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转眼间,坐在旁边的雀斑小年轻诺曼·赫西智能机震了一下,他看起来有些腼腆,从头到尾除了跟着跑和跟着干笑,一直没开过口。

    所以这回他依然是冲燕绥之腼腆地干笑两下,抬了抬自己的手指,然后才转身点开全息屏看消息。

    结果就看见来信人的名字——吉姆·本奇。

    坐在他手边不到三十公分的地方。

    赫西:“……”

    本奇

    -

    这个传说中的实习生律师好对付!你看他,吃口甜点还那么讲究礼仪,一看就特别有教养,这种人一般拉不下脸,又是学生,一定很老实!

    赫西:“……”

    结合全句,这消息看着就像在反讽本奇自己不讲礼仪不要脸。

    赫西眨了眨眼,抿着嘴唇一脸严肃地把全息屏收了,正襟危坐,没敢回。

    燕绥之不紧不慢地吃了两口甜点,压下了那种隐约欲来的晕眩感。

    他一点儿也不急,就换成本奇急了。

    本奇目光在他的叉子和甜点间徘徊片刻,然后咧嘴笑了起来。

    燕绥之:“……”他是不急,但是这位记者这么凑过来笑,很影响他的食欲。

    你索性要有顾晏那样的脸,凑就凑吧,还能忍。但是你这长得是个什么东西,嗯?

    燕大教授的心理活动向来比嘴上还要损,只不过很少表达出来,或者说即便表达出来,也会用各种堂皇的礼貌用语和优雅的笑包装一下。

    本奇当然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只自顾自斟酌着道:“是这样的,我们是蜂窝网的记者,一直非常关注乔治·曼森先生的意外。当然,我们先要对此表示遗憾……”

    他说着还垂下了目光,旁边的赫西根本跟不上他的节奏,一脸懵逼地看着他演。

    “但是遗憾不代表要放弃追踪真相。”本奇抬头又道,“我们知道,您——”

    “不用那么客气。”燕绥之适当地道。

    “好吧,你——”本奇哈哈笑着换了用词,觉得这实习生特别上道,“你是这次的被告辩护律师。老实说,我很少见到实习生被委派这么重要的案子,你平时一定表现得非常出色,年轻有成。”

    燕绥之一脸淡定地听他夸,末了笑一笑以示过奖。

    赫西在旁边默默喝咖啡,对于他的老师本奇这一套,他已经能倒背如流了。先一顿蜜糖往对方嘴里怼,怼到对方晕乎乎的飘飘然,再来一个转折,表示对方什么都好就是却一点点助力,然后表示自己这边恰好有可以帮到忙的东西……

    果不其然,本奇一通天花乱坠之后,话锋一转,说道:“事实上我知道一点真相,但是……”

    他瞟了眼四周压低声音,“哎,算了,反正我可以跟你打包票,绝对不是那位叫陈章的潜水教练干的。我们这几天一直在医院那边蹲守,虽然进不了病房,但也收获了不少东西。”

    他说着,把智能机的全息屏亮出来,把默认的私密模式关掉,这样旁边的燕绥之也能看见屏幕上的内容。

    “你看看这些照片,看,这么多!”本奇道,“全都是我们最近拍到的,都是动态图片。还有更全的一些影像,里面有很多关键资料,能给你提供极大的帮助。”

    他看了燕绥之一眼,确认对方的目光却是被照片吸引了注意力,心里有些得意,道:“我们甚至已经推出真凶了。我知道这次庭审对你来说其实很重要,准确地说,第一次庭审对任何一个律师都很重要,你肯定想有一个非常出色的表现。所以……怎么样?我把照片和录像给你。”

    燕绥之没急着回答,而是道,“你这么一晃而过,我很难判断照片的内容。虽然这样说有点冒犯,但是……”

    本奇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知道,我当然知道。你怕我拍一些毫无用处的照片来糊弄你嘛!这样,你可以大致看一遍。”

    他说着,把手腕伸到了燕绥之面前,直接把全屏幕放大,让对方能看清楚。

    燕绥之看起照片来,速度很快,百来张照片,他只花了五分钟就看了一遍。正如本奇所说的,他拍到了不少人,甚至不少东西,有乔,有赵择木,有劳拉他们那群律师,都是在解禁后去医院看望乔时被拍到的。

    里面有几张比较有意思,一张是乔和赵择木两人从医院出来,各自冷着一张脸,看起来似乎相处得不太愉快,又或者因为什么事发生了争执。

    还有几张则是两人一致对外,跟曼森家的人对峙。

    百来张照片拍到了形形色色的亲朋好友,里面看起来最神伤的,还是乔和赵择木,最冷情冷性的是曼森自家的人。不过这都在燕绥之的意料之中,没什么可意外的。

    还有几张拍的就不是医院了,而是一幢灰蒙蒙的房子,挤在众多相似的公寓房之间,很不起眼。

    “这是哪儿?”燕绥之问了一句。

    本奇扫了一眼道:“哦,那个潜水教练陈章的家,不过没什么可看的,拍了几天也没人来过。”

    燕绥之点了点头,那些录像他简单拉了一遍,也只花了不到五分钟,便点了点头,“行了,差不多扫了一遍。谢谢。对了你刚才说已经知道了真凶?”

    本奇把智能机收回来,压低了嗓音神神秘秘地道:“对。”

    “谁?”

    本奇:“乔。”

    燕绥之:“……”

    这话要让顾晏来听听,脸色绝对很好看。

    当然,这不是指他们先入为主地把乔直接排除出嫌疑人范围,而是这位记者的表情和语气实在太有戏了。乔少爷看见了能把他的脸摁进狗窝。

    “乔之前跟曼森有过冲突,闹得很大直接打掉了牙的那种。”本奇道,“而赵家太软,要抱曼森的大腿,干不出什么事。至于这几位律师,牵扯不是太多就是太少,最主要的是找不出什么动机来,最近也没有可疑的动静。只有乔,这几天情绪肉眼可见的怪。”

    本奇道:“有点……喜怒无常。怎么说呢,不知道你能不能想象那样的心理——我做了一件很糟糕的事情,但是我有信心躲过惩罚,所以我不会害怕。然而警察真正搜起来的时候,我又有一点紧张。”

    这位记者讲故事还要配图,提溜了几张照片出来,道:“你看,这张对着警方的,是不是有种特别紧绷的感觉,你看他的表情。”

    “然后警方果然没查出什么来。”记者指着另外几张图,“所以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刚才竖毛公鸡的模样不见了对吧?”

    “紧接着,就是最后一重心理,有点嘚瑟,有点狂。”记者道,“你看他这个在警察背后的眼神,是不是有点儿挑衅的意味。”

    燕绥之:“……”

    别说,被这位本奇小圆脸看图说话一番,还真有那么点儿意思。

    他想了想,对本奇道:“说说你的条件,你不会无缘无故帮我吧。”

    本奇笑了,他说:“我就喜欢跟聪明人讲话,不过我们的要求其实很小。这次的庭审,因为曼森家的插手和要求,不对外公开,所以不能进去听审,而且查得特别严。唯一的例外是律师可以带助理。”

    其实说是助理,并不特指“某某助理”这个职务,而是对律师而言,有陪同出庭必要的人。一般配额是最多两位。

    本奇话尽于此,燕绥之一脸了然。

    “明白了吧!”

    燕绥之点了点头,“希望我以陪同出庭的名义,带你们进去?”

    本奇道:“对,我们保证不带任何摄像设备,老老实实按照庭审要求,进去之后就坐在角落。”

    信你就有鬼了。

    如果是旁边那个一脸茫然和腼腆的赫西说这种话,燕绥之可能还会信两句,这位本奇一看就不是老实人。尤其是他在说话的时候,赫西一直低着头,眼睛瞟一边,显然也不是特别赞同本奇的做法。

    燕绥之“哦”了一声,慢条斯理地喝完最后一口咖啡。

    本奇觉得有那么多照片影像在手,这个实习生不可能不动心,所以胜券在握胸有成竹。

    然而……

    燕绥之搁下咖啡杯,起身道,“谢谢,再见。”

    本奇:“????”

    你特么看完就走不买账要不要脸?!

    三分钟后,赫西扯了扯本奇,“本奇先生,他已经上车走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我觉得这个案子其实不适合现在插手,不如——”

    “不如不如不如!”本奇白了他一眼,“你又要提那个爆炸案是不是?那他妈都多久之前的事情了,热度早就没了,有那功夫不如找个版面再给那位院长开个纪念栏,刷刷脸可能关注度还高一点。”

    他训斥完,越想越不爽,咕哝道:“不行,被一个实习生堵了我一口气下不去。”

    赫西皱了一下眉,“还要干什么么?”

    “走,跟着他。”本奇说。

    第59章

    记者(二)

    刚才看照片的时候,燕绥之记下了两样东西。其中一个就是陈章那个不太起眼的家,他看的时候,虽然目光扫得很快,实际上却把墙角上的门牌记下来了,上面写着樟林路19号。

    燕绥之约的车是可以自主驾驶的,所以他上车就直接坐上了驾驶座。

    车子起步时默认的是智能驾驶模式,无人自开,燕绥之在第三区的地图上搜到了樟林路19号的位置,把它定为目的地,便没再管,任驾驶系统自由发挥。而他自己则打开了光脑,打算再过一遍案子的资料。

    不过没看多久,他就重新抬起了头,目光落在了后视镜里。

    一般而言,智能驾驶系统其实有个额外的功能,叫做前车追踪。但是这个功能只有警车能够光明正大地用,其他一切社会车辆都不允许无故开启这个功能。真要有什么特殊活动需要开启,还得提前递交申请,由警署那边审核通过了才可以。

    所以,如果你在路上心血来潮想要跟着某辆车,要么约个有人工司机服务的车,要么自己上。

    总而言之,得手动。

    手动开的车,在满路智能驾驶的车里,总是特别显眼,看路线和拐弯方式就能认出来。

    所以燕绥之只瞟了两眼,就从后视镜里认出一辆特别的车来——

    之所以说特别,是因为那车一直跟着他。

    燕绥之试着摸了一下方向盘,他的这辆车便要拐不拐地拧了个弯。后视镜里远远缀着的那辆车也犹犹豫豫跟着他拧了个弯。

    “……”

    追车追得这么傻,也是一种能耐。

    他以前因为各种原因没少被人跟过,可以说是经验丰富,这么愣头青的跟车方式倒是头一回见,简直是送上门来给他逗乐的。至于那辆车里的人是谁,用脚趾头想想都能猜到。

    除了刚才那位被他逗弄过的记者,还会有别人?

    不可能了。

    燕绥之好整以暇地欣赏了一会儿那辆车拙劣的演技,给了对方十分钟的自由发挥空间,然后不紧不慢地把光脑收了起来,一手扶上了方向盘,一手点开地图大致看了会儿,便干脆地关闭了智能驾驶系统。

    ……

    高架上,一辆银豹系列S60正顺着智能驾驶的车流而动,时不时打个不太必要的弯,引得整个车身营养不良似的抽一下筋。

    车内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蜂窝网那两位记者。本奇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双黑豆眼正紧紧盯着前面的那辆车。他总是看一会儿,转头催促一下司机,再看一会儿,再催一下司机。

    那司机一脸痛不欲生,好像屁股下面坐着的不是驾驶座,而是钢钉板。从他的表情和偶尔抽一下的嘴角来看,他应该万分后悔接了这一单。

    本奇在车上哔哔了能有十分钟,司机终于忍无可忍,也不看前面了,扭头冲本奇道:“这位客人,您能不能先闭嘴歇一会儿?”

    “你!”本奇瞪圆了黑豆眼,这让他看起来像个瓢虫,“怎么说话呢?什么服务态度?”

    “就这个态度,够好了。换个不好的,在您说要跟踪前车的时候,就该把您轰下车了。”

    “放你的——”

    “诶诶诶!”

    前座两人快要在车里掐起来的时候,后座一直闷不吭声的赫西突然开了口,“等等,你们看!”

    他抬手指着前车窗,道:“那辆车!”

    司机和本奇猛地转头看过去,就见他们跟踪的那辆车前一秒还顺顺当当地跟着车流奔驰,下一秒就陡然一个急转,速度瞬间飙升,在车流中拐了刁钻的角度,三两下便飚出了前面的高架出口,转了个潇洒的大弯,飞驰着消失在了视野尽头。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车里的人都仿佛能听见那车呼啸着离去时兜起的风声。

    本奇他们一脸懵逼地欣赏了一出甩车表演,酷炫得让人说不出话来。车内顿时一片安静,气氛格外凝重。

    过了几秒,司机说:“如果我不是被甩的那辆车,我恐怕得给那位的开车技术打个五星。”

    本奇猛地回过神来,他抽了一口气,急道:“去他妈的五星,快跟啊!人家影都飚没了你呢!”

    司机破罐子破摔地往座椅上一靠,指了指方向盘上的标志道,“请您睁大眼看看,您约的是辆银豹,人家约的是辆亚飞梭,只比正经飞梭稍差一点,比咱们这快了不知道几个档,你告诉我怎么追?”

    “那你不早说追不了?”

    司机抹了把脸:“智能驾驶惯性限速,当然能追,我他妈哪能想到人家中途换手动飚速去了?你能你来!不能闭嘴!”

    本奇气得窝回了座椅上,觉得自己那一口气非但没下去,反而要噎死他了。

    后座的赫西默默看完一场闹剧,又瞄了眼高架出口连接的那条路,尽管那辆亚飞梭早已没了踪影,但他还是有滋有味地看了几秒,然后没憋住笑了一下。

    “你干什么?”本奇活像个炸了毛的鸡,敏感地扭头看向他。

    赫西立刻抿起嘴,尴尬地“嗯”了一声,有点慌乱地岔开了话题,“没什么,我就是在想我们现在该去哪里啊老师?”

    本奇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半天,直到赫西开始变得坐立不安,他才开口道:“想回去啦?”

    赫西斟酌了一下,问道:“您打算要回了吗?”

    本奇翻了个白眼,“想得美。”

    “……”

    本奇重新转回头去,靠在副驾驶上丢给司机一句话:“去樱桃庄园,这回不用跟什么车了,你慢慢开,我睡一会儿。”

    说完,他哼了一声。靠着座椅闭上眼睛的时候,他隐约听见后座的赫西特别轻地叹了一口气。

    他当然知道赫西在叹什么气。

    赫西这个年轻人是去年刚毕业的,有热情,有礼貌,有理想,就是脸皮薄,做什么事都下不去手也张不开嘴,显得太腼腆。这一行就是怕腼腆。

    所以赫西的求职路并不顺利,一路辗转最终到了蜂窝网这个冷门小站。

    不过说是冷门小站,能在全联盟数不清的网站中存活下来,就已经能算一种成功了。所以归根结底,这个工作算不上太好,但也不赖,每年招人要求还挺高。

    最初人事官也是不想要赫西的,录取还是因为老板一句无意的话。

    老板当时翻了一眼赫西以前拍的照片,说这学生有股悲悯心。

    悲悯心什么的,反正本奇半点儿没看出来,没准儿就是老板偶尔兴致来了说一句文艺话。他只知道,单看摄影技术,赫西差了网站御用的两位摄影师十万八千里。人事显然也这么觉得,所以把他安排给了本奇做助理记者,说白了就是打杂,顺便学点儿东西。

    本奇觉得自己够心软了,有些老师不想带出学生饿死自己,收了助理权当多个倒水的,什么东西也不教。他不同,他每回出来都把赫西带上,每回想起什么前辈忠言,也都会告诫他。这样尽心尽责的老师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奈何赫西这小子不领情。

    整天就惦念着爆炸案、爆炸案……以及爆炸案。

    当初爆炸案发生之后,讨论度最高的那阵子,本奇也有过这样的热情。奈何他跟了十天,也没拍到什么翻转性的东西或者爆炸性的消息。那阵子赫西也拍了不少照片,但他那个技术……

    总之,本奇看完那数百张照片,最终的评价就是:不知所云。

    在他看来,连一张有信息量的照片都找不出来,更别提凑足一个有冲击性和讨论度的版面了。

    那批照片当即就被网站废弃了,但是赫西自己却备份了一份,舍不得删,还总说里面的内容很多,疑点也很多。奈何这小子嘴笨,表达不出来,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于是最终,这件事就被搁置下来。

    再往后,爆炸案的热度已经过去了,无数媒体的报道证实那个案子本身也并没有什么好说的,之所以当时吸引了那么多讨论,也只是因为那个法学院院长而已。

    凑热闹谁不会啊,这是很多人的本性。

    那么多报道的人里有几个是真正跟那位院长有交集的?没几个,跟风了一波下来,那些人除了一波经典照片,可能连那位院长脸都没真正记熟呢,指不定给对方加个胡子或者换个发型,一堆人就认不出来了。

    反正本奇自己就是这样。

    “别叹气了,我也是为你好……”本奇咕哝了一句,“是什么时间就讨论什么时候的事情,别总炒旧话题,有意思么?”

    这话说完,他听见后面的赫西沉默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回了一句,“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本奇翻了个白眼,彻底睡了过去。

    燕绥之甩脱了那辆车,又把驾驶切回智能模式,丢开方向盘继续看起了手里的案件资料。他的模样平静淡定,好像刚才飞驰飚速的车不是他开的一样。

    再往前倒个二十年,他手动开车就都是这个风格,提速的时候脸上还没什么表情,倒是车上坐着的人往往都会攥紧把手,一脸心脏快要从嘴里蹦出来的模样。

    后来他注意到了这点,速度就慢慢放了下来,能用智能驾驶都用智能驾驶,越来越懒得碰方向盘。

    没多久,车子便停在了预设的目的地,樟林路19号。

    天琴星第三区的房价贵得离谱,樟林路因为地段有些不方便,稍微好点。但即便这样,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所以这一带的普通住宅都特别小,一个挨着一个。又因为有悬浮轨道横跨过去,还不能建得太高,最高不过三层。

    陈章的那座小房子只有两层,从正脸看,一层顶多能塞下一个小小的客厅和厨房,二层塞下一间卧室和卫生间。

    燕绥之从口袋里掏出两只薄薄的白色专用手套,这是他刚到天琴星的那晚出去买来的。丰富的经验让他知道,碰到什么样的案件需要提前准备什么样的东西。像专用口罩手套那种一次性的消耗品,他都是到地方再买。

    屋门前的一只通知箱和窗台上都已经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但还能分辨出警方在这里调查取证时贴过的封条痕迹。

    这会儿该查的都查完了,大多数乱七八糟的封条和警戒都已经撤了,只剩下正门和几扇窗户锁眼上的还留着,以表示这里闲人免进。

    有一位警署的小警察还尽职尽责地守在这里,燕绥之过来的时候,他在路边的车里按了下喇叭。

    “干什么的?”小警察从窗子里探头出来。

    燕绥之把身份卡在他那里刷了一下,“来的路上我交过申请。”

    “辩护律师啊?”小警察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遍,可能是觉得他太过年轻了,露出了不太相信的表情。不过身份证明都有,而且显然之前也听到过消息,便没再多问,点了点头。

    他没有在车上坐着干看,而是下车来跟着燕绥之到了门口。

    他默不吭声地看着这位一脸学生相的年轻人讲究地戴上手套,又戴上口罩,然后弯眼冲他笑了笑,“劳驾开个门?”

    小警察一边用权限开锁,一边心里嘀咕:你怎么不干脆把全身都包上呢……

    这条路上往来的车辆太多,仅仅只是几天没人清扫,屋里就已经有了浓重的灰尘味,一开门就糊了两人一脸。小警察已经习惯了,只是掩了一下口鼻就进了门。

    倒是燕绥之,有预见性地带了口罩,还是被那股灰尘味呛了一下,偏头轻声咳嗽了几下。

    小警察心说:这实习生还真是金贵……

    屋里能搜查的地方其实早就已经被搜查过,燕绥之也并没有打算能捞出什么惊天的漏网之鱼。他只是在客厅里走走停停地扫了一圈,又迈步去厨房扫了一圈。

    目光蜻蜓点水似的掠过一样又一样物品。

    “你这样能看出什么东西啊?不用动手的吗?这里都是清点过的,可以翻。”小警察看了他的手套好几眼,终于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委婉表示你不用怕,有我盯着的情况下,随意动手。

    他以为这个实习生只是年纪小,没有经验,太过拘束。谁知对方听了他的话,只是点了点头,笑道:“暂时不用。”

    小警察:“……”我都替你急。

    二楼的卧室床头,有个家用智能机,某种程度上可以代替光脑,只不过比光脑便宜很多。

    陈章进了看守所,这个家用智能机自然是不能带走的,警方对它清查过一遍,之后便复归原位,只不过还保持着监控。

    燕绥之冲小警察示意了一下,“我需要打开这个。”

    小警察一脸“你终于动手了”的模样,走过来替他开了机。燕绥之依然矜骄得很,只动了几下手指,调出消息界面扫了一眼消息。

    这么多天没动,陈章的消息界面里堆满了各种未读信息。包括第三区各种商场的打折信息,官方天气通知信息,各种乱七八糟的推销诈骗信息等等。

    天天让警方盯着这些玩意儿也挺难为他们的。

    小警察显然平日里没少被摧残,看见这些信息就低头揉了揉眼皮,再抬头时却发现那位实习生律师依然静静地看着全息屏,漆黑的眼珠蒙有一层透亮温润的光,随着屏幕上滚动的信息偶尔轻轻动一下。

    燕绥之静静地看完了所有消息名,偶尔看到有些有兴趣的就会冲小警察递个眼神,然后点开看一下信息内容。

    他看得时间最长的信息,是一条福利医院的宣传信息,带着节日问候的那种,看完他便关了屏幕,站直身体冲小警察点了点头,道:“谢谢,我差不多了。”

    “好的。”小警察心说这可能是我跟得最快的一次调查。

    但他面上没表现出什么,公事公办地带着燕绥之出了房间。

    燕绥之落在他后面几步,一边下楼一边若有所思地摘下手上的手套。

    直到最后走到大门前,看着小警察关上门重新封好,他才解下口罩又冲对方笑着道:“辛苦,那么我先走了。”

    小警察点了点头,重新钻回车里,看着燕绥之去往不远处停车坪的背影,他忍不住咕哝了一句,这学生是不知道该干嘛了,所以来乱转了一气吧?

    但是事实上,燕绥之当然不是乱转的。

    他上了车就把目的地定在了那家名叫知更的福利医院。

    因为那家医院他刚好打过交道,别的不好说,至少那种宣传信息不是随便乱发的,能收到这种信息,说明陈章去那家福利医院看望过什么人。

    知更福利医院并不在天琴星第三区,而是在第一区,位处一个偏僻却幽静的地方,很适合养病。

    这段路长得离谱,燕绥之开车到那儿的时候,已经是夜里了。

    他理了理衬衫褶皱下车的时候,手指上的智能机接连震动了好几下。

    第60章

    记者(三)

    顾晏?

    屏幕还没点开来,燕绥之就下意识以为又是顾晏的信息。结果点开一看,才发现原来不是。

    信息来件人的名字一跳一跳的,显示着:菲兹小姐。

    燕绥之愣了一下,而后失笑。不知是为之前那个先入为主的猜测,还是为菲兹小姐这叽叽喳喳什么事都要来戳一下的性格。

    菲兹小姐

    -

    8点都过了,今天的工作日志又被你忘到脑后了吧阮野同学?

    菲兹小姐

    -

    不过我还是要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刚才接到高级事务官亚当斯的电话,他偷偷告诉我十分钟前,你的老师顾晏已经完成了审查,审查组一位非常和蔼的前辈给他透了个信,应该不成问题。

    十分钟前?燕绥之默默看了眼时间,又隐约想起来,红石星双夜的11点,其实已经接近正常时间的凌晨了,又过了这么多小时,天也该亮了。

    一般而言,一级律师递交申请之后要走的流程共有三步,第一步是为期3-5天不等的初期审查,这一步里会筛掉大部分申请人,小律所基本就全军覆没了,大律所递交了几份申请的,也基本只剩下一根独苗。所以这一步结束,能留下的都是其中的佼佼者,不到5%。按照过往经验来看,这就是初步名单了。

    这份名单会公示45天,这就是第二步流程。公示期内,如果没有人提出异议,那么名单上的人就会进入最后一步流程——最终投票。

    参与投票的,就是一级律师勋章墙上的那帮大佬们。如果燕绥之没“死”,他也是有表决权的大佬之一。

    投票过三分之二的,就算通过。

    如果表决人是一个相对温和友善好说话的群体,本着不太想得罪同行的心理,三分之二其实是个很容易达到的标准。然而很不幸,这个群体的组成人各个都很有个性,没有一个是那种“你投赞成那我也赞成”的老好人。

    所以最终投票这一步,每次还是会筛掉一批人,不过这个数量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现在顾晏经历的就是第一步。正常情况下,能透口信出来,说明已经稳了,结果不会再有变动。也就是说,虽然名单还没公示出来,但是已经可以恭喜顾晏,顺利进入第二步了。

    菲兹小姐:

    -

    你的老师离一级律师勋章又近了一步,激不激动?是不是很亢奋?

    燕绥之翘了翘嘴角,回复:

    -

    高兴得跳起来了。

    菲兹小姐:

    -

    ………………

    菲兹小姐:

    -

    你不要以为我看不见你,就不知道你在胡说八道。你脚底长了树根,我怀疑你上中学的时候连跳高都是用走的。

    燕绥之:

    -

    我中学的体育课没有跳高。

    菲兹小姐的重点被成功带偏:

    -

    没有跳高?那有什么?

    燕绥之:

    -

    马术游泳攀岩三选一吧,已经不太记得了。

    菲兹小姐:

    -

    ???????

    中学那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燕大教授对于这种琐事印象不太深,他只记得当初的课程被调侃为“上山下海平地跑马”,然后他选了可以坐着的那个。

    跟人讨论这种陈年旧事有点浪费时间,燕绥之不是很有兴趣。更何况话题本来在顾晏身上,这么一扯就绕远了。

    他把话题又重新拉回来,回复到:

    -

    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

    当然,菲兹所说的激动亢奋,他没什么体会,毕竟所谓的“金光闪闪的一级律师勋章”他已经有一块了。但是高兴是真的,他一度非常欣赏的学生正在变得更加优秀,他当然很高兴。

    可能比一般的高兴还要再多一点。

    菲兹小姐发了一串炸礼花的小图片,非常活泼也非常愉悦。不过为了表现得不那么偏心,她还是又添了一句:

    -

    哈尔先生可能要丧气了,霍布斯的审核还在进行,但是结果很显然……

    一般而言,如果一间律所上报的申请人不止一个,那么为了公平起见,每位申请人都会有一个独立的高级事务官负责。亚当斯是负责顾晏的那位,哈尔就是负责霍布斯的那位。

    照以往经验来看,一家律所最后只会剩一根独苗,既然已经透了口风说顾晏上了名单,那么霍布斯的落选就可以预见了。

    燕绥之边往知更福利医院的大门走,边斟酌一个不那么偏心的回复。

    他在医院的一层查询机旁边站了一会儿,试图在里面输入“陈”这个姓,出来的名单长得令人绝望。

    燕绥之轻轻啧了一声,旁边服务台的小姑娘很有眼力见地探头问了一句,“先生,您是需要看望什么人么?”

    “是的。”

    “是不是姓名不太确切,所以很难查?”小姑娘非常善解人意,“没关系,这样的事很常见,您不用觉得尴尬。您有照片吗?或者别的什么信息?我可以帮您查。”

    “谢谢。”燕绥之想了想,调出案件资料里陈章的某张照片,“我的一位朋友托我来看望一下他的家人——”

    “啊……”小姑娘表情有点儿复杂,还没等他说完就应了一声,“我知道他。”

    “那真是太巧了。”

    “我知道您要看望的是谁了。”小姑娘道,“不过这个比较特殊,有警方守着,需要提交一下身份证件。”

    她这么一说,燕绥之立刻就明白了。

    刚才在陈章的小楼里,他还有些纳闷,为什么案件资料里没有提及过陈章的家人,福利医院的信息如果真要细查起来,不算难查。

    现在看来,警方实际已经查到了。只不过发觉这边的家人跟亚巴岛的案子没有实际的关联,所以一方面为了保护这些人不受牵连,比如不被曼森家迁怒,不被某些见缝插针的媒体打扰等等……没有把这些放在案件需要公布的资料里。但是另一方面为了进一步监控,又派了一些人在这边守着。

    燕绥之走的是正规程序,当然没什么介意的。他在服务台这边验证了身份,小姑娘讶异道:“居然是辩护律师啊……”

    “实习生。”燕绥之还不忘细化一下人设,又笑着问小姑娘,“刚才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很喜欢这位陈章先生,为什么?”

    如果是完全不了解的陌生人,就算听说某个人牵扯进了某件案子里,也不会是这种表情。这个小姑娘刚才的表现,更像是对陈章知道点儿什么才会有的。

    “呃……也不是不喜欢……”小姑娘有点尴尬地解释了一下,不过很快又在燕绥之温和的笑意里放松下来,想了想道:“这位陈先生的祖父、父母还有一位姐姐都在我们这里。祖父、父亲还有姐姐都是同一种遗传病,现在全都瘫痪了,母亲倒是没有那种遗传的毛病,但是因为心急又操劳的缘故,心肺功能很差,病了很多年。陈章先生他其实也挺可怜的,不过……”

    “不过什么?”

    “最初他还坚持来看他们,每周一次,所以我们都对他有点印象。但是后来他就来得很少了,每次也都只停留很短的时间就匆匆离开。这两三年更是一次都没有来过,看得出来,他不是很乐意看见那些家里人。可能负担久了,对他来说太累了,就像……”小姑娘犹豫了一下,还是咬咬牙说了个重词,“就像累赘。”

    甩又甩不掉,放又放不下,所以一方面在努力供养,一方面又不想看见他们……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燕绥之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又抬眼冲小姑娘笑了笑,道:“那我先去病房了,谢谢。”

    小姑娘连忙摆了摆手,“不用谢,应该的。”

    离开服务台后,燕绥之并没有急着去找小姑娘提供的病房号,而是在住院部的楼下商店里转了一圈,买了一支不带任何其他功能,只有最基础功能的录音笔。

    病房外的走廊上,果然有几个穿着便衣的人扣着帽子,或者装作在等人的模样坐在长椅上。

    但在燕绥之走向病房门的时候,他们都不约而同看向了他。

    燕绥之一眼就明白他们是什么人,冲他们晃了一下身份卡。

    那几个人点了点头,示意燕绥之可以进去,但是不要关上病房门。燕绥之又冲他们摊开手掌,简单解释道:“录音笔,最古老的那种。”

    几个人笑了一下,冲他房门抬了抬下巴,“可以用,去吧。”

    老实说,见陈章家人的过程并不令人愉快。

    陈章的母亲哭得很厉害,她的鼻端插着帮助呼吸的细管,好几次燕绥之都怕她的动作把细管弄脱落,但她根本没在意。只是一直哭一直哭,说很久没看见陈章了,说苦了他了,这么多年让他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

    护士被她的哭声惊动,匆匆过来给她检查了一下身体指标,似乎格外担心她会就此哭进抢救室。

    这途中,护士悄声对燕绥之说,“老太太偷溜过好几次,说要赚点钱给她儿子减点负担。有两次差点儿就找不回来了,还是楼下服务台的姑娘在港口附近看见她缩在角落,跟一群人一起摆小摊,才又给找回来,手腕的测量仪上加了个定位的小芯片。”

    燕绥之听到老太太这个词的时候,莫名有点敏感。他的目光落在陈章的母亲身上,陈章50多岁,他的母亲顶多也就是100不到,在这个寿命普遍200的世界上,人生也才走到一半,按照现代人的衰老速度,甚至还在盛年的尾巴。但是她却已经老态明显,垂下的皮肤和眼下极深的泪沟不仅显得苍老,还格外憔悴。

    不仅是她,这一屋子的人,陈章的祖父、父亲还有他的姐姐,看起来都比常态老得多。

    他的祖父窝在最里面的床铺上,身体在衰老的阶段不断萎缩,看起来又瘦又小,神智也有些不清楚。他听见他们念叨着陈章的小名,过了很久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抹了一下眼睛道:“文啊,他不要我们啦?”

    他每句话都说得很慢很吃力,说一句还要歇一会儿。

    “不要啦?”

    “我好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了……”

    陈章的姐姐一直没有开口,却在这时候低声说了一句,“不要了好,别要了吧,少苦一点。”

    那小护士扭头飞快地抹了一下眼睛,鼻尖红红地冲燕绥之道:“抱歉,我先出去一下,有什么情况一定按铃叫我。”

    燕绥之很少怕什么东西,要说唯一应付不来的,就是这种场面。

    倒不是说他会在这里手足无措,相反,他很快以陈章朋友的身份把这些呜呜咽咽哭着的人安抚好了,也许是他看起来温和可信的缘故,说什么瞎话他们都当真,到最后听得一愣一愣的,硬是忘了哭。

    溜出去洗了把脸的小护士这才有胆子回来。

    临走前,陈章的父亲突然哑着嗓子问了一句:“他,没出什么事吧?”

    燕绥之笑了笑,“没有,我今早还去见过他,只是他实在抽不开身。”

    “没事的,没事的。”陈章的父亲重复着,“跟他说没事,不用惦记,我们很好。”

    从福利医院出来的时候,住院部的探视时间已经结束了,第一区这边的季节跟第三区并不相同,气温要低很多,夜里的冷风顺着走廊的窗吹进来,让人觉得有些冷,哪怕有困意的也吹清醒了。

    好几层的走廊都静悄悄的没有人,燕绥之脸上早已收起了笑,月光映在他微垂的眼睫上,将他的神色映得很淡。他走了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了眼智能机,果然,上面有一个未接来电,还是来自于菲兹。

    之前病房里哭起来兵荒马乱的,他居然完全没有发觉有通讯请求。

    他看了眼德卡马的时间,给她回拨了一个通讯。

    “喂?”菲兹接得很快。

    “抱歉,刚才有事。”燕绥之道。

    “哦哦没关系!”菲兹说着,突然觉察到什么般问了一句,“你怎么了?听上去好像有点……不对劲?”

    燕绥之落在窗外的目光没什么变化,嘴上却笑了一下:“哪里不对劲?也许是有点困。之前什么事?”

    菲兹被他一提醒,立刻叫道:“哦对!你知道吗!刚才第一步的审查通过名单公布出来了,你猜怎么着!你的顾老师和霍布斯两个人居然都在名单上!”

    燕绥之一愣:“确定都在?不是重名?”

    “不是,就是顾晏和霍布斯。”菲兹道,“这算好事还是算坏事?”

    两个人都在名单上,意味着两个人都有可能成为一级律师?不可能的。老规矩绝对不可能变,最终能成为一级律师的肯定只有一个,不是顾晏就是霍布斯。两个都通过第一轮这种情况实在很少见,十几年都很难见到一次。这说明在这一轮审查中,委员会很难取舍,万般无奈之下决定把这种抉择往后拖一拖,留给公示期或者投票期。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