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是的,没错。”

    卢:“你见到约书亚·达勒的频率是怎样的?”

    费克斯:“每天都能见到一两回。”

    “熟悉吗?”

    “熟悉。”

    “关系怎么样?”

    “偶尔会帮点小忙。”

    “他帮你还是你帮他?”

    费克斯迟疑了一下:“他还小。”

    潜台词就是“我帮他多一些,但是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卢余光朝陪审团瞥了一眼,然后继续问道:“这些视频是你的行车记录仪拍到的吗?”

    他说着,在全息屏上调出几段视频,视频自动分块播放,每一块录像的日期都不一样,但内容都差不多,要么是约书亚·达勒正在翻围墙的,要么是已经蹲在上面的。

    “这是吉蒂·贝尔家的围墙?”

    费克斯点了点头:“是。”

    “你的车为什么会拍到这些?”

    “这其实不是我的车,我替车主开车,只在中午和晚上两个饭点时段。他会把车开到这段巷子口,等我交接。”费克斯道,“那段巷子很难掉头,所以我总会从里面这条路绕一个弯,从另一端拐出去。常常会在约书亚和吉蒂门口那块空地停一会儿,把没吃完的饭吃完,或者抽一根烟清醒一下再把车开出去。”

    卢想了想问:“这样做多久了?”

    “一年不到吧。”

    “所以这些仅仅是这一年,刚好中午和晚饭时段,被你拍到的部分?”

    费克斯思索了一下,“我想是的。”

    这就意味着除此以外,或许还有更多。

    卢又问了一些和视频相关的细节。

    费克斯一一作答。

    而后卢突然道:“约书亚·达勒和吉蒂·贝尔的侄孙切斯特·贝尔关系怎么样?”

    费克斯道:“不是很好。”

    “见过他们争吵吗?”

    “事实上,我还拉过架。”费克斯想了想道,“这两个孩子不太适合呆在一起,见面总会有冲突,但单个时候都不错。”

    “切斯特·贝尔有因为约书亚·达勒翻他家院墙而发生争执吗?”

    费克斯:“我没有见过,我觉得约书亚会避开切斯特在家的时间段。”

    “所以你的意思是,约书亚·达勒对吉蒂·贝尔和他侄孙的作息时间比较了解?”卢试探着勾出这句话。

    顾晏突然冲法官抬了一下手指,淡声道:“反对。”

    询问的时候不能提诱导性的问题,一旦提了,另一方有权反对,而法官也应当判定反对有效,制止证人回答这种问题。

    然而莫瑞·刘屁股是歪的,“反对无效。”

    顾晏一脸平静,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坐在后面的燕绥之手里电子笔转了一圈,又被用指尖抵住。对于这种判定,他同样毫不意外,毕竟这位莫瑞·老王八蛋·刘并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23号当晚,拍到约书亚翻越围墙的时候你看到了吗?”卢问。

    “没有,我当时不在车里。”费克斯道,“我接了车把它停在老地方,就先回自己屋里把吃了一半的晚饭吃完,没有看到那个过程,这段录像是锁车后记录仪自己拍的。”

    卢:“为什么拍摄10分钟后录像就戛然而止了?”

    费克斯道:“能源用完了。”

    卢七七八八又问了一些零散的问题,足以让陪审团从费克斯的所有回答中提炼出几条信息——约书亚对贝尔一家的作息非常熟悉,足以精准地把握时机作案,约书亚和切斯特关系很差,23号当晚,约书亚在案发可能的时间范围内翻进了吉蒂·贝尔家的院子。

    一般而言,律师问问题的时候,就能预料到证人的答案。一个足够优秀的律师,完全可以把证人的回答控制在自己想要的效果范围内,一点不会少问,也一点不会多问。

    “我询问完了。”卢把陪审团的反应七七八八看在眼里,冲法官莫瑞·刘点了点头。

    莫瑞·刘转向顾晏:“顾,你可以开始询问这位证人了。”

    结果顾晏抬了一下手,冷冷淡淡道:“我没有问题。”

    莫瑞·刘:“……”

    法庭众人:“……”

    约书亚·达勒:“…………………………”

    我请了个假律师吧?这官司还他妈打不打了………………

    第28章

    约书亚·达勒案(三)

    之后控方又申请传唤了两名证人,包括燕绥之他们在录像中看到过的那个倒垃圾的女人和另一个老人,都是约书亚·达勒和吉蒂·贝尔的邻居。

    这些人所说的内容给控方主张的某些事实提供了依据,比如吉蒂·贝尔一直独居,而她有个哥哥之前居住在星球另一端。她哥哥去世后,唯一的孙子切斯特·贝尔前来找她。

    原本吉蒂·贝尔就不算穷困,只是节省惯了,又在老屋住久了不愿意挪动,再加上切斯特又是带着祖父的一笔资产来的。虽然只是一小笔,但也足以让某些人眼红。

    关于这些,知道的人不算多,只有跟吉蒂·贝尔家常有往来的几个邻里。

    在比如约书亚·达勒那阵子表现反常等等。

    ……

    控方律师不急不慢地提了许多计划内的问题,足以保证让陪审团的人顺着他希望的方向去了解约书亚·达勒这个人。而对于这两位证人,顾晏倒是没有直接放弃提问,但也并没有多少区别。

    他问了两个听起来似乎无关紧要的问题。

    而证人的回答更有些偏离主题,那个倒垃圾的女人在回答的过程中甚至把重点转移到了“抱怨那个整天在巷子里晃悠的酒鬼”上面。

    然后被法官莫瑞·刘敲了法槌。

    顾晏一派平静,问完就坐下来,自顾自翻看了两页证据资料。

    控方律师最初还有些疑惑,后来就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显然把他当成了那种典型的“敷衍派”律师。

    唯一要崩溃的人是约书亚·达勒,现在给他一根绳儿,他能把自己吊死在辩护席面前!

    他想起自己昨天夜里哄了罗希很久,说服她今天乖乖呆在酒店里,不要跟到法院来。等到诉讼结束,他就去带她回家。当然,这一番说辞纯粹是为了不让妹妹担心害怕。

    现在的他则万分后悔,三轮询问结束,他觉得自己一只脚已经跨进了监狱大门。

    早知道就让罗希来了,好歹还能再看两眼……

    就在他快要把自己的头发揪秃的时候,控方律师对第四位证人的询问开始了。

    “吉姆·卡明。”控方律师卢说。

    证人席上的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眼珠发黄带着血丝,脸上的皮肤却泛着偏紫的红,有些轻微的浮肿。看得出他为了能好好站在证人席,刻意收拾过,头上甚至还梳了发蜡。

    但看起来依然有些精神不足。

    吉姆·卡明挺了挺胸:“是我。”

    卢:“23号晚上7点到8点之间,你在哪里?”

    “巷子里。”吉姆·卡明道,“准确地说是买了小菜,正在往巷子里走,我的房子在吉蒂·贝尔女士家后面,所以当时正经过约书亚·达勒和吉蒂·贝尔家的屋子,往自己家里绕。”

    卢点了点头:“你看见了什么?”

    吉姆·卡明:“我看见了约书亚·达勒在吉蒂·贝尔女士家里,绕回我家的那边,有一处围墙有个缺角,我经过的时候,刚好看见了吉蒂·贝尔里间的窗户,约书亚·达勒就在那里!”

    “那是几点?”

    “7点50多吧。”

    ……

    卢前前后后问了吉姆·卡明不少问题,但大多围绕着那个敏感的时间点,一遍又一遍地借证人的嘴,向陪审团强调一点——案发的时候,约书亚·达勒就在吉蒂·贝尔的房间里。

    “我问完了,法官大人。”卢点头示意,然后坐了下去,朝顾晏的方向投来一瞥。

    莫瑞·刘:“顾,你可以开始你的询问了。”

    被告席上的约书亚·达勒已经心如死灰,脸拉得比驴长。他不抱希望了,他甚至可以预想到顾晏会怎么样对法官抬手,示意他依然没有任何问题。

    旁听席上的许多人甚至没有抬头,所想的显然也和约书亚·达勒相差无几。

    然而这次,顾晏却冲法官点了点头。

    他转向吉姆·卡明,看了眼资料,平静道:“吉姆·卡明。”

    “对,是我。”吉姆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耐烦,每被点一次名,他都下意识挺一挺胸。

    顾晏按了一下播放控制键,全息屏上投出俯瞰图,他在其中一间屋子上随手一圈,淡淡道:“这是你的住处?”

    吉姆·卡明点头:“是的,你可以看见,离吉蒂·贝尔家很近,只隔着她家的围墙和我家的围墙而已。”

    “五分钟前,洛根女士站在你现在站的证人席上,提到过一件事——她几乎每天扔垃圾时都会和一位醉酒的邻居发生争吵。”顾晏道,“你知道那位邻居是谁么?”

    吉姆·卡明有一瞬间的尴尬,发黄的眼珠转了一下,瞥了眼控方律师,又收回来。

    顾晏不急,一脸平静地等着他开口。

    吉姆·卡明硬着头皮道:“我。”

    旁听席上的人们“嗡”地议论起来,许多百无聊赖的人开始坐直了身体重新看向辩护席。

    “你几乎每天都会醉倒在这个垃圾处理箱旁边,睡到凌晨甚至清晨才回家?”顾晏在俯瞰图上准确地圈出那个垃圾处理箱的位置。

    这倒不是洛根说的,这是他跟燕绥之在录像中看到的,清清楚楚。

    吉姆·卡明张了张口。

    旁听席上有人小声议论起来,毕竟一个陈年醉鬼很难给人好印象,也很难树立一种条理清晰的理性形象,而事实上,吉姆·卡明充满血丝的眼珠和浮肿的脸证明了这一点,这对证人身份会有些微的影响。

    顾晏这回没有等他回答,“23号那天晚上,你喝酒了?”

    吉姆·卡明疯狂摇头,“没有!23号那天我真的没喝!你也说了,是几乎每天,并不是真的每天,事实上这些天我都没有醉倒在巷子里,我改了。而且……”

    他努力想了想,突然抓住了一根浮木:“23号那天晚上我在稻草便利店买了东西,那家的店员包括店里的录像都能证明这一点。”

    他又得意起来,“我非常清醒,那天一点儿也没喝酒。”

    顾晏垂下目光,翻了一页记录,又抬眼问道:“你路过吉蒂·贝尔家,透过窗子看见约书亚·达勒是晚上7点50之后?8点之前?”

    吉姆·卡明点头。

    顾晏:“为什么对时间段这么肯定?”

    吉姆·卡明:“我在稻草便利店结账的时候恰好看过墙上的时间,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是7点45。从稻草便利店到我家步行需要7分钟左右。所以我在进我家小院前,看见吉蒂·贝尔的窗子时,应该是7点50之后。而且我进家门之后,又看了一眼时间,同样记得很清楚,差两分钟8点。”

    这段他说得非常清晰,甚至间接证明了他那天确实是清醒的,并没有喝断片。

    “你是在开自己住处门时,透过一处缺口,看到了吉蒂·贝尔女士家的窗户?”顾晏又问。

    “是的。”

    “你住处的门距离贝尔的窗户多远?”

    “7米左右。”

    “正对着?”

    “有一点斜,只是一点。”吉姆·卡明强调。

    顾晏看着他浊黄的眼珠,“你的视力怎么样?”

    “很好!非常好,没有任何问题。”吉姆·卡明指着自己的眼睛,“发黄充血只是因为之前喝多了酒。”

    顾晏目光随意一扫,估量了一下证人席到身后旁听席的距离,想要挑一个参照物。结果余光就瞥见燕绥之面前摊开的纸页上,批考卷似的写着一个潇洒的“A”。

    “……”

    他默然片刻,随手指了一个旁听生,问吉姆·卡明:“这位先生外套左胸口的数字你能看得清么?”

    吉姆·卡明立刻道:“68!”

    众人跟着勾头看过去,确实是68没错。如果这个距离能看见这么大的数字,隔着7米看清人脸根本不成问题。

    这一番问题问下来,旁听的人们都有些纳闷,他们有点摸不准顾晏这位辩护律师的目的,只觉得他问的问题所引出的答案,非但对约书亚·达勒没有好处,甚至还在给对方加重可信度。

    顾晏却依然一脸冷静:“所以你能确定,当时在吉蒂·贝尔里间的人是约书亚·达勒?你看见了他的脸?”

    吉姆·卡明:“对,我看见了!非常清楚!多亏我看见了,我很庆幸我当时朝那边张望了一眼,提供了这么重要的证据,不是吗?”

    “只是张望了一眼?”

    “对。”

    “有走到窗边么?”

    “没有,怎么可能走到窗边,那不就进别人家的院子了么。”吉姆·卡明道。

    “你看清了五官?有没有可能是跟约书亚相像的其他人?”

    “不会的!”吉姆·卡明道,“我连他眼角下的痣都看清了,绝对不会错。”

    “你张望了那一眼就回家了?”

    吉姆·卡明看起来有点遗憾,“是的,我看到的时候约书亚·达勒刚走过来,我以为他只是来做客,没想到后面会发生那样的事。我只看了一眼就回屋了,毕竟外面太冷了,零下十好几度呢。”

    顾晏点了点头,垂下目光翻看了桌面的纸页,从里面抽取了一张出来,点了一下播放控制器。

    他抽取的那张纸页内容顿时被展示在了法庭的全息屏幕上,足以让所有人看见。那是控方提供的对案发现场以及前后状态的描述。

    顾晏道:“现场还原资料12页第10行,23号晚上7点30分左右,吉蒂·贝尔坐在窗边打开暖气做编织。第14行,案发时吉蒂·贝尔被击中后脑,歪倒在座椅左侧,头发蹭到了窗玻璃底边的水汽。”

    “暖气在窗边,外面零下十几度,以当时吉蒂·贝尔设定的暖气温度,最多只需要五分钟,窗玻璃就会蒙上一层厚重的水雾——”

    他说着,撩起眼皮看向了吉姆·卡明,沉声道:“请问你如何在不靠近窗户的前提下,隔着7米的距离,穿透那层雾气,清晰地看见屋子里约书亚的五官以及他眼角的痣?”

    ……

    全场鸦雀无声。

    第29章

    约书亚·达勒案(四)

    吉姆·卡明浑身僵硬,从头皮冷到了脚底。

    他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鹅,张着嘴,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却半天没能说出一个字。就连抓过发蜡的头发都耷拉下来,显出一种劣质的油腻光泽。

    坐在席位上的控方律师卢也同样一脸空白,盯着顾晏看了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向了证人席。

    他突然万分后悔,为什么自己没有事先跟证人把所有细节核对一遍。或者换一句话说,他在开庭前跟证人接触的时候,交代了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注意事项,为什么偏偏没有想到这一点。

    整个法庭的死寂维持了大约四五秒,轰然沸腾。

    旁听席上的人们终于回过神来,看着证人席开始议论纷纷,声音无孔不入地钻进吉姆·卡明的耳朵里,却听不清完整的字句。

    他的脸涨得通红,因为常年过度酗酒,两颊甚至有点发紫。

    “我……”他张了张口,目光四下乱瞥,显然已经站不住阵脚了,“可是……我……”

    顾晏等了片刻,没有等到更多的解释。对于这种状况,他显得毫不意外,只是顺手把那份纸页丢回了桌上,电子页面瞬间回归原位。

    “很遗憾,我没能听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么,我是不是可以怀疑你的动机?”

    这句话他说得非常平静。

    事实上,整场庭辩他都表现得非常平静,没有慷慨激昂,没有特意提高或者压低的音调,没有任何煽动性的语气。从头到尾,他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跟他略带冷感的音色倒是非常相配。

    对于吉姆·卡明的动机,他可以做出各种分析,任何一种都足以让这个人彻底崩溃在证人席上。

    但是没必要费这个口舌。

    就像曾经有人说过的那个道理——对于陪审团或是其他有倾向的人来说,给一个引线让他们自己得出结论,比其他任何方式都管用。

    旁听席上的人们已经有了各种猜测,比如吉姆·卡明才是凶手,做这个伪证是为了掩盖自己行凶的真相,将罪行嫁祸他人。

    再比如一个常年醉醺醺的酒鬼,没有人把他放在眼里,总认为他满口吹嘘和醉话。好不容易有一天,他的话突然有了存在感,重要到甚至可以决定一个人的人生,他站在证人席上,所有人都会安静下来,把目光投注在他身上,仔细聆听他说的每一个字。这种咸鱼翻身般的差异足以让他得到虚荣和满足。

    ……

    旁听者会有的这些想法,陪审团同样会有。

    控方律师卢忍不住转头看了眼高席之上的陪审团,那些女士先生们也在偏头简略地交谈,面容或严肃,或嫌恶。

    卢又默默转回头来,只觉得这场庭审,己方头上突然刷了一片大写的“要完”。

    吉姆·卡明在无数或猜忌或鄙夷的目光中,从天堂掉进地狱,这种跳楼一般的体验让他难以招架,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住。

    偏巧这时候法官莫瑞·刘“咣”地一声敲了一下法槌,沉声道:“肃静!”

    法槌声落,证人席上的吉姆·卡明浑身一颤,两眼一翻当场就要厥过去。

    一般而言,在德卡马那一带的法庭上,这种重要的证人证言出现巨大瑕疵,由顾晏代表的辩方会提出直接裁决,十有八九会被接受,并得到一个比较理想的效果。

    然而法官莫瑞·刘的屁股依然很歪,所以动议裁决遭到了拒绝。

    他只是让法警把吉姆·卡明带了出去,留待后续查问,而庭审这边居然全然不受影响继续进行。

    这位老家伙敲着法槌的时候,坐在顾晏后面的燕绥之又不甘寂寞地动起了笔。

    堂堂法学院前院长,曾经的一级律师,翘着二郎腿挑着眉在纸页上画了一个鳖……

    笔触抽象,潇洒不羁。

    最受煎熬的莫过于被告席上的约书亚·达勒。

    他觉得自己就像一只被拎着脖子的野鸡崽子,十分钟前还被人按在砧板上,用菜刀比划着要剁他的脑袋。眼看着要死了,又被另一个人夺刀救下,死里逃生。

    然而他刚下地,提着爪跑了没两步,气还没喘两口呢,就又被捉了。

    他再一次生无可恋地把脑袋搁在了砧板上,觉得人生真他妈的操蛋,这样都不放过他,那他基本没有指望了。

    这回,他觉得他脖子以下都进监狱了,就剩脑袋还在垂死挣扎。

    对于这种情况,顾晏和燕绥之一样,早有心理准备。

    直接裁决遭到拒绝后,庭审会进入辩方举证的阶段。顾晏八风不动地站在辩护席上,伸手抹了一下播放控制键,法庭巨大的全息屏幕瞬间切换了内容,展现的是警方痕检部门递交的现场足迹鉴定记录表。

    经过申请,痕检官站在了证人席位上,回答顾晏所提出的问题。

    “痕检官陈?”

    “是的。”

    “这份足迹鉴定记录表是经由你手提交的?”

    陈点了点头:“是的。”

    “内容非常清楚。”顾晏道,“但是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问题,我仍然需要跟你确认一些细节。”

    “好的,没问题。”

    “记录表第2页第3行,鞋印全长27.5厘米,前掌14.5厘米,宽9.3厘米,弓长6.3厘米,宽6厘米,后跟长6.6厘米,宽6厘米。根据前述磨损状况等现场痕迹估算,跟厚约1.5厘米。”

    顾晏用控制灯在全息屏上划了一条线,方便所有人找到这句话。

    “这部分数据会有误差么?”

    陈摇了摇头,“不会,提供到痕检部的足迹信息非常清晰,不会有误差,唯一有可能有误差的是鞋跟厚度。”

    “误差值是多少?”

    “上下浮动0.05厘米。”陈说着,又补充了一句,“这个误差值并不足以影响鞋印的分析结果,太小了。”

    顾晏:“确定只有这点误差?”

    “非常确定。”

    顾晏点了点头。

    控方律师卢:“……”

    不知道为什么,顾晏一点头,他就开始莫名心慌。一般而言,把足迹单独拎出来说时,询问的内容大多会集中在根据足迹判断的嫌疑人身高上。

    如果真的询问这一点,卢倒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因为身高本就存在一个误差范围,不管陪审团还是法官对这点早就知道,所以在庭上绕着这一点做文章并不会产生什么冲击性,也很难让人动摇。

    结果辩护律师居然只问了鞋跟?

    这是什么鬼问题?

    顾晏又一脸平静地抹了一下播放控制器,这回全息屏幕上终于显示了他和燕绥之在这几天里收集的新证据。他在众多监控录像视频中挑取了第一个,也就是羊排店那家的录像,直接将进度条拉到了23号晚上7点55分的位置。

    整个法庭的人都仰着头,看着录像上一个人的头顶出现在吉蒂·贝尔家的窗户里,因为水汽的遮挡模糊不清。

    顾晏按下暂停,然后将这个录像直接植入旧城区立体地图中。

    他把地图调成横截面模式,途中,羊排店中的红点代表着摄像头的位置,吉蒂·贝尔家的红点代表着案发时候嫌疑人露出的头顶。

    “感谢现代科技。”顾晏依然一脸平静,“地图上所有距离都有标注,痕检官,我想你完全可以根据图上的这些数据计算出来,这位嫌疑人的身高需要多高,才会在这几个障碍物遮挡的前提下,露出这部分头发。”

    事实上根本不用人工去计算,在地图界面下,只要选取那一点,轻轻敲下按键,就会自动得出那个数值。

    陈下意识伸手摸了一下证人席上的播放控制键,屏幕上代表嫌疑人的红点一跳,旁边多出一个标注数值:“182.3厘米,误差值上下浮动0.2厘米。”

    顾晏垂下目光,挑出约书亚·达勒的身份资料,以及被羁押在看守所的登记信息。

    “我的当事人约书亚·达勒,净身高176厘米,这是看守所的测量数值。”顾晏抖了抖仿真纸页,凉丝丝地道:“即便加上足迹鉴定表推断的鞋跟高度,也远不到182.3厘米。”

    “请问,是看守所的数据作了假,还是足迹鉴定表作了假?”

    陈:“………………”

    他还能说什么?他什么也说不了,一切能想到的诸如误差之类的话,全部都在之前的询问里被顾晏堵死了。

    全场再一次陷入了寂静。

    五秒钟后,爆发了比之前更大哗然之声。

    被逼仄的玻璃罩着的约书亚闷了两秒,腾地坐直了身体,茫然地看着顾晏,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他在这种茫然中飘荡了很久,等到心脏找到着落,五感终于回神的时候,法官已经绷着脸敲了法槌,不得不在事实和压力的推动下,请陪审团给出裁决。

    “所以,女士先生们,你们有答案了么?”

    莫瑞·刘看着陪审团,沉声问出这句话。

    全场的目光都落在了高高的陪审席上,约书亚感觉自己周身都凝固了,这辈子从没有这样紧张过,他的整个人生都要压在这个答案上了。

    陪审团团长在寂静之中点了点头,“是的,我们有了决定。”

    莫瑞·刘:“有罪,还是无罪?”

    屏息之中,团长沉稳的声音在庭上响起,足以让法庭的每一个人听见——

    “无罪。”

    当庭释放。

    第30章

    归程(一)

    “当庭释放。”

    这四个字像是附了魔咒,一锤子将约书亚·达勒的灵魂砸飞了。

    他从天灵盖懵到脚趾头,瞪着眼睛在被告席上站了很久。

    等他再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一身汗湿。他就像一个背着厚重石碑匍匐前行的苦旅之人,在被掀掉负重的瞬间,突然精疲力竭。

    他很高兴,特别高兴,高兴得恨不得冲过去抱住自己的律师吼上两声。

    但是他莫名忘了该怎么说话。

    走完所有程序,签完所有的字,顾晏回到辩护席边收拾东西,顺便把肿着腿的某位皇帝架回宫。

    皇帝桌前摊着的纸页还没收,顾晏不经意间又瞥了一眼,发现纸页上多了一只鳖,鳖壳上龙飞凤舞地标着法官的大名——莫瑞·刘。

    顾晏:“……”

    演实习生演得一塌糊涂,在法庭上给自己律所的“老师”乱评分,还拐弯抹角地骂人家法官老王八。

    什么叫大写的肆无忌惮,这就是了。

    燕大教授以前也是这个德行,平日在外人面前总是风度翩翩优雅从容地装大尾巴狼,到了直系学生面前,那层皮就兜得不那么严实了。

    比如同样糟糕的成果论文在他手里过最后一道关卡,其他学生批的是“已阅,格式欠妥”,到几个直系学生这里就成了“放屁,狗啃的格式”。

    这在学生口中流传为“又一种表达亲近的方式”,见鬼的是不但很多人信,还有很多人真情实感地羡慕顾晏他们这几个“院长亲近的学生”。

    那时候的顾晏觉得他们大概有病。

    现在……

    现在顾大律师打算找时间给这位“实习生”加强一下素质教育。

    “站得起来么?”顾晏收好光脑,头也不回地问了一句。

    燕绥之也收拾好东西,把鬼画符一样的纸页就地删除,扶着桌子边沿站了起来,“还行,坐久了有点麻。我现在有点庆幸跟的律师是你了。”

    “嗯?”顾晏随口应了一句。

    “你不说废话速战速决。”燕绥之冲他晃了晃伤脚,“换个喜欢长篇大论搞演讲的,我出了法庭就可以去医院截肢了,比如对方律师那样的。”

    顾晏:“……”

    好,一场庭审从法官到双方律师,一个不落都被他点评了一遍。

    “别展览你的脚了,我去叫车。”顾晏一脸冷漠地收回目光。

    酒城这边叫车不太方便,法院就更不方便了。尽管律师被允许带光脑和智能机进法庭,但是信号和网络方面都有限制。顾晏翻了一会儿智能机的全息屏,冲燕绥之交代:“在这边等一会儿。”

    说完他便先出去联系车了。

    燕绥之当然不会真的老老实实呆在座位上,那太傻了。

    他的脚还不至于到完全没法走路的程度,忍一忍还是能保证一个正常姿势的。他等那股麻劲儿缓过去,不紧不慢地穿过三五成群纷杂的人,走到被告席旁,敲了敲玻璃。

    “雕像小朋友,你打算在这里展览多久?”

    约书亚·木雕·达勒终于从发呆中回过神来,这才发现全场只剩他一个人还保持着“起立”的肃然状态了,整个法庭都空了一半。

    “都走了?”约书亚·达勒喃喃问道。

    燕绥之点了点头:“你可以从这防弹玻璃罩里出来了,顾晏去叫车了。”

    约书亚·达勒从专门的通道兜了个大圈,跟燕绥之一起走到了法院大厅。

    站在台阶前等顾晏的时候,约书亚·达勒终于从梦游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他两只手垂在身侧,拇指不自觉地捏着其他几处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

    犹豫了一会儿后,他冲燕绥之道:“嗯……谢谢。”

    燕绥之笑了笑,“你在这酝酿了半天紧张兮兮欲言又止,就是为了憋出一句谢谢?我倒是不知道这两个字这么让人难以启齿。”

    约书亚脸涨得通红,辩解道:“我不常说这个。”

    “你还很骄傲?”

    约书亚:“……”

    他被燕绥之堵了两句,又开始涨红了脸欲言又止酝酿下一句。

    这回他憋了一分钟,终于道:“还有当初在看守所,我对你们骂的那些……对不起。”

    燕绥之点了点头:“行了我听出来了,这三个字你也不常说。”

    约书亚:“……”

    不远处顾晏叫好了车,转身正要往回走,结果一抬眼就看见了他们两。

    燕绥之隔着马路冲顾晏抬了一下手

    约书亚跟着他一起慢慢朝马路那边走,看着顾晏的方向,感叹道:“他很厉害,比我见过的所有人都厉害。”

    任何人经历过类似“命悬一线”的状态又被人力挽狂澜救回来,都会对那个人产生极度的感激和崇拜。这种事不论是燕绥之还是顾晏都见过不少。

    燕绥之看着顾晏的方向,笑了一下:“嗯,是很优秀。其实你刚才憋了半天的两句话,更应该去跟他说。”

    约书亚这根棒槌居然认真点了点头,“我知道,我就是在你这里练习一下。”

    燕绥之:“……”

    好在这棒槌很快意识到自己的话很让人手痒,又及时补了一句,“而且你帮我成功办了保释,我也应该对你说。”

    燕绥之不轻不重地在他后脑勺拍了一下,没好气道:“别补充了我不听。”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逗着小鬼,走到了顾晏叫的车边。结果就见顾晏冲旁边的墙角抬了抬下巴。

    “怎么了?”燕绥之跟着看过去。

    这才发现有一个瘦削身影正插着兜站在墙角,低头踢着脚下的碎石子,然后假装不经意地朝这边瞄一眼。

    不是别人,正是吉蒂·贝尔的侄孙切斯特·贝尔,燕绥之这一条肿腿就是拜这熊玩意儿所赐。

    约书亚一看见切斯特就浑身紧绷,矛盾的情绪都被他明晃晃地摆在脸上。

    他看起来想给切斯特两脚,又想拽着他解释一句“不是我干的”,还想问问他“吉蒂·贝尔老奶奶怎么样了”。

    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就那么站在那里,跟切斯特隔着几步远的距离对峙。

    两人之间有一瞬间的剑拔弩张,然后年长几岁的切斯特抓了一下头发,放弃似的走过来,冲着约书亚欲言又止地憋了好半天,憋出了一句:“对不起。”

    说完,他就跟猛火烧了屁股一样,扭头就走。

    走了没两步,他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来,有些狼狈地抓了一下头发,又对着燕绥之憋了半天,挤出一句:“对不起。”

    那难以启齿的模样,活像要了他的命。

    燕绥之哭笑不得,心说不管14岁还是17岁,这帮叛逆少年果然是猫嫌狗不待见。

    切斯特对燕绥之说的这句对不起意思单一,很好理解,就是在给泼水的事道歉。而他对约书亚说的对不起,则要复杂很多……

    对不起不该泼水伤害你。

    对不起不该误解你。

    对不起没有选择相信你。

    ……

    约书亚·达勒没听见道歉的时候还好,听见这句“对不起”,他反而后知后觉地感到了莫大的委屈。沉冤昭雪如释重负后再也压不住的委屈。

    他攥着手指,犟着脖子瞪着切斯特,眼圈却瞬间红了,硬是咬死了后槽牙才绷住了表情。

    “诶?你别……”切斯特有点懵,又有点急,最后只能重复道:“对不起。”

    约书亚咬了咬牙冲大马路一指,对切斯特说:“滚。”

    说完,他便闷头钻进了顾晏叫好的车里。

    燕绥之耸了耸肩,也没多说什么。他冲切斯特随意一摆手,也跟着上了车。

    顾晏坐进了副驾驶座,很快车子发动,缓缓上了马路。切斯特渐渐变成了路边的一个小黑点,却一直没有挪动过。

    约书亚进了车就把背后的兜帽罩在了脸上,拉着边沿一直挡到鼻尖,抱着手臂窝缩在后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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