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所以来之前,宁倦就安排了人,等到约定的时间,就提前着人假扮灾民,在京城散出江右的水患与病疫、以及卫鹤荣私藏急报的消息,让卫鹤荣丧失在此事上插手的权力。

    阻碍变轻,冯阁老就能推动范兴言为钦差,而户部侍郎暗中筹备了赈灾物资,届时范兴言能立即领命,带着赈灾物资奔赴江右。

    只是距离原本约定的时间还有几日,等范兴言日夜兼程赶来,也得是半月之后了。

    “老师不必担心,昨夜我便发了御令去江浙施压,”宁倦轻描淡写道,“朕在此,李洵再肉疼,也不敢不割块肉来,再过几日,长顺和陈小刀就能从江浙带着粮食过来了,先解燃眉之急。”

    如此一来,江右也能撑到朝廷的赈灾。

    原来没忘记大明湖畔的长顺和陈小刀啊?

    陆清则手肘抵着桌,手托着下颌,笑着用指尖点点宁倦的额心:“这就是你把长顺和小刀留在那边的原因?”

    那根竹节般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拂来淡淡梅香,只是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宁倦的心口却好似随之麻了麻,那股过电似的刺激感勾得他很想做点什么,比如紧紧攥住眼前那只瘦长白皙的手。

    藏在宽大袖间的指尖紧了又松,反复几次,宁倦才压抑下那股突如其来的冲动,小心地轻轻呼出口气。

    他已经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起,陆清则的每一次靠近,哪怕是简单的接触,都会让他紧张无措,又贪恋不已。

    他忍不住想,如果是陆清则的话,哪怕是拿刀想刺进他的心口,他也舍不得避开的吧。

    但是陆清则怎么可能会那样对他呢。

    这个想法一出来,宁倦的眼底都染上了亮晶晶的笑意,像只摇着尾巴求夸奖的小狗:“嗯!”

    陆清则不知道少年心海底针,怎么忽然就这么高兴的样子,莫名其妙地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额头。

    没生病吧?

    放下手,少年的脸似乎又红了一点。

    陆清则有点担忧:“你去安置所时,有没有遮好口鼻?等下叫太医来给你看看。”

    疫病的传播途径暂且还没探明,虽然空气传播的可能性比较微弱,否则灵山寺里的百姓都该全部染疫了,但还是要小心为上。

    见陆清则主动关心自己,宁倦也没拒绝,随意笑着点点头:“好。”

    郑垚正好回来禀报消息,瞅见陛下在帝师大人面前那副灿烂的样子,又是一阵心酸。

    明明是同样的时间投诚的,为什么……

    虽然潘敬民依旧咬死了自己除了治水不力外,没有其他任何罪责,也没有勾结朝臣,但好消息也来得很快。

    隔日于流玥便在灾民群里找到了母亲。

    又过了几日,集安府外的洪水稍退,于家村终于从洪水里冒了出来,得以重见天日。

    消息传来的时候,陆清则和宁倦正好在从洪都府回来,还没回城,听闻消息,便干脆转道,顺便去了于家村附近。

    锦衣卫已经将附近封锁了起来,见到宁倦几人过来,纷纷行礼。

    洪水过境,整个村庄惨不忍睹,许多房屋已经被冲垮了,地上乱糟糟的,什么都有。

    郑垚不敢让宁倦和陆清则下去:“陛下与陆大人在此稍候,林公子带我们过去查找就好。”

    于母虽然没有染疫,但也因饥寒交迫病倒,于流玥在官署里照顾着母亲,前来引路的是林溪。

    姐姐不在,面对一群陌生人,林溪活像只待宰的小兔子,悄咪咪地缩起脑袋,一声不吱的,试图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也是和宁倦年纪相仿的少年,陆清则多了几分怜惜之心,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别怕,郑大人不会凶你的。”

    陆大人,千万别乱摸啊!

    郑垚偷偷瞟了眼宁倦的脸色,都为林溪的脑袋捏把汗,他是习武之人,对林溪这般根骨好的少年人,很有几分惜才之心,赶紧咳咳两声:“万一洪水倒回就不好了,林公子,带路吧。”

    林溪唯一不怕的人就是陆清则,被他安抚了一下,也没那么恐惧了,点点脑袋,带着郑垚几人朝着家里走去。

    远处的洪水依旧未退去,陆清则和宁倦在高处等着。

    下方的田地一片狼藉,分不清道路,损失的财物、庄稼难以计数,等洪水彻底退去,百姓还得费很多功夫,才能将家园重建。

    裹着闷燥、水腥与泥腥味儿的风习习从远处卷来,掀动两人的衣袍。

    陆清则负手站立着,轻声开口:“陛下,从前我与你讲民生,皆在书中,此次来了趟江右,亲眼见到这一切后,你心里作何想?”

    宁倦道:“书中所写,原来不过十之一二。”

    静默片刻,他的嗓音微沉:“老师,我要当个能让百姓安居乐业,让天下海晏河清的皇帝。”

    他说的是“要”,而不是“想”。

    少年天子的声线有着这个年纪的清朗与意气,又掺杂了几分逐渐成熟的沉着,字字铮如金石。

    陆清则的心口热了热,唇角一弯:“嗯,我相信你。”

    宁倦陡然转头望着他,眼睛微亮:“老师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陆清则扬扬眉,顺口揶揄:“陛下没想着鸟尽弓藏吗?”

    哪知道一句话下去,没起到玩笑作用,反而叫宁倦的脸色瞬时沉了下去:“是谁给老师说的这种话?”

    陆清则怔了怔,赶紧顺毛:“没谁,开个玩笑。”

    宁倦是当真烧起了心火,气恼地瞪了陆清则片刻,又舍不得冲他发脾气,咬牙切齿地把气往回咽,重重一挥袖,不肯搭理他了:“这种玩笑,就算是老师也不能随意开!下次别再瞎说了!”

    陆清则着实蒙了三秒。

    真生气了?

    他跟宁倦说话向来都不谈规矩,偶尔嘴皮,顺口就溜出来了……但没顾着宁倦敏感的心思,确实是他的错。

    他刚要道歉,那边去找东西的郑垚几人就回来了:“陛下!有发现!”

    人多眼杂,不好说话,陆清则只好把话咽回去,望向郑垚带回来的东西。

    是个不大不小的陶瓷瓶,用塞子紧紧塞着,埋在于家厨房的墙角下,所以没被冲走。

    里面的东西不知道是什么,郑垚捧着陶瓷瓶,征询意见:“陛下,要打开吗?”

    宁倦垂眸扫了眼那瓶子,脸色矜冷地点点头。

    郑垚便带着陶瓷瓶后退了一丈,将陶瓷瓶踩在脚下,拔出腰间的长刀,将塞子一拨。

    里面并未飞出来什么东西。

    郑垚把瓶子拨正,低头一看,脸色顿时古怪起来,俯身抓起瓶子,伸手将里面的东西一掏,快步走到宁倦面前,弯腰一递:“请陛下过目。”

    看到陶瓷瓶里的东西,连陆清则和宁倦也不免一怔。

    于流玥的父亲于铮藏起来的、那个引来杀身之祸的东西。

    竟然是一本账册,并着一封亲笔信。

    两人瞬间感到了不对劲。

    宁倦打开那封信扫了一眼,眼神愈深,没有急着再看,抬头问:“集安知府赵正德呢?”

    “还在狱中,”郑垚不明所以,“因人手不足,最近的精力都放在潘敬民一家身上了,还没来得及审他。”

    抓的人太多,排队候审的一大批,暂时还轮不到赵正德。

    宁倦稍一颔首,不再多言:“回官署。”

    说完,也没睬陆清则,径直就转身上了马车。

    郑垚的嘴不由自主张大,差点惊掉眼珠。

    按照陛下的一贯脾气,不应该是亲手将陆大人扶上马车吗?

    怎么了这是,他才离开了会儿,就变天了?

    面前的青年脸上覆着面具,看不见表情,但微微下抿的唇线显示出,他的心情也不算好。

    嚯,天上要下刀子雨了是吧,陛下和陆大人居然吵架了!

    郑垚实在是按捺不住蠢蠢欲动的好奇,趁宁倦走远了,忍不住问:“陆老弟,你和陛下这是?”

    “……”陆清则揉了揉太阳穴,“快别问了,一时嘴贱。陛下这会儿正在气头上,八成也不想看见我,郑兄,等会儿你骑马带带我吧。”

    他也没想到向来乖顺的宁倦会气成这样。

    现在和他交流,恐怕只会让情况更糟。

    听到这话,郑垚一张坚毅的糙汉脸简直花容失色:“那怎么行!”

    他会被宰了的!

    陆清则思考了下宁倦那个狗脾气:“陛下八成要等到晚上才肯搭理我,你总不能看着我走回去吧?”

    郑垚复杂道:“不是我不肯带你,我是说,陛下怎么可能会让你骑马受苦……”

    还是和别人同骑。

    陛下是生气了,又不是失心疯了。

    而且一看陆清则就是判断失误,把陛下对别人的标准放自己身上了。

    陆清则能一样吗?陛下对别人是一套,但对陆清则,肯定即使陆清则不去哄,他都能自己很快把气消了。

    但这些话又不好说出来,说了就是妄议天子,郑垚抓耳挠腮,扭头又看到陆清则在和林溪搭话。

    林溪方才帮着刨地,没注意脸上都沾了泥印,陆清则发现了,掏出帕子递给他:“擦擦?”

    林溪接过帕子,腼腆地冲他比了个“谢谢”。

    郑垚头皮一麻,下意识地看向马车。

    果然就看到微风拂动间,马车窗帘被拂开时,陛下那双幽幽望过来的眼。

    那双眼盯着陆清则递过去的帕子,眼底凝结着一股森寒之气。

    郑垚:“……”

    郑指挥使深感自己为忠义付出了太多。

    他抓掉了几根头发,干脆咳咳一声,中气十足地大声嚷嚷:“什么?陆大人你要骑马?但是马匹不够啊!”

    陆清则:“?”

    他还没搞清楚郑垚在搞什么名堂,宁倦就从马车上利落地跳了下来,大步流星怒气冲冲走过来,忍无可忍地命令:“陆怀雪,给朕过来!”

    第三十二章

    还连姓带表字地叫上了?

    陆清则感到十分茫然。

    怎么感觉这孩子的怒气又升级了,他也没干什么吧?

    没等他细思完毕,宁倦已经走到了他面前,冷冷睇了眼林溪,拉着陆清则就走。

    嘴上说着“给我过来”,身体的实际行动却是自己滴溜溜跑过来。

    陆清则的困惑混着丝好笑,由着宁倦抓着自己往马车方向走。

    宁倦简直火冒三丈:“郑垚不借你马,你还想去找那小哑巴带?”

    还把手帕送他了!

    这又是哪儿来的推论?

    想想一开始火是自己撩出来的,陆清则张了张嘴,无奈道:“没有,真没有。”

    少年的脸依旧绷得紧紧的,脸廓颇有几分“少烦我”的冷峻。

    陆清则欲言又止了一阵,看他一副气得冒烟儿的样子,还是决定先让孩子冷却冷却再聊聊。

    两人上了马车,不像以往并排坐着,反而一左一右,沉默対坐。

    老师居然没坐过来!

    宁倦心里登时愈发不爽,又憋着口气,不想主动求和,只能沉着脸,翻着郑垚从瓶子里找出来的那本账册,故意把信放在身畔,当钓鱼的饵。

    陆清则无聊地坐了几息,目光缓缓落到宁倦身边的信上,稍一思索,便倾身靠过去,把信捞到手里。

    还刻意避开了点宁倦,免得又不小心把小皇帝再次点着。

    宁倦眼睁睁看着陆清则跟只轻巧的猫儿似的溜走,淡淡的梅香倏近又远,气得磨了磨牙。

    陆清则,你是故意的吧!

    陆清则対宁倦幽怨的眼神毫无所觉,低头展开那封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

    是于铮的自述。

    于铮是江右集安府于家村人氏,从前走南闯北走镖,十几年前攒了本,去了江浙开武馆,身手十分了得。

    去岁因陈年旧伤复发,于铮思来想去,带着夫人女儿以及养子回了乡。

    回到集安府,他才发现如今集安的知府赵正德,竟是他从前救过的人。

    那时候赵正德只是个进京赶考的穷书生,如今也已飞黄腾达了,见到从前的恩人,赵正德也很惊喜,知道于铮武艺高强,特请于铮为集安府捕头,巡守集安、保护百姓。

    于铮欣然接受。

    但于铮没想到,赵正德平日里看着仁义道德,却早就不是从前那个志向造福百姓、满身朝气与抱负的落魄书生了。

    某个深夜,赵正德将他叫到自己屋里,语重心长地跟他谈起心,大致意思便是,官府太穷,豪绅又那么富,咱们配合一下,放个逃犯钻进城里的富人家,你带人去抓人,狠敲一笔。

    若是那家人不配合,就把人全抓了,他们家里就会把银子乖乖送上来。

    这方法他用着很顺手,不会不成的。

    于铮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赵正德当即就撂了脸色。

    回去后于铮辗转反侧,怎么也想不通当初救的人会变成这样。

    他越想越觉得不能坐视不理,借着职务之便,将赵正德的私人账本偷出来,看到上面的往来名字,顿时毛骨悚然。

    赵正德的私人账本丢了,也警惕起来,很快锁定到了于铮身上。

    于铮唯恐祸及家人,在集安府就是赵正德地盘,他只好连夜请辞,带着家里人,偷偷回村躲了起来。

    这件事就像把随时可能落下的铡刀,让他日夜不安,他担心自己迟早会出事,便将账本藏了起来,以作保命的东西。

    陆清则看完信,习惯性开口问:“账册上是不是有潘敬民的名字?”

    除了搜刮百姓,放高利贷和敲诈豪绅,也是这些贪官污吏的惯用手段了。

    于铮把账本偷出来,应该是想去洪都府检举赵正德,但没想到整个江右话语权最大的那个,名字也赫然在列。

    半晌没听到宁倦回应,陆清则恍然看去一眼。

    宁倦正聚精会神地看着账册,似乎没听到他的声音。

    ……

    哦,在生气来着。

    陆清则看他那副赌气的样子,莫名生出丝诡异的好笑:“陛下,先前是我……”

    话未说完,马车突然猛地一阵颠簸!

    先前一直平平缓缓的,陆清则就渐渐忘了防备,猝不及防间整个人几乎是朝前飞去的,怕撞坏了宁倦,下意识想偏开,腰上却陡然一紧。

    似乎一直在认真看账册的宁倦头顶长了眼似的,一把将他捞了过去。

    外头传来一迭声的告罪。

    陆清则跌进个干净清爽,又温暖坚实的怀抱。

    即使肉身比马车要柔软多了,陆清则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头晕眼花,好半晌缓过来了,轻嘶着撑在宁倦腿上,抬起头打量:“陛下?撞疼没?”

    温暖的梅香随之拂过鼻端。

    还叫陛下?

    也不主动解释骑马和帕子的事!

    宁倦心里的小人委屈成一团,从鼻子里冷冷哼出一声。

    陆清则感觉趴在宁倦怀里的姿势有点别扭,想直起身说话,腰刚直起来,外面又是一阵颠簸。

    他又摔了回去。

    陆清则纳闷地转头看向外边:“这路有那么难走吗?来时不还挺平坦的。”

    宁倦的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一下,又迅速压了下去,依旧维持着非常冷酷的面容。

    还在生气呢。

    现在也不是纠结这个的时候,陆清则转回头,嗓音放柔:“先前是我的错,我不该不顾及你的心情,胡乱开那种玩笑,我保证以后也不会开了。果果,别生老师的气了,好不好?”

    被陆清则用这种温柔的声音哄着,宁倦的指尖不由微微蜷了蜷,强忍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好”,依旧绷着脸:“方才为什么想骑马?”

    “这不是怕陛下看我厌烦吗。”陆清则唇角弯了弯,“生气时不都眼不见为净?”

    宁倦拧眉反驳:“没有厌烦。”

    他看陆清则都看不够,怎么可能厌烦。

    顿了顿,他的脸又拉下去,继续质问:“你把帕子给那个小哑巴了?”

    随身的手帕那么私人的东西,怎么能随便给人!

    陆清则眨眨眼,这回是真有点稀奇了:“他脸上沾了泥,我借给他擦擦,怎么了?”

    只是借的?

    宁倦心口的郁气勉强散了,垂下眼睫想,那他可以去要回来。

    陆清则等了片刻,也没等到宁倦的回答,但看他脸色缓下来,应该是气消了,便重复了下刚才那个问题:“账册上是不是有潘敬民的名字?”

    潘敬民在江右是土皇帝般的存在,那日在灵山寺外更是一堆拥趸,也难怪于铮会连反抗的心思都泯灭了。

    宁倦没吭声,伸手揭开了陆清则的面具。

    面具下清艳无双的面容露出来,只看一眼,什么气也消了。

    他仰着头看过来,下颌尖尖的,唇瓣因为仰头的动作,不由自主地微微启着,唇形十分优美。

    宁倦沉默了会儿,舔了下发干的唇角:“老师,我之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我。”

    那声“老师”,像在隐隐地提醒着自己什么。

    陆清则想摆脱宁倦的桎梏,却发现力气悬殊太大,他竟然丝毫都奈何不了宁倦。

    小崽子长大了,不再是以前那个他能拎起来的小毛孩子了。

    只得无奈问:“什么?”

    “老师会陪着我的,対吗?”宁倦凝视着他的眼眸,一眨不眨,眼神执拗。

    陆清则怔了会儿,点头。

    他当然会陪着宁倦,走到他真正君临天下的那一日。

    宁倦露出了轻松的笑意,松开手,陡然间恢复成了以往的样子:“账册来往上,的确有潘敬民的名字——老师,要说到做到哦。”

    自打关系好起来后,宁倦很少対陆清则真的生过气,鲜有的几次,也是关心陆清则身体,故意拉着脸唬人,要么就是故意撂脸色,想讨陆清则的几句哄。

    看垮个冷脸的小皇帝终于舒展开眉目了,陆清则也微微放了心,注意力拉回来,想回対面去坐着。

    刚走了一步就被宁倦单手拦腰摁了回去。

    少年天子神色自若,语气诚恳:“马车颠簸,老师还是坐我身边吧,免得又摔了。”

    陆清则也确实不想再摔了,他这身骨头皮肉都脆弱得很,碰一下都会乌青,再多摔几下,怕不是要散架,于是老老实实坐下来,认认真真提建议:“果果,不如推行一下马车里的安全带吧。”

    宁倦的表情里涌上了茫然:“那是什么?”

    “把带子扎在马车上,坐下后就能斜捆下来,固定住身体。”陆清则大致比划了一下,痛定思痛,“这样以后坐马车,就算再颠簸,也不会摔飞出去了。”

    越讲越觉得有必要。

    简直造福全体人民。

    “……”宁倦沉默了下,把手里的账本递过去,和颜悦色问,“老师要看看吗?”

    陆清则欣然颔首,翻开账本,就把安全带抛到了脑后。

    宁倦靠到窗边,两指掀开帘子,不动声色地朝外面递去个眼神。

    接下来的一路,意外的平平坦坦,没再颠簸个不停。

    回到下榻的官署,骑马当先的郑垚暗戳戳扭过头,就看到少年皇帝先下了马车,亲自将陆清则扶了下来。

    果然啊,师生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嘶。

    意识到自己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形容词有多大逆不道,郑垚猛地打了个寒颤。

    幸好没脱口说出来。

    他决定回去多读点书。

    宁倦扶着陆清则下来了,看向郑垚,将账本递过去:“拿着这个,去审赵正德。”

    陆清则在路上将这本私人账本匆匆翻阅了一遍。

    赵正德记账记得仔细,根据他的记账,也能大致推测出来他的一路官途,看得出他不过小鱼小虾,账本里接触的最高级别,也只是潘敬民。

    之前赵正德在潘敬民的衬托下,赵正德不怎么起眼,毕竟抓的人太多了,一时都没来得及审他。

    潘敬民还期待着卫鹤荣得到消息,来捞一把自己,目前仍死咬着不松口。

    但以赵正德为突破口,应该会容易许多。

    郑垚正心虚着,忽然被叫,汗毛都竖起来了。

    听清了命令,他顿时大喜,领了命令,摩拳擦掌地去提审赵正德。

    潘敬民那死胖子脾气硬得惊人,几日没进展了,死磕下去他就该被问责了,好在这下找到突破口了。

    林溪记挂着养母病情,还得赶紧去告诉于流玥情况,也跟着先一步进了官署。

    候在官署外的禁军随即上前来报:“启禀陛下,长顺公公差人来报,再过两刻钟,便能抵达集安城了。”

    长顺和陈小刀不仅人来了,还带着满满当当的粮食。

    皇帝陛下亲口要粮,江浙那班子再怎么不乐意,也只能老老实实呈上来。

    整整五万石粮食,陆陆续续押送到受灾的各府,一车车粮草,在路面上压出沉重的辙痕,马车进城之时,路过了城外几日之间拔地而起的大片大片安置所。

    安置所分区明确,士兵把守,井然有序,也让灾民暂时有了个休养生息的住所。

    不过尽管宁倦保证过,不会让他们再挨饿,但这些灾民在潘敬民手上过了一遭,対朝廷的信任十分淡薄,心底対过分年轻的陛下,难免抱有几分怀疑——就算是皇帝,也不能凭空变出粮食呀?

    但看着这几十辆押送着粮草的车进了城,每个人的心底,忽然都焕发出了新的生机。

    陆清则听到消息,脚步一顿,便没急着回去。

    他侧影单薄,风稍大点,都怕把人给吹折了,宁倦看着都揪心,侧身给他挡着风,不太乐意:“老师等他们做什么,外面太阳大,随我先进去吧。”

    “有墙遮着呢。”陆清则望着城门的方向,随意道,“你先去处理公务吧,我再等会儿,长顺和小刀应该就要到了。”

    宁倦只好在心里把长顺和陈小刀分别骂了一遍,耐着性子跟陆清则一起等着。

    没多久,整齐的队伍从城外辘辘而来,长顺和陈小刀神神气气的,骑马当先,在禁军的保护下,行至官署前。

    俩人本来还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不知道说着什么,见到宁倦和陆清则,愣了一下,赶紧下马行礼。

    长顺没想到陛下居然会特地在门口等着自己,感动得眼泪哗哗:“陛下,奴婢与陈管家不负重托!”

    ……

    宁倦懒得解释这个误会,平淡地“嗯”了声:“起来吧。”

    带来的粮食需要清点一番,再归入仓库,等待施粥发放给灾民。

    这项工作不需要宁倦和陆清则亲自动手,交由下面的人来处理就行。

    陈小刀起了身,立刻三两步蹭到陆清则身边,担忧地问:“公子,我听说你们来江右时,局势颇为凶险,公子有没有受伤?”

    “没有。”陆清则笑着打量他,“倒是你们,在江浙那边周旋,颇为辛苦吧?”

    虽然找了冒牌货顶着,但要瞒过卫鹤荣的人以及江浙的地方官,还需要长顺和陈小刀打配合。

    这俩一个机敏,一个擅长人际往来,在要粮这件事上应该也出了不少力。

    讲到这个,陈小刀就有的聊了,小嘴一叭叭,话匣子就打开了。

    陆清则这边活泼欢快,宁倦就没那么轻松了。

    长顺一到,带来的除了粮草,还有江浙那边的消息,因为赵正德一事牵扯出的后续也等着他处理。

    陆清则看他望来的眼神幽幽的,忍不住笑道:“又不是全让你一个人干活了,晚点我再来陪你加班。”

    宁倦的脸色这才缓了缓,无声地剜了眼蜜蜂似的围在陆清则身边转来转去的陈小刀,颇为不甘心地拎着长顺往书房去。

    陆清则和陈小刀边走边聊,听他眉飞色舞地描述在江浙的见闻,以及他是怎么智斗临安上下官僚的,讲得绘声绘色,十分引人入胜。

    身后虽然没人跟着了,但陆清则很清楚,宁倦派了暗卫守着他。

    他扶了扶面具,回眸瞟了眼,也不确定人在哪儿,不过看来每天靠得太近,保持着一段距离。

    陈小刀也偷偷左右瞄了瞄,依旧一副谈笑风生的样子,声音却低了三分:“公子,我在江浙见到你说的那个人了。”

    陆清则的眸光动了动:“如何?”

    离开江浙之前,他拜托陈小刀帮他注意一个人。

    段凌光。

    那个原著里率兵围城,最终耗死了暴君宁倦,推翻大齐,建立新朝的主角。

    “我和段家的门房搭上话,打听了一下,这位段二公子吧,”陈小刀挠挠脑袋,“平时就喜欢游湖听戏,逛街遛鸟,闲情逸致来了,还会写点艳词传唱,很得歌女追捧,但除此之外,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了。公子和他有什么渊源吗?”

    他记得公子也是出身临安吧?

    陆清则摇摇头。

    按照原著的发展,这时候的宁倦还在京城忍辱负重,蛰伏着等待夺权,而主角则因为继母恶毒强势,藏拙假装闲散纨绔,忍而不发,深藏不露。

    虽然他已经拧正了宁倦的发展轨迹,不会再出现原著里暴君的酷厉统治,但対这位原著主角,陆清则始终怀有几分忌惮。

    毕竟他家小果果在原著里是妥妥的大反派,与主角天生气场不和。

    谁知道会不会有什么原著之力,重新推动一切?

    等江右这边事毕,他还得亲自去见见这位段二公子,确定一下他到底会不会威胁到宁倦。

    如有必要……

    陆清则垂下长睫,眸底掠过丝冰冷的暗色。

    庭院中的槐树如盖,在陆清则身上投下层阴影,陈小刀忽然感觉陆清则似乎有什么不一样,不由屏声静气,睁大了眼。

    气氛正静默,前方忽然传来声热情的呼唤:“陆太傅!”

    陆清则眉梢微动,唇角的弧度恢复如常,从阴影中步出,浑身便又重新披上层炫目的光晕,皎皎人如月。

    叫陆清则的青年站在游廊上,眼下挂着俩黑眼圈,行色匆匆的,精神却很不错似的,手里拿着叠什么东西。

    郁书荣低头看着院子里白衣玉环的青年,十分激动:“上次得见陆太傅,没来得及打招呼,前几日您和陛下去视察河道,下官又不巧错过……哎呀!总算见着您本人了!”

    说着,竟然一撩下摆,非常没有读书人斯文气质地从栏杆上翻过来,疾步走到陆清则面前:“久仰帝师大人,下官集安府同知郁书荣!”

    陆清则哑然失笑:“郁大人不必如此,您所做之事,我与陛下都知晓,在下也很敬佩郁大人。”

    在江右上下沆瀣一气的时候,为了百姓,敢违抗上级私自上报,这份勇气已经是很了不起的了。

    陆清则唇角微弯,声音清润柔缓,听起来格外诚挚,听他说话,就给人一种自己被认真重视着的感觉。

    明明他戴着面具,看不清脸容,传闻里还生得丑陋无比,偏生他一笑,便有种光风霁月之感。

    郁书荣忍不住耳根一热,一时不知道该回什么,呐呐应是。

    自古朝臣皆在品貌上有追求,丑陋残缺有疾者,莫不被耻笑,陆清则占了两样,却叫人不敢耻笑。

    陆清则没想那么多,视线下滑,落到他抱在怀里的那叠东西上:“郁大人是要去给陛下送文书?”

    郁书荣回过神,下意识地顺着他的话低头看了眼怀里的东西,反应过来,哦哦两声:“対,対,方才下官去送文书时,忘记把这个也送去了。”

    说到这个,他又有精神了:“这是您写的那份治水案,哎哟,您可真是字字珠玑,见解深刻,没想到您対治水还这么有研究,听说您老家是临安府的,临安也常闹水患吧?难怪呢!”

    叭叭吹了会儿彩虹屁,又有点失落:“陛下让下官誊抄一份,把原稿送回去,可惜了,下官还想珍藏……”

    陆清则保持微笑,听到最后,笑容一滞:“……?”

    他那日翻阅遍了所有能翻到的水患资料,结合后世的治水方法,才写了这份方案。

    尽管已经努力用词简略,但为了能精确地表达意思,加起来也是有几千字的。

    这位郁大人是怎么得罪宁倦了吗,竟然还要被罚抄?

    这小兔崽子,人家在江堤边负责修筑堤坝多忙啊,还不干人事!

    陆清则略一思忖,含笑伸手:“我正好要去找陛下,不如交给我,我带过去吧。”

    郁书荣还得回去监督,分洪与抗洪两道工序,筑坝尤其重要。

    官兵的人手不足,所以召集了许多百姓参与,发的工钱不少,还管吃管住,附近的百姓,包括灵山寺内的灾民都去了。

    只是人一多,难免就有浑水摸鱼、勾心斗角的,得随时有个主心骨盯着。

    虽然有点遗憾不能多和陆清则多说几句,但正事要紧,郁书荣也没拒绝,反正手稿也是陆清则写的。

    他连连道了谢,才匆匆离开。

    人一走,陈小刀终于忍不住,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他嘴上说得轻松,但在江浙可一日都不敢放松精神,带着粮草赶来的路上也提心吊胆的。

    江右的局势虽然被宁倦控制住了,但听说也有落草为寇的百姓,他和长顺在路上生怕出什么变故,没敢睡太实。

    陆清则看陈小刀努力睁大眼睛的样子,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去睡会儿吧,我找陛下说点事。”

    陈小刀也不跟陆清则太客气,揉着眼睛就找地方睡觉去了。

    陆清则站在原地,翻了翻手里保存完好的一叠手稿,提着去找宁倦算账。

    处理公务的书房离得不远,陆清则进去也不需要通传,进去的时候,郑垚居然已经提审赵正德回来了。

    见陆清则走进来,宁倦眼底一亮。

    陆清则冲他轻轻比了个嘘,抱着那卷手稿,慢吞吞地走到边上坐下,听郑垚的汇报。

    赵正德不比潘敬民,性子懦弱,本来防线就不高,被郑垚凶神恶煞地一提出来,再将账本一扔,就面色煞白地全交代了。

    当年赵正德中进士后不久,被分到个鸟不拉屎的小地方,做了几年知县,穷得勒着裤腰带过活,也没什么升官的指望。

    大概就是这样的无望改变了他造福百姓的心态,不久他就遇到了自己的贵人,得以指点,学会了巧立名目征税,和乡绅往来,一来二去积攒了点资本,打通了关系,日子也逐渐滋润起来。

    就这么一路上来,最后升为集安府知府。

    那个贵人,就是潘敬民。

    赵正德没有半点犹豫,把潘敬民出卖得一干二净,甚至都不需要太过施压。

    宁倦扫完郑垚呈上的状纸,眉峰冷冽,淡声道:“明晚之前,把潘敬民的账本和画押的状纸交给朕。”

    郑垚恭声应是,又急匆匆地去提审潘敬民了。

    陆清则旁听完,扭头问:“于姑娘父亲的下落,赵正德交代了吗?”

    明明离得也不远,宁倦非要凑过来答话,一只手搭在陆清则的椅背上靠过来,清爽的少年气息拥过来,搞得陆清则觉得背后像是拱着团太阳,热烘烘的。

    “于铮被赵正德的人逼落下了崖,我已经派人去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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