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可是我想跟你在一起…………”她哭了,豆大的眼泪落下来,砸在他白皙的手背上,他低头吮过她的泪,一勾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一遍一遍说着:“真是个小可怜,快别哭了,心都要让你哭碎。”

    ☆、第45章

    揪心

    第四十五章揪心

    “我就哭,偏让你哄我…………”景辞不守规矩,没半点仪态可言,一分腿坐在他膝上,整个身子都扑在他怀里,扭扭捏捏磨磨蹭蹭掉眼泪,“你不肯依着我,我再不搭理你了。”

    陆焉蓦地好笑,将她散在肩后的长发梳拢起来,“这是怎么了?无端端的哭成这样。”

    “我就哭,谁让你拿话堵我来着。”

    陆焉无奈道:“傻姑娘,再是如何耍赖,姑娘家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臣既应了郡主,往后自然依约照看,决不食言。”

    景辞道:“我不要这样,我要你陪着我,跟我说话,哄我睡觉,到哪都陪着我。”

    他叹息,“臣进不了永平侯府,郡主忘了?臣与永平侯血仇已结。”

    景辞拧着眉,气冲冲骂道:“去他妈的永平侯!”

    他头疼,只想捂住眼前这张没遮拦的嘴,“这又是从哪学的,一句比一句浑。”

    “我就骂他!”她扬起下颌,扬出凛凛的威风,“做尽坏事的乌龟王八蛋,生儿子没屁眼——唔唔唔…………你捂我嘴做什么。”

    “你这丫头。”他皱着眉,要将她这浑毛病拧过来,“你自己听听这都是些什么,这是姑娘家该说的?”

    景辞反驳道:“我还有话呢!荣肃一个二臣贼子!枉活四十有七,一生未立寸功,只会摇唇舞舌,助纣为虐!一条断脊之犬,还敢在姑奶奶前狺狺狂吠!如此厚颜无耻之人平生未见…………”

    “好了好了…………”不等他出言阻止,她便抢白道:“他哪里是要娶我,他要娶的是丹书铁券,供奉祠堂,好拿捏住了保佑全家平安。当我是什么?放在犄角旮旯里的破烂物件么?连个人都算不上。”

    她说着说着,越发的委屈,才收住的眼泪再涌出来,这会子哭得声细气弱,梨花带雨。他耐不住,低头吻她眼角,舌尖卷过她咸涩的泪,却在舌根尝到回甘的甜,恨不能将她揉进怀里,永永远远与他倚在一处,“怎么又哭了?不说你就是了,再哭,眼睛都要哭肿了,回头长辈们问起要如何应对?”

    “管他呢!横竖那府里头也没人心疼我。”她有满腹委屈,可他偏偏不应不接,任她凄凄楚楚顾影自怜,“还有呢,你怎生就是不答应我,平日里说得好好的,一辈子陪着我,如今怎就不认了呢?可见你也不是好人。”

    景辞义正言辞,含着满腔的委屈要向他讨要。陆焉抬手将她头上散乱的珠钗扶正,看着她的眼睛,沉声道:“郡主心里明白,臣的身份,只能远远看着,往后从年头到年尾能见上一两回已算多,哪能时时刻刻陪着。”

    他所说为实,然而她拧着性子同他闹,“我不管,我就要,我就要你时时刻刻陪着,哪也不许去,今儿我就跟着马车回你的提督府,再不出来了。”

    “都是气话。”

    “你怎知我说的是气话?”

    日头偏西,霞光洒了满地。车轱辘滚滚向前,安东赶着马绕着城溜达,陆焉怀里抱着一只闹脾气的小猫儿,一下一下给她顺毛,但她看不见他上翘的嘴角,老谋深算似一只狡猾之极的狐狸,循循善诱,“全天下只有一种人能一辈子作伴。”

    闻言,景辞从他怀里爬起来,抽着鼻子红着眼睛问:“是什么?”

    陆焉定定道:“是夫妻。”

    “可是…………可是…………”她可是了半晌,结结巴巴未能得出个结果来,只看见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越睁越大,眼眶里的泪也越积越多,好一个娇滴滴可怜模样,直看得他心疼,他的唇吻过她的眼,一串细细碎碎温柔的亲吻落在她的脸侧鬓边,他唤她,“小满,小满,来年你嫁了人,谁能允我这样与你亲近?”

    她呆呆傻傻一言不发,任他将灼热的烙印似的吻,一个个落在眼角眉梢,渗进她水晶琉璃一样的心肝里。

    牧童晚归,夕阳西下,高飞的燕儿都归巢,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一驾云顶马车,装着一对情根深种的痴儿女。

    她看着他,丰神俊秀重权在握的男人。有几分害怕又几分期待,害怕的是身处深渊的绝望,期待的是月色朦胧的凄惘,她想念他温暖的指尖,擦过她乌黑纠缠的发,陆焉陆焉,她颤抖着攥紧了他衣袖,平滑的缎面在她手心打折起皱,揉来揉去似她的心。缎子湿了,吸走了她掌心层层冷汗。

    他捧住她的脸,静静看着她低垂藏匿的娇羞。绯红的耳根烫暖了他食指,软和而温柔的双唇一路向下,来了来了,终于来了,擦过她挺翘小巧的鼻尖,终于落在一双饱满嫣红的唇上,隔着不可计数的微妙距离,他睁开眼,望见一个迷惘中存着渴望的孩子,纯真得让人心生怜悯,但他无法放过,他不想再等,只此一瞬,闭上眼,万丈红尘都落身后,他一心一眼只有她一人。

    “小满——”他轻轻喟叹,猛然间吻上这妖精一般诱惑着他的唇,似山洪似地裂,如天明如月落,不可阻止不可收拾,他是脱了缰的野马,是饿极了的兽,要活生生吃了这两瓣唇,一吸一吮,前进后退。舌尖抵开她紧咬的牙关,一时间如入无人之地,卷着一只丁香小舌,推来缠去,勾在嘴里含着,又推进她口中缠绕。她嘤咛一声,软了骨头,全然瘫在他怀里,教他揽住了细细腰肢,扶起来,捧着后脑将双唇奉上。

    一时是四月天春雨绵绵,一时又是仲夏夜雷声轰隆,他的吻若狂风骤雨,吹打着她孱弱的口,碾过她柔软滑腻的唇,舌尖向前探取,扫过她口中每一处,是初秋的蜜糖是冬末的梅香,他爱极了,爱她水润敏*感的口唇,亦爱她较软无力的呻*吟,如此尤物,如此娇人,谁舍得放手?即便他是如此身份,一样忘了尊卑忘了那云泥之别,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嚼碎了咽下肚。

    纠缠到此,车外一面是斜阳一面是新月,他放开她,却不愿离开,额头抵着她的,同她一并喘息着,品尝着这亲吻过后的余韵。“小满…………娇娇,看着我…………”

    她抬起一双蒙昧的迷惘的眼,呆呆看着他,痴痴问:“做什么?”

    他微微一笑,伸出舌来舔过她红肿的唇,继而问:“小满说,这是在做什么?”

    景辞茫然摇头,“我不知道…………我不明白…………”

    他收紧手臂,端着她的身子将她往身前坐,贴近些再贴近些,丝毫缝隙都不许留,他要她满心满眼都只有他的影。“娇娇,我的小娇娇,这是夫妻之间才能做的事,看着我,看着我小满…………”

    “夫妻…………”她呐呐地,自顾自言语。

    “小满也要同旁人做这样的事?同荣靖?让他如此亲近,小满当真愿意?”

    “不要,我不要,我谁都不要…………”

    “好小满,我的心肝儿肉儿…………”他满意至极,拥紧了,抓牢了,决不许她再逃,“你是我的,记住了吗?”

    她似乎还未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点头,茫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指腹摩挲着她水光潋滟的双唇,他忍不住,再吮她一口,含住了下唇,牙齿轻轻地咬,她呼吸急促,小手没来由地攥紧他领口,任他,都任他,是个无知无觉彷徨无措的孩子,落到他手里,捏圆搓扁都任他。

    “小满,我不要做你的小阿爹,你明不明白?”

    景辞眼中有一颗滚圆的泪,这一刻落下,坠在他手背,啪嗒——

    “那你要做什么?”

    陆焉问:“小满还是不明白?是不明白,还是不愿明白?”

    景辞道:“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他追问。

    景辞犹犹豫豫终是开口,“可是你是太监呀,要如何同我做夫妻?如何陪我一辈子。”

    “是啊…………”他沉沉应道,“臣是太监,是无根之人,如何痴心妄想要与郡主厮守一生。”他又做回臣,而她是他的主,他愿奋力一搏掀开这五伦纲常天地乾坤,却抵不住她一声犹疑。

    日落,月盈,他在国公府门前开口道:“小满应我一件事。”

    景辞瑟瑟,不知是害怕还是惊诧,“你说——”

    “回去好好想想,想明白了再来见我。若仍是犹豫,不如此生不再相见。”

    她怔怔,初初年岁已被人写了判词。

    ☆、第46章

    心事

    第四十六章心事

    一连三日,景辞混混沌沌神魂不定,太阳出来星星落下,天未亮就睁眼,痴痴看着帐顶等天明。惶惶然仿佛睁着眼就能做梦,一帧一帧画面眼前闪过,忽远忽近的是他的脸,摇着扇驾着马,俊美无双似春闺少女梦中人,薄薄的唇微微上翘,他唤她“小满,小满”,听进她耳里,若一曲缠绵悱恻的歌儿。离得越发近了,近的能看见他漆黑双眸中她痴痴的影,一双唇滚烫,微微张开来,含住她圆润可爱的脚趾…………

    她无路可退,浑身僵直,仿佛有鬼压身,丁点动弹不得,只能由得他妖魅一般自下而上,从脚踝到大腿,一点点游弋而上,最终在她娇弱无助的腿心狠咬一口,片刻又含住了,在咀嚼又在拉扯。她疯了似的踢腿,身体的温度轰然上窜,她被这观感激昏了头,哪里是梦,分明是真。她看得见他上翘的眼角,媚态横生,一个眼神,便要将她的魂勾走。

    她在水里,又在火中,他的手指撩动她每一根神经,一步步将她逼到绝境。不不不,她摇头,挣扎,他探进去,再探进去,一个弹舌便让她求生不能。

    “姑娘,姑娘……”是白苏,在催她醒。

    一刹那,一双手,将她从一池春水里拉出,哗啦啦水声仿佛就在耳后,一睁眼白苏就在近前,四周仍是綴景轩旧居,窗前的六月雪开得比昨日茂盛,盈盈一片霜雪似的白。白苏端一杯温水凑到她唇边,忙着为她拍背,伸手一探,惊讶道:“姑娘这是怎么了?背上怎么汗涔涔的,得赶紧把衣裳换了,这风一吹保不齐就要着凉。”

    景辞饮过这杯水,嗓音低哑,拨开白苏的手说:“你先出去。”

    白苏道:“姑娘先将衣裳换了吧。”

    “出去!”

    白苏一怔,不知做错什么,这么些年景辞从未与丫鬟仆婢红过脸,眼下一声呵斥也没个由头,白苏不由得委曲,向后退一步,行过礼匆匆走了。

    窗台上小鸟儿叽叽喳喳唱着曲儿,屋内,景辞复又重重躺回床上,眼睛盯着屋顶,一时又不知想起什么,拉住锦被罩在头顶,两条光洁的小腿被子底下乱蹬,呜呜咽咽乱喊,自己个壮着胆子伸手往亵裤里钻,慢慢摸到那一处,便要哭起来,这湿哒哒的东西,又不是葵水,那是什么难解奥义?

    大白天的,怎就尿了床,往后要如何见人?

    全怪陆焉。

    这一日景辞称病,赖到晌午才起。包打听半夏姑娘亦领着个年轻妇人进门来,景辞梳洗妥当,坐在春椅上等人回话。

    半夏倒豆子似的开口便说:“可累死奴婢啦,这走街串巷做贼似的打听,好不容易找着人领回来,门房还不让放,奴婢说是自己家嫂嫂要来给姑娘磕个头,那厮偏同奴婢较劲儿,死说活说不放人,末了让奴婢狠狠骂上一顿,嘿!这下乖了!要说可真是个下贱东西,不骂他几句浑身不舒坦。”

    她说完,再将跪在厅中的小妇人拉扯起来,领到景辞跟前,“姑娘,这就是周夫人,周福海前年六月娶进门的,在城西买了个小院子养着,断文识字的,她当家周福海奴婢打点过了,他一贯嘴紧,姑娘有话问就是了,量他也没这个胆子拿出去说嘴。”

    “嗯——”景辞颔首,摆摆手连半夏白苏都让回避,屋子里只留下她与周夫人,一时间沉默无声,她思来想去不知如何开口,另一人则是战战兢兢不明所以。

    “我问你…………”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黄花梨木桌面,“你跟太监做夫妻…………那个…………可有难处?”

    周夫人咬咬唇,闷声道:“那难处都摆在明面上,哪有不明白的,姑娘何须再问呢?”

    景辞皱眉,她就是不明白才费尽心思找她来问,这心里是挠着墙上着火,面上却要装出威仪来,真是难难难,不由得就有了脾气,“问你话,照实说就是,怎地反问起我来了。”

    “是——”周夫人偷偷瞄她一眼,带着满脑袋的疑惑,开口道:“姑娘年纪小,或是不明白,这太监哪…………是进宫前就让切了子孙袋的,那可是传宗接代的要紧东西,没了那个,您说那还能算是男人吗?”

    “说话就说话,老问什么问!”她这厢心里头紧张得哆嗦,脸上却是阴沉沉随时要发火的模样,是人便要畏惧三分。

    周夫人小心翼翼说道:“这男人女人阴阳交*合,总是要用得着的,没了那个,这床上的事情哪能成呢?一个个想尽了法子,什么都吃,可那早切干净的东西还能凭空长出来不成?就只能靠着旁的物件…………”

    “什么物件?”她急急问。

    周夫人抬头看她一眼,犹豫道:“说起来妾身都要脸红,有的人吧,全然硬不起来,便找些定制的玉啊、玳瑁壳子绑着行房事,可那哪成啊,到底是比不上真家伙…………还有人厉害着,那手上、舌头上的功夫就够用啦,不过…………女人嘛,一旦破了身子,便总还是想着那些个又大又硬又粗又热的东西。”

    景辞被那眼神瞧得面红耳热,但既然好不容易叫到跟前来,总要问清楚才是,“那是什么东西?”

    “哎呀,姑娘这话可真真羞死个人,那不就是男人的命根子么?姑娘不明白?”她一只手虚握成拳,一只手单伸出个食指来,插*进拳头里,滑来滑去的朝她使眼色,“就是这样,一来一回一深一浅的,保管舒服死。”

    景辞嫌恶道:“你这说的都是什么鬼名堂?我怎么一个字都听不明白。你若是如此看不上他,为何又要嫁给周福海?”

    周夫人道:“姑娘这话问得,若是有吃有喝的,哪个女人愿意跟着太监,过这守活寡的日子。”

    “守活寡?嫁给太监就这样难?”

    周夫人点头,“可不是么?遇上个平常人还好,要真遇着个丧良心的东西,还不知要如何折腾,真真生不如死。”

    景辞呆了呆,一双眼直愣愣望着门缝中泄出的光,周夫人趁着这档口抬起头来将她细细打量,思来想去不知这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冷不丁问这些做什么。

    一会儿她醒过神,冲着周夫人挥手,对门外喊:“半夏进来,赏她二十两银子,将人领出去,话不要多说,当心丢了舌头。”这威胁人的气派与生俱来,轻轻巧巧三两句话便唬得人浑身发抖。

    人走屋空,她神叨叨一个人躲在屋子里握住个拳头来来回回套食指,嘴里头咕哝,“一个拳头…………一根手指…………手指钻进拳头里…………哎呀,烦死个人了,这究竟是什么鬼东西…………”

    真真教人愁白了头。

    谜底直到备嫁的嬷嬷拿出压箱底的春*宫图摆在景辞面前时才揭晓,老嬷嬷办事牢靠,指着一张张裸男裸女同景辞一一解说,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新婚夜里从哪里到哪里,摸得是哪里,进的是哪里,苍老厚重的声线说着春*情泛滥的语句,没得让人面红耳热,她突然想起那一日清晨旖旎的梦,连同马车里那一个缠绵缱绻的吻,她轻易就能回想起他的脸,有时蹙眉,有时微笑,一张张都是她记忆中无法抹去的面孔。

    景辞这一日总算明白过来,她湿漉漉的亵裤因何而来,再没有比这个更羞人的,让她赖在床上,颠来倒去的折腾,锦被蒙头,呜呜哇哇乱叫。羞死人,真是生生要羞死。

    张嘴一口要在锦缎上,像只受了欺负的小狗小猫,眯着眼睛愤愤地想,恨死陆焉,恨死陆焉了。

    ☆、第47章

    侯府

    第四十七章侯府

    月上中天,安逸的人早早入睡,野心之人仍在谋算。

    提督府,安东是个伶俐小子,才来半月做事已有了条理,将外头番子的话问得清清楚楚一句不漏,才敢来敲陆焉的门,上书房里桌案前回话。“禀义父,朱大寿的家眷上京了,明日一早便去京兆尹处击鼓鸣冤。”

    灯下一美人,陆焉整低头批折子,淡淡应一声道:“闽浙一带都打点好了?”

    安东原本弯折的腰再向下一压,点头道:“都打点好了,三法司问起来,保管一句错漏没有。”

    “嗯——”他语气平淡,但听得出是极满意的,摆一摆手,“□□山进来。”

    “是,小的告退。”

    春山藏着笑进门来,也不等陆焉发问,径直说:“郡主拉着周福海家的问了一下午,绕来绕去问的都是她与周福海关起门来不能说的房事。小的问周福海家的,郡主闹明白是怎么一回事没有?周福海家的摇头,说看郡主那模样,多半是没明白。小的说她几句吧,这人还不服,拍着胸脯保证,已经说得直白得不能更直白,就差手把手教了。可郡主还是迷迷糊糊的,半懂不懂,周福海家的叮嘱小的,这女儿家半懂不懂的,最危险不过…………”

    陆焉鼻子里哼一声,不动声色,“下去吧。”

    谁又猜到,这吱呀一声门关上,他捧着临安府奏报,盯着一排排工整小篆,半晌未翻过一页,月亮下低飞的鸟儿探出头来,偷偷望见他上扬的嘴角,为这一个笑,忍得几多辛苦。

    五月十七,朱大寿亲眷擂响了沉寂许久的鸣冤鼓,京兆尹匆匆开堂审案。朱大寿身中二十四刀却被祁阳府尹判作自尽,杀人为祸的富户徐高粱逍遥法外,祁阳府尹依托朝中贵人练练高升。左都御史在堂上说得绘声绘色,“当日到祁阳府拿人,那府尹许荇还叫嚣着朝中有人,谁敢动他!臣如今当着朝中百官面前问一句,纵容许荇贪赃枉法为害百姓的‘贵人’是堂下哪一位?”

    眯起眼来上前一步,“臣还请荣大人为朝野众臣解此惑!”

    荣肃神色一凛,当即斥道:“御史大人如此问,是何意?”

    “荣大人何必装糊涂,许荇是荣大□□弟,此人上任祁阳府再上调京师,不都是托荣大人帮忙?许荇为人如何为官如何,荣大人再清楚不过。”

    “你——血口喷人!”

    “是不是血口喷人自有圣上裁断,荣大人留着力气再去花钱打点三法司锦衣卫吧。”

    这满朝文武,百人千人,若不查,人人都是清廉好官,为国为民,若查,哪有一个袖底干净?只有贪少贪多,没有贪或不贪。官老爷官老爷,压在你头上还喊辛苦的便是你凭空多出来的祖宗老爷。

    口子一旦撕开来,便一发不可收拾,人人都爱痛打落水狗,更何况踩着永平侯府的尸身献媚,只恨不能将这浩大一个永平侯府,三百年基业连根拔,剁碎了踩烂了捧到厂公大人跟前邀功求赏。

    等死的日子一日比一日难熬,永平侯府这几月备下的龙凤烛大红绸子都成烈焰似的嘲笑与讥讽,本以为松一口气,但谁晓得终究逃不过。陆焉不以京郊截杀之事发难,却以朱大寿冤案作伐子,不但要他荣肃性命,还要永平侯府要荣家满门忠烈就此身败名裂,忠烈祠里再不供奉荣家先祖,他输得不仅仅是自己,还有侯府祖祖辈辈家门荣耀。

    隐忍、蓄势、一击即中,高,实在是高,他几乎要敬佩起死敌,如此成大事者风范,纵观朝野竟唯独他一人。

    可惜,可惜是个阉人。

    六月初七,暴雨初晴,原是个出城踏青,郊游探亲的好日子,无奈城东洛阳道一片肃杀,锦衣卫齐装满员将肃然大气的永平侯府围个水泄不通。

    午时三刻,陆焉坐在一匹通体乌黑丰神俊秀的狮子骢上,身旁跟着哈巴狗似的毛仕龙,看一眼永平侯府紧闭的大门,上请陆焉,“大人,这贼子还不开门俯首就擒,不若强攻?”

    胯*下狮子骢打一个响鼻,摇头甩尾,莫名不安,陆焉掏出怀表来看一看时辰,眼睛斜睨,懒懒从锦衣卫的飞鱼服雁翅刀转向毛仕龙谄媚的脸,应声道:“去吧,久拖误事。”

    毛仕龙得了令箭,一眨眼变作一条狂吠的疯狗,大手一挥,锦衣卫扛木桩撞门,“的号子嚷着,第三回砰然一声永平侯府伫立三百年的朱漆大门轰然倒地。

    阳光似烈焰,烧灼眼底。

    中庭浩荡空旷,永平侯戎装肃穆,一把偃月刀横在身前,风萧萧兮易水寒,一副孤烟大漠沙场死战的悲壮。鱼贯而入的锦衣卫竟都被震在当场无人敢动。

    荣肃大喝一声:“陆焉——”

    风起,两侧桑树沙沙沙若破阵曲。

    门外艳阳高照,映得他身上金线绣袍熠熠闪光。一夹马腹,他慢慢悠悠跨进门来,缰绳松松在手中,仿若午后小歇,懒散雍容。闲闲瞧一眼孤注一掷,江东霸王一般被逼至绝境的荣肃,不知何时摘下他院中一朵扶桑花,捏在手中细细把玩,继而又置于鼻尖轻嗅,殷红艳丽的花瓣衬出面庞的苍白,但眼中又觉得艳极了,一颦一笑已盖过滚烫的血、杀人的刀。

    “不知侯爷唤某前来,有何事交代?”话是同荣肃说,眼却依然盯着舒散宽大的花瓣,大约是不屑,不屑于将死之人再费心思。

    偃月刀顿地,荣肃扬声道:“陆焉,你这奸佞小人,迫害忠良,人人得而诛之!今日我荣肃,拼死一搏,也要为朝廷为圣上铲除奸佞!”

    陆焉笑,扶桑花抛下马,染了尘,他眼中的讥讽之意好不掩藏。“什么是忠,什么是奸?还侯爷为某解惑。”

    荣肃答:“中心曰忠。中下从心,谓言出于心,皆有忠实也。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尽心于人曰忠,不欺于己曰信。是为忠。窃弄威柄,构结祸乱,动摇宗祏,屠害忠良,心迹俱恶。是为奸。”

    陆焉嗤笑道:“若如此,某忠之于君,奉圣命行事是以为忠,侯爷纵容亲眷为祸乡里,贪图财物收受贿赂便是为奸。一个窃国奸佞朝中败类,竟也能挥舞刀剑诛杀忠良,侯爷,您忠奸不辨是非不分,何以为臣,何以为父亲,何以侍荣肃被他一句句驳斥,恼羞成怒,拿起刀来猛冲上前,口中大喝道:“陆焉,我要你狗命!”

    这最后一搏,陆焉不躲不闪,眼睁睁看雁翅刀断开枪柄,狮子骢岿然不动,荣肃头顶红缨在刀锋中落下,沾了满地泥泞。锦衣卫将他拿住捆紧,跪倒在马蹄前。

    恰时他身后窜出个矫健的影,荣靖持刀突袭,雪亮的刀锋离陆焉的脖颈不过半寸,安东情急,一刀将他右手斩落,喷薄而出的血,断臂人撕心裂肺的呼喊,将原本死寂的永平侯府塞得胀满。

    安东将锦帕递到陆焉手中,“小的鲁莽,脏了义父的衣裳,小的愿领罪受罚。”

    陆焉接过帕子来,将溅落在下颌的血细细擦净,他唇角带笑,静静赏玩着滚落在地的荣靖,痛苦地寻找着被斩断的手臂。石头人一样的荣肃也终于哭号起来,“儿啊儿,是为父害了你啊…………”

    他将带血的锦帕扔了,凉凉道:“蚍蜉撼树,不自量力,真是一场好戏。”

    荣肃老泪纵横,跪在地上骂道:“陆焉,你这奸佞小人,不得好死,不得好死!”竟是连个新鲜词都想不出来了。

    陆焉仍旧坐于马上,吩咐道:“行了,该抓的抓,该杀的杀,该查抄的查抄,省得耽误了时辰。”

    毛仕龙忙不迭拱手应,“是是是,卑职这就办。”侧过头使个眼色,一队人马上前,拖走了被五花大绑的荣肃,及断臂身残的荣靖。

    毛仕龙大喝一声:“给我搜!”锦衣卫众人鱼贯而入,停在枝头的鸟雀惊起,远远看热闹的人还不愿散去。

    午后,陆焉作为监礼,被请去坐在侯府大厅里饮茶。毛仕龙将查抄而来的侯府家产先分作两份,一份孝敬地头品茗的厂公大人,另一份再做二分,一份留给锦衣卫,一份上缴国库。这如意算盘打的噼啪响,哪管什么国家社稷,但凡做官,谁管你百姓疾苦,南边就算再饿死三十万又如何?他照样吃香喝辣,宁可家中积粮喂了老鼠,也不愿便宜那“下等人”。

    ☆、第48章

    花落

    第四十八章花落

    毛仕龙正捏着华丽辞藻吹嘘陆焉功绩,顺带装点自己的分赃大计,安东上前来,并不着急开口,暗地里同他使个眼色,毛仕龙便找了个借口避去院外。安东道:“义父,赵四姑娘闹着要见您…………”

    陆焉略略抬一抬眼角,望他一眼,已瞧得出不满。

    安东接着说:“赵姑娘有要紧的话要当面与义父说,小的怕这人多眼杂的,吵嚷起来真让人听了这么一两句的,反倒不好。”

    陆焉端着茶盏的手停了一停,继而放下茶盏,沉声道:“领她进来。”

    外院吵吵嚷嚷清点财物,没人抬头多看。赵妙宜像是早料到会有今日,服丧似的穿了一身雪白,她本就生得娇弱,如今行路时更似弱风扶柳,愁绪满怀。

    入得厅中,她不行礼不说话,就站在陆焉身前,直直与他对视。安东机敏,早早躲了出去,这些诡异秘辛少听为妙。

    陆焉问:“赵姑娘有何事?侯府已散,姑娘未在名单之上,可自行留去。”

    赵妙宜与往常不同,大约是绝望透顶,反倒什么都能接受,或是已释怀,或又是哀莫大于心死,她眼中空洞无光,唯有瞥过他时才有些微神采,似久别重逢,亦是恍然惊梦。她喊他的姓名,一字一句,“陆焉——”

    他从木匣子里抽出一张银票,“姑娘若不嫌弃,这二百两拿去,就当是盘缠。”

    “盘缠?”她笑,仿佛听见一句极可笑的话,接连不断地笑得心如刀绞,笑得泪如雨下,“我哪里需要什么盘缠?你留着往后给你自己个儿买副好棺材吧。”

    她的话刺耳,但陆焉不为所动,依旧平和道:“姑娘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赵妙宜骤然间被点醒,含着泪摇头,矛盾重重,“不,不是为这些,究竟为的什么…………我也不清楚…………我也不记得了…………”

    陆焉看着她忽而清醒忽而疯癫,仿佛是中了邪,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一时摇头一时退后,过后又捂着脸痛哭,抽噎道:“我不想来见你…………我不能见你…………”

    哭过一两声又道:“为何还要来见你…………为何盼着能见你…………我早知道,你放我走的那一日我便知道…………侯府岌岌可危,这一日终会来的,便如同锦衣卫冲进家中撕扯姐姐们,带走父亲与哥哥一般…………你这吃人的魔…………你要害死我…………害死我…………”

    陆焉沉沉道:“你疯了——”

    赵妙宜原本神志不清自言自语,听见他说话,陡然间拔高了嗓音反驳道:“我没疯!我没疯…………我没有…………我只是病了…………日思夜想的都是灭我满门的仇人,被人踩在脚底下作践,却偏还要想着他念着他,真真下贱到了极点…………”

    她的伤心无人理,他冷着脸,眼睁睁看着她崩溃。

    她猛然摇头,一步步后退,哭着说:“我不能活了,再也不能了…………”药力发作,血气上涌,一张嘴,血从唇角溢出,一滴滴染红了雪白的裙,是茫茫雪原中开出一树红梅,是倾城绝唱,是她在人世间最后一阙歌。

    头脑昏聩,腹中绞痛,她无力倒下,身子瘫软在地上,头却扬起来要望他最后一眼。但他仍坐在原处,冷冷似一尊石像,到死也未见他挪一挪脚步,问一声如何。

    “只愿来世…………只愿来世再不与你相见…………”她伤心到了极点,对自己亦鄙夷到了极点,纤细的手伸向他,最终是颓然,如同她漂泊无依的命,跌落泥泞。

    花开了叶落了,一人死一人活,日子平平常常转眼就过。

    谁记得世间曾有一个赵妙宜?这一生都是悲歌长叹,乏人问津。

    直到她闭上眼,时光似沙漏在这一刻停摆。日光疏淡如碎金,落在她染血落红的六幅裙上,他长长舒一口气,缓缓走到她身前。

    从前他从未认真细看过这张脸,而今终于沉下心来,静静将她记住,她细长的眉,柔顺的眼,浅淡的唇与尖细的下颌,他记得她曾经的哭泣与挣扎,亦忆起宫中初见时她的怯弱与好奇,这一刻他终于完完整整认出她、牢记她。

    “妙宜——”他轻轻叹,带着陌生的怜悯,将她渐渐冰冷的身体抱在怀中。恍然间耳边想起了阿姊的哭声,软软绵绵羊羔一般无力,却在最后将他紧紧护在身后。

    凤卿,凤卿,阿姊,别丢下凤卿——

    阿姊零落飘零,死后蒙尘,就如他怀中的赵妙宜一般,淹没在党同伐异令人作呕的争斗里,花开花落,无人知其姓名。

    他静静的,静静的抱着她,如同抱拥着一个满目疮痍的过去,这一身仇,这满腔恨,要往何处去,他心中有愁肠百转无人诉。

    他想毁天灭地,又想要默然归去,誰能懂他宿命。

    门外毛仕龙欢呼雀跃,找到永平侯与白莲教往来通信,叫嚣着这一回还不做实谋逆大罪,诛他九族!

    杀人,被杀,争与不争,都是宿命。

    到底,她的死才是今生最彻底的放过。

    坤宁宫,太子爷得了永平侯下狱的消息,头一个奔去找母后,好话说尽,只想将他万般不中意的徐家姑娘换成未婚夫获罪的汝宁郡主,好说歹说,皇后一个字不松口,末了作结,“景辞那个臭丫头,你想也不要想。至于徐阁老的孙女,你娶也得娶,不娶也得娶。行了,别在本宫这里耍横,太傅吩咐的功课做了没有?你父皇大病未愈,前朝后宫都只盯着你一个。可你这没出息的东西,只想着女人!本宫都替你害臊。”

    太子铩羽而归,却并不甘心,埋了一腔噪郁在胸膛,迟早要寻个出口。

    恰恰有人说:“先将生米煮成熟饭,箭在弦上还能不发?”

    他那软绵绵的家伙便膨胀起来,登时抓来个奉茶的丫鬟,就在坤宁宫偏殿,拉拉扯扯解决。

    荣肃父子身陷囹圄的消息传来时,景辞的嫁妆已准备大半,老夫人叹一句“作孽,真是作孽啊…………”过后饮茶、用饭,不再言语,二老爷不许景彦多打听,自己也惊出一身冷汗,幸而女儿还未出嫁,不然谁知国公府会否牵连。

    绣好的嫁衣再收起来,压在箱底,缀景轩的丫鬟们人人谨慎,没人敢在景辞跟前提起永平侯府以及她戛然而去的婚期。荣靖仿佛从未在她的生命中出现,又或是被人凭空抹去,再没有痕迹。

    傍晚,从宫里出来,景彦杀气腾腾的冲进缀景轩,吓得白苏同半夏端不稳食盒,景辞叮嘱她们下去收拾。景彦见人散了,一跨步上前来抓住景辞的手,焦急道:“荣二哥如今在诏狱里让锦衣卫那帮狗娘养的东西折磨得不成人样,他说他熬不过了,临死只想见你一面,有话,只能与你见了面说。”

    景辞转了转手腕,想要挣开他的手,无奈他一股蛮力,攥紧了她,半分不让。

    景辞审慎打量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要带我去诏狱?”

    景彦挑眉,极为不耐,“怎么?你也同父亲一般要明哲保身高高挂起?旁的人我不说,荣二哥与你可是订过亲的,花轿都备好了,只等你过门,怎地荣家出了事,小满你也如此冷心冷肺?”

    景辞反问道:“那按你说,我能如何?”

    景彦道:“咱们跟荣二哥一块儿长大,虽说我与他有过冲突,但一码归一码,现如今永平侯府被奸臣陷害生死难测,咱们难道不该出一份力?”

    景辞后退一步,狠狠将他甩开,进而问:“谁是奸臣?什么叫陷害?青岩,你昏了头了,竟敢妄议朝政!”

    “我有什么不敢!”景彦一脚踏上高脚椅,高声道,“对你千依百顺的陆焉,就是当朝最大的奸臣!若不是他处心积虑处处陷害,永平侯府又怎会一夕之间沦落至此。小满,你就不怕今日的永平侯府就是明日的国公府吗?”

    ☆、第49章

    夜探

    第四十九章夜探

    景辞气急,一把推开他,“只要三少爷你闭紧了嘴不再胡言乱语,国公府定能万万年长。”

    景彦道:“是啊,靠着你的厂公大人,可不是能跪下当条长命狗么?”

    “你闭嘴!”

    “老子就不,我只问你一句,跟不跟我去见荣二哥?”

    景辞往外看一眼,压低了嗓子说:“你当真疯了不成?诏狱是什么地方?是你说去就去说走就走的?永平侯是忠是奸自有论断,轮不到你来置喙!”

    景彦着急,一咬牙恨恨道:“横竖话我带到,你去不去都看自己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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