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柯谨端着杯盘,放松地笑了。

    那场谈天进行到这段尾声的时候,顾晏刚好来办公室找燕绥之审批一份研究文件。那时候柯谨的性格还有些腼腆,不太喜欢把内心想法暴露在其他人面前。所以顾晏到了之后,他只简单说了两句便离开了。

    但是能看出来,柯谨从那之后便坚定了许多,没再自我怀疑过。

    那段谈话可能是他毕业后坚持成为律师的重要动力。

    但是有些事情聊起来容易,真正做起来其实困难重重,有太多难以控制的因素,尤其是情绪和心理。

    像柯谨这样善良柔软“入戏太深”的人,初衷或目标但凡有一瞬间的动摇,就太容易陷入极端矛盾和撕扯的境地了。

    他在两年前碰上了一件案子,搜集到的诸多漏洞和部分证据让他对自己的当事人抱有极大的信任,相信对方无罪,而对方也表现得像一个不小心跌入泥沼泽的无辜者,只有柯谨这么一根救命稻草。

    他为对方做了无罪辩护,而陪审团最终跟他做了一样的选择。

    又一位无辜者得以沉冤昭雪,这样的事情让性格温柔的柯谨为之高兴了很多天。

    结果三个月后,他无意间发现了一些新的痕迹,足以证明他的判断出现了重大失误,那个当事人一点儿也不无辜,甚至比控方所指控的更加危险恶毒。

    而那时候再重新提交证据报警,那位当事人已经逍遥法外了,至今没有被找到。

    如果是“能跟魔鬼谈笑风生“的老油条,对于这种事可能会懊恼片刻,然后想办法在当中斡旋,以避免自己名声受损。那些影响很快会消失,而他们也会重新投入更高费用的案子和更豪华的酒会里,甚至会把这种事装裱成某种谈资,一笑而过。

    但是柯谨不是这样的人。

    他的性格注定他会长久纠结在自己的误判里,自责懊恼,在矛盾中挣扎不停。

    事实甚至比这还糟糕——他在极端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厌弃中度过了压抑的两个月,最终精神出了问题。

    最初他的精神还不至于错乱至此,后来某一天陡然变得严重起来。

    很难说得清究竟是什么加重了他的病情,最广泛的传言是那个逍遥法外的当事人李·康纳突然给他寄了一封“感谢信息“,雪上加霜,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精神问题严重之后,柯谨呆过一周的医院,紧接着就被一个朋友带走了。很久没再出现,最近着半年他状态略好一点,才偶尔能出来一趟。

    那个朋友燕绥之有点儿印象,当初在法学院的时候,顾晏和柯谨除了来扫墓的这几个同学外,还有一个关系很不错的男生。

    只不过对方不是法学院的,而是隔壁商学院的,一个著名的享乐主义二世祖,叫乔。

    很多人疑惑顾晏怎么会跟那样的人成为朋友,太不搭了。

    燕绥之也不知道,不过他也没注意过这些事。只是不多的几次接触来看,那位在燕大教授的字典里也列在“小傻子“的词条里。

    ……

    菲莉达这么一提醒,其他几个实习生都想起来了。

    不过他们几个也不是那种不顾场合瞎聊的人,只是三两句交流了一下柯谨的事,便唏嘘着跑过去帮忙。

    燕绥之也不再倚着树,而是大步走了过去,脸上的笑意都没了。

    事实上,在听闻柯谨出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时不时会想起当初聊天的那个场景。

    他并不后悔对柯谨说了那些话,他做过的事情从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后悔。但是他有些遗憾当时只想到了鼓励,而没有多提醒柯谨一句。

    对于柯谨,他有一点微妙而浅淡的歉意。

    “需要帮忙么?“

    “没事,不用,我们有经验。”顾晏的那些同学将柯谨围住,不断安抚。也确实没有燕绥之他们这些生人的插手机会。

    只是除了他们,还有一个人也站在人群之外——

    不是别人,正是顾晏。

    顾晏显然不是个擅长安慰人的,但他站在一旁并没有袖手旁观,而是干脆地拨出了一个通讯。

    对面似乎很快接通,顾晏瞥了眼人群中的柯谨,几乎没给对方开口的机会,就直接道:“柯谨情绪不稳定,我给你开全息通讯。”

    下一秒,顾晏智能机的全息屏幕展开来,透过屏幕,可以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的脸。金色的短发,前额略长,用发蜡抓得异常嚣张。

    都不用看清五官,单凭那风格,燕绥之都能认出来,就是那位乔。

    顾晏直接把全息屏幕调在柯谨面前,乔的声音透过屏幕传过来,对着柯谨安抚道:“嘘,嘘——看我,柯谨,看着我。没事,什么事都没有。我就说不让你单独走,结果你居然一声不吭瞒着我偷偷回德卡马,你看,我两天不在,你心情就好不起来了是不是?我就说你也是,顾也是,闷罐子就得有个人在旁边给你们翘一翘缝……”

    乔的安抚方式跟其他人都不一样,完全没有那种小心翼翼的感觉,而是像聊天一样用最放松自然地语气跟柯谨说着话,甚至还带了点儿半真不假的抱怨,好像对方在听似的。

    他说了有差不多一分钟的时间,柯谨终于慢半拍地听见了他的话,撞着别人手掌的额头慢慢停了下来,抬眼看向了全息屏。

    又过了片刻,他的目光终于专注起来。

    全息屏里的乔一看他有反应了,知道这一次安抚又有了效果,柯谨在恢复正常。于是他松了一口气,又冲顾晏递了个眼神。

    顾晏把全息屏调得离柯谨更近一些,几个拉着他的同学试着慢慢松开手。

    “……另外再给你报备一件事,我现在在飞梭上,还有二十分钟在德卡马的港口落地。“

    柯谨安静了好半天,终于有了点别的反应,眼珠跟着乔的动作转了一下,但依然有些恍惚。

    一旁的顾晏替他问道:“你这时候冲到德卡马来干什么?“

    乔一开始并没有急着回他,而是仔仔细细地看着柯谨,确认他已经彻底放松下来,这才一边试图逗柯谨一边回复顾晏,“你时间紧,柯谨又跑了,劳拉他们几个是同伙。我一个要办聚会的被你们撇在亚巴岛无人问津,还能来干什么?当然是亲自把你们请回去。”

    四十分钟后,说是风就是雨的二世祖从德卡马的私人港口直奔墓园。这位少爷也不知道从哪儿掳来了医生,护着柯谨上了房车,同时还一个不落地把那帮同学都拽上了车,包括顾晏。

    毕竟顾晏答应过他,要把3号空出来赴约。

    柯谨窝坐在车厢里愣愣地望着车外发呆,窗户没有摇上,以防环境太封闭让他重新恐慌起来。

    他的眼珠转动得有点慢,缓缓扫过墓园大门,青藤,最终落在了路边的燕绥之身上。

    燕绥之看着他,过了片刻才从半块车窗的照影里发现自己微微皱着眉。

    他松了一下眉心,正想转开视线,结果一抬头就对上了顾晏的目光。

    顾晏正要上车的动作一顿,看起来略微有些迟疑。没过两秒,他拍了拍乔的肩膀,道:“有事商量一下。”

    第38章

    酒会(二)

    乔很纳闷,同时也有点儿受宠若惊。以顾晏的性格,他很少会突然对某个朋友提出一些要求,所以这种“商量一下”太难得了。

    “你等一下!”乔打了个暂停的手势,“你等一下再开口,先让我记住这一刻,你居然要跟我打商量,这太稀罕了,让我回味回味。“

    顾晏:“……“

    神经病……

    他探头透过车窗看见了柯谨的脸,尽管柯谨正在出神,可能根本看不到他,他还是冲那边咧嘴一笑。这才把顾晏拉到一边,“好了,我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说吧什么事能劳驾你动嘴?“

    “我多带一个人。”顾晏道。

    乔眨了眨眼睛,他的眼睛是明蓝色的,比很多人都浅,颜色纯净又漂亮,就是配上他的表情显得有点傻。

    准确地说长在他脸上,就注定要显得傻。

    “你说什么?多带一个人?“乔有点茫然,”通缉犯?争议政客?还是什么有着惊天背景的人?又或者是我的什么仇敌?“

    “……你每天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顾晏面无表情道,”只是一名实习生。“

    “就带一名实习生你这个郑重其事跟我商量干什么?“乔又眨了眨眼,“我还供不起多一个人的食物吗?”

    “……“

    跟这二世祖就不能讲什么“出于礼貌问一句”,他根本理解不了这种东西。

    顾晏:“当我没说。“

    他都转身准备叫上燕绥之了,乔才慢三拍地反应过来,惊奇地叫道:“哎呦卧槽等等——”

    等个屁。

    “你居然要带个人!我的天你居然要主动带个人!“乔的表情活像自己飞梭机飞一半被炸了。

    顾晏嘲道:“下回我一定记得改带个鬼。“

    他说完,原本打算招向燕绥之的手停了一下,改主意先拨了律所的通讯。

    在等通讯接通的时候,他目光在柯谨和燕绥之之间来回扫了一下。

    “喂?顾?“菲兹小姐的声音毫不意外地出现在通讯另一头。

    顾晏收回目光,“嗯”了一声,开门见上:“给阮野记一下,今天明天他跟我出去,算出差。”

    “什么玩意儿就又出差?”菲兹小姐的语气听起来想要顺着通讯信号爬过来,“人家刚毕业还没适应工作就天天被拎着出差,会对工作产生阴影的你知道吗?“

    顾晏:“……“

    人家出过的差大概是你我的两倍,阴影根本没有。

    “你冷笑干什么?”菲兹大受伤害。

    “没有。“顾晏平静地道,”不是对你。劳驾记一下,谢了。“

    菲兹还在尽职尽责地保护“脆弱的实习生“免受严苛老师的摧残,“他不是刚出完差么,这样跑来跑去不好吧?况且这样一来,他怎么参加初期考核?”

    “……“

    人家一级律师的勋章都拿着玩儿了,参加什么初期考核。

    顾晏完全没被说服:“晚上给你发一份视频,初期考核按照那个视频记成绩。“

    菲兹:“什么视频?”

    “酒城的庭审记录视频。“顾晏道。

    菲兹这才想起来,顾大律师不走寻常路,实习生刚到岗两天,就让人家直接上法庭实战去了。

    实战和模拟考核哪个含金量高?

    这是个傻逼问题。

    菲兹觉得脑子进了大海的人才会发出这个疑问,所以她选择不问,默默“哦“了一声,道:“这个也不是我说了算,我问问事务官他们,还得跟其他带实习生的律师统一一下意见。这好麻烦,所以你得给个理由说服我。”

    顾晏:“他是我的实习生,不是你的也不是其他律师的。“

    好,一击毙命。

    菲兹负隅顽抗几秒,终于放弃:“……行吧行吧给他记,现在就记。出去注意安全,你也是他也是,别回来又伤一条腿,那你就没有实习生了。“

    说完,菲兹小姐自己思索了一下,又默默道:“好的,我知道你巴不得呢。”

    顾晏直接略过其他话,点头道:“谢谢。”

    乔在旁边听了全程。

    顾晏切断通讯后,他高挑着眉毛问道:“申请好像很麻烦啊?”

    “你哪只眼睛看出来的?“

    “两只。”乔一点儿也不怕被挤兑,显然已经很习惯了并且乐在其中,“申请这么麻烦还要带着他,为什么啊?“

    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正经起来,但是语气出卖了他。

    顾晏看起来根本不想理他。

    乔深知他的个性,嘴上过了瘾就算,就在他以为自己压根儿不会得到任何回答的时候,顾晏突然开口道:“为了其他人着想,带上他比较好。“

    乔:“???“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根本不知道某人能干出什么事来,一天不看着于心难安。

    毕竟全世界也找不出几个会拿着花给自己上坟的不是?

    顾晏想想刚才的两难境地,这才发现自己另一只手里还拿着劳拉情急之下整个儿塞给他的安息花。

    整整一捧。

    柯谨的事情一闹,他倒不用再考虑送不送花了,直接把花放进乔的手里,拍了拍他的肩,“我记得你祖父也在这里,代我问候他。”

    乔:“……”

    燕绥之原本的注意力都在柯谨那边,后来乔探究的目光存在感实在太强,以至于他不得不再次朝那边看过去。

    结果就看见顾晏冲他动了动手指,异常敷衍地招他过去。

    燕绥之:“……”

    不知道尊师重道的东西,恐怕是不想活了。

    燕绥之从鼻腔里哼了一声,跟顾晏保持着对视的姿态对峙了几秒。

    这种对峙除了当事人恐怕其他人都觉查不到。

    最终,燕大教授还是大度地容忍了顾同学的无理,不紧不慢地穿过墓园里的小路,走到对面的车边。

    其他几个实习生有点搞不清状况,顾晏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相当威严的老师。一个人过去,另外几个就下意识跟鹌鹑似的跟过去了。

    顾晏:“……”

    招一个来一群,天知道他的动作已经够小了。

    “怎么啦?”菲莉达偷偷问了一句,很怂,惶恐不已。她恐怕已经不记得当初企图跟燕绥之换老师的事了。

    洛克摇摇头,声音比她还小:“不知道,我跟着阮的。”

    “……”

    燕绥之慈祥地回头瞥了他们一眼。

    “他跟我出去两天,你们自便。”顾晏依然是一贯的冷淡脸。

    “啊……”刚才很怂的菲莉达和安娜又有一点点遗憾。说不上来是因为顾晏要走还是燕绥之要走,又或者两者都有。

    她们遗憾了片刻又突然想起什么般:“那明天下午的初期考核能赶得上吗?”

    “他不参加。”顾晏说得平静又干脆。

    所有实习生齐刷刷转头看向燕绥之,燕大教授一脸无辜:“别这样看着我,我也刚知道。”

    说着他看了一眼顾晏,有点无奈……

    然而顾晏根本不看他。

    “那他的考核分数……”菲莉达神色迟疑。

    “再看,需要的话由我来给。”顾晏道。

    几位实习生面面相觑,然后同时向燕绥之投去了极为同情的目光,好像他上半身已经被轰出了南十字律所的大门。

    燕绥之倒觉得这个决定很不错,他本来还想多问两句,现在决定先安分一会儿。

    “你……嗯保重。”洛克悄声给燕绥之递了个眼神,好像顾晏瞎了看不见似的。

    二世祖乔是个风风火火的行动派,说要把几人请走就真的半点儿没耽搁。

    半个小时后,燕绥之已经跟顾晏一起坐在了乔的私人飞梭里。

    这位二世祖背后有一个很庞大的家族,在星系各处都有它的身影。诸如之前酒城的各种基础设施,诸如各地的春藤医院等等……

    虽然现在已经有点开始走下坡路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至少够供两代人醉生梦死。

    “所以我们现在是……”燕绥之坐在顾晏旁,问道。

    飞梭在他的问话当中,缓缓驶离私人港口。

    “出差。”顾晏回得一本正经。

    燕绥之挑了挑眉,见到乔之后他就想起来了,之前听到的声音略有些耳熟的通讯,都是这位二世祖拨过来的。

    “我没记错的话,你似乎是要去参加一个私人聚会。”燕绥之毫不犹豫地揭穿他。

    顾晏淡淡道:“扫墓,还是领出差补助,选一个。”

    “……”

    什么叫打蛇打七寸,这就是。

    燕绥之干脆道:“出差。”

    “那就安静。”

    燕绥之在心里冷笑一声,乖乖闭上了嘴。

    他们原本已经打算闭目养神了,一个身影突然走了过来,安安静静的在他们身边坐下了。

    准确地说是在燕绥之身边坐下了……

    是柯谨。

    第39章

    酒会(三)

    燕绥之和顾晏都愣了一下,转眼看向他。

    “怎么了?”燕绥之低声问他。

    然而柯谨就好像只是找一个空位呆着一样,并没有立刻开口,他甚至没有看两人一眼,只是低垂着目光。

    没过片刻,乔便跟了过来。

    “顾?你们看见——”乔话说一半,便住了嘴,因为他已经看见了坐下的柯谨。

    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啊……你怎么跑来这边了?”

    柯谨依然没有反应。

    乔却并不在意,干脆也在这边坐了下来。

    他的私人飞梭上是分不同舱位的,没有等级的差别,只是有的朋友喜欢安静,有的朋友喜欢热闹,为了应和他们的习惯。

    乔:“不去隔壁跟他们玩德州扑克?”

    顾晏摇了摇头:“在这边歇一会儿,还有个案子的后续事情需要处理一下。”

    “你呢?”乔又问燕绥之,“你是他的实习生?他严格起来是不是根本不是人?”

    燕绥之笑了。

    要说严格,燕大教授本身比谁都有话语权,比起顾晏有过之而无不及。

    乔跟着又道:“完全继承了他们那位院长的做派,哦,不对,应该说是你们前院长。我不是法学院的我都听说过,每次学院研究审查都是哀鸿遍野,堆尸成山,非常非常惨烈。”

    燕绥之:“……”

    顾晏:“……”

    一黑黑俩。

    乔这位小傻子显然没有理解自己朋友和“实习生”目光中的深层含义。他见燕绥之没说话,还以为对方第一次被带着参加这种全是陌生人的聚会,太过拘谨。

    于是热情的乔大少爷毫不客气地挤兑顾晏,想借此让实习生放松下来:“关键是你们那位燕院长平时风度翩翩还带笑,不容易引人反感。顾就不同了,他是个住在冰箱冷冻柜里的人,留下的只有凶名。”

    “你不是来带柯谨去隔壁?”顾大律师凉丝丝地开始轰人。

    乔摇了摇头,“就在这边待会儿吧,我看他很喜欢这边的氛围。”

    能从一个没有表情也不说话的人身上看出喜欢或不喜欢,没有一定的了解是做不到的。

    “你不是说医生让他多接触热闹?”

    “其实也不是热闹,医生说他适合待在轻松的氛围里。”乔说。

    说话间,柯谨的目光无声无息地转了地方,落在燕绥之面前的咖啡上,也不知他已经看了多久。

    “想喝这个?”燕绥之问他。

    依然没有任何回答,甚至连眼珠都没有动一下。

    “他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乔给燕绥之解释了一句,然后直接按了沙发座椅上的铃,“常叔,让人往这边送一杯咖啡,柯谨喝的。”

    给柯谨的都是特别的,比如说是咖啡,其实只有很少的一点添味,一杯几乎都是奶,比拿铁淡得多。

    他看了一会儿柯谨,见对方一如往常,便收回目光,又继续对燕绥之说,“不论是谁,说什么话,他给过的最大反馈就是看着对方的眼睛。”

    燕绥之其实曾经去看望过柯谨,但那个时候是他状态最差的时候,整个人憔悴至极,整夜整夜睡不着觉,骨瘦如柴,像一只惊弓之鸟。

    后来他被乔接出医院,探望就没那么方便了。

    所以燕绥之并不清楚他的病情是如何发展的,只觉得现在的他看上去比最初好很多,可见被照顾得还不错。

    “最初他连发病的时候都不说话,没办法知道他崩溃的根源在哪一点。这半年开始重复说一些简单的词。”乔说,“医生认为这是进步。但是不发病的时候,他总是非常安静。”

    “说哪些词,像今天那样?”燕绥之问。

    乔没有具体说,只笼统道:“差不多吧,一些否认类型的词,或是重复地道歉,都是当初那件案子。”

    那个逍遥法外的当事人至今没有被人找到,普遍的说法是他应该做了基因调整。

    联盟的基因调整都是受到管制的,只有有授权的医院可以做这方面的手术,春藤医院就是其中之一。

    对这方面的手术进行管治,就是为了防止这种罪犯脱逃隐瞒身份之类的问题。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瘦成鸡仔。

    有人的地方就黑市。如果他有心要做,总能找到某些灰色渠道。

    有一些方式能够检测到基因调整的痕迹,但是非常麻烦,而且存在一定误差,成本又很高,不可能全民普及。

    这就给那些人提供了机会。

    一想到那个人有可能换了个身份,换了个名字,以另一种模样自由自在的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这位二世祖的心情也变坏了,“算了不提这个,我总要找到那个人的。”

    第40章

    酒会(四)

    亚巴岛距离德卡马比酒城还要再远一些,但是乔的飞梭速度比普通飞梭机速度要快不少。

    十二个小时之后,众人在琴星最大的度假胜地亚巴岛落地。

    这里有着最漂亮的海和面积最大的灯松林,乔安排的住处就座落在灯松林旁的小山坡上,是整个岛屿视野最好的地方。

    亚巴岛这边跟德卡马的季节是反的,正值初夏,又是中午,他们几个穿着线衫大衣过来,差点儿热死在走往别墅区的路上。

    有两位个性比较随意的先生一边走一边脱,大衣羊毛背心都扒了下来,只剩衬衫长裤。

    “要了命了我这么怕热的人。“其中一个拎着衬衫衣领抖了抖,”衬衫都还他妈是冬款的,我要在这光膀子走过去你们介意么?”

    另一个说:“我们肯定不介意,你就是扒了裤子浑身光着过去都没问题,但你得照顾一下劳拉和艾琳娜的感受。你确定要让两位女士看见你的肚腩吗?”

    劳拉自己也脱了外套,一边用手扇着风,一边跟艾琳娜笑着扭过头去,“那我们得拿顾洗眼睛。”

    顾晏拎着大衣的手顿了一下,撩起眼皮看向他们。

    “不不不,我们没说话。“劳拉笑嘻嘻在嘴巴上做了个拉拉链的姿势,“你继续,别管我们。”

    燕绥之就在一旁看着他们逗顾晏,撩一下又连忙缩回去,过会儿再撩一下,不知道是受虐狂还是什么。

    顾晏没搭理他们,把脱下的大衣搭在手肘上,转头瞥见燕绥之,低沉沉地问了一句:“笑什么?”

    顾同学难得好好说句话,燕绥之当然不会撅回去。他挑了挑眉,借用旁边的玻璃墙照了一下,“我在笑?从哪儿看出来的?”

    顾晏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眼角,“这里。”

    他说得非常随意,嗓音还有点儿懒,不知道是热的还是受这里的环境影响。

    燕绥之愣了一下,没再说话。

    他们一路行到住处都没有看到其他游客,整个岛屿显得静谧又安逸,这在亚巴岛是根本不可能的景象。可见这位二世祖这几天把岛都包下来了。

    住处是一小片别墅,不同于其他地方的是,这些别墅之间都有玻璃廊相互连接。亚巴岛天气多变,时常有暴雨,有连廊就避免了在不同小楼间穿行成落汤鸡的悲剧。

    因为这些连廊的存在,这些别墅小楼又组成了一个整体,乍一看像是现代式的城堡。

    “以前见过灯松吗?”安排住处的时候,乔问了燕绥之一句。

    他一点儿也没有二世祖的架子,又或许他对顾晏带来的人会热情许多。

    燕绥之笑了笑,摇头道:“只见过电子版的。”

    乔:“哦那也正常,毕竟这是亚巴岛独有的一种松类,别的地方据说种不来。”

    这种松树到了夜晚会散发出一种特别的香味,幽静浅淡,闻着还有点儿冷,总之对大多数人来说算得上非常好闻。对一种昆虫来说则是人间至爱。

    那种昆虫叫灯虫,有一点儿像古早星球曾经出现过的萤火虫,只不过体积稍大一点儿,而且灯囊数量不定。多的有三个,少的只有小小一个。

    每当夜里,灯松发出那种香味的时候,灯虫们像是凭空从林子里冒出来的一样,绕着灯松飞舞。

    一株灯松远远近近能吸引三四十只灯虫,如果有一片灯松林,那就太漂亮了。

    而亚巴岛这片星系内最大的灯松林,到了晴天夜里,美得能震撼全世界。

    这景色燕绥之当然见过,他曾经在这里度过一个很短的假期,非常喜欢这片灯松林。后来回到德卡马,他心血来潮想搞两棵灯松种在自己别墅前院门口当门神,还托人弄了不少树种回来。

    然而灯松这种东西在德卡马很难成活,必须得及其小心地照料。燕大教授并没有那个时间。起初几天他还慢条斯理地记得按时按点给灯松浇水剪枝,没多久一趟出差就是半个月,等他再回来的时候,灯松已经驾鹤归西了。

    他前后糟蹋了三批树种,终于老老实实收了手,不再迫害那些灯松。

    托顾同学和二世祖的福,他这次能再来一趟,心情还是很不错的。

    “那你们住3号楼吧,那边也安静。”乔拍了拍顾晏的肩膀,指着最靠近灯松林的小楼,那幢距离其他小楼要稍远一些,玻璃廊也长一些。

    “这两天只有你们一拨,其他人还没到,房子很空,完全足够两人一栋楼。等明天其他人到了,可能就得三四个人一栋了。“

    “没事。”顾晏点了点头。

    反正明天晚上他们已经在返程的飞梭上了,合住跟他们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但是顾大律师依然答得脸不红气不喘。

    “饿么?还要吃点什么?“乔问。

    “半个小时前刚吃完。”劳拉没好气道,“我觉得以后不能乱坐你的飞梭机,一路跟喂猪一样,十二个小时吃了十二顿,一小时一顿,坐一趟飞梭重了五斤,我一个半月的运动量就这么搭进去了。”

    乔:“你可以选择不吃,顾和他的实习生就只吃了三顿。“

    顾晏毫不客气地纠正:“我的实习生吃了五顿。“

    燕绥之:“……“你这时候又话多起来了。

    “既然都不饿,那就各自回房子换个衣服,上次谁嚷嚷着要潜钓来着?潜水用具我都准备好了。”乔吆喝着。

    众人便散了。

    燕绥之跟在顾晏身后进了3号楼。

    说是小楼,实际上面积并不算小,楼上楼下的房间足够他们这一批所有人住进来。

    燕绥之把胳膊上搭着的大衣挂在了衣帽间。他发现衣帽间里居然都备好了换洗衣物,全新的,适合夏季。

    “还挺细心。”燕绥之咕哝了一句。

    顾晏道:“每个季度,他都会差人在这里备好新的衣服,方便随时随地拉人过来。”

    最初乔往这放的夏装都是花衬衫大裤衩,不怀好意地想看顾晏穿成那样,然后整个衣帽间就都被顾大律师拉黑了。

    再这么搞下去,顾大律师下一步拉黑的就是乔少爷本人。

    两次之后,乔老老实实把衣服换成了正常的。

    “你住哪间?“燕绥之问道。

    顾晏道:“很想看灯松林?”

    燕绥之:“还行吧。”其实如果能够住在三楼,正对着灯松林,他还是非常乐意的。但是燕大教授很矜持,不直说,全看面前这位学生的领悟能力能不能及格。

    顾晏点了点头,一副了然的样子,扫了一眼房间大致分布,一指三楼正对灯松林的那个房间:“我住那间。”

    “……”

    及格个屁,零蛋。

    燕大教授笑着点了点头,心说我记下了。

    众人稍作休整,换上了乔大少爷事先准备好的夏季衣裤,陆陆续续去了海滩。

    从别墅正门出来的时候,劳拉他们才注意到别墅区院门两边竖着两扇检验门,看起来不太起眼,而且暂时没有启用。

    “这里还放安检门?”众人疑问道。

    顾晏跟乔之间打交道比其他人多一些,知道的也多不少,“不是单纯的安检门。”

    众人一愣:“那是干什么的?”

    又过了几秒,劳拉最先反应过来:“哦我知道了!是那个对不对?可以检测基因调整痕迹的?”

    “从春藤医院那边搞来的?”

    “上次来还没有呢。”

    这些同学全都对当时的事情非常清楚,也知道乔大少爷对这东西极其敏感。

    人家查危险品,他查基因变动。

    燕绥之朝那边瞥了一眼,又淡淡地收回目光,好像那东西跟他毫无关系一样。

    “怎么不开呢?”劳拉又道。

    “闲着没事开那个测什么呀?”

    “没测过,想试试。”

    众人嘻嘻哈哈聊着。

    乔刚好跟着柯谨从另一边往海滩走,听见他们的对话道,“测不了,刚搞回来就被我弄出了故障,下午有人会过来修。况且修好了也不会放在这里,是放在进岛口的,我自己的朋友有什么好测的。”

    潜水工具乔都准备好了,众人嬉闹着换好,又在乔专门请的教练陪护下下了水。

    柯谨安静地在海滩边坐下。这种生机勃勃又安逸的景象,似乎真的能让他放松。两个陪护人员不远不近地跟着,给他足够的自由,又能方便照顾。

    “潜水吗?”乔安顿好柯谨,过来问了燕绥之一句,“在海滩干坐着不闲无聊吗?年纪轻轻的需要多运动。。”

    燕绥之冲顾晏抬了抬下巴,笑着说:“怎么不问他?”

    乔:“我已经放弃他了,他潜水水平好得很,就是不愿意跟我一起,你说这种朋友要他有什么用?”

    燕绥之朝后靠上舒适的躺椅:“是啊,那别要了。”

    乔哈哈笑了起来,“顾,你这实习生真有意思。”

    顾晏在海边坐下也不忘用智能机处理公事,根本懒得理那两个人。他正给对方传语音信息:“可以,我看一下,晚上给你反馈。”

    “之前潜水过吗?”乔问。

    燕绥之道:“热衷过一阵子,上学时候的事了。”

    他很少谈论自己过去的事情,所以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顾晏居然纡尊降贵地从自己的智能机上抬起的目光。

    乔:“听起来像是过去时,现在不热衷了?”

    燕绥之:“现在变懒了。”

    事实上是因为曾经潜水碰到过一次事故,那之后他就不常下水了。

    “好吧。”

    乔也没在他们这边多逗留,就在他换好装备准备下水的时候。跟着他的管家常叔突然跑了过来。

    “先生,有几位新客人提前到达了。”

    “提前来了?”乔愣了一下。

    提前来的客人是乔小时候认识的一帮朋友,父辈之间也有往来,算得上是发小。

    虽然乔依然热情,嘻嘻哈哈。但是看得出来,他对这一行人不如顾晏他们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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