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就算他再恃才傲物,也知道这事他还是别掺和的好。

    徐恕退出去后,宁倦并没有像他想象中的做什么。

    他只是坐在床头,生怕陆清则会消失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

    等到下面的药送上来后,他才动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扣着陆清则的下颌,将药喂了进去。

    并不是以往那种温柔的口哺,而是惩罚意味地灌药。

    一口接一口的,没有停歇,陆清则在睡梦中喝得有些急,呛咳了一下,宁倦才停了手,替他擦了擦唇角的药。

    虽然脸色冷漠,他的动作却极为小心,像在对待某种易碎的瓷器。

    他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咬死陆清则。

    喂好药,宁倦脱下靴子,躺下来将陆清则带进了怀中,深深地吸了口气。

    熟悉的、温暖的馥郁梅香盈满了胸腔。

    却似掺杂了点什么其他的东西,不是苦涩的药味儿,而是另一种更为苦涩的东西,让他心口一酸,委屈得眼眶发红,却什么也没说,紧紧地抿着唇。

    在杏林旁看到陆清则的那一瞬间,他陡然意识到什么,浑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间冷了下去,旋即又沸腾起来。

    陆清则没死。

    他只是丢下他,不要他了。

    那一瞬间,他有种被剜开鲜血淋漓的痛彻感。

    但是滚沸的血液汹涌地流淌过心脏,整整三年,他从未如此鲜明地感受过自己的心跳。

    即使陆清则不要他了,他的心脏依旧为他而跳动着。

    宁倦紧搂着那具瘦弱的身躯,温热的触感再不像无数个日日夜夜里的虚幻泡影。

    他长大成人,实现了小时候的愿望,可以将陆清则密密实实地抱入怀里,将下颌抵在他的脑袋上。

    被冷风倾灌了三年的心口,陡然盈实起来。

    即使人就在怀里,宁倦还是不踏实。

    生怕这还是那一重重梦境中的一环,只要再一松手,陆清则就会消失。

    直到天色将明时,感受着怀里人轻微呼吸的宁倦熬红了眼眶,终于得以确认。

    他的怀雪回来了。

    陆清则是隔日傍晚才醒来的。

    倒不是因为宁倦在客栈茶水里下的药太猛,而是加叠上了昨晚那碗风寒药,里头添着些安神的东西。

    睡醒时他还在发热,但那种头疼欲裂的感觉已经消除了。

    他闭着眼,晕晕乎乎地醒了会儿神,昨晚的记忆慢慢重新涌现,陆清则陡然睁开眼,仓促地扫了眼周遭的环境。

    是一间说陌生算不上陌生,说熟悉但也算不上熟悉的寝房。

    陌生是因为他的确没有在这间屋子里住过。

    熟悉是因为……这个寝房和他偶尔和宁倦闲谈说,说到自己曾经居所的寝房布置,近乎一模一样,比从前宁倦在乾清宫里打造的那间屋子还像。

    这是哪儿?

    宁倦呢?

    以及,他是从客栈被带走的,钱明明呢?

    陆清则撑着额头想爬起来,力气没恢复,一下又倒了回去。

    这番动静惊动了在外头守着的长顺,长顺连忙掀开帘子走进来,看到满额冷汗的陆清则,感觉自己像是还没睡醒。

    今早陛下轻手轻脚地从寝房里走出来,准备去上朝,吩咐他进去看着。

    他进来一看,便看到若隐若现的纱帘之后,那张让人一见难忘的脸。

    长顺一时蒙了。

    陆大人不是死了吗?

    昨天那人就是陆大人?

    陆大人没死,为什么不回京城,还要易容回京?

    他心里知道答案,但是完全不敢回答出来。

    陛下也知道答案。

    长顺看着陆清则,仍然有种不真实感,端着随时备着的温热茶水,送到床边,看他脸色那么难看,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陆大人啊……您这、这,这又是何必呢……”

    陆清则蹙着双眉,即使喉间干渴,因为那丝阴影,也没有接过茶水,直截了当问:“陛下呢?”

    长顺干巴巴地道:“陛下在处理一些事务,一会儿便过来了。”

    “钱明明被带去北镇抚司了吗?”陆清则闷闷地咳了两声,声音嘶哑,“他人呢?”

    长顺顿时成了哑巴,静默不语。

    陆清则闭上眼,深吸了口气,攒起点力气,翻身就想下床去找宁倦。

    长顺连忙拦他:“哎哟,陆大人,您就少折腾自个儿吧,陛下让人守着整个此处,您出不去的!若是让陛下知道您一醒又想离开,陛下肯定会更生气的!”

    陆清则没有搭理他,推开他的手,踉跄了一下,赤着足急速往外走去。

    他不知道宁倦会怎么对他,不过总归都是他们俩之间的事。

    但钱明明只是个无辜的人,若是再继续牵涉到段凌光,局面肯定愈发不可收拾!

    太阳穴突突直跳着,陆清则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竟然就那么甩开了长顺,踩着绵软厚重的羊毛地毯,走到了门边。

    正待推门而出,门吱呀一声便开了。

    宁倦沉默的身影出现在门前,冷冷地看着他,显然已经来了有一会儿了,在门外将屋里的动静听得清清楚楚。

    陆清则的脚步霎时一顿,猝不及防地撞上宁倦,脱口而出:“你把钱明明……”

    话还没说完,宁倦直接一伸手,将他扛了起来。

    身体腾空的瞬间,陆清则的脑子都是蒙的,从未遭到过这种待遇。

    这兔崽子在做什么?

    他居然敢把他跟沙袋似的扛起来?!

    长顺看得心惊胆战,很有眼力地飞快从旁溜了出去,顺带带上了门,吩咐附近的宫人离远点,可别听到什么不该听的。

    门再次阖上的时候,陆清则被丢到了大床上。

    高低落差有些大,他被摔得一阵头晕,好在床铺得厚实柔软,除了头晕之外,倒也没有受到其他什么伤害。

    等他缓过来想要逃离的时候,已经晚了,眼前一暗,宁倦的手撑在他头边,将他囚锁在了怀里,英俊的脸上一片冰寒,一言不发地捏着他的下颌抬起,不由分说地亲了下来。

    陆清则的瞳孔剧缩。

    从前每一次的亲吻,每一次宁倦表达心意,其实都是极为隐晦、小心的。

    这段悖德的感情,不能轻易袒露出来,所以总是在黑暗中,在他半昏半睡之时。

    这是他第一次清醒着被宁倦这般对待,清晰地感受到宁倦对他的欲望。

    直白的、炽烈的情感扑面而来。

    这让陆清则有些莫名的心慌。

    他的情感总是平淡无波的,以前的宁倦也是压抑着那股感情的,像是静静流淌的水面,他尚可以应付。

    但他从未面对过这样汹涌而来的感情。

    陆清则想要挣扎,但宁倦还是个少年时,他的力气在宁倦面前就不够看了,更何况现在宁倦已经成长了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又还在病中。

    宁倦一只手便能轻易将他制服。

    不可避免的唇齿相依,亲吻的声音清晰地钻入耳孔,嘴唇被厮磨得发痛。

    宁倦像是恨不得咬死他,他被深深埋进被子之中,身上是男人炙烫精壮的胸膛,铁墙一般不可撼动,呼吸被剧烈地剥夺。

    陆清则呼吸艰难,几乎要以为,宁倦是恨他恨得想让他就这么窒息而亡。

    他下意识地咬了回去,想让宁倦吃痛松开,然而宁倦吃了痛,非但没有松开他,反而吻得更深了。

    血腥气蔓延开来。

    陆清则的呼吸愈发微弱,眼前阵阵发花。

    就在陆清则以为,自己当真要这么窒息而亡前,宁倦结束了这个带着血腥气的吻,新鲜空气涌入肺中,让他止不住地咳了几下。

    血迹留存在陆清则的唇角,宁倦盯着那张唇,伸指抹上那丝血迹,抹上那张唇,霎时白的红的,极为艳丽。

    他的心口还在急促地震动着,开口的声音却很冷淡:“又想逃去哪里?陆怀雪,你不会以为,你能赤着脚跑出宫吧。”

    陆清则头脑发晕,呼吸急促,缓了好一会儿,咬着牙吐出几个字,警告他:“宁倦,我是你的老师。”

    宁倦怎么变得这么光明正大地放肆了!

    听到这句话后,宁倦不仅没有收敛,反而讽刺地一笑,眼神阴鸷,指尖抵磨着他的唇瓣,强制地分开他的唇。

    陆清则无力反抗他,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衣衫不整,眉尖紧蹙着,雪白的喉结汗湿,唇瓣因染了血愈加水红,因为被迫分开了唇瓣,鲜红的舌尖露出一小点。

    那张一向没什么血色的脸因在病中,透着病态的潮红。

    整个人像是院中盛开的梅花,于雪白之中绽开一抹红艳,惊心动魄的瑰丽。

    宁倦本来很愤怒,不断地压抑着怒气,恨不得提刀杀人,看着这一幕,脑中忽然窜过他很久以前做过的梦。

    混乱,潮湿,模糊而灼热。

    梦里的人也是这般。

    陆清则被宁倦的动作弄得也生出了火气,毫不犹豫地狠狠一口咬上这兔崽子的手指。

    那双难得染了火气的眸子,好像宁倦有多禽兽似的。

    指尖被狠狠咬了一口,宁倦却仿佛没有感觉到痛意,盯着陆清则,喉间发紧,喉结滚了滚,很抱歉地发现,他好像真的是个禽兽。

    陆清则生着病,他看着他的这副模样,脑子里想的却是那档子事。

    什么徐徐图之。

    三年前他想要徐徐图之,忍了又忍,最后却给了陆清则无情逃离的机会。

    他受着锥心之痛的时候,陆清则却和那个姓段的远走高飞。

    宁倦缓缓开了口:“原来你还记得,我是你的学生。”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心口都在剧烈收缩发疼。

    陆清则明明说过,不会有老师抛下自己的学生不管。

    你怎么能丢下你的学生不管?

    俩人的身体贴得很近,陆清则不可避免地感受到这具年轻的身体的变化。

    他的脸色一变,恨恨地吐出宁倦的手指,声音因慌乱和愤怒,拔高了一个度:“我没有一个想和我上床的学生!”

    宁倦并不在意被咬出深深牙印的手指,轻描淡写道:“无妨,我会让你习惯的。”

    察觉到这句话的含义,陆清则的脸色彻底冷了下来:“怎么,陛下是想将我关起来,做你的禁脔吗?”

    陆清则平日里沉静淡然,有种如雪似月般的明净,温和而疏离,永远没有人能够真正惊扰到他,让他失态,让他有涟漪波动。

    从这样的人口中吐出那两个字,简直让人心口难耐地发痒,恨不得做些什么事,弄脏这片雪,摘得这轮月。

    宁倦莫名地生出一丝愉悦,握着他的手,低低地笑着亲吻他的指尖:“怀雪,你在发抖,是在害怕吗?”

    陆清则这才发觉自己确实有点发抖,但不是怕,是气的。

    “我没有那么想过,”宁倦改吻为咬,细密的痛,“我会让你光明正大地嫁给我。”

    嫁什么嫁?!

    陆清则总算发现了,宁倦表面上看着似乎很正常,但完全没什么理智。

    他额上浮起了层冷汗,本来就精力不足,还在病中,实在没力气再和这个疯子纠缠,疲惫地阖了阖眼眸,沙哑地骂了一声:“滚开,你是疯狗吗?”

    “我是。”宁倦的瞳眸深如浓墨,看不见真实的情绪,声音带着笑,“老师,疯狗要咬人了。”

    他的话音才落,陆清则便感到一阵剧痛袭来。

    宁倦低下头,恶狠狠地咬上了他的后颈。

    他疼得难以再顾其他,挣扎了好几下,却都挣扎不开,眼前嗡嗡发着黑。

    这酷刑一般的啮咬结束,宁倦轻轻吻过他的伤处,破碎的声音低低的、压抑着在他耳边响起。

    恍惚中陆清则觉得那声音里似乎带有丝颤抖的泣音,却很不分明,更像是错觉。

    他说:“陆怀雪,我恨死你了。”

    ……果然在恨他吗?

    陆清则的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筋疲力尽地蹙着眉尖,半昏半睡地失去了意识。

    察觉到陆清则昏睡了过去,宁倦才稍微冷静下来,翻开他的衣领,看了眼他脖颈后那个深深的齿痕,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满足感,嘴角勾了一下,拥着陆清则躺下来,嗅着他的气息,疲倦地闭上了眼。

    这是三年来,头一次不需要用药的睡眠。

    作者有话要说:

    审核,请放过我,我真的啥也没写,谢谢谢谢。

    陆清则:你是疯狗吗?

    宁倦:你才知道吗?

    就算很生气,也舍不得咬伤老婆的狗勾!

    第七十六章

    昏睡过去之前,陆清则的情绪起伏极大,没想到这一觉睡得却挺好,以往冷冰冰的手足都被揣进一个温暖的怀里,于是这一觉安安稳稳的,像水中漂浮不定的浮萍忽然抓到了根。

    等醒来的时候,精神已经恢复许多了。

    长顺依旧守在外头,听到声音,抬起头,就看到陆清则挑开床幔走了出来。

    “陆大人,您醒了,”长顺不敢多看,垂下视线,“要不要先用午膳?”

    既然已经被宁倦发现了,现在想要逃走就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陆清则身上没什么力气,虚弱地点了下头,等着长顺让人送午膳上来的时候,稍作了番洗漱,坐下来慢慢喝粥。

    长顺看他脸色清清冷冷的,一看心情就不甚好,犹豫了一下,便把到口的话咽了下去。

    陆大人这会儿还在气头上,他若是替陛下说好话,按着陆大人的脾气,并不会有什么用,反倒会让陆大人连他的话也不想听了。

    吃完饭,陆清则感觉恢复点力气了,拿起帕子拭了拭唇角:“我要见陛下。”

    钱明明现在还不知道在北镇抚司哪个牢里蹲着,他实在没法再安稳地坐着。

    长顺连忙笑道:“陛下怕吵着您,正在书房里批奏本,您随我来。”

    陆清则没说话,随意捡了件外袍披上,跟着长顺往外走。

    昨日醒来时,正好撞上宁倦发疯,来不及观察,今日他才发现,这里似乎不是乾清宫,也不是他熟知的其他宫殿。

    院子里栽着许多梅花,清香在空气里碰撞浮动着。

    书房就在西边旁侧的耳房里,陆清则跨进去时,正见着几个宫人从里面抬着一块匾额出来,因匾额是侧对着他的,便没有看清上面提的什么字。

    宁倦正在书房中,放下了手中的狼毫。

    陆清则心里哦了声,皇帝陛下亲赐墨宝,不知道是哪位宠臣的荣幸。

    宁倦一抬头,便见到陆清则裹着件外袍走了进来,乌黑的长发披散着,平时没什么血色的唇瓣红得厉害,眉宇深蹙,眸光潋滟。

    大概陆清则也没发觉,那件外袍是他的,宽大得很,笼着陆清则,空荡荡的。

    他的眸色深了深,挥退了其余人,望着陆清则没吭声。

    完全成熟的皇帝陛下仅仅是站在那儿,也隐约散发着冷漠威仪。

    跟昨晚那只疯狗不是他似的。

    陆清则面对着这个长大的宁倦,有些说不上的别扭。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宁倦探落在他身上的深沉眸光,带着隐晦的温度与渴望。

    从前他更多的是感受到少年对他急不可耐的占有欲与欲望,但是现在……宁倦好像变了。

    说不上是哪里的变化,但确实有所改变。

    “……钱明明呢?”陆清则和宁倦对峙了半晌,还是先开了口。

    提到这个人,宁倦的心情就有点阴霾。

    根据锦衣卫递上来的消息,或许三年前,陆清则便是借由段凌光的庇护,离开了北方。

    当时他叫锦衣卫去将段凌光从那艘货船上抓来时,陆清则就躲在上面。

    他就那么和陆清则擦肩而过了。

    唯一让他心情好一些的是,这几年陆清则并没有停留在段凌光身边,而是去其他地方游走了。

    若是陆清则就藏在段凌光身边,与他夜夜相对着,他可能做不到这么平静。

    “答应过你的事,我会做到。”

    宁倦慢慢走到陆清则身边,伸手探向他的脖子:“我不会杀他,也不会牵连段凌光。”

    但也别想太好过。

    段凌光的行径已经触碰到他的逆鳞。

    陆清则眉宇蹙得更深,毫不客气地就“啪”地一下把宁倦的手打开了:“不许对段凌光下手,任何手段都不许。”

    宁倦顿了顿,没有应是与不是,也不以为逆,低声哄道:“让我看看伤口。”

    陆清则冷冷道:“现在装什么人,不发疯了?”

    宁倦还是头一次看到陆清则脾气这么大,止不住地低低笑了好几声,才在陆清则愈发冰冷的视线里,捉着他的手不让他挡,两指强硬地夹着他的领子,翻开看了眼。

    雪白的后颈上,深深的齿痕依旧留存。

    再咬深一点,就该破皮了。

    宁倦顿生几分满足感,指尖轻轻摩挲着那个齿痕,自言自语般道:“还在就好,不然就该补上了。”

    陆清则还以为宁倦是一晚上过去,忽然良心发现,对昨晚的疯狗行径生出了惭愧之心,没想到宁倦查看咬痕,居然是为了再补一下!

    他气恼地再次拍开宁倦的手,脱口而出骂:“你是不是有病?”

    宁倦依旧没有动怒:“是,但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有病?”

    他的眼眶隐隐有些发红,像是委屈,又像是愤怒,声音冷而缓:“陆怀雪,你在丢掉一条狗的时候,就不会想想那条狗会不会受伤变成疯狗吗?”

    堂堂天子,别人骂也就算了,自己把自己比作一条狗,陆清则哑然了半晌,别开头道:“我为何会做那样的决定,你心里应当清楚。”

    宁倦眉目阴郁地盯着他道,声音压得很低:“我的感情于你而言,就那么不堪吗?”

    陆清则下意识摇头:“你只是……”

    只是怎么,他却说不出来。

    三年前,宁倦还只是个不满十八岁的小少年,在政事上能够独当一面了,但在情感上依旧懵懵懂懂。

    他可以不断告诉自己,宁倦确实有几分喜欢他,但对他的依赖和占有,大过于喜欢,只要离他远点,断掉他这份心思,宁倦就会明白了。

    但三年后,宁倦依旧喜欢着他。

    没有忘掉他,也没有忘掉那丝感情。

    他很难再忽略宁倦望着他的眼神。

    不是厌恶,只是叫他说不上的心慌。

    陆清则的眼睫细碎地颤了颤,他从来保持心绪宁静,很少被人这么扰乱过,想要逃避,却被宁倦堵得无路可退,嘴唇动了动,摇头道:“这是不对的,陛下,你不该对我……”

    “老师不是同我说过,这世上没有什么本该与本不该。”宁倦打断他的话,一步步逼近,咄咄逼人,“缘何到了自己身上,却要加之枷锁?”

    陆清则忍无可忍道:“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要我如何看你?”

    “你不需要想那么多,正眼看看我便好。”宁倦一瞬间又收束了气势,像只陡然间温顺下来的大狗,低声道,“怀雪,我长大了。”

    陆清则的呼吸沉了沉,倏然抽身便走。

    走出小书房后,陆清则才恍觉自己手心里不知何时已经微微汗湿了,在面对宁倦时,他不能在像从前那般,以一种居高而下的长辈姿态,去教育、拨正,反而感到了紧张。

    陆清则揉了揉太阳穴,深吸了好几口气,才稳住了心绪,怀疑自己是被宁倦咬了后,被传染上什么疯病了。

    他暂时不想再见到宁倦,干脆抬步走进梅园里,忽听外面砰砰砰的,不知道在做什么,瞥去一眼,才发现是在换这处居所的匾额。

    陆清则这才想起,方才他进书房的时候,宁倦好像是写了什么匾额,他还以为是赏赐给哪个大臣的墨宝,没想到居然是给这儿题的字?

    心情正烦闷着,他也没心情去看,三月的风清寒,大概是宁倦吩咐了,长顺很快带着大氅跑过来:“哎哟,陆大人,徐大夫吩咐了您不能再受凉,快快进屋躲着风吧。”

    陆清则又往那边看了一眼,收回视线,沙哑地嗯了声,随着长顺走进寝房里。

    长顺看他的脸色比早上起来时,那副想随手提把刀砍人的样子好多了,揣摩着方才这两位在书房里大概没有吵架,但陆大人心里依旧有什么疙瘩,压低声音道:“陆大人,咱家还没和您说过,您离开的这段日子,陛下很伤心。”

    陆清则当然知道这兔崽子会伤心,没有说话。

    长顺叹气道:“您不知道,当日听闻您……遭刺后,陛下不顾劝阻,连夜赶去了驿馆,听郑指挥使说,当时天寒地冻的,陛下魇住了似的,抱着那具焦尸,怎么也不愿撒手,最后生生吐了口血,才肯带着尸体回京,把郑指挥使也吓得不轻。”

    陆清则一怔。

    就像在临安时听说宁倦让人招魂时一般。

    他料想过宁倦会因他的“死”而伤心、消沉一段时日,但没想到,宁倦会这么伤心。

    长顺装作没注意到陆清则细微的变化,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从您走后,陛下再也没有睡过一次囫囵觉,时时头疼欲裂,连徐大夫也看不好,让我们多注意陛下,千万别让他做傻事。”

    陆清则沉默着,没有开口,由着长顺说话。

    长顺道:“今年新年的时候,陛下像是突发奇想,忽然在宗族里挑了个孩子,带进宫在膝下养着。”

    “……什么?”

    长顺见他有反应,赶紧继续道:“是个父母双亡的孤儿,但是颇为聪明敦厚,陛下私底下从不跟咱家说这些,但咱家看得出来,陛下可能是想把这个孩子过继到名下,培养他当……储陆清则心口不知道是酸麻多些,还是恼怒多些,简直不可置信:“他年纪轻轻的,过继个孩子当储宁倦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长顺平日里谨小慎微,也就敢在陆清则面前说点真心话:“陛下心里藏事,从不与谁说,有次半夜,咱家守着夜,不小心打个盹儿,醒来陛下就不在屋里了,闹得可大,所有人都在找陛下去哪儿了,结果第二天早朝前,陛下又好端端地回来了,眼睛红得很……陆大人,陛下很听您的话,他说您想让他当一个好皇帝,他会好好当,不让您失望,所以他回来上早朝了。”

    陆清则扶着门框,一阵头晕。

    在外三年,他时常梦到宁倦独自站在高塔之上仰望明月,那道孤寂的背影,忽然就和现在的宁倦重合了。

    他在做什么?他不是尊贵无双的皇帝陛下吗。

    他闭了闭眼,吸了口气,转身换了个方向,又快步走去了书房,胸腔里挤着无数想说的话,快得长顺都没能跟上。

    结果宁倦已经离开了。

    陆清则怔了怔,他其实很习惯想要找宁倦就能立刻找到,或者即使不找,宁倦也会主动跑来黏着他,很少会有落个空的情况。

    心情愈发烦躁。

    陆清则紧了紧身上厚厚的大氅,不想再待在这座宫殿里,抬步穿行过前面的梅林,往外走去,径直走出了宫殿。

    竟也没有人来拦他。

    宁倦似乎并不担心他会走。

    也对,这里是紫禁城,皇帝的地盘,宁倦不用担心他会跑掉。

    即使跑掉了,也得担心下段凌光的脑袋。

    何况身边估计跟着个暗卫。

    宁倦对他说了,他会听话,他在京郊听闻京中的逸闻,三年前清洗之时,宁倦也的确没有累及旁人。

    三年不见,似乎是变了,沉稳了。

    又好像变得更不可控,更疯了。

    陆清则胸腔里有股说不上的矛盾闷躁,走了会儿,感觉有些乏累了,才坐下来歇了歇。

    他坐着的这个位置,在几簇高高的花丛之间,他的身体本来就瘦削,被花丛一隐,不特地绕过来都看不见,两个路过的小宫女正好在另一边偷了下懒,小声说了两句闲话:“……真是大喜事啊。”

    “不过咱们一直待在宫里,也没见过有什么陌生人被接进宫呀。”

    “宫里到处都在议论,陛下向来不近女色,从未见陛下对谁展露过笑颜,总不会是宫中的宫女罢……”

    “听说前朝的大臣都很激动呢!”

    “好想见见那位神秘的皇后娘娘呀……”

    闲言碎语了几句完了,便不敢再偷懒,又匆匆走开了。

    陆清则却是听得脑子里嗡嗡的。

    什么皇后娘娘?

    宁倦要立后了?

    结合昨日宁倦发疯时说的话,陆清则陡然意识到了什么,噌地站起身,想要去乾清宫找宁倦,走得太急,不小心扭了下脚腕。

    陆清则对自己这副脆弱的身体实在没力气再说什么,原地静默地坐了片刻,冷冷吐出一声“不许靠近”,在暗处保护着陆清则的暗卫犹豫了一下,便不敢靠近了。

    陆清则便忍着痛,慢慢一瘸一拐地回了方才的宫殿,等着宁倦来找他。

    这狼崽子肯定会耐不住过来的。

    因为扭了下脚,陆清则走得很慢,走进去的时候,不可避免地看见了已经换好的匾额。

    从前这地方叫什么他不知道,现在这地方叫“寄雪轩”。

    皇帝陛下的字不仅爬起来了,还变得遒劲有力,笔走龙蛇,甚是好看。

    陆清则扫了一眼,也没太在意,回到寝房里,喝下长顺带来的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腕,感觉也没肿起来,便没有再关注。

    相比这个小问题,还是宁倦的事更让他头疼。

    无论是昨日还是今日,和宁倦说话时,他总是不由得被情绪带偏,继而忘记自己准备说的话,这不像他。

    他得冷静一些,和宁倦把话说清楚。

    天色微暗时,陆清则用完饭又沐浴喝了药,宁倦才回到了寄雪轩。

    陆清则猜得出他为什么会回来得这么晚。

    皇帝陛下果然一来就直接进入寝房内找陆清则,手里还拿着盒药膏。

    陆清则坐在榻上,不动声色地看他走近,才慢慢开了口:“我想和你说三件事。”

    俩人心照不宣,并未提到书房里的谈话,宁倦看起来也非常好说话,欣然点头:“好。”

    “第一件事,不能对段凌光动手,无论哪一方面。”陆清则盯着他道,“陛下既然说会听我的话,至少这一点,希望你能做到。”

    又是段凌光。

    宁倦忍着心头倒翻的醋意,唇角抿得平直,下颌线也绷得紧紧的,好半晌,才冷淡地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交给他一项西域通商的任务,他若是能做到,我便饶了他,他若是做不到……”

    宁倦还穿着贵气的玄色常服,丝毫不在意地在陆清则面前半跪下来,捧起他扭伤的脚:“怀雪,独独关于你的事,我不能忍。”

    陆清则抽了一下自己脚,却没能抽走,反倒正好方便宁倦脱下了他脚上的长袜。

    下午看起来还没什么的脚腕,这会儿已经红肿了一圈。

    宁倦挖出一勺雪白的药膏,拧着眉,英俊的面容上满是不悦:“朕只是一会儿不见你,又添了伤。”

    陆清则在内心告诫自己要镇定,忽略他的话,继续道:“第二件事,希望陛下瞒好我回来的消息,切勿散播出去。”

    当年他决定假死离开,有宁倦的原因,也有其余的原因。

    彼时朝中无数官员忌惮他,在经历了阉党、卫党之乱后,恐惧会再出现个“陆党”,加之他的许多改革政见极为得罪人,掀起那么大的风浪,其实已经是骑虎难下,在那种情况下,宁倦保不保他都一样。

    保他,或者某些有心之人就有理由喊出“清君侧”的口号作乱,不保他,他也会在无数攻讦之中,当真变成个权势滔天的权臣,结起自己的党羽自保。

    假死是必然的,只有“陆清则”这个威胁消失了,朝廷里的狂热气氛才能消失,宁倦也才有机会收拾一些不老实的人。

    在这种情况下,若是他回来的消息传出去……真不知道会变成什么一团糟的局面。

    他那些政敌和对头,怕是会原地气死。

    清凉的药膏涂抹到红肿的地方,凉丝丝的,舒服了许多。

    宁倦知道这其中的利害,仔细给陆清则上着药,淡淡嗯了声。

    一时急不得,但他会让陆清则再重新出现在所有人面前的。

    他的怀雪光明磊落,不需要藏头露尾。

    三年前他就想过了,他不会再把陆清则藏起来了。

    陆清则是天上的明月,谁能将月亮藏起来呢?

    “第三件事。”陆清则缓缓道,“陛下既然要迎娶新后了,就不该把我关在这里。”

    宁倦微微一愣后,倏地仰头看过来,俊美的脸上带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听说了?”

    分明是要所有人仰望的帝王,此刻却半跪在陆清则面前。

    陆清则坐在榻上,俯视着他,有种说不清的错乱感。

    他的额角突突地跳了跳,尽量让语气平和:“你既已不是小孩子了,就要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你是皇帝,立后不是在扮家家。”

    “怀雪,你还是没有明白我的心意。”宁倦有些失望地握着他的脚踝,缓缓摩挲着,像是在抹药,还带着一种某种难以言述情瑟意味,“我自然清楚我在做什么。”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陆清则,眼底是一片焦灼的渴望:“怀雪,我要娶你为后。”

    清晰地听到从宁倦口中吐出这几个字,陆清则忍了一下午的脾气还是发了出来,冷下脸抽回自己的脚,忍无可忍地一脚踩在宁倦的肩膀上,恨不得再跟着踢他几脚,胸膛微微起伏:“我若是不愿呢?”

    雪白的赤足踩在肩上,衣角掠过时还有几丝馥郁梅香拂过。

    明明是半跪在地上被人踩着,尊贵的皇帝陛下嘴角却愉悦地勾了勾,轻轻捧起他的脚:“我知道你不愿意,所以我不会逼你与我成亲。”

    三年前他想要藏着陆清则,只给自己独享。

    经历过一次失去后,他现在日夜恐惧的,是失去陆清则。

    他想要的,是会对他微笑的陆清则。

    从很久以前,他就发现,老师若是朝他笑,他会很困扰。

    但老师若是不笑,他会更困扰。

    陆清则感觉更糊涂了,明明他才是最该了解宁倦的人,此刻却完全闹不清宁倦都在想些什么。

    若是不想逼他,他现在在做什么?

    但若是想逼他,宁倦又似乎的确没必要忍耐到现在。

    毕竟现在除了段凌光,没有人知道他活着,他又被宁倦抓回了宫里,一身病躯无力反抗,宁倦想做就做什么,由不得他反抗。

    察觉到自己的思维又要被情绪带偏了,陆清则深吸了口气,正要重新开口,就立后与“储君”的事再谈一谈,便眼睁睁看着宁倦低下头,在自己的足尖上轻轻吻了吻。

    陆清则两辈子何曾被人这样对待过,脑子霎时一片空白,从足尖红透到了耳尖,震惊到说不出话。

    这狗崽子是变态了吗?!

    “怀雪,你就当我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疯狗,”宁倦亲吻着他的足尖,哑声道,“我会听你的话,不会咬疼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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