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小崽子发现了?

    陆清则脚步略微一顿,没吱声,跨出了书房。

    明知道在细密的秋雨里,撑着伞进宫没什么用,他还是没让人备马车。

    一半是故意,一半是无意吧。

    卫鹤荣最后附在他耳边说的那几句话,的确让他想了很多。

    离开南书房,陆清则正巧撞上了来求见的冯阁老等人。

    几人见到他裹着宁倦的袍子,目光怪异地上上下下扫视,惊疑不定:“陆大人,你这是……”

    陆清则抿着苍白的唇瓣,低咳了几声:“淋了点雨,陛下担心我受凉。”

    冯阁老几人恍悟,陆大人这琉璃般脆弱的身子,满朝文武谁不知道,赶紧侧身给他让路,怕他搁这儿吹风受凉,回头又病倒下去。

    眼见着卫党就要被拔除了,下一个朝堂之上最有权势之人,已经隐隐有了面目了。

    陛下还格外挂心。

    不论是真挂心还是假挂心,总之眼下别得罪陆清则就是了。

    见混过去了,陆清则赶紧溜了溜了。

    等陆清则洗去了满身寒意回来,夜色已然深沉,南书房里聚集的群臣也下去了,暂时空荡下来。

    宁倦手里拿着张郑垚交上来的状纸,是潘敬民画押的。

    陆清则瞅了瞅:“潘敬民这回招了?”

    宁倦点头:“招了,不仅招了卫鹤荣,还招了其他人。”

    独自被关押在大牢里,被逐渐膨胀的怀疑挤压得彻夜难眠的潘敬民终于撑不住,招的不止是京官,还有不少地方大官。

    郑垚又得带着人四处忙活了。

    “老师再看这个。”宁倦递来张封密信。

    陆清则靠在桌案边,扫了两眼,眉梢扬起:“居然这么快就有人投诚了?”

    是卫党内部成员秘密呈上的信件。

    里面除了揭发几个同党,还讲述了一桩旧事,言卫鹤荣曾与鞑靼勾结,意图不轨,望陛下严惩云云。

    意思很简单,想要尽快封了卫鹤荣的口,以免他说出什么。

    陆清则看完,断然道:“不可能。”

    宁倦长眉一挑:“老师这么笃定?”

    “卫鹤荣就算谋逆造反,也不会勾结外族。”

    虽然与卫鹤荣唯一一次较为深入的交谈,就是在吏部,卫鹤荣即将被捉拿之前的短短一盏茶时间,但陆清则对这一点无比确信:“卫府已被查抄,陛下可以派人搜寻一番卫府,查找证据。卫鹤荣的确罪不容诛,但也不该被加诸莫须有的罪名。”

    见他神色认真,宁倦略一思忖,点头道:“老师说得是,我会派人仔细查证。”

    陆清则捧起杯热茶,暖了暖微凉的手指:“卫鹤荣下狱,卫党的人心也几乎溃散了,今日出现了第一个发来密信的,明日便会有第二个,他们这些年作威作福惯了,没一个手头干净的,都怕被你清算,困兽犹斗,鸟穷则啄,要当心一些。”

    暖黄的烛光明亮,将他的面容也勾勒得格外柔和。

    宁倦注视着他,笑着点头:“嗯。”

    陆清则垂眸抿茶,只当没注意到他灼热的视线,清润的嗓音徐徐的:“听闻樊炜曾拜卫鹤荣为义父,眼下卫鹤荣下狱,他却没有动静,也得格外关注着,免得生变。”

    樊炜也是得解决的。

    等剩余的卫党也一窝端了,接下来不仅要整顿朝廷,还得整顿三大营,清洗一番三大营的统领,重新执掌大权。

    宁倦有的忙活,他也能趁这个时间,给自己做点打算。

    当夜,南书房仍旧格外热闹。

    国子监祭酒、吏部尚书等职空下来,宁倦想也不想,全部拨到了陆清则头上,嘴上只说是暂代。

    他想把最好的都捧给陆清则。

    眼下也一时寻不到能胜任的人,陆清则便只好暂代了职务。

    等陆清则出宫时,俨然又镀上了几层金,一时间陆府门庭若市,意图结交者甚多。

    连续两日的早朝,不断有人被带走,保皇党春风满面,卫党残党面如死灰。

    之前消停了半个月,他们就没安心过,一直提心吊胆,屏息静气等着小皇帝出后招,没想到当头便是这么一棒,这下大火不仅烧到了眉毛,连头顶都要给烧秃了。

    一伙人忙不迭地又凑在了一起,商讨该怎么办。

    卫鹤荣已经被带进了诏狱,目前残余的卫党之中,品级最高的便是一位姓袁的阁老,以及一位姓费的阁老,都是卫鹤荣一手提拔上来的。

    自恃资历老、喜欢给皇帝陛下催婚的许阁老,倒算不上是卫党,卫鹤荣比他小接近两轮,许阁老怎么可能愿意尊他为首。

    这些年来虽然站在一边,但没有太多利益牵扯,见势不对后,许阁老立刻就与卫党划清了界限。

    袁阁老与费阁老多年来一直依存在卫鹤荣手下,能力也不算多出众,只是好用——卫鹤荣懒得在内阁里安插太多聪明人,人听话、好用就够了。

    稍微聪明点的费阁老已在今早被带走了。

    袁阁老一向唯卫鹤荣马首是瞻,一时也出不了什么好主意,慌得挠破了头皮:“诸位谁能与樊指挥取得联系吗?”

    谁都可能背叛卫鹤荣,但樊炜绝对不会。

    当年进宫擒阉党,樊炜为了卫鹤荣,还被阉党砍了几刀,差点丢了半条命呢。

    然而其余人纷纷摇头。

    樊炜性格暴烈又傲气,一贯看不起他们这些文官,除了卫鹤荣外,也没人指挥得动他。

    但卫鹤荣都被抓了,樊炜就没点表示?那可是他义父。

    此前语出惊人的崔侍郎环视一圈,冷冷开了口:“诸位,现在可是生死存亡之际了,莫忘了江右那场屠杀,小皇帝下手向来狠厉,不会有人觉得,他会放过谁吧。”

    周围顿时陷入静默。

    想到从江右那边传来的消息,众人就不寒而栗。

    那一日,小皇帝派郑垚抓了几十个官员,手中的名单宛如生死簿,划去一个名字,便掉一颗人头,信上只有轻描淡写的“满院浸血”四字,但稍微细思一下,仿佛就能嗅到那股浓重的铁锈般的血腥味儿。

    他们也会成为其中一员吗?

    谁也不想死。

    他们前半辈子寒窗苦读,争权夺利,可不是为了后半辈子掉脑袋的。

    崔侍郎见众人盯着自己缄默不语,缓缓提了口气:“那么诸位以为,我此前的提议如何?”

    袁阁老忍不住道:“眼下与樊指挥取不到联系,崔侍郎难不成还能凭空变出些人手来不成?”

    崔侍郎自信一笑:“其实在卫首辅被抓之前,我已派人送信去过五军营,得到了樊指挥的回信,他愿意拨出人手,助我等一臂之力,并送来了信物,只要诸位敢随我一起,我便去借调人手。”

    众人谁不是习惯了大事拖拖,见到这么个有行动力的,一时面面相觑,有点迟疑。

    习惯了走哪儿都被奉承的安逸生活,他们早就失去从前那种敢于与危险抗争的精神了。

    崔侍郎在心里骂了一声,猝不及防从桌上抓起个杯子,狠狠摔到地上。

    猝不及防“啪”的清脆一声,所有人心里都狠狠一跳。

    “再过三日,便是重阳,届时小皇帝携领百官,亲临万岁山登高祭祀,”崔侍郎望向太常寺少卿及太仆寺卿,“小皇帝擒住了卫鹤荣,正是春风得意时,两位平时低调,定能在其中安插人手。”

    这简直是在赶着人走。

    被点名的两个大臣对视一眼,终于咬咬牙,点头。

    再不动手,下一个或许就是他们了!

    有了一个,便有了其他人纷纷点头。

    崔侍郎道:“届时,以玉碎声为号,不成功便成仁。”

    “不成功便成仁!”

    随着话语声落下,众人纷纷摔杯,在清脆的碎响声中,同呼一声,以示决心。

    几场秋雨之后,萧瑟的秋寒终于遍染燕京。

    大概是因为边喝着徐恕开的方子调理,边时不时去史大将军那儿打卡锻炼身体,往年这个时候,就算好好待在家里,陆清则都要病倒几日,断断续续咳个不停,今年四处奔忙,人反倒好好的。

    徐恕刚从云峰寺回来,陆清则从宁倦那儿问到徐恕的踪迹,就马不停蹄地带着他赶往武国公府。

    徐大夫垮着张臭脸,骂骂咧咧:“有完没完?我这才刚回来,就算是拉磨的驴,也得给歇上几日吧!”

    陆清则好脾气地微笑着,等他骂完了,一句话镇压:“是去给史大将军看病,你去不去?”

    史大将军是什么人物?

    整个大齐,但凡知晓史容风名头的,无人不敬佩,无人不敬仰。

    徐恕把下一句要哔哔出来的话咽了回去,心里不由得升起股得见偶像的期待:“史大将军?当真是史大将军?”

    这前后变脸的速度恁快,陆清则好笑道:“千真万确的大将军。”

    徐恕顿时就没意见了。

    陆清则看他容色的确有些疲惫,思索片刻,还是开口问:“你这几日都在云峰寺看着卫樵?”

    徐恕点头:“卫樵如今三天两头昏迷,清醒的时间也少,病得离不开人,送人送到西吧,我经受的病人,就算要死,也得我看着他咽气。”

    “……”陆清则被这句“送人送到西”噎了三秒,“卫樵知道卫鹤荣已经下狱了吗?”

    “将死之人,知道那些也没什么好处,我骗他说是去云峰寺修养的。”徐恕摸摸下巴,“往日里在卫府,卫鹤荣其实很少在卫樵清醒时去探望,我猜卫鹤荣八成不想让他知道,所以什么也没交代。”

    陆清则心里叹了一声,淡淡道:“这种事,不知道的确也比知道了要好。”

    马车到了武国公府后门,守在门口的亲兵见是陆清则,问了下徐恕的身份,便直接放了行。

    跨进院子,史容风正熟练地用手语和林溪交流着,见陆清则来了,热情招呼:“怀雪来了?息策方才还提到想去陆府看看你。”

    林溪抬起头,见到徐恕,眼睛一亮,惊喜地跳起来打了个招呼。

    陆大人没骗他,徐大夫果然没事!

    陆清则弯弯唇角,侧身介绍道:“大将军,这是我之前和你提到的神医。”

    史容风愣了一下。

    他已经明确告诉过陆清则了,没想到陆清则还是给他把人找来了。

    他还以为陆清则已经冷静地接受了呢。

    史容风笑笑,揉了把林溪的脑袋:“去把昨日教你的枪法再练一遍。”

    林溪这次却没那么听话。

    他又不笨,早就从周围人的态度里看出了几分,如今见徐恕来了,执拗地要留下来一起听史容风的病情。

    徐恕在卫府里待了一段时间出来,以前看过病的小哑巴摇身一变,变成了武国公世子,还有点发蒙,见史容风还想劝林溪的样子,上下嘴皮子一碰:“既然小世子已经猜到了几分,再隐瞒又有何用,与其让他忐忑不安,事发突然时仓促来不及准备,不如叫他早日得知真相,也好为未来做好打算——大将军不该不懂这个浅显的道理。”

    史大将军给他说得一阵沉默。

    徐恕说话虽然不好听,但简单粗暴有道理。

    最终史容风叹了口气:“罢了,一起进来吧。”

    徐恕仔细地给史容风检查了一遍,陆清则看着他的脸色越来越沉重,心里也有了数。

    良久,徐恕松开史容风的手腕,一张利嘴难得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艰难开口:“大将军能撑到现在,实在令人敬佩。”

    史容风不在意地摆摆手:“说这些做什么。”

    徐恕在医术确实极有天分,堪称天才,也极为傲气,总觉得世间没有难得住自己的病症,太医院都是一群扶不上墙的废物。

    但先是卫樵,再是史容风,叫他颇有点受打击,吐出口气,低声道:“天气愈凉,将军恐怕会痛入骨髓,很是难熬,我为将军开药,缓缓这痛吧。”

    林溪听着这句话,纵然已经猜到了,还是不抱什么希望地问:除此之外呢?

    徐恕能看懂一点,摇头道:“除此之外,我也做不了什么了。”

    史容风倒是很平静:“我还能撑多久?”

    “我尽力,或许还能有一年时间。”徐恕停顿了一下,“或许不足一年。”

    林溪的眼眶顿时就红了,极力控制着自己,才没有在人前掉泪。

    史容风满意地笑道:“这不是很好吗?能多些时日让我父子二人相处,也不错。”

    陆清则能做的都做了,看林溪眼底蓄满了泪水,拍了拍徐恕的肩:“往后就得劳烦你来回奔波了,走吧,你出去写个方子,我也该回吏部了。”

    徐恕再不会看气氛,也知道该走了,跟着陆清则一起跨出了房门。

    陆清则倚在围栏上,抱着双臂:“这便是多事之秋吧。”

    徐恕瞥他一眼:“你也是个病号,别觉得就没你的事了,一会儿我再看看你的情况。”

    陆清则十分自信:“我已经半个多月没生过病了。”

    徐恕感到一阵荒谬的无言,张嘴就想嘲讽,但看陆清则发自内心的自信表情,一时竟然没忍心去摧毁他的自信,嘴角抽了下:“……你当心乐极生悲。”

    半个月没生病,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吗?

    你还骄傲上了。

    徐恕这乌鸦嘴一张,隔日陆清则就因风寒病倒了。

    这几日不断有人被带走,前朝空荡了一小半,事务正忙,吏部和国子监的事务公文都送来了陆府,病倒了也得工作。

    宁倦匆匆赶来陆府的时候,陆清则还披着大氅,坐在书房里边咳着边翻看公文,瘦弱的身躯裹在大氅里,脸色苍白得像倾洒在冰雪上的月色。

    他跨进书房里,既喜欢陆清则这副模样,又担心得要命,闷闷道:“这些东西老师交给下面的人处理便是了,病了就好好休息!”

    陆清则也不奇怪宁倦怎么又来了,笑了笑:“已经躺了半天了,实在无聊,就当解解闷了。”

    宁倦的脸有点发沉,他既想将权柄送到陆清则手中,给他人人敬畏的地位,又不想他操劳费神,想要将他藏起来一个人看,实在是有些矛盾。

    见宁倦不太高兴地拉着脸不吭声,陆清则搁下笔道,忍不住喉间的痒意,扭头闷闷地又咳了几声,嗓音沙哑:“厨房的晚饭应当好了,用完饭就回宫里去吧,别被我过了病气。”

    老师又在把他往外赶了。

    但见陆清则这样,宁倦也不知道该是心疼多一点,还是生气多一点了,气闷地俯身一把抱住他,咬牙道:“我怕你那点病气吗?”

    说着,轻轻拍着陆清则的背,见他渐渐不咳了,也没放开手,黏黏糊糊地非要跟他坐一张椅子:“听说老师带着徐恕去见史大将军了?”

    陆清则掀掀眼皮:“陛下是想听好结果,还是坏结果?”

    宁倦抿了下唇:“老师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史容风若是命不久矣,便能早早交出兵权,对宁倦来说是好结果。

    若是还能活很久,对宁倦而言,就是很难容忍的存在了。

    皇权怎能容忍兵权旁落在外。

    陆清则的话在舌尖滚了滚,最后没吐出来,伸手抚了抚宁倦的头,语气柔和:“果果已经成长为合格的皇帝了。”

    宁倦忍不住搂住他,脑袋蹭了蹭陆清则的手掌心,嗅着怀里人身上芬芳的梅香,眼底的迷恋几乎没再掩饰:“是老师陪着我走到现在的。”

    只有在他面前,皇帝陛下还会流露出几丝少年气,陆清则又摸了把他柔软的头发,心里复杂。

    他相信宁倦只是一时走偏了。

    这些年宁倦那么依恋他,产生些错觉也正常。

    等清算好了一切,宁倦站在全天下最高的地方俯视臣民,应该就不会再有那些不该有的心绪。

    段凌光和卫鹤荣的告诫,或许也不会应验呢。

    这孩子对他还满腔赤诚,他却给自己思考着后路,总感觉心亏得厉害。

    若是让宁倦知道,这大概也是一种背叛吧。

    宁倦生平最恨被人背叛。

    陆清则掐了掐眉尖,轻轻推开黏在他身上不放的皇帝陛下:“撒够娇没?就这么点地方你还挤进来,再抱我要喘不上气了,撒手。”

    宁倦见他脸色的确又苍白了两分,不怎么情愿地松开他。

    都怪这张椅子太窄了。

    陆清则点点他的额头:“明日你要携领百官去百岁山登高祭祀,估计卫鹤荣的残党等着送你份大礼,可别耽搁了。”

    听到这话,宁倦一下笑了。

    少年的嘴角虽是扬着的,眼底却凝着股冰寒的杀气,仿若深冬里最深的夜色:“老师放心,我好好地准备着,接受这份大礼。”

    想必待明日过后,卫党便能一并剿除了。

    陆清则笑了笑,起身道:“走吧,猜到你要来,让厨房准备了你喜欢吃的。”

    用完晚饭,陆清则不顾宁倦撒娇卖乖想要留下来的请求,直接叫来尤五,把宁倦推进马车里一塞,朝他微一颔首:“劳烦看好陛下。”

    尤五看着他利落的动作,张大了嘴:“……是。”

    皇帝陛下闷闷地从马车窗里探出半颗脑袋:“老师早些休息,那些公文往后再处理也不急。”

    陆清则随意挥挥手,转回身又回到书房里,迟疑了下,还是听宁倦的,没再继续折腾自己,早早地喝药睡下了。

    九月九一大清早,百官便伴随着皇帝陛下去百岁山登高祭祀祈福了。

    陆清则醒来时已经接近晌午,睡了一觉后,喉咙舒服了许多,脑袋却昏沉了不少。

    陆清则用完饭喝了药,继续翻了翻公文,发现昨日吏部送上来的文书有几处错漏,颇为要紧,想了想,左右距离也不远,便揣上了文书,叫上尤五,带他去趟吏部官署。

    京城城东多半都是些王公贵族和品级高的大臣住着,这时候颇为寂静。

    往日过两条巷子,再穿过条长街就到了,陆清则闭着眼,在心里想着些有的没的,半晌,忽然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按照往常的速度,这时候该到街边了,就算今日重阳,不少百姓都去郊外登高,偌大的京城也不该这么安静。

    外头的尤五也发现了问题,声音骤然一紧:“陆大人,您待在马车里别出来!”

    旋即便传来阵刀剑相击之声,陆清则扭了扭手腕,感受到戴在腕上的袖箭,镇定地思索了下。

    本以为今日卫鹤荣残党的目光都会放在百岁山,盯着宁倦,没想到还有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的。

    这么一想,自卫鹤荣出事后,一直缄默不言,会把主意打到他头上来的,应当只有一个人。

    片晌之后,刀剑相击只剩未停,马车却忽然跑了起来,比之前快了好几倍。

    座下剧烈的颠簸起来,好在陆清则早有准备,没有被突然狂奔起来的马匹颠得狼狈摔倒,冷静地开口问:“尤五怎么样了?”

    外面的人没吭声。

    陆清则倾身掀开帘子:“樊指挥,卫大人应当不想你这么做。”

    才掀开了一角,他的喉间便刷地递来一把剑。

    樊炜蒙着面,一手拉着马缰,冷冷睇来一眼:“想活命就闭上嘴。”

    陆清则淡定地闭上嘴,两指夹着那柄剑移开。

    此人极为警惕,武艺高强,若是一击不中,倒霉的就是自己了。

    袖中箭讲究的是出其不意,且只有三枚,他的机会不多,得找准时机。

    樊炜劫持他,必然是为了交换卫鹤荣,不会伤他性命。

    看这样子,樊炜的手下应当都留下来拖住尤五了,尤五见他被劫走,也不会恋战,估摸着已经甩开人,跑回去通知宁倦的人了。

    陆清则分析清楚情势,按下准备射出的袖箭,虚弱地咳了几声,从容地退回了马车内。

    作者有话要说:

    陆清则(自信):我已经半个多月没生过病了!

    宁倦:……老师真厉害!(鼓掌)

    第六十四章

    今日城中防守相较往日较为薄弱。

    陆清则和宁倦猜到了卫鹤荣的残党今日会在百岁山动手,连日来观测五军营的动向,也是在百岁山,人手便都被抽调去了那边。

    虽然宁倦対陆清则十分紧张,不放心地留了人保护,但仍给熟悉城中布防,武艺又极为高强的樊炜钻了空子。

    谁也没想到,樊炜居然会调转矛头,指向陆清则,而非决定一切的小皇帝。

    马车也不知道奔去了哪儿。

    陆清则悄然拉开马车窗帘的一角,试图丢个信物出去,樊炜却似乎察觉到他想做什么,冷哼一声,朝马车内丢进个东西。

    一股微呛的气息蔓延开来。

    陆清则暗道不好,立刻捂住鼻子,但依旧没能抵抗住迷药的效力,意识逐渐模糊。

    等陆清则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在一间昏暗的屋子中。

    隔了半晌,他才意识到,不是屋中昏暗,而是他被一条带子遮住了眼睛,身上也捆了绳索。

    虽然看不清这是哪里,但周遭弥漫着一股微潮的陈旧腐朽气,应当是在某个少有人来往的地方。

    他被丢在地上,地面冰寒刺骨,潮湿的寒意渗透衣袍贴上皮肤,透进骨子里,冷得他狠狠打了个颤,接触到地面的地方近乎没有知觉,胸肺之中却如火灼般滚热。

    身上又冷又热的,仿佛冰火两重天。

    陆清则的脑袋一晕发晕,脑子里像是绷着条弦,反复地扯拉着他,一阵一阵不停的,头疼得厉害。

    他偏过头,呼吸都像在吐着蒸腾的热气。

    风寒加重了。

    一直这么贴着地面,恐怕还会再加重病情,陆清则轻轻吸了口气,屏住呼吸,收紧腹部,用尽全力才勉力坐了起来。

    再次呼吸的时候,他眼前都在发花,呼吸得有些急了,喉间一痒,控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这个动静惊动了守在外面的人,嘎吱一声,有人跨进屋内。

    陆清则咳得头晕眼花,胸腔闷炸得几乎有股血腥气,竭力缓住了呼吸,扭向那人进来的地方,嗓音哑得不成样子:“我有些好奇,今日所有人的视线,都转向了百岁山,樊指挥却直接朝着我来?”

    樊炜冷冷瞅着靠坐在地上,衣衫凌乱,烧得嘴唇都有些干裂,却还能神色自如说话的陆清则,不知怎么,就想到了另一个人。

    这病秧子虽然柔柔弱弱的,但临危不惧这方面,和他所崇敬的卫首辅倒是有些相似。

    因着这一丝诡异的相似,樊炜虽然眼带嫌弃,还是吐出了一句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陆清则料想过樊炜的许多回应,但怎么也没想到,回他的是这么一句,愣了几瞬,生出股莫名的好笑:“樊指挥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不知道,我还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见陆清则不认,樊炜眼底的鄙夷更多了一分:“陆清则,你莫要以为,你和小皇帝苟合一事能瞒天过海,师生悖德,有违人伦,亏你还是世人相赞的君子!”

    陆清则:“……”

    啥???

    陆清则再怎么从容沉静,也给樊炜一句话震撼了整整十秒,只感觉脑子疼得更厉害了:“……樊指挥,虽然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误会的,但我有必要澄清一下,我与陛下,当真没什么。”

    “向志明的奏本我都看过了。”樊炜抱着手,居高临下地扫过陆清则的脸,“难怪小皇帝要你戴着面具,原来你不是毁容,而是他想要私藏,也难怪不是你整日留宿后宫,就是小皇帝来你府上留宿,借着师生的名头,行苟且之事,表面上光风霁月的,暗地里却这般……”

    越想越感觉合理。

    樊炜皱皱眉,说不下去了:“我没兴趣把你们的事宣扬出去,只要我义父能平安归来,你们如何都与我无关。”

    陆清则不清楚向志明到底在奏本里写了什么。

    但他头一次対向志明提起了杀心。

    樊炜看起来不是很想和陆清则多说话,哼了一声,又旋身离开。

    周围又寂静下来,陆清则处于一片黑暗之中,头脑混乱发热,只能尽力去听外面的动静。

    耳边无比寂静,没有一丝人声,或许樊炜已经将他带出了京城,藏到了某个不为人知的小地方。

    门外隐约有対话声,压得极低,除了樊炜之外,此地还有其他心腹在。

    因为中间昏迷了片刻,眼睛又被蒙着,陆清则很难分清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现在百岁山那边是什么情况。

    依宁倦的行动力,或许今日意图谋逆挣扎的残党已经被全部拿下了,尤五带去消息需要一点时间,消息递到宁倦跟前又需要一点时间,再等宁倦带人搜索痕迹寻来,也需要一段时间。

    但他或许等不到宁倦找过来。

    陆清则能感觉到,身上愈发滚烫的。

    若是耽搁得太久,风寒愈重,恐怕就不成了,风寒也是会死人的,尤其他身子过于虚弱。

    若不是一直喝着药调理,又时不时跟着史大将军学着强身健体,按照以往的情况,这会儿他恐怕已经半昏迷过去了。

    况且宁倦不可能放过卫鹤荣这个心头大患,卫鹤荣也坦然迎接了自己的结局,樊炜是自作主张行动的,局面不会太和平,他这个夹在中间的人,很容易被波及到。

    不能干坐着等宁倦来救他。

    陆清则脑子里飞速转动着,思索着该如何松开身上的绳索,松开之后又该如何解决外面看守的人逃出去。

    思索间,喉咙又涌出股痒意,陆清则忍不住微微蜷缩下来,咳得撕心裂肺,惨白的脸颊咳得遍布红晕,仿佛身子里那点生气都要给咳走了,浑身也冒出了层层冷汗,不知道屋子里哪儿漏风,冷风自缝隙里吹来,寒意渗骨。

    外面絮絮的対话声一停,门又被推开了:“老大,他是不是要不行了?”

    “这要是死了,怎么跟小皇帝换人啊,我们也没带药……”

    “百岁山那边的消息还没传来,若是小皇帝死在那边了,直接一刀了结了他也成。”

    陆清则的呼吸有点沉重,听他们说完,忍着嗓子疼,开口道:“今日卫党欲在百岁山行刺,早已被陛下得知,现在恐怕人已经都被拿下了,樊指挥的目标既然是要换人,若是我死在了这里,不仅卫鹤荣。”

    他停顿了一下,轻描淡写道:“恐怕卫樵,也会被挫骨扬灰。”

    话音一落,落在他身上的视线明显就凌厉了几分,刀子似的。

    樊炜的声音里带了丝寒意:“左右也只是去交换,我先砍了你一只手送过去,小皇帝应该就会听话了,我猜他也很熟悉你的手长什么样子。”

    陆清则并没有被吓到,反而笑了一下,语气平静:“樊指挥尽可以试试,你砍我一只手,陛下也会还你一只卫鹤荣的手。眼下我还好好的,陛下为了将我换回去,或许会耐着性子听你的,但若是我有什么差池,以陛下的性格,就不会有那么多顾忌了。”

    樊炜沉默了一下。

    皇家天性凉薄,历代帝王太傅就没几个有好下场的,小皇帝恐怕就是贪恋陆清则的美色。

    一块美玉,浑然无暇时,自然无数人追捧,价值连城,若是有了裂缝,碎了一片,怕是就无人问津了。

    云峰寺是历代囚禁罪人的场所,把守重重,进去了也带不走卫樵,换出卫鹤荣后,他没打算遵守约定,还会用陆清则再交换卫樵。

    等卫鹤荣和卫樵换回来了,他再在陆清则身上捅几刀,小皇帝忙着救陆清则,也不会有精力来対付他们,趁机可以逃离京畿。

    陆清则是死是活无所谓,但至少现在,一个完整的陆清则的确很重要。

    樊炜带着人转身离开,压低声音:“去附近的村里要点风寒药来,能直接买到汤药更好,动作快一点,别太显眼。”

    耳边的声音又纷纷远去了。

    方才樊炜的沉默给了陆清则不太好的预感,樊炜此人心狠手辣,若当真换到了人,恐怕会対他下狠手。

    虽然已经催促樊炜派人出去找药了,但不一定就能正好撞上宁倦的人,他还得再想办法,至少要解掉身上的绳索和眼上的布巾,才能有逃跑的能力。

    但脑子里已经是一团浆糊了。

    陆清则的呼吸愈发灼烫,有那么几瞬,他甚至半昏迷了过去,意识断开了几瞬,等回过神来,门又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陆清则一下惊醒过来。

    一股药味儿弥漫过来,貌似还真给樊炜的人买到了现成的汤药。

    陆清则虚弱成这样,几人也没觉得他会有什么抵抗能力,陆清则凝神细听,确定只进来了一个人。

    他稍微动了一下,耳边便传来声压得很低的声音:“陆大人,接下来听我说。”

    陆清则觉得这声音隐约有一丝熟悉,脑子缓缓转了转,反应过来,嗓音因为发哑,十分微弱:“秦远安?”

    左都御史秦晖的儿子,卫樵那个青梅竹马?

    他怎么也在这儿?

    対方却没有应声。

    大概是没猜到他一下就认出了自己的身份,呼吸骤然乱了几分。

    陆清则贴近了点冰冷的墙面,心里一转,便明白过来了。

    秦远安曾在京营当差,认识樊炜也正常,端午那日,这俩人还一同拿过射柳头筹。

    现在卫樵被关在云峰寺内,除了徐恕之外,其余任何人不得出入,卫樵会在里面,独自熬完生命的最后一点时光。

    这是卫鹤荣能给卫樵铺的最后一条路,虽然多少有些悲凉,但也是最好的结束了,总好过在牢狱里断了药,受尽折磨而死。

    秦远安和卫樵亲近如斯,恐怕舍不得见到卫樵这样走到结局。

    但跟着樊炜来冒险,风险无疑是巨大的。

    陆清则想说“何必”,卫樵已经没多少日子了,就算被救出来又能如何,但这过于理性的话在开口之前就被按了下去。

    他也曾几次病重濒死,対卫樵的渴望再了解不过。

    秦远安做的事像是没有意义,但于他们之间而言,又的确很有意义。

    只是他不理解。

    仅仅只是青梅竹马,中间还曾断过几年,便能为了另一个做到这个份上?

    陆清则的嘴唇动了动:“你和卫樵……”

    “阿樵其实什么都知道,他很聪明。”

    秦远安有些不敢面対陆清则的目光,没有立刻帮他解开蒙在眼睛上的布巾,搁下药碗,掏出匕首:“陆大人此前说过,困于病榻上的人,最大的愿望,便是能出去走走,他一直想出来走走,却走不出来,至少在最后一点时间,我不希望他怀着遗憾而去。”

    陆清则安静听着,感觉到手上一松,只是他被捆了许久,骤然松绑,浑身仍泛着股冰凉的麻意,一时之间也动作不了。

    秦远安语气艰涩:“我本来以为,樊炜只是想用你交换出卫鹤荣和阿樵,再将你平安送回去,但方才在外面,听他和其他人谈论,并不打算守约,事成之后,你很危险。”

    陆清则恢复了点力气,扭了扭手腕,淡淡道:“我可以当做今日没见到你,秦公子,赶紧回去吧。”

    秦远安摇头:“山上有二十个樊炜的心腹,我帮你引开他们,你往山下跑,方才我出去买药之时,见到了陛下的人,只要遇到陛下的人,你就安全了,陛下也不会再投鼠忌器。”

    陆清则伸手想解开自己头上的布巾:“那你怎么办?你背叛了樊炜,他恐怕不会対你留情。”

    秦远安苦涩道:“我帮着樊炜绑了你,也算是背叛了陛下,万望陆大人替我爹说情,别让陛下降罪于他。”

    陆清则正想说话,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樊炜冷冰冰的声音传来:“秦远安,刚才见你瞻前顾后,就知道你必然不会老实,让你进来送药,果然,你就是个懦夫叛徒。”

    秦远安的心绪又杂又乱,听到声音,悚然一惊,立刻拔剑而起,驳斥道:“樊炜,是你毁约在前,先前我们商议之时,你只说需要陆大人作为筹码,换回卫首辅和阿樵,保证不伤他!”

    “哼,”樊炜并不打算啰嗦,“拿下他!”

    陆清则一把扯下眼前蒙着的布巾,好在外头天色阴沉沉的,似乎已经接近天黑,光线并不强烈,他眼前只是被晃了一下,便又清晰起来。

    樊炜身边两个魁梧的士兵应声拔刀而来,狭窄的屋内登时成了战场,好在秦远安武艺够强,一対二也没有落下风。

    见两个人也拿不下,樊炜往外面看了一眼,干脆也抽出刀来:“废物,都让开,我来!”

    樊炜能当上五军营头领,当年又是与卫鹤荣一起杀进宫里的人物,功夫自然厉害。

    他一出手,秦远安顿时有些力有不逮,被巨大的力道砰地砸倒在地,呛咳了一声,一时站不起来。

    眼见着樊炜眼底闪过猩红的杀气,要一刀斩向秦远安的脖子,躲在角落里避开战局的陆清则毫不犹豫地抬起手腕,袖箭“咻”地飞射而出。

    却没料到樊炜无数次徘徊于生死一线,対危机的嗅觉极为敏锐,一扭身,袖箭偏移了几寸原本的目标地,“当”地射在了他胸口。

    他身上居然穿着甲。

    陆清则:“……”

    这就尴尬了,袖箭的威力还不至于穿甲。

    眼见樊炜猩红的眼神转了过来,陆清则知道已经没有第二次偷袭的机会,抿了抿唇。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