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他莫名心惊,攥紧了她的手。

    “小满——”他轻声唤。

    他的曲,反复唱上三两遍,垂目看,她的呼吸平稳,已入睡。再试一试她额头,热度依旧未减,他眉心的皱痕便又显现出来,轻手轻脚将她放平,湿帕子敷在额前,总是心忧。

    入夜,他守她半宿,也听她说了半宿胡话,一时叫父亲,一时喊救命,嘴唇烧的干涩起白屑。他每隔一炷香时间要喂她一杯水,间隔还扶着她迷迷糊糊进过一碗药。听她哭着说难受,到后来发不出声,揉着眼睛在床上翻来又覆去,怎么躺都依然是痛,从头到脚没有一处能安生。

    一辆马车把胡太医连夜从宫里接到提督府,再诊脉,老人家捋着白须直摇头,不成不成,这一关难熬。一剂猛药下去,仍不见起色。恰好春山来问平福戏班的人如何处置,陆焉径直说:“杀,格杀勿论。”吓得药童多抓一片黄芪,哆哆嗦嗦求师傅救命。

    但春山上前来,压低了声音同陆焉说:“余九莲有话要说,若杀他,必令西厂后患无穷。”

    陆焉冷冷道:“下三滥的东西,好大狗胆…………”

    小药童跟着梧桐下去熬药,胡太医道,若要降温还有一法,以老酒擦拭身体,或可得一时之用,能撑到这一帖药起效即可。

    陆焉吩咐春山,“余九莲先看管起来,账慢慢再算。”

    ☆、第27章

    踟蹰

    第二十七章踟蹰

    三更天,月朗星稀,京师棋盘格似的街道里寂寂无声。小仆从地窖取来封存多年的宜城九酝,梧桐与桑椹端着水盆巾帕候在床前,不料陆焉挽了袖子,露出半截结识白净的手臂,沉声吩咐道:“都出去,东西留下。”竟是连丫鬟都不舍得多看一眼。

    等语疏人静,径自掀开被,从她中衣上的小圆扣起,一点一点解开来,一寸一寸露出净如初雪的皮肤,指尖向下,干干净净的指甲壳滑过轻轻凹陷的锁骨窝,似攒着一汪盛年女儿红,静静,一双红烛作伴,唯有眼儿媚,等人尝。

    捏着她衣襟的手,映着烛光微红,不知为何忽而一顿,他眉头收紧又松开,轻轻叹一口,恨自己,明知是要命的毒,吃人的兽,被这香气一熏,也要蒙着眼迎头而上。“小满,你不该救我,我也不该救你。”痴人,都是泥塑的菩萨,抱得再紧也渡不了巨浪翻天的河川。

    月亮躲进云里,一丝光亮不留。风吹树影,沙沙沙抽泣。他终是瞧见了,她小小的坟起的乳儿,似桃花一朵开在孤清雪夜,分明是圣洁,不容触碰,在他漆黑深沉的眼瞳中却印出了娇媚与妖娆,一时间仿佛有风来,牵扯着令她摇曳生姿,令她婉转多情,令这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繁花开遍。

    宜城九酝香软馥郁,味存久远,沾了她的身,又被添上一味女儿香。一丝丝如锦缎如春蚕,从鼻尖钻到脑后,一呼一吸之间已微醺,面红耳热,脑子里想着要逃开,眼睛却不动,顺滑的帕子擦过那朵新开的桃花,他呵一口气,它才开,又娇娇怯怯缩回,紧紧地攒成一团,实实想让人咬上一口,再捏住了,掐出痕,拧出血,一瞬间揉碎在掌心。

    他疼,浑身都疼,疼得想伸出手,就此掐死了她,那血,那肉,都化在他手里,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回味着她的香,不够,不够,这哪里够。

    谁知病的是谁,疯的是谁,地牢里关得久了,任谁都要癫狂成痴。

    嘘——噤声。

    酒精在温暖暧昧的空气里蒸发,将她的潮红高热都渡给他。他的手掌修长而清癯,骨节分明,不似女子纤细又不同于男儿粗糙,多看一眼便要赞他生得刚刚好,多一分嫌多,少一分嫌少,将将如此,莫不中意。

    他掌心经过她圆润的肩头,细弱的手臂,再到平坦起伏的小腹,再而是一个谜,藏在月牙白亵裤里,等他拆开谜面,琢磨心思,打量字句,徐徐将她参透。

    透——

    他吃醉,一滴酒入梦,百转愁肠。少女的身体是含苞待放的花儿,带着羞怯与柔美藏在晦暗处。他曲起她膝盖,望见一片纯洁无垢。

    粉红鲜嫩的花瓣儿层层叠叠,欲遮还羞。

    他咬她,带着一股狠劲,恨不能当下就毁了她。他背后有邪魔压身,让他起不来动不了,只能追随最原始最粗犷的欲,最低下也最纯粹的情。

    他体内翻滚出另一个暴虐的人影,是他又不是他。

    也不过这么一瞬,她嘤咛他放手,眼底的血色散了,又成了温柔文雅的陆焉。

    他捧住她白滑细嫩的脚尖,一个一个吻烙印在脚背,他痴迷,“臣……愿一生做你的奴。”

    这一颗心捧在手里,扑通扑通跳动,跪在跟前献给她,可怜她不懂、不见、不愿。

    仔仔细细将她身体来回擦过一遍,再探她额头,热已退,他适才安心,将她解散搭在矮脚屏风上的中衣再穿上,扣子衣袋都系好,继而拨开她额上沾湿的发,静静看她入睡,再悄悄地小心翼翼地吻一吻她干涩的嘴角,已甜过蔗糖。

    方才的梦没人触碰,都藏进他长满疮疤的心里。

    待到晨光熹微时,景辞再进第二回药,高烧才彻底褪下,能安安稳稳睡个好觉。陆焉吩咐梧桐在床前守着,才起身换过衣裳去见余九莲。

    人提上来,已经在诏狱过了一道刑,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肉,坐也坐不得,站也站不起,软趴趴瘫在地上似一块烂泥,惟独脸上还干干净净,撑着头冲着陆焉媚笑。

    “奴余九莲,见过提督大人。大人这不早不晚的寻了奴前来,是要做什么?奴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陆焉换一身暗紫常服,一只手撑在八仙桌上,一只手端着茶盏,低头吹开浮茶,待品过这上贡的太平猴魁,才不紧不慢地瞥他一眼,慢声道:“狐狸精装惯了,真当自己有九条命,上杆子找死。”

    余九莲捏一个兰花指,妖妖娇娇地提着嗓子要唱起来,这一回是《牡丹亭》,扮的是柳梦梅,做的是春秋大梦。“奴是吃人心肝儿的狐妖,不也逃不出提督大人的五指山?不过看在奴为大人卖命多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份上,可否留个全尸?再而,这大闹京城的狐妖就这么没声没响的死了,大人岂不是功亏一篑?”

    陆焉挑眉,眼含轻蔑,冷哼道:“想来你们教主手底下也不止你一个能人,死了你一个,自然有人顶上。说吧,是谁支使你对汝宁郡主下手?永平侯还是国公府?”

    余九莲浑不在意,再抛个媚眼儿,撒娇乞怜,“奴为大人风里来雨里去的奔波,大人怎生如此无情?莫不是大人心里就只装着汝宁郡主一个?可怜奴一片芳心通通错付…………”

    陆焉的皂靴踩上余九莲血红寸断的指头,脚尖用使力向下碾,咯滋咯滋骨头连着筋肉搅成一团,都成了烂泥,粘在冰冷坚硬的地板上,连着余九莲的呼痛声都被闷死在脚底。

    陆焉看着他,余九莲这样的人他见得多。“问你什么,答什么,明白了?”

    余九莲点头,额头磕在地板上,闷声响动。他便挪开脚,谁知道余九莲还能堆出个勾引人的笑脸来,“大人好大力,奴可受不住呢。”

    陆焉只管问:“谁支使你?说!”

    余九莲答:“国公府呀,二夫人恨死了汝宁郡主,一说郡主最爱奴这般娇滴滴俏生生的少年郎,让奴去勾搭郡主,好坏了她清白。白花花一千两银子,大人说这个生意奴做事不做?”

    陆焉道:“这幌子扯得妙,若不是见你双手废了,这一时必要割了你的舌。”

    余九莲又换一个委屈模样,一个醉酒媚态,对住陆焉,“奴要没了舌头,拿什么伺候大人呢?汝宁郡主年少,哪有奴会的多?”说话间伸出舌来舔一舔嘴角血迹,蛇一样魅。

    “说,永平侯想干什么?”

    余九莲道:“怒不过是马前卒,哪知道侯爷想什么?只不过大人可想清楚些,奴若是回不了戏班,奴自有兄弟姊妹去东厂替奴申冤。说到底,奴这个祸乱京城的狐妖,也都是凭大人的意思办事。”

    陆焉放下茶盏,负手起身,绕道余九莲身后,一抬脚踩住他咽喉,碾得他只能发出呜呜咽咽声音,眼看着脸皮涨红,双眼外凸,生死都在他一念之间。而陆焉对掌控生死尤为兴奋,一说权力是回春*药,定人生死莫不如是。

    “蚍蜉撼树,泼天狗胆!”他轻笑,唇角讥讽,“你放心,本督同你保证,你那些个姊姊妹妹无论是飞天的还是遁地的,一个都活不过今日。你?就在奈何桥上停一步,阎罗地府里同你的信徒教众团聚罢。”

    或是人至将死,都要奋力一挣,余九莲寸断软烂的手指也能在陆焉的皂靴上抠出几道深痕。陆焉瞧着有趣,靴子从余九莲咽喉挪到胸口,踩平了他。看着他死狗似的喘气,什么仪态什么做派都成了泥,哪顾得上,现下只想多喘一口气,死狗似的多活一刻是一刻。

    “略想想,本督不该如此轻饶了你,人在水里淹死什么滋味?本督给你个机会尝一尝。锦衣卫有一类惯常刑罚,诨名叫“贴加官”,专伺候宫中贵人,这一回本督赏给你。春山——”

    春山佝着背,领两个西厂番子进门来,“听义父吩咐。”

    “刚说的话你听着了?”

    春山道:“小的都听着了,诏狱的高丽纸成堆,好些日子没用了,正巧练练手。”

    陆焉带着笑叮嘱春山,“慢慢来,别让他走得太快,路上寂寞。”

    “是,小的领命。”回头示意那两人一人一边将余九莲拖走。

    待私下无人,陆焉才嘱咐春山,“人死了扔给东厂,那个许大又还在?”

    “还在,没死呢。”

    “他捉了狐妖,立下大功,曹纯让必要赏他,别让他活到事发。”

    “是,小的一定给义父办得漂漂亮亮稳稳当当的。”

    “行了,去吧。”

    一时静得发慌,厢房地板上还残留着余九莲的血和肉,外间太阳冒出头,天光大亮,雪融了,又是春天。

    作者有话要说:注:“贴加官”,首先司刑职员将预备好的桑皮纸揭起一张,盖在犯人脸上,司刑职员嘴里早含着一口烧刀子,使劲一喷,噀出一阵细雾,桑皮纸受潮发软,立即贴服在脸上。司刑人员紧接着又盖第二张,如法炮制。犯人先还手足挣扎,用到第五张,人不动了,司刑人员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走上前去,细细检视,那五张叠在一起,快已干燥的桑皮纸(多用高丽纸),一揭而张,凹凸分明,犹如戏台上“跳加官”的面具,这就是“贴加官”这个名称的由来

    ☆、第28章

    梧桐

    第二十八章梧桐

    晌午,陆焉到宫中点卯即回,进屋时景辞已醒,仍窝在床上与梧桐说话。午后的日光如碎金,星星点点从窗口洒落屋内。她半趴在床,背上还盖着厚重的锦被,一只手撑着侧脸,长长的乌黑的发都拨到一侧,忽然间转过头看他,眼角弯弯似新月,带着初春的温柔婉转,一刹那将这凄然灰暗的光景点亮,周遭桌椅家私都描上金线,闪闪发光。他心上灌一坛子蜜,甜得止不住笑。扯了披风走到她窗前,对着一张如花笑靥,欲语已忘言。

    “我记得提督大人答应过,要守着我来着,怎么一大早就不见人影,可见是个坏透了的,半点信用不讲。”她声音虽还哑着,但精神不错,显然已无碍了。

    他胸中一颗石头落地,话语亦轻松起来。“臣失信,罪该万死,臣给郡主磕头认错好不好?”

    “也不必你磕头认错,罚你伺候本郡主起身梳洗,用午饭即可。”她摆摆手,歪着头想了一想才说,“可闷着我了,骨头里长了草,是该活动活动。”

    “郡主慈悲,臣必用心服侍。”陆焉扶着她起来,梧桐与桑椹已备好了衣裳鞋袜,无一不是她的尺寸,只不过式样颜色她都没有印象,显然不是从府里带来。

    他蹲下*身子,握住她一只光洁的小脚将袜子套上。绣鞋也是崭新的,芙蓉花上镶着细小的红宝石珠子,一身的富贵从脚起。

    景辞问:“这裙子好看,只是从没见过,是我的不是?”

    陆焉道:“都是照着郡主的身量裁出来的衣服,还能是谁的?年年内务府给郡主制衣裳,我这留了几件剩余,不想今日用上了。”

    不必梧桐帮手,他自将对襟短袄与马面裙抖开来服侍她一一系上,绣鞋是宝石,腰带上嵌玉,她这一身穿出门,即便是在富贵人堆里都明晃晃的扎眼。再要给她梳头,她却偏头一躲,“可别再这么正正经经的了,我想着也起不了多久,过一阵还得回床上养着,钗呀花呀都省了,就给我编个辫子,能在院子里露脸就成。”

    他应一声好,一双再好看不过的手,在她乌黑浓密的长发中穿梭翻折,松松编出一条长辫,简单清爽。

    景辞对着镜子左右照了照,满意地向后摸着长辫,一会儿又撇嘴,“好厉害的手上功夫,可见在春和宫历练不少。”

    他抿着唇笑,再在她发辫一侧簪上一簇粉嫩桃花,对着镜子里明媚鲜活的美人说:“桃花开了,就像小满。”

    她不同意,“我哪儿像桃花,娇娇弱弱才开几日,我是月月红,这一月错过了,下一月还有,春夏秋冬,哪一季少得了我?”

    “至于你嘛…………”她转过身来,看着他,“就是我养的那一株夜昙。”

    “噢?此话怎说?”他挑眉,饶有兴致。

    景辞道:“要对你千万分的好,才可舍下脸来开花,一句话说错,立马缩回去,给你一张冷冰冰的脸,冻死个人。”

    他捏她鼻尖,“油嘴滑舌。”

    她对道:“你才巧舌如簧。”

    陆焉总结:“可见都不是好东西。”

    “你是东西呢,我不是——什么呀,我是好人,天下第一等的好人。”她同他歪缠,他便陪着,点头说:“好好好,郡主有千好万好,是臣愚钝,未能样样悟到。这厢该吃饭了,郡主去是不去?”

    她摇头赖皮,朝他伸手,“不我卧病着呢,迈不动腿,要抱。”

    他感慨,“可真是个娇气包。”手臂穿过她膝弯,另一只手揽住后背,熟稔地将人抱在怀里,往花厅去。

    景辞在他臂弯里笑得灿烂,夸他:“真是一匹千里驹。”

    陆焉回道:“愿为郡主做牛做马,服侍终生。”

    因景辞尚在病中,桌上饭食都以清淡为主,吃得人恹恹的打不起精神。陆焉只差把清汤喂到她嘴里来,她却突然念叨起来想吃羊肉,好说歹说留一只全羊往后再吃,她念着羊肉炉勉强灌了半碗粥,半笼汤包。

    饭后,陆焉陪着她在院中散步。她忽而想起昨日,拉一拉陆焉的袖口说:“当时那人死拖着我不撒手,我一着急拔了簪子往他脸上身上扎了好几下,见血了。你要找人,便寻着脸上有伤的查问。”

    他眼前闪过余九莲那张完好无损的脸,皱了眉,到底是错过一步,面上仍应着她说:“臣记下了。”

    景辞絮絮叨叨继续道:“可见这世上的事都有定数,若不是我被夫人冤枉赶去别庄,也学不了泅水,若不是我会泅水,昨日便要死在湖底……你捏我手做什么?”她回过身来,睁大了眼睛看他。

    他只是听不得一个死字,拱手就要请罪,她却抓了他的手往前,“又要来说臣罪该万死,郡主恕罪,好了好了,我都替你说了,也恕你无罪,陆大人就少在这些事情上费口舌了。怎么?又要谢我?不必不必,我忙着呢,懒得跟你一来二去的周旋。”

    陆焉笑:“臣一个字没说。”

    景辞道:“你还嫌我聒噪不成?”

    陆焉稍稍低头,捏了她的手在掌心握紧,“郡主说什么,臣都听着。”

    “我想起来了——”她在一株兰草处停下,蹙眉审视他,“永平侯是不是往你府里头塞了个断文识字知书达理的姑娘?给你做妻还做妾?你是内侍臣呀,怎么跟公侯王子似的一身的桃花债!难道你还想学那些个老太监,莺莺燕燕整一屋子?”

    他长叹一声,牵了景辞的手,踱步往前。“郡主认为,臣是那样的人?”

    景辞大病初愈,气焰不足,说得几句便弱了,“那倒不是。”

    陆焉将她散落的发勾到耳后,解释道:“前些日子同荣二闹了那么一出,眼下永平侯送人来,着实不好退回去再打永平侯府的脸。人留下也就是给个院子养起来,过些时日再给她找个出路,也不好耽误清白姑娘家。”

    “横竖永平侯不是什么好东西。”

    “小满说得对。”他忍不住笑,“永平侯一家子可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还不忘叮咛他,“你以后少跟他来往。”

    他轻轻捏一捏她手背,笑着点头:“好,都听小满的。”

    景辞郑重道:“半夏说宫里的老太监都没一个好东西,暗地里胡搞瞎搞的,你千万别学他们,不然我可不要你了。”

    他冷笑,“看来郡主身边的人,是真该整治整治。”

    景辞懒得同他吵嘴,远远看见一颗参天梧桐,树干直而净,旁支斜茎鲜少,如一柄利剑悬在中庭。她仰着头,望不到树顶,“这梧桐长得真好,好些年岁了吧。”

    陆焉站在他身后,沉吟道:“确有些年岁。”

    “我记得这宅子早年间就有了,或是原先的主人家种下。只不过树已盛年,旧主却不知流落何处,倒让人没来由伤感起来。”她上前,伸手扶住树干,缓缓吟道,“凤皇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陆焉喝着她的音,一同接下句,“梧桐生矣,于彼朝阳。菶菶萋萋,雍雍喈喈。”恰有一声鸟鸣,凤栖梧桐,似真似假似梦似幻。

    她立身梧桐树下,单影寥落,细细说:“说到梧桐,有一阙词是极好的。梧桐落,蓼花秋。烟初冷,雨才收,萧条风物正堪愁。人去后,多少恨,在心头。”

    陆焉自然而然地接口道:“燕鸿远,羌笛怨,渺渺澄江一片。山如黛,月如钩,笙歌散,魂梦断,倚高楼。”

    他抬头,望向层层叠叠梧桐叶,仿佛望着*折折多舛人生,没尽头也没停断。叶落叶生,都是命。

    当年梧桐种下时,故人皆在,而今梧桐已亭亭如盖,故人却不知流向何方。

    天涯海角,黄泉碧落,死生不复相见。

    留下的只有一阙歌一曲词,咀嚼在口中,方能忆起在母亲膝头,咿呀学语的日子。

    “陆焉…………”她迟疑着唤醒了他,“你怎么了?”

    他连忙偏过头去,“无碍,风吹了眼。”

    “那我再不说这树了。”

    他再回身来,又是一脸云淡风轻,还能同她玩笑,“郡主想什么呢,风大而已,与一棵树有何干系,别冤枉了它,来年不长叶子,夏天里没地方避日头。”

    她拽一拽他墨绿色袖口,小心试探,“那咱们回去吧,院子都让逛完了,也没什么新鲜。”

    陆焉颔首,“郡主还没好全,是不该散这么久,万一再吹病了怎么好。”便领着她往回走。

    景辞终是没能忍住,回过头远远再望梧桐树一眼,并没看出端倪,怎知道对一句诗他便落寞至此。

    只是那一年,年号还未改为“乾元”,梧桐树还不过屋檐高,小孩子能一把抱住的树干摇摇晃晃,好些人都觉着这梧桐养不活,谁又知道这梧桐的年轮远远多过他的命。

    叹一句,唱一曲,悲歌一生。

    作者有话要说:感觉这一章是中期大剧透啊

    不好不好~~~~~~~~~~~~

    ☆、第29章

    论棋

    第二十九章论棋

    晚些时候外头冷得待不住人,陆焉同景辞便一并窝在暖榻上下棋,梧桐搬个小凳坐在一旁敲核桃。自鸣钟滴答滴答来回摆动,猛地敲钟报时,把苦思冥想中的景辞惊醒,冲着对面的陆焉,不置信又不服输,“你怎么总是这样厉害,哪一回都下不过你,三两步给你逼得要上吊要爬墙。”

    陆焉倒是不在乎输赢,这就来棋盘上捡白子,“早说要让小满三子,退到这一步?还是再往前三步?”

    景辞拦住他,“好歹我也跟着太子太傅读过书,棋也是手把手来教,怎么能说悔棋就悔棋?传出去师傅的脸面往哪搁?”她还有一番书呆子的骨气。

    陆焉道:“屋子里没外人,小满只悔三步,悄悄的,哪有人乱传。”

    她挣扎犹豫,最终勉勉强强点头,陆焉便将棋盘右下角密密麻麻的白子黑子都分拣开,哪里只三步,让棋的悔棋的都心照不宣。

    不多时又听见她唉声叹气,辫子也在不自觉间扯散了,乱糟糟一头乌发,拧着眉瞪着眼,怨气横生。“怎么又没地儿走了,你是哪里来的厉害人物,三步两步就把人逼死了。”

    “小满不是要正正经经地下棋么?”

    “我是让你正正经经地让棋,谁知道你这样不开窍,难不成陆大人陪圣上下棋也这样不留情面?”

    景辞输了,两人都开始拣黑白子,陆焉道:“圣上棋艺精湛,倒不必想其他,全力以赴即可。”

    “知道了,我就是个臭棋篓子,还嘴硬耍赖,真是辛苦您老人家啦。”

    她闷声调侃,他顺势接下,“确实如此。”

    “好大的胆子呀你,羊皮鞭子没带在身上你就敢放肆?这笔账我记下了,改明儿取了鞭子再收拾你。”景辞佯怒道,“这叫什么?奴大欺主。”

    陆焉捏了景辞手边的黑子,照着《橘中秘》摆残局,一面同她闲聊打趣,一面指点她如何破局。惊得景辞连声说:“好厉害好厉害,你从哪里学的?怎比我这个打小儿学起的还厉害。保不齐是得了什么厉害棋谱,摆一个残局天下无敌。”

    他心里笑着,脸上却依旧淡淡,“嗯,天生如此吧。”

    景辞撇嘴瞪他,瞪着瞪着自己先破功,嘻嘻哈哈笑出声来,“陆大人好厚的脸皮,这话听着我都替大人脸红。”

    “臣不过照实说。”

    “是呀是呀,厂公大人最大的坏处就是太实诚,样样都照实说,也不知得罪多少人,要不早升官了哪等今天,您说是不是?”

    陆焉颔首,“郡主英明。”

    课上完了,他净了手,接过梧桐的活儿来,不过这一回剥了核桃肉直接送到她嘴里。叫一声张嘴就翻一页书,乖乖张嘴吃核桃,他眼里瞧着倒有些养孩子的意味。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陆焉道:“郡主在国公府也住了不少时日,过些日子太后多半要招郡主入宫作伴。”

    景辞点头,专心翻他那本《橘中秘》,“太后也就当我是个玩意儿,日子久了见不着,觉着无聊罢了。不过宫里还是自在些,但听说喻婉容又得意起来,回去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真真没意思。她那人眼皮子恨不能翻到头顶,没说两句话就撒泼耍赖,想想都烦。”

    “郡主避着贵妃娘娘就是,现如今恩亲侯献上高人,正是大功一件,不好同春和宫起冲突。”他手上捏开一只圆滚滚脆皮核桃,细细拣出碎壳,挑出肉来递到她嘴边。

    景辞应了,衔一粒核桃肉,嘴唇擦过他手指,装满了静默中的亲昵。

    “是呢,我得避瘟神似的避开她,省得给自己找不痛快。不过陆焉…………”

    “嗯?”

    她从棋谱上挪开眼,侧过脸来笑得一脸玩味,“你说恩亲侯那样的窝囊废,怎么突然脑子开窍,从深山老林里挖出个会炼丹会掐算的神仙道士?他自己个儿张嘴就说是圣上福祉,老天指引,但我可不信,这背后定然藏着个指点江山的高人,你说是不是?”

    陆焉同她装糊涂,“郡主恕臣愚钝,臣这样的本分人,哪知道这背后的弯弯道道。”

    她低下头来继续研究棋谱,嘴上却咕哝,“装腔作势。”

    陆焉问:“郡主说什么?臣上了年纪,耳朵不顶用了。”

    景辞便提高了音调,“我说厂公大人你,神神秘秘不知装了多少秘密,想想也真是瘆人。又不知道你给喻婉容灌了什么*药,她竟对你言听计从,没有半点疑心。我一面觉着她讨厌,一面又觉着她蠢得可怜。”

    他神色黯然,低声问:“郡主害怕么?”

    她摇头,“我不怕。”

    “为何?”

    “因为我比喻婉容厉害,她猜不中的事情,我心里头都明白,不过我谁也不说,他若是愿意,我便替他藏一辈子。”

    一辈子…………

    朱红的桌面,他轻触她指尖,垂目看着景泰蓝小碟里散碎的核桃肉,静静似想过一昼夜,“好,那就藏一辈子。”他的秘密,他的誓言,或许都要埋进土里,变作尘埃,最终消散在红尘人间。

    入夜,京师狐妖一案了结,东厂总算顺利交差,曹纯让佝偻了一整月的背脊又挺起来,听皇后懿旨,赶到坤宁宫听候召见。

    皇后许久不曾伴驾,大多数时候都跪在小佛堂里诵经念佛为皇上为苍生祈福,这姿态做久了,得了与世无争慈悲心善的美名,又躲过宫中暗箭,一劳多得。或许人人有千面,眼前对着曹纯让颐指气使的这一位绝不是心慈悲悯的脸。

    “你们东厂也该争口气了,本宫一手提拔你到如今,怎就半点用处没有?”

    曹纯让的背又弯了,腰低得要断,一个劲该死该死,恕罪恕罪。这些话皇后听得耳朵起茧,一两句入耳便不耐烦,挑明了说:“你们要再如此下去,皇上要撤要换,本宫也帮不了你。”

    曹纯让磕头,咚咚咚响,“娘娘吩咐,臣必定戮力而为,不负娘娘恩德。”

    她手中的木鱼锤磨得光亮,拿起来又放下,“陆焉那厮,真真可恨。整治了喻婉容一回,又再拉拔起来,如今越发放肆,连本宫都敢不放在眼里。本宫不管你想个什么办法,要么拿下陆焉,要么让喻婉容永不翻身。”

    曹纯让再磕头,“臣遵旨,必定办得干干净净一点痕迹不留。”

    “陆焉是个什么东西,敢跟本宫讨价还价?命是本宫给的,要他死也不过一句话的功夫。行了,别杵在这碍眼,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曹纯让怀抱浮尘,沾了一身烟火檀香,默默退出佛堂。

    景辞这场病还拖着个尾巴,她精神不济,天一黑就被陆焉赶到床上去。她赖在暖榻上不肯起,又是他一把抱起来放回床上。到了床边她耍无赖,两只手勾着陆焉的脖子不放,摇来摇去不肯下地,“都睡了一天一夜了,还让我睡,又不是养猪猡,等着养肥了过年宰了宴客呀?”

    他挑高了眉,掂一掂怀里的小人,疑惑道:“原来臣养的不是只小猪猡,那是什么?难不成是身轻如燕的大美人?”

    “放肆!说我什么呢?我不但身轻如燕,还能掌上起舞,要不然咱们试试看?”

    “臣只怕没那个福分。”

    她转念又说:“我肚子饿了,想吃面。”

    陆焉笑,“还说不是小猪,吃过晚饭才多久,这就饿了。”

    “晚上那一桌子菜都不好吃,哪来的厨子呀?那饭菜吃在嘴里能淡出个鸟儿来。”

    “什么叫淡出个鸟儿来,你又跟谁学的,小心在慈宁宫说漏了嘴,太后娘娘再罚你去佛堂抄经。”

    景辞闲的无聊,便去扯他巾帽后的飘带,“抄经书怕什么?不是还有你么,能给我送饭,又能给我捉刀。”

    “哦?当真不怕?那当年是谁抄得手发抖,扑在案台上哭足半个时辰,朱砂墨汁糊了一脸,花猫似的还伸着手要抱。”

    她狡辩,“我不是还小嘛…………”

    陆焉问:“那郡主如今长大了没有?”

    她不讲道理,“横竖比你小一辈儿,哎呀到底给不给饭吃,真要饿死我啊?”

    “微臣哪敢?郡主想吃什么面?”只好再将她抱回暖榻,毯子盖在腿上,生怕她再着凉。

    景辞手撑下颌,满脸憧憬,“要细细的葱花,鲜甜烫嘴的高汤,半肥半瘦的肉沫,面要筋道,但要煮得软糯,再配上咸菜花生酸醋,嗯,差不多了。”

    热腾腾一碗面上桌,他本想劝她少吃些,免得夜里积食。但瞧她吃得开心满足,自己也忍不住,叫厨房多做一份,大冬天里一碗面吃出一身热汗,凄凄冷冷清清静静的提督府,亦不再觉着孤独。

    作者有话要说:甜不甜甜不甜甜不甜~~~~~~~~~~~

    ☆、第30章

    夭折

    第三十章夭折

    陆焉这一回算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强行留她三日。到第三天一早,景煦下朝后锲而不舍地跟来提督府,他便再不好拖下去。从里到外尽找的厚实衣裳,短袄披风暖手炉,打扮得过年似的透着一股子喜庆。景辞抬一抬胳膊说:“你瞧,衣服厚得手都抬不起来。”

    陆焉还在整理她披风上雪白的风毛,敬告她,“就你这个一吹风就病倒的小身板,我这恨不能把棉被穿在你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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