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但是燕绥之和顾晏是什么人呐,别的不说,观察力向来远超常人。如果真泡在浴缸里睡了三个小时,从手指边缘的状态能看出来。乔的手指看不出什么,反倒是柯谨的左侧脸颊还留有一些轻微的睡痕。

    合理推测真正睡了一会儿的人是柯谨,或许乔没忍心叫醒他,便干脆多等了一会儿直到他醒。

    精神状况不太好的人,有时候对情绪极为敏感。可能大家对于迟到并不在意也不含责备,但是柯谨会那样认为。所以乔干脆嘻嘻哈哈地用自己做挡箭牌扯了过去。

    燕绥之和顾晏都是聪明人,而且对于所谓的迟到也确实一点儿不在意,便直接略过了这个话题。

    因为乔的预约,樱桃庄园这天夜里不接待其他外客,整个园子里只有他们四个。园区被服务生提前布置过,在他们预订的那块花园餐桌挂了简单漂亮的餐灯,星星点点缀在树枝和桌椅边。

    桌上放着一只造型优雅的酒架,搁了六瓶新酿的A等酒和一桶冰块。

    但是乔大少爷依然执着于专属于他自己的那瓶特制酒,“你们帮我找到没?”

    燕绥之摇了摇头,事实上下午还真把这事儿给忘了。

    乔半真不假地冲服务生抱怨,“跟你们老板说,下回别藏那么深,每回找酒我都怀疑我的智商可能有点儿问题。”

    服务生没忍住笑了一下,连忙道,“当然不是,事实上能不靠线索找到的客人总是屈指可数。”

    乔:“不行,别跟我说线索,我再试试。”

    “好的,如果有需要随时按铃叫我。”服务生说完,便将这方花园留给他们,先回楼里去了。

    虽然之前他说的是希望燕绥之单方面跟柯谨聊几句,但事实上他也没真的让燕绥之找话聊,毕竟柯谨并不会给人回应。而且刻意去跟柯谨说话,反而会让柯谨更为敏感。

    不过他的预想也并没有错,因为只有他们四个人的时候,柯谨看起来确实放松了一些。

    “先去找一下我的酒?”乔试着提议了一句。

    燕绥之和顾晏自然没什么异议,柯谨反应了一会儿,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也跟着站了起来。

    乔登时高兴了不少,兴致勃勃地拉着他们在吊着灯的樱桃园里穿行。

    “给点儿信息,比如生日或者什么纪念日。”燕绥之问了乔一句。

    虽然他自己并没有在这里认真找过专属酒,但是对庄园藏酒的规律还是有所知晓的。庄园并不会把客人的专属酒随意乱藏,毕竟樱桃园这么大,真要随便找块地方掩起来,转个一年也很难找到。

    他们藏酒大多是根据客人的资料信息来的,比如生日、姓名首字母、或者重要的纪念日。你留的信息多,他们藏的方式就多。

    乔大少爷想了想,道:“那我留的资料太多了,毕竟我十岁出头就偷偷在这里混了。我想想,生日是3月21日,纪念日那多了去了,我第一次跟人打架的日子,第一次喝酒的日子,毕业日?还有跟柯谨认识的日子,跟顾认识的日子?跟……”

    这位少爷滔滔不绝地数了一长串。

    燕绥之:“……”

    服了,酒庄不坑你坑谁?

    还好乔并不是全傻,四舍五入也就六分傻的样子,所以他又念念叨叨地排除了这几年酒庄用过多次的几个日子,剩下的……

    剩下的也够几人一顿好找了。

    夜里的樱桃园其实很适合散心,说是找酒,走走停停偶尔拨开青藤看一眼,也并不无趣。中间乔还拿了两杯酒,递了一杯给顾晏,一边翻找一边喝着酒随意聊着。

    有时候是在聊最近的正事,有时候是抱怨几句家族长辈,有一搭没一搭。

    燕绥之并没有一直跟他们在一起,他在一处树丛的岔道口打了声招呼,独自一人走到标着“红桃J”的餐座这边。他拆了乔的生日日期做信息,顺着红桃J餐座第3行樱桃树走着,打算看看横向21棵附近有没有藏酒。

    乔的声音隔在几排树藤之外,隐约可以听见,“喏——这棵树看见没,据说长了有二十来年了。看,树干上这道刀疤还在呢,还是当初我跟曼森、还有赵择木在这里胡闹留下的,那时候多大来着?10岁吧……我记得曼森弄了一把新式军用匕首,在这里试了一下。”

    他讲完以前的事,又安静地回味了一会儿,冲顾晏道,“……知道么,今天早上我接到医院消息的时候,从负责医生那里听来一句话,他说曼森这次特别幸运,因为被送往医院的时间很巧。如果再晚一点,能不能醒过来就很难说了。那天晚上,其实并不是我们想起来要去叫曼森的,而是赵择木提了一句才让我们想起来的……”

    燕绥之踱步似的走得很慢,但也渐渐离他们原来越远,乔的声音慢慢变得隐约起来。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又继续迈步。

    原本他只需要径直走到挂着21号小铁牌的樱桃树那里就行,然而在走过17号的时候,他的步子忽然停了一下。

    有那么十来秒的时间,他站在3排17号树的前面没有挪步,乌黑的眸子里映着树灯,清亮温和。

    这个日期是他父母曾经的结婚纪念日,在他幼年和少年时期的记忆里,是个每年都会被隆重对待的日子。

    即便后来他们都不在了,每年的3月17日也依然没被完全遗忘,燕绥之总会记得订一株玫瑰花枝,托人备好养料,栽在住处的庭院里,二十多年来已经长成了片……

    也许是乔絮絮叨叨的声音已经不再清晰,这块区域显得太过安静。燕绥之站了一会儿后,鬼使神差地走到17号树后,抬手撩了一下墙上的长藤。

    长藤后是庄园预留在墙上的贮酒孔,给客人们定制的专属酒就藏在这些贮酒孔里。

    这个孔洞里也放着一瓶酒,这本身并不令人意外,令人意外的是酒的主人……

    燕绥之下意识抽出酒瓶,瓶身上的客人姓名缩写和备注就这么落入他的眼里——

    L先生及夫人

    结婚纪念日

    落款的年份很久远,是28年前。

    那一年燕绥之刚满15岁,在那之后,就只剩他孤身一人。

    他从没想过会在不经意间,这样偶然地在某个地方看见和父母相关的东西。

    这也许能算是一个惊喜,但他握着酒瓶看了很久很久,却突然觉得有一点孤独……

    直到身后顾晏温沉的声音由远及近,“怎么站在这里?”

    第74章

    陈酿(四)

    “嗯?”燕绥之似乎是随口应了一句,尾调有点微微的上扬,很好听,也一如既往带着一点儿笑意。

    但是他没有回头。

    曾经有人评价燕绥之像一潭湖,看着温和,触手却透着凉气,站在岸边又根本望不到有多深的底。你看不出他特别喜欢什么,特别讨厌什么,也看不出他是在高兴,还是在生气。

    很多人试过去探一探底,却都无从下手。要么灰头土脸,要么望而却步。

    但是现在,站在青藤墙边的燕绥之眉目低垂,身影被树灯勾勒出修长的轮廓,表情却背光隐在夜色里模糊不清。虽然只是一个背侧影,却让人觉得好像摸到了一丝缝隙。

    他借着树灯温和的光,又看了一会儿酒瓶上的字,然后撩开青藤,将那瓶酒放回原处。

    转过身来的时候,他的表情一如往常,冲顾晏道:“不听乔少爷讲少年故事了?”

    他拍了拍手上沾染的尘土,捻着手指没好气地说:“我怀疑只有我一个人是真的在找他那瓶酒。”

    顾晏看着他的眼睛。

    那一瞬,燕绥之有点担心面前的人是个棒槌,会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他刚才在看什么,毕竟这样不合时宜的人不在少数。

    如果真的那样,根据以往面对其他人的经验,他可能会不那么高兴,甚至非常排斥……燕绥之心想。

    而他不太希望对顾晏产生那种情绪。

    好在顾晏的目光只是在他身上落了一会儿,就又扫向了其他几棵标号的樱桃树,问道:“这一排都看过了?找到没?”

    燕绥之忽然就笑了。

    “还没,去看看21号那棵。”他说着走了过去,跟顾晏并肩而行。

    没多久,乔和柯谨也走到了这边。不过很遗憾,酒庄没有把酒放在红桃J3行21棵这么明显的地方。

    四人散步一样在樱桃园里走着,气氛很放松,而燕绥之却有些心不在焉。

    事实上一直到后来,他们翻了大半个樱桃园,找到了乔的专属酒,又聊起了曼森和赵择木的过往,混杂着一些大学时光,燕绥之始终都有点心不在焉。

    乔拽着顾晏陪他喝了很多酒,这少爷别的不说,酒量是真的好,喝完一架酒依然头脑清醒,除了话更多一点,没有显出丝毫不适。

    这一晚上他大概是最忙的一个,一方面他其实很感慨曼森的意外,心情不怎么样,另一方面他又时不时要讲些糗事趣事去逗柯谨,让对方放松一些,与此同时,他还不忘给顾晏庆祝一下一级律师初审通过的事,顺便还要表示一下对燕绥之的嫉妒。

    因为有很长一段时间,柯谨一直看着燕绥之,以一种非常规律的状态,喝一口果汁瞄一眼,再喝一口再瞄一眼。当然,这样单调的完全重复的动作本就不是正常人会有的,但在柯谨身上,这表示他情绪平和安定。

    到后半段,柯谨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乔找服务生给他裹上毯子,冲燕绥之咕哝道:“哎算了不嫉妒了,毕竟我这么大度。还是要谢谢你啊小实习生,他这几天状态其实很差,没什么精神,总会睡着,醒了就很容易受惊,一只鸟飞过去他都会突然发起病来。能像今晚这样好好吃完一顿饭就很不错了。”

    他带着柯谨去室内的时候,燕绥之和顾晏去水池边洗手。

    樱桃园里每张坐席不远处都有一处精雕的洗手池,用考究的金属和缠绕的花枝做了栏杆,将它半围起来。

    燕绥之仔细搓洗手指上沾染的食物气味,顾晏就那么靠在栏杆边等着。

    两人还在继续之前的话题。

    “……乔怎么跟曼森弄成现在这样的?”

    顾晏的声音里含着一点儿酒意,很浅淡,但比平日要懒一些,“乔是个很纯粹的人,跟人相处没那么多条框。他看谁顺眼就会对谁好,没什么道理,如果对方给他同样的反馈,那就是朋友,如果对方怀疑他别有居心,那就没什么可谈的。而曼森一度疑心很重,刚好跟乔的性格相冲,两次三番,就不欢而散了。”

    燕绥之笑着说:“当初我非常纳闷你和柯谨怎么会跟乔成为朋友,现在看来就再正常不过了。”

    顾晏静了一会儿,“你怎么知道我们是朋友?”

    “这是什么问题?”燕绥之愣了一下,“当年假期你不是总被他拽出去鬼混?”

    这辈子没“鬼混”过的顾晏看了他一会儿,暂且没去纠正他的用词,“我以为你不会关注那些……琐事。”

    燕绥之没有否认,他冲干净手上的泡沫,想了想道:“确实不太关注,但也总有些例外的时候。即便我本身很讲求公平,但不可避免的总会对一部分学生相对更欣赏亲近一点,比如你和柯谨,不过也恰好是你们两个,从学校滚蛋之后就再没想起过我这位——”

    他就像是在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随口说到这里,语气还很轻松,甚至莞尔笑了一下。不过一转头就发现顾晏正倚靠在栏杆上看着他,眼睑微垂,眸光映着水池边的晚灯,意味有些模糊不清。

    燕绥之话音断了一下,下意识问:“为什么这么看着我?”

    顾晏的目光很沉,但少有地不带棱角,甚至有一点温和,也许是酒意未消的缘故,他沉默了片刻,道:“因为一整晚你都心不在焉,看上去有一点……难过。”

    燕绥之微愕。

    这话直愣愣的程度其实不亚于在17号树前问他“在看什么”。都说裹了太多皮囊的人,很讨厌被探究,过往的很多经验告诉燕绥之,他也不例外。

    但是很奇怪,顾晏这样直白地将话摊在他面前,他居然没有他以为的那样不高兴。

    他动了一下嘴唇,最终还是笑了一下,道:“没什么,想起家里人以及小时候的一些……琐事而已。”

    这大概已经是他罕见的能算得上认真的答案了。

    说完他在池边抽了一张除菌纸巾,一边把手擦干净,一边冲水池抬了抬下巴,道:“别杵着,来洗手。”

    顾晏又看了他片刻,难得像个听话的学生一样站直身体,走到水池边冲洗着双手。

    燕绥之礼尚往来地靠在栏杆边等他。

    水池的晚灯勾勒出他微垂的眉眼和挺直的鼻梁,这么多年来,好像变了很多,又好像一切如故。

    也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燕绥之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开了口,“顾晏。”

    “嗯?”顾晏的声音在水流映衬下依然含着点儿懒意。

    燕绥之翘着嘴角,玩笑似的问他:“毕业之后别的学生都晨昏定省地给我发消息,最少也有个逢年过节的问候,唯独你一点儿音信都没有,直接跟我断了联系,为什么?”

    顾晏垂着的目光一动未动,依然仔细地清洗着手指。

    就在燕绥之以为他又要跟往常一样,碰到不好答或者太麻烦的问题就权当没听见,沉默着掠过去的时候,顾晏突然开了口:“因为一些很荒唐的想法。”

    第三卷

    鸟笼

    第75章

    遗嘱(一)

    “有多荒唐?”燕绥之问。

    闻言,顾晏动作顿了一下,两手撑着水池边缘转过头来,目光沉沉地看着他的眼睛。

    燕绥之自己又笑了,他用指关节轻轻敲了一下额头,纠正道:“不对,我为什么会问这个,我应该问什么荒唐想法?”

    他的声音也不高,也许是夜里樱桃园的氛围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放松又惫懒的情绪。

    这种带着笑意的温和语气,总会让人产生和他交心相谈的欲望,毫无保留。

    但是顾晏却又敛回了目光,继续冲洗着手指。

    燕绥之怀疑这大概是顾晏洗手花费时间最长的一次,快到他自己那种非正常的程度了。

    “你不会想听的。”顾晏头也不抬道。

    燕绥之“啧”了一声,但没有包含任何不耐烦的成分。他只是……又有了午餐时候那种被轻挠了一下的感觉,借助这种语气表达出来,“我想不想听我说了算数吧,怎么你还替我决定了?”

    顾晏:“嗯。”

    “嗯什么?”燕绥之哭笑不得,“打算把法庭上拿捏心理的那套用在自己老师身上?”

    “现在我是名义上的老师。”顾晏说。

    可能他低沉的嗓音太适合樱桃园的夜色了,顶嘴顶得燕绥之一点儿也气不起来。

    他眯着眼琢磨了片刻,道:“我总觉得我问第一句的时候,你是打算回答的。后来多说了一句……你就改主意了?”

    顾晏终于站直了身体,抽了一张除菌纸擦着手上的水迹,轻轻的水流声随着他的动作停下。他脚尖一动,转过身来。这么一来,就燕绥之成了面对面。

    栏杆箍出来的地方并不大,原本也只是供一个人洗手的石台。这样四目相对地站着,而顾晏又微微垂着眸的时候,空间似乎骤然又小了一圈,明明是露天,却莫名有了点儿逼仄感。

    燕绥之靠着栏杆的上身下意识朝后微让了一点,碰到了竖栏上缠绕的青藤。

    那根延伸出来的花枝就在他脸侧轻轻晃动。

    顾晏看了他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到花枝上。

    他随意地伸手轻托了一下,晃动的花枝安静下来,“你以前对这种东西毫无兴趣。”

    “哪种?”

    “这种‘别人的陈旧且无关痛痒的想法’。”顾晏平静地说。

    燕绥之愣了一下。

    事实上顾晏说得没错,他不喜欢被探究,同样也对探究别人没那么多兴趣,除了在法庭上,他对别人的想法并不关注,更何况还是不知多少年前的,早就已经过了时效的想法。因为那些对他产生不了什么影响,好的坏的他都不在意。

    但他现在就是产生了罕见的探究心。

    在法庭上舌灿莲花的燕大教授到了这时,意外地有点不知道怎么解释这种心理,或者说不知道怎么解释更妥当。于是他避重就轻,把问题丢回到顾晏身上,“你究竟偷偷给我下过多少定义?”

    “偷偷”这种词摁在顾晏身上莫名有点儿逗,燕绥之问完,眼睛里又漫上了笑意,清亮中带着一丝促狭。

    顾晏:“……”

    别人喝了酒多少有点儿兴奋,他却看起来更沉敛了,好像将正常人应该会有的失控和放肆都被他更深地压了回去。

    燕绥之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所以……你所谓的荒唐想法,也是这种背地里偷偷下的定义?贬义的那种?”

    “不是。”

    顾晏答得斩钉截铁。

    他对燕绥之的这句问话似乎并不意外。

    说完,他转头冲不远处的树丛道:“别蹑手蹑脚地做贼了。”

    乔的脑袋从树丛后面探出来,一脸懵:“我已经把刹步的动作放到最小了,这就准备悄悄回去了,你怎么还能听见我的动静?”

    顾晏没什么表情地指了一下近处的地面。就见乔大少爷的影子被他后面的灯直直打到了这边,只要看着燕绥之,就能注意到那坨鬼鬼祟祟的影子。

    燕绥之转头看了一眼。

    乔高举双手站出来,投降似的道:“我就是来洗个手……没打扰什么吧?”

    “没有。”顾晏转头往回走的时候,嘴角很小幅度地动了一下,带着一丝自嘲的意味,不过没人看到。

    燕绥之看着他的背影。

    乔走到水池这边,咕哝道:“我怎么觉得他有点不高兴,因为我吗?”

    过了一会儿,燕绥之道:“不是你。”

    “那怎么了?”乔问。

    “可能我不小心掐到他的薄荷叶子吧。”燕绥之道。

    乔:“啊???”

    乔大少爷一头雾水,眉头拧成了一个结,“你掐他哪儿了?我是喝傻了还是怎么,完全没听懂。”

    没听懂就没听懂吧,这位大少爷说到“掐哪儿了”还下意识低头扫了眼自己各个身体部位。

    燕绥之:“……”

    不过乔大少爷虽然酒劲上来了,朋友还是要维护的。于是他半真不假地瞪着燕绥之问道:“你故意掐的?”

    燕绥之,“……不是。”

    “那现在怎么办?”

    “哄吧。”燕绥之笑了一下。

    乔的表情顿时变得特别精彩。

    他顶着一副活见鬼的模样,眨了眨眼道:“老实说,我这辈子头一回听说有人要去哄他,我能跟着看一眼么?”

    燕绥之:“……老实说,我这辈子也是头一回哄人。”

    乔立刻改口,“那算了,我还是不看了,以免伤及无辜。”

    他说着,拍了拍燕绥之的肩膀,一副长辈样,语重心长地道:“好自为之。”

    如果有朝一日他知道自己在对着谁乱装长辈,可能会想剁了这只手。

    某种意义上来说,顾晏不愧是燕绥之的直系学生。一般人也很难看出他是真的高兴还是真的不高兴,因为他不管什么心情都是冻着脸的。

    甚至在离开樱桃园的路上,燕绥之说什么他都有应答,跟平日里也没什么区别。

    就连乔大少爷都觉得之前所谓的“不太高兴”应该是他的错觉。

    乔带着睡着的柯谨上了车。他原本打算直接给顾晏和燕绥之换一家酒店,但顾晏说他们明天就要返程回德卡马了,没必要再换地方,乔这才作罢,只驱车把两人送到了酒店楼下。

    临走前,他从车窗探头看了眼那栋楼,点着手指道,“谁给你们挑的住处?真有眼光。”

    “怎么?”顾晏问道。

    “没什么。”乔道,“之前听曼森提过一句,老曼森还喘着气呢,他的黄鼠狼哥哥已经开始不安分了,擅自收了一批老楼,也不知道要搞什么。这个酒店,还有旁边这条街都在其中。虽然还没到约定期,不过这一带应该已经有不少曼森家的人了。”

    “只有这边?”

    “不止吧,据说不止天琴星,挺多地方的。”乔说,“不过住在这里反倒安全,毕竟他们刚收的地方,要是出点什么事就要砸手里了。别的我不知道,这点还是清楚的,他们一般不脏自己的地盘,专给别人添堵。”

    他说着嗤了一声,道:“跟老狐狸一个德行。”

    他口中的老狐狸就是他自己的爸。众所周知他们之间的父子关系常年处于零下状态,从乔八九岁左右起就冻上了,至今没化过,乔跟家里唯一有联系的就是姐姐尤妮斯,小少爷很顽强,刚成年就被收过两次经济口,干脆自断来源,跟姐姐借了点启动资金搞投资。

    他是天生的玩乐命,野心不大,够他花够他玩就行。跟亲爸跟姐姐比都差得远,但比起大多数人还是富得流油的。

    跟乔少爷相处的第一要诀就是“不要主动提他爸”,否则他的心情就会变得很差。

    所以听他这么说,顾晏也没多聊,干脆地转开了话题,道:“老曼森到了什么程度了?”

    事实上他对这些复杂的家族根本没有兴趣,但是乔提起来的时候,他总会顺着话题再问两句,以确认乔没被卷进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里。

    “据说遗嘱已经立了有三个月了。”乔道。

    为了避免一些纷争以及强调自立遗嘱的效力,联盟有一个专门的权威机构,遗嘱委员会。有的人选择把遗嘱执行交给家人或者律师,但是有些家族关系复杂或者已经没有家人可以托付的人,会选择把遗嘱提交给遗嘱委员会。

    委员会在确认死亡后,会在程序保障下逐步执行遗嘱内容。

    好处是这种程序极难被干扰,这么多年来几乎没出过任何差错,也不受什么势力威胁。坏处是效率相对比较低,因为大多需要遗嘱委员会帮忙执行的人,所立的遗嘱要么涉及财产太多太大,要么涉及很多公益机构。这样的往往需要层层审核和确认,这套流程走完短则两三个月,长则一年。

    “曼森那几个哥哥疯就疯在老头子没有把遗嘱给律师,而是提交给了委员会。”乔说。

    这个举动就很值得琢磨了,如果遗嘱内容明显对那几位有利,何必交给委员会呢?让他们执行就行了。提交给委员会,显然就是考虑到遗嘱内容他们会有异议。

    “不过这是他们的家务事,老狐狸跟他家走得近,我的牵连没那么深。”

    乔跟他们又简单聊了几句,便带着柯谨回去了。

    顾晏和燕绥之上楼之后也各自回了房间。

    本以为一夜无话,谁知一个小时后,顾晏的房门突然被人敲响了。

    他愣了一下,拿起衣架上挂着的干净衬衫穿上,系到最后几颗扣子时,才去伸手开门。

    “这就准备睡了?”门外的燕绥之看了眼他还带着湿意的短发。

    “嗯。”顾晏问道,“有事?”

    他刚问完,就看见燕绥之举了举手里的玻璃杯,“来给你送点睡前饮品。”

    燕大教授所谓的睡前饮品很眼熟,泡着薄荷叶的冰水。

    “……”

    顾晏瘫着脸问:“目的?”

    燕绥之弯着眼睛,“来哄一下闹脾气的闷罐子学生,降个火。”

    顾晏:“……”

    第76章

    遗嘱(二)

    这架势恐怕不是来降火的,而是来拱火的。

    顾晏扶着门的手动了一下,看起来活像要把燕绥之直接拍在门外。但在某种情绪支配下,他最终还是没有关门,甚至在燕绥之抬脚的时候,朝旁边侧了一下身。

    于是燕大教授毫不客气地抱着一杯薄荷水进了房间。

    顾晏看起来是真的打算要睡了,房间内的灯光只留了床头的,适合夜晚睡眠的暖色调,并不明亮。

    燕绥之略微扫了一眼,在落地窗旁的椅子里坐下。

    顾晏冻着一张俊脸,依然站在门边。他在犹豫究竟要不要关门。不过这种事并没有让他思考多久,他在墙上的控制器上点了几下,房间内所有能开的灯瞬间亮了起来。

    冷色调的顶灯一照,什么困意都该滚蛋了。

    燕绥之抬手掩了一下眼睛,其中有一盏壁灯刚好对着他的方向,冷不丁亮起来有点儿刺眼。

    顾晏注意到他的动作,又在控制器上点了一下,那盏壁灯便熄了。

    他这才把房间门关上,走到落地窗边。

    “怎么突然开这么多灯?”燕绥之抬头问他。

    顾晏不咸不淡地道:“醒酒。”

    他伸手捞起床上散落的领带,那大概是房间里最能显出一丝人气的东西,他拿走后,床铺就恢复了一丝不苟的整洁模样,倒是跟他一贯的气质很搭。

    燕绥之看着他手指上的领带,“你不至于晚上见个人还要把领带重新系上吧?”

    “……”

    顾晏当然不至于这样。

    他瘫着脸把领带挂到了衣架上,又顺手按了一下遥控器,遮挡着落地窗的亚麻色窗帘自动拉开,外面浩瀚如海的城市灯光和车水马龙透过净透的玻璃投映进来。

    做完所有事,房间原本私人的氛围彻底消散干净,断绝了一切能惹人多想的余地。

    顾晏站在桌边,垂眼看了燕绥之片刻,然后捏了一下眉心,有点头疼又有点无语,“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认为我在闹脾气?”

    燕绥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直觉。你先坐下,别考验我的颈椎。”

    顾晏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椅子坐下来。

    “你刚才没在门口反驳我——”燕绥之说着,又扫了一眼落地窗帘和满屋的灯,语带促狭:“还摆这么大阵仗给我看,不就是一种默认?”

    “……”

    蛮不讲理,强行默认。

    顾晏瘫着脸看他,根本不想张口。

    但他还是得张,因为某些人还真把那杯薄荷水塞到了他手里,塞过来的时候手指尖碰到了他的指尖。

    顾晏眸光垂下来,从燕绥之的手指上扫过,最终顺理成章地落在了那杯薄荷水上,两片浓绿的薄荷叶半浮在冰块上,干净清爽。但是……

    一般真要在这时候送点什么,不都送解酒茶么?

    而且解酒茶酒店房间里都是现成的,顺手就能冲泡。

    “怎么想起来泡薄荷叶,哪来的?”顾晏问。

    燕绥之手肘搭在扶手上,笑着说,“掐哪儿补哪儿嘛,跟服务台那位小姑娘要的,上楼前刚好看见她在喝。”

    后面半句暂且不提,顾晏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前半句上:“什么掐哪儿补哪儿?”

    “没什么。”

    鬼都不信。

    顾晏虽然嘴上说要醒酒,但并不是真的酒劲上头,头脑依然非常清醒。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就是燕绥之又没个正经地在背后编排他什么了。

    比如上回那个什么“坏脾气学生”。

    燕绥之刚想说什么,就见对面的顾晏瞥了他一眼,然后面无表情地调出智能机屏幕,随便点了两下。

    紧接着,燕绥之手指上的智能机就震了起来。

    他一时不察,当着顾晏的面调出全息屏。

    结果就见屏幕上跳动着通讯请求人的备注名——

    小心眼的薄荷精。

    燕绥之:“……”

    顾晏:“……”

    气氛一时间降至冰点。

    顾晏喝了一口薄荷水,燕绥之感觉凉气都扑到自己脸上了。

    好在智能机关键时刻又震动了一次,打破了这种令人窒息的对峙。

    这次不是什么鬼来电了。,是一条新信息,来件人是乔大少爷。

    通讯号还是今晚在樱桃园里加上的,本来也只是礼尚往来留个联系方式,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乔:

    -

    实习生,我们的顾大律师怎么样了?你哄出成效了么?

    燕绥之看了眼顾晏的脸色,动手回了一句:

    -

    可能起了点儿反效果。

    没过两秒,乔的消息接连来了两条:

    -

    ……

    -

    算了,看在你知道费心哄他高兴的份上……我跟你说,其实顾很好相处,比很多人都好相处,因为他极度理性,你如果没犯什么原则性错误,他不会当一回事的。就算犯了原则性错误,他也会直接处理,不会有生气这个步骤。老实说我认识他这么多年,还真没见他因为谁不高兴过。

    燕绥之心说这话就很瞎了,难不成当年动不动被气出办公室的冰块学生是鬼?

    不过他这想法刚闪过,乔的信息又来了:

    -

    哦,他那位院长除外。

    燕绥之:“……”

    千里之外的别墅楼里,乔大少爷跟柯谨说了“。”

    意料之中,没有得到任何回答。但是这晚的柯谨状态要比前几天好一些,起码会看一眼乔,再安静地闭上眼睛。

    乔留了一盏灯,没给他关门,走到了跟他正相对的另一间房间里,靠着床头坐下,继续调出智能机屏幕的信息界面。

    对面的小实习生没有回复,不知道是不是被那句“例外”弄得又有点忐忑。

    乔斟酌了一下,写道:“就算是院长,顾也没有真的生过什么气,一定要说的话,只有一回……”

    他写了两句,便回想起了大学期间的一些事情。

    他跟顾晏认识是在去梅兹大学报道的当天,最初分配宿舍的时候,他申请的单间没有了,需要等一个月。于是那一个月他就被塞进了法学院的学生公寓里,刚巧跟顾晏一间。

    最初两人对对方的印象都不怎么样,他以为顾晏冷冰冰的目中无人,顾晏以为他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

    事实证明……好像还真是这样。

    当然,玩笑意味上的。总之,他跟顾晏在相处了一年左右成了朋友,但并不是整天混迹在一起的那种。他自己在学校呆的时间很少,顾晏则一门心思专注课业。

    当初顾晏选择那位燕院长做直系老师的理由,他已经不记得了,可能顾晏根本没提过。但是他记得在选择的时候,顾晏连思考和犹豫都没有,就那么随意又笃定地在那位院长的名字旁点了个勾,就直接提交了。从打开界面到提交结果,整个过程可能不超过30秒,比一旁摇号的乔大少爷自己都快。

    他可以肯定,那个时候的顾晏应该挺尊敬那位燕院长的。

    然而好景不长,自打顾晏真正成为了燕院长的直系学生,所谓的“尊敬”就荡然无存了。那时候他作为朋友的观察日记大概是这样的——

    顾晏被院长气到了;

    顾晏好像又被院长气到了;

    顾晏今天一整天脸都是绿哇哇的,而且毫无表情,应该是被院长气到了……

    但是怎么说呢,顾晏那个人太闷了,情绪表达含蓄得九曲十八弯。

    别人跟他相处时间太少,可能看不太出来。但是他作为死党,哪怕再闷,也能看出一二来——顾晏根本就不是真的气。而那两年大概是顾晏最有“活人气”的时候。

    只有院长在学校的日子,顾晏才会显露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会有的情绪,其他时候他都太稳重太冷淡了。

    别的很难说,但至少在他看来,虽然少了尊敬,但顾晏还是很喜欢那位燕院长的。

    这并不令人意外,毕竟那位院长表现出来的性格确实很吸引一些人,看看他们法学院全院的受虐狂就知道了。不过他觉得顾晏对那位院长的好感比其他人更重一点,毕竟更亲近。

    但第二年冬天的时候,顾晏的态度有了一点转折。

    在乔的印象中,是当时的一场讲座还是什么,引起了法院学那帮学生对一些陈年旧案的兴趣,那阵子都在搞典型性的旧案。顾晏在那阵子里接触到了燕院长二十来岁时接的一桩案子。

    那桩案子在当时还引起了一些争议,因为绝大多数人都认为那个被告人有罪,而且是显而易见的有罪,但是燕院长却坚持为对方做了无罪辩护,而且赢了。

    他的做法在当时掀起了不少波澜,很多人不能接受,骂声不断。但另一方面,那个案子也让他在这一行露了头角。

    那桩旧案的分析报告顾晏写了很久,那个月的他比平日还要沉默寡言。最令乔在意的是,那个月末,燕院长办了一场生日酒会,顾晏作为直系学生自然是要参加的。

    原本以为酒会结束顾晏的状态能好一点,结果也不知道酒会上他跟院长说了什么,回来后他就把辛辛苦苦写出来的分析报告废掉了,换了个旧案花了一周重新写了一份。

    那之后,顾晏对燕院长的态度就有点儿变了。

    其实并不是所谓的生气,而是一种刻意的冷淡?

    那种状态持续了大概一个来月,又在某一天,或者某个他不知道的时间里再次变了味。

    具体什么味儿,乔形容不来。

    就……好像感情更深了,又好像更压抑了。

    他只知道毕业之后,顾晏就没再跟燕院长有过联系。

    可是每次同学间聚会,劳拉他们总会提到燕院长最近在干什么,接了什么案子,或是回学校忙什么事务,参加了某个酒会等等……顾晏总是沉默着,又听得很认真。

    乔想着以前那些事,又觉得自己的回复不太准确,就把打好的字都删了,重新给那位小实习生发了一条:

    -

    总之别担心,毕竟也你也不至于成为院长第二,没到那个火候勾不出他什么情绪。

    第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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