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陆清则随着宁倦路过临安府时,去陆府祖宅一探之后,想给原身也放个灵牌供奉着,请他帮帮忙。

    举手之劳罢了,等他们走后,段凌光就让人做了个灵牌,藏在了陆府祖宅灵堂下面,接受香火供奉。

    没想到这灵牌居然给小皇帝的人找到了,还送来京城了!

    完了。

    段凌光顿感头皮发麻,仓促之间竟然找不出解释来。

    他该怎么解释,陆清则人还没事的时候,祖宅里就多了个灵牌?

    小皇帝要是觉得是他咒死了陆清则咋办?

    宁倦冰冷地盯着一时说不出话的段凌光,漠然地想,这几日,陈小刀审过了,林溪也审过了,就连范兴言和陆清则手底下的官员,也都被问过话,所有与陆清则相熟的人,都未曾发现过什么异常。

    那具他亲眼看过的尸体,与陆清则的身形也别无二致。

    他心里曾生起的一丝微渺而荒谬的希望,在这块灵牌送来时,也彻底泯灭。

    从在临安时,老师就怀有死志,想要离开了吗?

    他那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知道京中有多少人対他怀有杀意,但他早就做好了赴死的准备,甚至提前写下了一封绝笔信……

    宁倦面上没有波动,心口却似是插进了把带毒的尖刀,缓缓地搅动着五脏六腑。

    这是告别此间的灵牌吗?

    老师会去哪里?

    他的灵魂是不是已经回到了他所不能探寻的彼方,回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家乡?

    那里有多远他不知道,待他百年之后,他还能见到陆清则吗?

    他曾终日恐惧陆清则是漂泊的灵魂,终有一日会回去,任由阴暗的占有欲望膨胀,想要将他藏起来。

    到底陆清则还是回去了。

    他没能留住他的怀雪。

    段凌光被盯得寒毛都出来了,不由得深深佩服陆清则,人看着弱不禁风的,居然能收拾得了这么可怕的小皇帝,真不愧是他的老乡。

    他打了满腔的腹稿,琢磨着不能表现得和陆清则太熟,略有丝紧张地等着宁倦再开口询问。

    然而到最后,小皇帝竟也没问什么,只是直勾勾地盯了他许久后,平淡道:“放他回去罢。”

    这是老师的同乡。

    老师想必是不愿意见到他対段凌光做什么的。

    老师还在时,他就时时惹他不开心了。

    现在他想让老师开心一点。

    长顺还以为陛下让人把段凌光抓来是有什么要问的,没想到从始至终,只问了那么一句,心底有些疑惑,看着人又被锦衣卫带下去了,忍不住小声问:“陛下,您……”

    见宁倦嘴角平直的抿着,他还是把话咽了下去,吩咐人将灵牌送去灵堂中供着,等回来的时候,陛下人已经不见了。

    长顺愣了一下,听外面的打更声,就知道了。

    陛下又去陆府了。

    自从陆大人下葬之后,陛下每晚都要去陆府才睡得着。

    他走出偏殿,望着天上的一钩冷月,叹了口气。

    陆大人离开后,好像整个京城都变得更凄冷寂寞。

    陈小刀去了漠北找武国公家小世子,他偶尔闲了出宫,说话的人也没了。

    不仅陛下,连他也忍不住有些怀念那一丝温度了。

    陆清则在船上一夜无眠。

    宁倦虽然是个会咬人狗崽子,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很听话的,临行前他叮嘱过宁倦,也得到过答允,有过他的死亡冲击,他不担心宁倦会対段凌光下手,但担心假死一事会败露。

    万一败露了,真不知道宁倦会有什么可怕的反应。

    或许会恨不得真的把他弄死。

    好在清晨时分,段凌光便被锦衣卫骑着快马送回来了。

    一上船,段凌光立刻吩咐收锚,继续南下,说完钻进舱室里,狠狠喝了杯浓茶,吐出口气:“活过来了。”

    陆清则打量他:“果……陛下没怎么你吧?”

    段凌光后背还在嗖嗖发凉,摇头道:“只是把我带进宫,问了句话,你让我帮忙做的那个灵牌被他发现了,难怪突然把我叫去。”

    陆清则默了默,不知道宁倦看到那个灵牌会作何感想,不会以为他早早就心存死志,或是宁死不屈吧?

    段凌光还心有余悸:“你家小皇帝,也忒吓人了。”

    陆清则想也不想,下意识维护宁倦,反驳道:“哪有的事?他很可爱的。”

    可爱?

    想想那双没有任何感情,漠然盯着他的漆黑眼瞳,段凌光的脸色顿时有点怪异:“……你认真的吗?”

    陆清则面不改色,肯定道:“当然了。”

    至少在学会咬人之前,宁倦就像只黏人的小狗一般,确实很可爱。

    段凌光欲言又止了会儿,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北方现在这么冷,你随我回临安吗?冬日里不好行走,要不你和我一起待到开春了再走。”

    陆清则摇头道:“有一就有二,陛下的疑心一旦起了,一时间就不会彻底消除,大概还会派人注意你的动向,我随着你回临安容易被发现,自个儿四处走走就好,下次靠岸时,放我下去吧。”

    段凌光算了算日子,又挽留道:“明日便是除夕,你一个人孤零零地过年多可怜?在船上跟着大伙儿过完年再走吧,放心,船上知晓你存在的,都是我的人,他们也不知道你是谁,不会出去乱说的。”

    陆清则含笑点点头。

    隔日除夕,段凌光的船仍在江上行着,没有靠岸。

    本来江上的风就冷,冬众摆了摆手:“多谢,不必,诸位还是当着点心吧,上元节城中官兵巡逻,要是听到你们的议论,就得在牢里吃元宵了。”

    这几位往外一瞅,还真看到了巡守的官兵,赶紧把嘴闭上了。

    陆清则好心提醒了一句,才跨出门槛,跟着笑个不停的段凌光往外走。

    他本来想说话的,脑子却禁不住反复思索那几人说的话。

    他再清楚不过宁倦的性格,那孩子小时候在冷宫中孤独无依之时,面对着诸多恶意,都能坚韧地活下去,从来不是软弱的人。

    简直是天方夜谭。

    宁倦怎可能那么软弱,相信那些道士和尚的把戏。

    所谓为帝师招魂,恐怕只是民间又一桩谬传吧。

    毕竟这几年在外游走,偶尔在乡野间听到几个熟悉的名字,也都是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传闻。

    段凌光见他不知道思索着什么,眼神很辽远的样子,忍不住提着琉璃灯在他眼前晃了下:“我好容易甩开眼线找过来,你就这么把我晾在一边啊?”

    陆清则回神,眨了下眼:“好像我也没有通知你我来临安府了罢。”

    段凌光啧了声:“是是是,我自个儿巴巴来找你了——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陆清则安静了几瞬,随口道:“想那位江湖术士的强身健体丸。”

    段凌光感觉自己被敷衍了,但他没有证据,只能把话吞回去,看陆清则露在外面的手冷得有些发青,推着他往酒楼上走:“知道你来,特地包了酒楼,赶紧进去避避风吧,还强身健体丸,你再吹就得先完了。”

    陆清则向来不太习惯和旁人有肢体接触,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点。

    尤其是在宁倦的事过后,他更注意和其他人的距离了。

    也不是颇为自恋,觉得谁见了他,都得喜欢上三分,但注意距离总是对的。

    段凌光心大,摇摇扇子,领着陆清则上楼。

    进了包间,陆清则看了眼窗外的灯火熠熠,开口道:“我方才在城中看到了锦衣卫的身影。”

    本来他没戴面具,察觉到临安府内竟然有锦衣卫,怕遇到见过他的熟人,才随手买了副面具戴上。

    反正上元节戴着面具的人多了,他戴着也不稀奇。

    “这两年锦衣卫势大,四处为金銮殿上那位办差,你在哪儿见着都不稀奇。”

    段凌光放好那盏琉璃灯,坐下来道:“我看你上次发来的信说,去了蜀中,感觉蜀中如何?”

    陆清则唔了声,更糟心了:“还不错,只一点缺陷,是宁琮的地盘。”

    段凌光看他的脸色,就猜出几分:“你和他有过节?”

    又琢磨了下:“这么一说,我曾到蜀中去过,听过些传闻,传说这位蜀王殿下极爱圈养美男美女,府中人数之众,都能搞个男女选秀了。”

    说完了,看看陆清则脸上遮得严实的面具,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陆清则并不想赞赏他的推理,摘下面具,净了净手,坐下吃了口菜:“宁琮府里养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但我在蜀中待了俩月,发现他养的私兵倒是不少。”

    段凌光眉梢一挑,大喇喇地毫不避讳:“哦?难不成他想造反?”

    蜀道难行,易守难攻,离京城也远,不像水运通达的临安府,那边天子耳目难抵,的确很方便心怀鬼胎者搞事。

    尤其天府之国,土地肥沃,也不愁食粮的问题。

    “若是当今陛下软弱一些,他早就反了。”

    陆清则望了眼京城的方向:“这两年削藩,引得许多藩王不满,现在宁琮还按兵不动,大概是见陛下手腕铁血,不敢硬碰硬,但若是觅到机会,就说不定了。”

    隔得这么远,也不知道宁倦晓不晓得宁琮养的那堆私兵。

    段凌光见他不由得又开始为上头那位操心了,用筷子敲敲碗,拉回他的注意力:“想那些做什么,打得再火热,也与我们这些平头百姓无关,好不容易脱身了,自由逍遥的日子还没过够呢。还是说,帝师大人,你不会准备回京吧?”

    最后那两句就有点调侃意味了。

    陆清则抬腕,倒了杯酒,推过去给段凌光,再给自己到了盏茶,平和地迎着他的眼神:“前两年京城闹的动静大,我都避着北方走,现在三年过去了,想来陛下也放下了,清明节将至,我准备回趟北边,看望个故人。”

    段凌光“哦”了声:“去看谁?”

    “史大将军。”陆清则笑笑道,“走得匆忙,一直没机会回去祭拜,大将军若泉下得知,恐怕把我祖宗八辈都骂过了,漠北是驻军重地,我不方便去,只能去趟京郊的衣冠冢了。”

    “当真要去?要不要我陪你?”段凌光不太放心,“毕竟是小皇帝的脚下,万一你被发现,岂不是要倒血霉了。”

    这两年陆清则和段凌光愈发熟悉,从前算是同乡之情,现在也算是好朋友了,陆清则身体不好,他便忍不住会多照顾些。

    陆清则直言拒绝:“不必,你生意忙时间紧,陪我去做什么,我就是去见见故人罢了。”

    段凌光也没说什么,把手边的红枣糕点推过去。

    两人坐在包间里一同用完饭,陆清则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有了点红润血色,思索了下:“临安府离京城也不近,按我的脚程,这两日就该出发了,你的酒庄里有没有什么好酒?给我拿两坛吧,我带回去给大将军尝尝。”

    段凌光大惊:“你不是又想骑着你那只小驴子回京吧?”

    如雪似月、仙里仙气的一个大美人,居然骑着只驴四处游走,他简直痛心疾首!

    陆清则失笑:“那还是不能为难它的,我就把它托给你照顾了。”

    段凌光不满:“我堂堂段公子,你就让我照顾驴?”

    陆清则诚恳地注视着他,语气认真:“是不太好,那驴子挺能吃的,我给你托管费?”

    “……”段凌光道,“那倒是不用了,京城可是龙潭虎穴,你去了人还能回来就最好。”

    边吃边聊了这么一会儿,时间也不早了,陆清则看看天色,准备告辞回客栈。

    段凌光摸着下巴,瞅着他那张过于引人注目的脸,忽然道:“我还是觉得,你就这么去京城,恐怕有点危险。”

    陆清则眨了下眼:“我不进京,避开人烧烧纸便走,应当不会出错。”

    宁倦日理万机,哪有空出宫闲溜达。

    况且宁倦也不是爱热闹的人。

    “那还是要有点防护手段的,临安是我的地盘,你一来我就知道了,何况京城?”段凌光咂舌道,“你对你家小皇帝的警惕心也太淡了,你也不想想,他现在悲伤劲儿过去了,若是发现你还活着,能放过你?”

    这倒也是。

    现在要是被宁倦发现了,那他恐怕就真得被招魂了。

    陆清则犹豫了下:“听你这语气,有什么法子吗?”

    段凌光这才得意一笑:“有,易容。”

    段凌光各行各业均有涉猎,手底下的确有不少人才,所谓易容,倒也不是像武侠里,贴张人皮面具就变样了,而是需要点化妆技巧。

    这位古代美妆大师忙活了大半个时辰后,给陆清则上完妆,还真就改变了他的面容。

    镜子里的脸从清艳绝俗,变成了普通清秀,除非十分相熟的人凑近看,否则发现不了五官的些微相似之处。

    陆清则摸摸脸,感叹:“真是鬼斧神工。”

    段凌光更得意了,摇着扇子道:“效果不错,你就带着他回京吧。”

    陆清则又看了看镜子里的脸,满意点头:“多谢了。”

    他都变了个模样了,就算回京时遇到什么熟人,想必也不会被认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宁倦:?老师忘记我是狗勾了吗?

    陆清则,一个背上插满了fg的男人。

    第七十三章

    在段凌光的挽留之下,过了十五,陆清则又在临安多停留了两日,便告辞了段凌光和陪伴了自己几年的小驴子,带着那位叫钱明明的美妆大师,以探亲为由,混在一队上京城的商队里出发了。

    离京城越近,沿途关于京城的传闻就越多,陆清则刻意避开京城的消息几年,如今想做到不听不闻都很难。

    许多传闻还是和他的熟人相关。

    比如锦衣卫势大欺人,锦衣卫指挥使郑垚作风凶悍如匪,杀人不眨眼,能止小孩夜啼,据说有两个痛恨他的官员夜里聚在一起,骂他是天子养的一条恶狗,隔天就被锦衣卫敲响了门。

    又比如年纪轻轻便入阁的范大人,当年范大人平步青云,是老丈人一手提拔的,还曾是一桩美谈,如今却与老丈人的关系愈发差了,听闻是与当年帝师被刺杀一事有关,冯阁老的儿子因此案被斩。

    再比如继承了史大将军的遗志,在漠北镇守的史小将军,小将军寡言少语,但武艺高强,如今已经领兵上战场,数次击退了来犯的瓦剌,上次回京述职时,许多人得以一见,纷纷感慨,小将军真是愈发有大将军的风采啦。

    陆清则听着这些熟悉的名字,总有点恍惚,感到几许的陌生。

    谈论中,自然也有隐晦地说到年轻的天子的,不过越靠近京城,敢议论宁倦的人就越少。

    毕竟天子脚下,和临安府可不同,风吹草动都会被发现,敢妄议天子,不怕锦衣卫找上门吗?

    商队停下来休息的时候,陆清则都待在马上里,很少下去,听人又有人闲谈起天子逸闻,说起有道士卜的那个卦,忍不住掀开帘子,插了句嘴:“诸位走南闯北,不知道晓不晓得一桩事?”

    商队里的人颇为和善,也可能是段凌光打过招呼,听到陆清则开口,纷纷应声:“你问。”

    陆清则斟酌了一下:“陛下当年,有招和尚道士入宫吗?”

    他还是很难相信,宁倦会做这种事。

    听他直呼陛下,众人大惊失色:“哎呀公子,可不能这么直呼天子啊,当心给路过的锦衣卫听到。”

    “这件事我似乎听说过,但也不知道真假,毕竟宫里的事……”

    “我当年倒是正好路过京城,的确见有道士和尚入京,但到底是做什么的,就不清楚了,反正民间传闻,也就图一乐嘛。”

    这件事众说纷纭的,也闹不清楚究竟为何。

    陆清则看他们也不清楚,笑着道了声谢,便放下了帘子。

    虽然陆清则一路上都戴着斗笠,看不清楚面容,但与他搭话的几人莫名觉得,这个看起来文弱的贵公子,长得一定很不错,又悄声讨论了他一会儿。

    临近京畿时,陆清则和钱明明告别了商队,自行往京郊去。

    钱明明对陆清则的身份好奇死了,但段凌光在时,他不敢问,之前在商队里人多眼杂,也不好问,现在就俩人了,忍不住打探:“路公子,我听你的口音,像是京城人士,怎么你回趟京还得这么小心翼翼的,是得罪了什么大人物吗?”

    那么好看一张脸,非要涂得普普通通的,简直是暴殄天物!

    得罪了大人物?

    陆清则平和地笑了笑:“也算吧。”

    离开之前,他可不就是得罪了京城里一干权贵和大臣,以及尊贵的皇帝陛下。

    钱明明心里琢磨,看来八成是有个生死大仇。

    他偷偷瞅瞅陆清则斗笠下若隐若现的脸,顿时又心旌一动,真诚地道:“但是路公子,我觉得,这世上应当不会有什么人当真记恨上你的。”

    除非他瞎。

    也不知道钱明明这是哪儿涌出来的信心,陆清则莞尔:“承你吉言。”

    到了京畿附近,守备明显森严了许多。

    俩人骑着马,陆清则身体不好,钱明明马术一般,速度慢了一些,快入夜时,才赶到京郊附近。

    从这里望去,隐约可以望见灯火辉煌、巍峨雄伟的繁华燕京。

    那里有许多陆清则熟知的人和物。

    陆清则默默地凝望了会儿京城的方向,揣测此刻乾清宫中,宁倦在做什么。

    按着以往的情形估算,这会儿宁倦应当刚用完晚膳,消食好了,便回到南书房,继续批阅奏本处理国事。

    也有可能召集了几个大臣,正在商讨某件要事。

    当年容易冲动的少年陛下,想必应当沉稳成熟起来了。

    会是什么模样?

    陆清则在心里勾勒如今宁倦的眉目,却始终有些模糊。

    这几年他时不时会梦到宁倦,梦里的少年总是独自站在高楼之上,满身清寒地望着悬于天际的明月,看起来很寂寞失落。

    每次梦到宁倦,梦醒之后,陆清则总是失神很久,思索着梦中一切,继而摇头。

    手掌天下大权,是宁倦多年以来的夙愿。

    如今他不会再任人耻笑欺凌,应当是快意的才对。

    钱明明眯着眼往前探了探,看清那边是什么,大喜过望:“那边有家客栈,路公子,我们上那儿歇脚吧!”

    陆清则的心情有些说不清的复杂低沉,轻轻嗯了声,收回视线,跟着钱明明过去,进客栈要了两间房。

    疲惫地赶了许久路,终于能踏踏实实躺在床上了,钱明明喜滋滋的,揉捏着自己泛酸的胳膊,小嘴叭叭:“我听东家说,路公子你是来看望故人的,你打算什么时候去啊?”

    他这副样子,莫名让陆清则想起了陈小刀。

    当年离开时为了不牵涉到陈小刀,并没有告诉他计划,想必那时候陈小刀也很伤心吧。

    陆清则心里无声一叹,微微笑了一下:“再等几日吧。”

    眼下正是踏春的好时节,京郊踏春的男男女女不少,祭拜史大将军的人也多,陆清则不想撞上太多人。

    不用立刻动身就好,钱明明开开心心地进了厢房,准备好好休息:“那路公子你早点歇息,北方可真冷,可别风邪入体,受了风寒。”

    陆清则眼睁睁看着钱明明钻进了屋里,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运道差,只要听到“别受风寒了”这几个叮嘱的字,那他多半就得病一场,简直百试百灵。

    陆清则转身进了厢房,捏捏额角。

    不至于那么倒霉吧?

    俩人在客栈里待了几日,顺道听来往的客人说说最近的逸闻。

    最受瞩目的,莫过于一事,鞑靼的内乱结束了。

    三年前老可汗从病床上爬起来,和代掌大权的三王子来了番父慈子孝的窝里斗,如今总算是斗完了。

    老可汗再怎么勇猛,也是年迈的苍鹰,无力挥翅,斗不过自己年轻的儿子了。

    这场内乱以老可汗再次“病倒”结束,三王子重掌大权。

    分明可以自己登位,也不知道三王子怎么想的,或许是存了丝未泯的良心,没把他爹弄死,依旧让他待在可汗位置上。

    鞑靼内乱结束,内部元气大伤,大概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力气再蹦跶起来,进犯大齐的边境了。

    京城附近的小民谈起国家大事,可比其他地方的要头头是道得多。

    陆清则每天下来喝喝茶,听客栈里的过客闲谈这些,颇感有意思。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也引得一番争议,陛下在朝中设置了女官的位置,任用了一位女官。

    这可是大齐建朝以来第一位女官。

    陆清则当初让女子入学,被儒生指着鼻梁痛骂,觉得这是在败坏风气,罄竹难书,但在国子监时,这位女官的策论考试都是第一,堵住了不少人的口。

    因着这件事,最近京城十分热闹。

    陆清则倒不觉得宁倦是受他影响,才选用女子为官。

    皇帝陛下八成是单纯地觉得,此人能用,那便用了。

    这也是陆清则离开京城之后才发觉的问题。

    他教宁倦的那几年,宁倦的确很听他的话,但实际上,宁倦的内在性格并未因他有太大的改变,只是很善于在他面前伪装,导致他以为宁倦当真很无害。

    明明就是头缩起爪子、藏起獠牙,在他面前装无辜可怜的小狗的狼。

    观察了来来往往的过客几日后,陆清则成功等来了两个准备混进京城的小乞丐。

    他买了些吃的,戴着斗笠,请这两个小乞丐吃了顿饱饭,又给了他们几两碎银,温和地吩咐了点事:“……可以做到吗?”

    两个小乞丐难得吃饱了饭,见还有银子拿,自然忙不迭点头:“能能,这位爷您放心,没有我们传不开的话!”

    陆清则含笑颔首。

    他还是不太放心宁琮养的那些私兵,按着宁倦的脾气,若是发现了宁琮不对劲,早就出手了,怎么会任由宁琮继续膨胀。

    这个时代的局限之一,便是信息难以流通,他担心等到宁琮当真造反了,消息才能送到宁倦案头上。

    借着这些小乞丐的口,将宁琮的事传入京城,总能先引起些警惕。

    等待了这么几日,热闹的郊外踏青的人也没那么多了,陆清则请钱明明给自己易容了一番,独自拎着两罐酒,去了史大将军的衣冠冢前。

    史容风的墓碑被打理得很干净,时不时就会有人前来供奉。

    陆清则先给大将军上了两炷香,又烧了点纸,才拍了酒坛的泥封,笑道:“大将军,我来给你送酒了。”

    春寒料峭,微寒的春风拂来,醇厚的酒香弥漫四溢,仿佛史大将军当真在品尝这碗酒。

    “当年您选择相信陛下,若您天有灵,见到如今大齐的样子,想必也不会失望自己的选择。”

    陆清则举起酒坛,抬将酒洒在墓穴旁侧,又拍开另一坛酒,请史大将军饮过:“虽没有漠北的酒烈,但也是精挑细选的陈年佳酿。”

    说完,他慢吞吞地起身:“息策的成长让我很吃惊,不过您应该知道得比我早,若是有机会,我也想再见见他——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我该回去了,下次再来,不知道得何时了。”

    他又说了会儿话,才离开了墓穴前,慢慢往客栈走。

    清明时节,到这附近祭拜之人不少,路上偶尔遇到人,对方瞥他一眼,也不会太多在意。

    在钱明明的手法之下,陆清则现在顶着张只算得上是清秀的脸,一身青衣也甚是普通,顶多是气质不错,并不惹眼。

    陆清则琢磨着,不如再多待两日,等那两个小乞丐将话传开,他看看京中的风向再走,看看情况。

    正想着,忽闻天上一声鹰唳,扑翅声由远及近,有什么凶猛的东西扑了下来!

    陆清则毫不犹豫地急速撤身一躲,那东西却没当真扑下来,他愕然地一抬头,见到了只威风凛凛、神俊非凡的海东青。

    那只海东青收拢翅膀,停在前头一棵大树上,居高临下地低头瞅着他,歪了歪脑袋,似有些迷惑不解。

    陆清则缓缓吐出口气,维持住冷静。

    就算是三年未见,他也能认出来。

    ……这不是小雪吗!

    难不成宁倦在附近?

    三年不见,宁倦还学会遛鸟了?

    正有些混乱,就听远处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哎哟”的叫声,一个熟悉的、略微尖细的嗓音从前头传来:“祖宗哟,您是见到兔子了吗,飞这么快!”

    陆清则立刻侧身一躲,藏到大树后,偏头看去。

    果然是长顺。

    三年未见,长顺倒没有什么变样,依旧丧着张脸,跑过来跟头顶的鹰隼不忿地吵架:“咱家每次遛你,简直都能损一年寿命!要不是陛下下命,你以为咱家会管你吗?”

    小雪傲气地昂起脑袋,不搭理他,好似翻了个白眼。

    长顺看见了,气得不行:“陛下让人将你放了,是你自个儿巴巴儿地飞回来的,吃着陛下的,脾气还敢这么臭!”

    说着,掏出这只海东青喜欢的零嘴,试图引着它离开。

    小雪果然被吸引了,但脑袋还是不住地往陆清则这边瞅。

    最后大概是觉得此人有点眼熟,但又不是很眼熟,最终略一犹豫,还是拍拍翅膀走了。

    陆清则躲在树后,喉间忽然发起痒,忍了许久,确认长顺应该已经走了,才终于忍不住握拳抵唇,闷闷地咳嗽起来。

    宁倦把小雪放了,然后小雪又飞回来了?

    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或许宁倦将放走小雪当成了他的遗志,已死之人的一点愿望,总要实现的吧。

    他心里复杂地想着,感觉头脑有点昏沉,不敢再在外面多停留,快步往客栈走。

    因走得有些仓促,他没注意到,那边的长顺又被鹰叨着扯了回来。

    长顺被这破鸟气个半死,偏偏海东青力道可比他细胳膊细腿的大多了,骂骂咧咧地抬起头,不经意间,正好觑见个远去的背影。

    长顺的心跳冷不丁漏了一拍,瞪大了眼,声音倏地一停,几乎以为自己见到了陆大人。

    他简直心头剧震,再定睛一看,又觉得也没那么像了。

    那道身影消失在杏花深处,转身时露出了小半边眉眼,与他所熟悉的陆大人也完全不同。

    陆大人眉眼如画,风姿卓绝,哪怕只是稍稍一瞥,那容貌气度,都叫人不敢直视,一见难忘。

    前头那人却生得颇为普通,是丢进人群里,很快泯然众人的那种。

    只是某一瞬间的背影,实在相似,就跟陆大人活过来了似的。

    长顺不由得想起了陛下。

    每年清明及陆大人的忌日时,向来勤政的陛下都会推掉所有杂务,去到陆大人的墓前,默默不语地看很久,也不说话,但那沉默的背影,叫人看了就跟着难过。

    有种心如死灰、渗透着绝望般的寂静。

    分明陛下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

    今年清明时,长顺守在后面,终于听到陛下无意识地轻声问了句:“老师,你是不是不肯来见我?”

    方知道陛下这三年来,似乎从未梦到过陆大人。

    他那么放在心尖尖的人,却在一别之后,再未见过,尸体都是焦黑的……长顺光是稍微想想,就能有三分感同身受。

    他忍不住想,若是陛下见到了这个人,会不会稍微高兴些,有几许慰藉?

    毕竟这人的背影,和陆大人的确有那么几分相似。

    思来想去,长顺还是让人去远远地盯着方才那人,留意对方的踪迹,但千万别惊着对方,然后换回了大总管的衣裳,带着牙牌,匆匆进了宫。

    皇帝陛下正在南书房内批阅着奏本。

    书房内安安静静的,唯有香炉里焚着的梅香在浮动。

    长顺把伺候的安平换下来,低眉顺目地在旁边伺候笔墨。

    今日长顺不当值,却从宫外跑来回来,一看就有异。

    皇帝陛下淡淡看他一眼,没有开口,翻看完手里那本又臭又长的奏折,不悦地丢开那玩意:“朕看你似乎有什么想说的。”

    长顺这才笑着道:“奴婢今日带着雪将军在郊外溜达,见景致甚好,岸边的杏花开得极盛,就想着,陛下明儿要不要也出去走走,散散心?”

    帝王威严淡漠的目光落到他的脸上,带有几分探究。

    长顺笑得脸发僵。

    这几年陛下愈发沉凝,叫人不敢呼吸太大。

    他总不能在陛下面前提陆大人,说在外头看到个和陆大人背影肖似的人。

    但看陛下案牍劳形,沉沉郁郁的,也有些难过,若是能见到几丝陆大人的影子,或许陛下也能睡好些呢?

    好半晌,长顺才听到头顶传来声:“安排下去,明日微服出宫。”

    长顺有些意外,大大地松了口气:“是,奴婢明白。”

    回到客栈后,陆清则感觉好像没那么昏沉了。

    他这几年在外面走惯了,和身体时不时的小毛病愈发熟稔,按他的经验,应该就是在外头吹了点冷风,吹得头晕,不打紧。

    不过他还是让钱明明帮忙让人抓了点防治风寒的药喝了下去,喝药的时候,脑子里忍不住回想起杏花林里那一幕。

    长顺是御前大总管,基本都是伺候在宁倦跟前的,不至于每天出来溜达,再遇到的可能性很小。

    不过陡然间见到故人,依旧让他有些不安。

    陆清则打翻了原先的决定,打算再逗留明日一日,不管京中情况如何,都得离开了,待得越久,再遇到熟人的可能性就越大。

    隔日清早,陆清则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摸摸额头没发热,心里甚是欣慰,感觉自己变强了,又拜托钱明明帮自己易容了一番,溜达去踏春人多的地方,听听关于京内的闲话。

    果然听不少人说,京内这几日流传起了一条歌谣,“蜀米肥,王公闲,闲来无事练一练,冲天枪声震蜀安”,怎么听怎么叫人狐疑。

    但因着是从乞丐间传开的,并且很快便四散开来,要探究根源太难。

    陆清则得到答案,满意地准备离开。

    等到锦衣卫顺着找过来时,他早就离开了。

    他也没打算回临安府,顺着京城往北再走走。

    反正他漫无目的地走,没人能抓到他。

    想着今晚就要离开此处了,陆清则也没昨日那么急匆匆了,阳春三月,风虽然冷,但冰雪已化,景致甚好,在岸边散了散步,遇上个卖花的婆婆。

    老婆婆手脚不太利索,挎着的篮子里是馨香的杏花。

    陆清则见了,不免有些心软,掏出碎银,挑起一朵,唇边携着点闲散笑意,听着老婆婆说话,听到前头似有人声,漫不经心地一抬头,猝不及防撞进了一双冷沉的黑眸之中。

    陆清则嘴角的笑意微微一僵,向来灵活的脑子忽然咔地一下,卡住了。

    恍如隔世。

    完全没想到,再次相逢,竟然会是在这里,在这种情境之下。

    他本以为,当年城门一别之后,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宁倦了。

    三年未见,宁倦的变化很大。

    比他想象的要大很多。

    他这几年四处游走时,偶尔也会想象一下,当年在他怀里撒娇的小果果现在长多大了,用的是一种长辈看小孩儿的心理。

    但在真正见到宁倦时,巨大的冲击将他那种看小孩儿一般的心态冲刷得干干净净。

    少年已经成长为了青年,肢体修长,身姿愈发挺拔,穿着玄色暗绣金线的常服,尊贵难言,纵使是在人群里,也是最耀眼的那个。

    分别时,宁倦脸上仍有的几分青涩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上位者的威严矜傲收敛于骨中,显得高不可攀,英俊而冷漠。

    若说从前的少年宁倦是一把出鞘的利剑,现在便是已收归入鞘,但锋锐犹存,威压极盛。

    这是一个完全成熟的皇帝陛下。

    不是他心里那个,会趴在他怀里卖乖的小孩儿。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