫不费力地收到一箱子资料……那是你的身体,不是什么证据陈列墙。”

    他皱了皱眉,又道:“柯谨的事你没少沉脸。但到爆炸案却这么……轻描淡写。”

    燕绥之目光温和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开口道:“我阴沉过的,顾晏。”

    他按在顾晏眉心的手滑下来一些,摸了摸他的脸,温声说:“你如果在我刚睁眼的那天见过我,就知道我当时的脸色有多难看了。我当时想着要先混进南十字,翻一遍卷宗,再顺着卷宗的疑点,查清楚炸我的人,把他们一个一个送进监狱,再目送他们上法场。我那几天穷极无聊,规划了这样一条刻板无趣的报仇路,没准那会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生活重心。谁知道一进南十字就碰到了你。”

    燕绥之看着顾晏的眼睛,笑了笑说,“说来你可能不信,我甚至想谢谢那场爆炸了,没有它,我可能会一直认为自己稳稳呆在你通讯录的黑名单里,然后过上十几二十年,会在劳拉或是谁那里,听说你结婚的消息。”

    他忽地住了话头,沉默了片刻,又啧了一声说,“现在这么假设,我可真不舒服。”

    第159章

    基因片段(三)

    “你在吃醋?”顾晏低声问。

    燕绥之指了指他的尾戒智能机,那玩意儿很不合时宜地震了起来,特别会挑时间。

    “嗡嗡直响,你不打算接?”

    顾晏挑眉,“一句话还是能等的。”

    燕绥之:“万一是急事呢?”

    难得揪住猫尾巴,顾大律师不太想撒手。但智能机一直在震动,而某些人眼含笑意促狭地看着他。

    就是故意的。

    顾晏瞥了他一眼,最终还是接通了通讯。

    “喂?”

    “啊,你在啊?”对方一接通就问,“那怎么一下午都没反应?”

    发来通讯的是那位帮忙做智能机检测的朋友。顾晏他们一直在德沃·埃韦思那里,之后又因为林原的实验室开了屏蔽,没顾得上跟他联系。

    顾晏解释说:“抱歉,之前有点事。”

    “哦,没事,那都不重要。我就想说,之前那个增强安全性的小程序你装在智能机上没?”

    顾晏:“还没。”

    “幸好幸好!”那个朋友说:“先别装!装了反而坏事。”

    顾晏:“什么意思?”

    对方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给你发个新程序,附件里有使用说明,你一看就知道。”

    “怎么了?”通讯挂断后,燕绥之问顾晏。

    顾晏共享屏幕,给他看来电人是谁,“不知道,在卖关子。”

    在等对方发信息的过程里,顾晏又顺手翻了下午错过的通知。通知其中一条标着红,显示的是资料库搜索结果。

    顾晏原本已经滑过去了,又迅速拉回到那条。

    那是去找德沃·埃韦思之前,他在智能机里做的搜索。

    搜索源是清道夫后勃颈的红痣,以及手腕的黑桃纹身,搜索范围包括智能机内所有文件。

    顾晏点开了详细信息。

    燕绥之扫了一眼,便从他腿上撑坐起来,“居然有一条结果?”

    结果的来源文件夹显示的名称是“赫西”。

    顾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这是当时在天琴星,从本奇和赫西两位记者的相机里拷下来的照片,是他们近些年拍的东西。

    顾晏收到之后并没有看的打算,改了名字发给燕绥之就顺手删了,但并没有永久清除,需要的话三个月内还能恢复。

    没想到这次搜索又把它从删除文件里翻出来了。

    目标结果是一段视频。

    视频拍摄的地方是骑士区北郊,那是一片老旧的公寓区,墙面污迹斑斑,风格落后于法旺区五十年,住着的大多是老人。

    老人多的公寓区总会很热闹,因为他们总三五成群地聚着晒太阳闲聊,遛狗逗猫。因此,公寓区内的小门面商店和茶厅也很多。

    镜头所对的地方,就是某一幢公寓楼。

    楼底的入口被一群老头老太太围着,叽叽喳喳,议论纷纷。一群穿着法旺区警署制服的人戴着配枪,挡开人群,从楼里带出来一个男人。

    那个男人顶着一头乱发,过长的刘海挡着眼睛。

    他被几个警员押着,原本一直低着头,在出楼道的时候突然抬头,半边脸带着久远的烧伤痕迹,狰狞可怖。他野兽般冲围观人群龇牙吼了两声,吓得人群退了几步。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