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长顺低下脑袋:“打到第四十板子时就没气儿了。”

    宁倦淡淡嗯了声。

    宫里的命比草贱,这是他五六岁时就懂得的。

    看出宁倦对人命的淡漠态度,陆清则搅动着酥酪的指尖一顿。

    他会教导小皇帝学会珍视旁人的性命,但现阶段不是动仁善之心的时候。

    “我吃好了,”陆清则放下碗,起身收卷子,“陛下先用午膳吧,我看看你答得怎么样。”

    陆清则批改卷子的时候,靖王府的马车辘辘地进入了京城。

    马车里的中年男人面容儒雅,阖着双眸,听着跪在身前的人汇报情况。

    下属事无巨细,将京城近来发生的事系数汇报完,末了,又添了一句:“对了,昨儿在宫道上,蜀王半路将皇上的太傅拦了,皇上解围,还被蜀王甩了脸。听宫里传出来的消息,皇上气得一晚上没睡着,让那个陆太傅宿在宫里躲着蜀王。”

    听到这儿,宁璟才睁开眼来,眼底掠过丝了然与嘲讽:“老四这性子,想必那位陆太傅生得不错。”

    下属道:“据说是不错,还是建安二十四年进士及第,去岁的状元郎,因得罪阉党,被下了水牢,九死一生醒来,病病歪歪的,我探他府里的风声,似乎没几天好活,先皇临终前,点了他做新皇的太傅。”

    宁璟神色莫测:“哦?既是状元郎,教小陛下应该教得很不错吧。”

    “没有,”下属摇头,“新皇从前居于冷宫,没有受过教养,习字进度慢,现在还在学《论语》。”

    宁璟神色略松。

    一个病秧子,加上个小蠢货,威胁不大。

    紧要的还是内阁里的那个,对上卫鹤荣,得谨慎点。

    “王爷,我们现在先去哪儿?”

    宁璟掀开窗帘,望向皇城的方向,眼底浮过暗色:“进宫。”

    靖王进宫的时候撞见蜀王,俩人是一同来见小皇帝的。

    陆清则一想起昨晚那条丝帛上的话,就止不住鸡皮疙瘩,人来之前,就躲去了暖阁,倒也不担心宁倦应付不来。

    不说如今在外人面前,原著里,前期蛰伏时,宁倦就伪装得让卫鹤荣没怎么察觉,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小皇帝也已经能与他分庭抗礼了,刚露出獠牙,就快准狠地将他一击必杀,直接抄了卫鹤荣全家。

    装蠢是有门槛要求的,蠢过头了太假,得蠢得刚刚好,还不让人察觉。

    宁倦能把握好分寸。

    宁倦也没让陆清则失望。

    面对两位皇叔的亲切问询,答得天真而不失愚蠢,该听不懂的就听不懂,该被套出消息的就被套,末了还要露出一副沉思的神态,似乎在思索有没有失言。

    看起来的确是个没有受过一点教养,从冷宫里长出来的野皇帝。

    宁琮就没把小皇帝放在眼里过,但他顾忌着宁璟,虚与委蛇了半天,眼珠忍不住开始四处乱飘:“陛下,你不是将陆太傅留在宫里讲学么,怎么不见人?”

    宁璟呵呵笑着,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

    又来了。

    他这么一提,宁倦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太傅身体不适,歇下了。”

    宁琮的脸皮恁厚:“臣与陆太傅一见如故,他身子不好,臣该去看看,你们聊,本王去看望一下陆太傅。”

    宁倦不冷不热道:“多谢皇叔盛情,只是太医叮嘱了,太傅休息时不能打扰。”

    想起昨日见到的那张脸庞,清冷冷的像片薄雪,眼角偏还点着魅气的泪痣……

    宁琮心痒得厉害,咂了咂舌,还是不肯放弃:“听说陆太傅教得不甚好,不如这样,臣给陛下A十章

    陆清则闭上眼的那一瞬间,宁倦只感觉自己浑身的血都跟着凉了下去。

    他机械地探了下陆清则的鼻息,感受到微弱的呼吸,才找回理智,抱着陆清则厉声道:“太医呢!”

    巡夜的锦衣卫已制住了所有刺客,为首的锦衣卫身穿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砰地跪下:“臣郑垚,救驾来迟,望陛下恕罪!太医正在赶来,陆太傅失血过多,可先为陆太傅撒上这止血的药粉。”

    这就是陆清则说的,可以信任的人?

    宁倦冷冰冰地注视着他。

    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的视线,竟让郑垚额上不自觉地出了层薄薄的汗。

    崇安帝时期,锦衣卫在东厂的压迫之下,过得跟孙子似的,阉党被除后,东厂也翻不起浪了,以卫鹤荣为首的文官集团又打压武将,锦衣卫依旧没有主心骨,存在感稀薄。

    他升任锦衣卫指挥使,日子却颇为无望,得过且过的,新皇继任以来,也动过点心,要不要观察小皇帝,试探值不值得托付忠心。

    见过崇安帝被刺杀时惊慌失措、大呼小叫的模样,郑垚忍不住用余光偷觑了眼新帝,见到小少年脸上的冷寒之色,心里微讶。

    外头都传新帝愚笨懦弱,是卫鹤荣掌心里的一个傀儡。

    但他却觉得,这是只蛰伏着不露出獠牙利爪的头狼。

    几乎一瞬间,他心里就隐约有了主意。

    与此同时,宁倦也淡淡说了声:“拿上来。”

    郑垚毫不迟疑,双手奉上止血药,宁倦接过来,却没直接往陆清则身上用,而是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眼也不眨地在胳膊上划了一道,血光乍现。

    被摔得头昏脑涨的长顺揉着脑袋,见状抖着眉嘶了声:“陛下!”

    “朕是皇帝。”宁倦拔开药瓶的塞子,瞳仁极黑,仿若窥探不尽的幽潭,盯着郑垚,“郑指挥使,你要担得起责。”

    郑垚心里一颤:“是……是!”

    宁倦将药粉倒到自己手上,见血很快就止住了,这才小心翼翼地拨开陆清则身上单薄柔软、被血浸透的寝衣,将药粉洒在他的伤口上。

    即使已经失去了意识,陆清则还是疼得微微蜷了一下。

    那张本来就苍白的面容此刻一丝血色也无,脸上却沾了几点飞溅的血,有一小点正好落在眼尾的泪痣上,诡艳得惊心动魄。

    宁倦又深吸了口气,这回嗅到的梅香,沾着浓浓的血腥气。

    他彻底冷静下来,伸手揩去陆清则眼角的血:“来人,将老师小心抬到屋里,盖好被子,老师怕冷。”

    刺客一通杀戮下来,也不剩几个宫人了,纷纷吓得呆若木鸡,还是锦衣卫上前,帮忙将陆清则带进了屋里。

    地上许多尸体,夜色里,泼洒的血像墨汁般蜿蜒流动,一想到陆清则差点也会成为其中的一员,宁倦的心脏就止不住地紧缩。

    但他记得陆清则说过的,为君者要喜怒不形于色。

    所以他平静地看向郑垚:“探清来头了吗?”

    院子里的气氛莫名沉凝,几乎让人喘不上气来,押着刺客的锦衣卫咽了口唾沫:“回陛下,都是死士,身上没有任何标志,其他死士在被抓时立刻吞毒自杀,剩下的这个……”

    他的脸色露出两分为难:“舌头已经割了,意识也很呆滞。”

    怕是什么都问不出来。

    宁倦很清楚,想杀他的人不少,但会动手的很少。

    他抬眸,黑沉沉的眸光落在被押跪在地上的死士身上,认出来是捅伤陆清则的那个。

    尚显瘦小的小少年俯下身,捡起掉落在地上的刀,倒提着血迹犹存的长刀,一步一步走到死士面前。

    长刀在地砖上划拉出令人不适的声响,刺啦啦的,清晰地拖曳着,听得一院子的人心惊肉跳。

    宁倦的脚步停在死士面前,没什么表情:“宁琮派你们来的?”

    这种死士经过特殊训练,死沉沉的眼里没有一点神色,麻木不仁地看着他。

    宁倦却没在意,点了下头:“你可以死了。”

    下一瞬,沉闷的肉体破开声响起,鲜血飞溅而起,落在小皇帝稚嫩的脸上。

    月色下淌着血的刀面泛着雪白的冷光,所有人的瞳孔俱是一缩。

    郑垚沉寂已久的冷血,却在这一刻沸腾了起来。

    庸碌无能、贪生怕死的先皇,竟能生出这样的儿子?

    就在这一刻,他彻底打定了主意,干净利落地跪下抱拳,头颅低垂,献上了第一份忠诚:“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宁倦松开刀柄,看向了郑垚。

    头顶的目光沉沉的,似乎是在思考、打量,带着几分探究,半晌,郑垚听到小皇帝问:“你能为朕所用,当得好一把刀吗。”

    被他盯着,郑垚凛然道:“臣万死不辞。”

    宁倦没应声,好半晌,他才丢出个东西,落在死士的尸体上。

    郑垚定睛一看,眼底惊讶更浓。

    这小陛下,比他想的还要深不可测啊。

    他一眼就能看出,这是块货真价实的、有着蜀王府私人标志的玉佩!

    宁倦接过长顺递来的帕子,淡漠地擦去脸上和手上的血迹:“今夜乾清宫发生的一切,知道怎么说吗?”

    郑垚脑子里一转,恭敬道:“臣带人赶来时,陛下已经躲在陆太傅怀中晕了过去,缠斗之际,刺客怀里掉出了这块玉佩。”

    宁倦点了下头,便往暖阁走去。

    顿了顿,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补了一句:“还有一条。”

    “陛下请说。”

    “……刺客袭来时,划伤了陆太傅的脸。”

    他不想再有任何人觊觎陆清则了。

    郑垚蒙了一下,没太明白此中的深意。

    但刚献上了忠诚,还没让陛下看到自己的本事,就问东问西的,显得非常不聪明。

    他深深行了一礼,指挥人搬走了院中的尸体,捡起那块玉佩,准备好做文章,又留了人,严密巡守乾清宫。

    陆清则对外界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那道刀伤落在肩上,所幸没伤到要害,只是失血导致本就孱弱的身体更加虚弱,等混混沌沌地醒来,已经是几日后了。

    身下的褥子干燥柔软又暖和,身边似乎还有个什么暖烘烘的小玩意。

    陆清则迷迷糊糊的,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却牵扯到了肩上的伤处,额上冷汗涔涔而下,立刻就清醒了,眼睛还没睁开,脑子里先窜出个念头:我还活着?

    旋即身体才晚意识一步醒来,眼皮吃力地撑开,注意到身边蜷缩着团小东西。

    陆清则半眯着眼低下头。

    宁倦蜷缩着抱着自己,趴在他身边安静地睡着。

    平时冷言冷语、张牙舞爪的小皇帝睡姿乖乖的,柔软的黑发披散下来,眼睫低垂,衬得俊秀雪白的小脸柔润无辜,跟只求暖的小猫崽似的。

    陆清则怀疑自己还没睡醒。

    小崽子居然跑他身边睡来了?

    他一动,就惊醒了宁倦,小皇帝睁开眼,愣了愣后,眼底一亮:“老师终于醒了!”

    陆清则:“……”

    幻听?

    宁倦平日里总是努力装得老成持重,这会儿却掩饰不住地开心,从被子里钻出来,朝外头喊:“顺子,立刻宣袁太医,老师醒了!”

    在外间候着的长顺应了一声,连忙跑去叫人。

    陆清则想动一动,又被宁倦轻轻按住:“老师伤在肩上,小心别动。”

    到此刻,陆清则基本确认自己应该是清醒的了,瞅着小皇帝红扑扑的脸,挑眉:“哦?陛下这会儿终于想起来,臣是您的老师了么?”

    宁倦局促起来:“朕……我,老师是在生气吗?”

    陆清则瞅着小皇帝的变化,有种看到不懂得收敛爪牙的幼狼被自己驯化成小狗的诡异成就感,笑着揶揄他:“看来我这一刀挨得挺值,总算让陛下知道我的好了。”

    宁倦抿抿唇。

    其实从初见起,他就已经知道陆清则待他好了。

    只是他不知道,陆清则会不会像当初抛弃他的那个宫女一般,毕竟在抛弃他之前,那人待他也很好。

    但陆清则显然是不一样的,从一开始接近他时,他就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陆清则没接着逗小孩儿,目光在宁倦身上逡巡:“好了,小事不必再提。受伤没有?我睡了几日了?外头怎么样?”

    宁倦无声将袖口拢了拢,藏起被自己划伤的胳膊,乖巧回答:“没有受伤,锦衣卫将刺客都拿下了,现在已过了四日。老师神机妙算,玉佩果真起了作用,宁琮被锦衣卫拿下,现在交由刑部待审。”

    本来郑垚跃跃欲试的,想把宁琮逮到北镇抚司,重振一下锦衣卫的雄风,被宁倦冷冷骂了声蠢货,才冒着冷汗反应过来,按下了心思。

    五军营总兵可是卫鹤荣的拥趸,眼下还不能和卫鹤荣硬碰硬。

    陆清则听完这几日发生的事,若有所悟。

    原著里的锦衣卫指挥使郑垚凶狠残暴,是暴君最忠诚的手下,本来应该要再过几年才会投诚,可能是被他影响,导致剧情提前了。

    也是好事。

    宁琮送玉佩这事是瞒着外人做的,唯一能证明送出玉佩的内侍,也被宁倦处理了,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一口老血都得吐出来。

    单凭一块玉佩,虽然起不了决定性作用,无法证明刺杀一事就是他指使,但也够他惹一身骚的。

    本来此事可大可小,宁琮抵死不认,说是被人诬陷也成,但藩王身份本就敏感,又正是新皇登基不久之时,靖王暗中助力,卫鹤荣再一推。

    够他吃罪。

    最主要的是,经过这么一遭,宁琮再想在京城赖下去就不可能了,这份油腻的恶心总算能滚回去,连带着宁璟也得尽快回封国。

    陆清则颇为满意。

    俩人说了几句,诊脉的太医就来了,还是之前那位常来的袁太医,只是人进来前,宁倦忽然起身,放下了帘子,让太医隔着一道帘子,给陆清则把脉。

    袁太医似乎也习以为常。

    陆清则看出不对劲,暂时没吱声,等太医开好调理方子离开,才转过视线,看向脸色明显有点发虚的小皇帝:“说吧,怎么回事?”

    宁倦小心翼翼道:“我说了,老师能不生气吗?”

    陆清则:“不一定。”

    宁倦垂下脑袋,无意识地揪了揪被角,因为忐忑,声音也放小了许多:“我向外界传……老师被刺客伤了脸。”

    陆清则:“……”

    您可真是个大孝子。

    不过这张脸从过去到现在,确实给他惹了不少麻烦。

    尤其是这次刺杀,十有八九就是宁琮做的,宁琮会直接下手,固然有对皇位的觊觎之由,剩下的,恐怕也间接有点他的原因——毕竟宁倦为了袒护他,得罪了宁琮几次。

    宁倦也是为了他好。

    一直趴着血液不通,不太舒服,陆清则微微挪动了一下,懒懒道:“行啊你,那我也只能学一学兰陵王了。”

    宁倦心里也舒了口气,露出柔软的笑容。

    终于能少些乱七八糟的人觊觎老师了。

    两人脑回路没对上,也不妨碍气氛和乐融融。

    陆清则又问了点其他的情况,宁倦都回答得十分妥帖。

    他越是妥帖,陆清则越觉得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只是刚醒过来,脑子不太清晰,正思索着,外头传来长顺的声音:“陛下,陆府的陈管家又来求见了,今儿也拒见吗?”

    陆清则终于反应过来,扭头震惊地望着宁倦。

    小皇帝扁了扁嘴,露出点不甘的悻悻之色:“……带上来。”

    顺子,你这月的俸禄怕是不想要了。

    第十一章

    皇上遇刺、陆清则为保护皇上受伤的消息刚传出来时,陈小刀就飞窜到皇城外了,但苦于没有牙牌,不能擅自进宫,只能眼巴巴地每天求见,这几日大半的时间都蹲守在宫外。

    好在禁军头领跟他唠熟了点,轮值时看他可怜巴巴地蹲在外面,好心地透露了点陆清则没有生命危险的消息,才叫他放心了许多。

    兴许是宫里遭刺客,还乱着,所以陛下才不让他进宫?

    陈小刀无聊地数着地上的蚂蚁时,长顺就来请他了。

    宫城碧瓦飞甍,高大庄肃的宫殿鳞次栉比,气势泰然。

    陈小刀本来会很有兴致,但他挂心陆清则,没兴致多看,贼溜地掏银子往这位带路的公公怀里塞:“这位公公,请问我家公子怎么样了?”

    小皇帝对陆清则的态度有目共睹,长顺哪儿敢收陆府的人的东西,笑眯眯地将银子推回去:“陈管家放心,陆大人已经醒了。”

    陈小刀彻底松了口气。

    等到了乾清宫,进入暖阁,看见面色苍白、坐在床边的陆清则时,陈小刀还是一下红了眼眶,不管不顾地冲上去,一把抱住了陆清则的腰,哇哇大哭:“公子!您怎么就这么倒霉哇,每次进宫都出事,担心死我了!”

    ……你这吐槽真是太犀利了。

    陆清则心情复杂地想。

    他被撞了一下,牵连到伤口,暗嘶了声,但没表现出来,哭笑不得摸摸少年的脑袋,叹息道:“好了,这不是没事吗。”

    陈小刀正待继续说话,旁边传来道凉凉的嗓音,听起来年龄不大:“你扯到老师的伤处了。”

    陈小刀一惊,放开陆清则,退后几步,才注意到坐在里侧些的小少年,年纪虽小,气势惊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皇帝了吧?

    陈小刀赶紧跪下来:“草民见过陛下,刚才太过激动,请陛下不要怪罪。”

    宁倦方才没说话,就是在打量陈小刀,暗自作比较。

    长得一般,瞧着也愚钝,肯定比不过他。

    直到陈小刀扑进陆清则怀里,才让他有点恼了。

    陆清则还摸他脑袋!

    他凑到陆清则身边,抱住陆清则的胳膊,小心扶着:“老师疼吗?伤处是不是裂开了,要不要让太医来看看?”

    陈小刀没被搭理,敏锐地感到了一丝古怪。

    是不是他的错觉,小陛下怎么似乎……对他有意见的样子?

    陆清则摆摆手:“没那么娇气,赶紧叫小刀起来吧。”

    小皇帝抿了下唇,不太友善地看了眼陈小刀,淡淡道:“平身,看在老师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看来果然是错觉,就是皇家规矩多吧。

    陈小刀也没继续多想,又爬起来仔细询问。

    他这几日忧心,休息不好睡不好,眼底也有了点黑眼圈,陆清则摸摸这孩子的脑袋:“我在宫中能出什么事,你回去好好休息。”

    陈小刀嘀嘀咕咕:“您这伤不就是在宫里受的。”

    宁倦顿感心里被扎了一刀,隐约有点发蔫。

    陆清则赶紧安慰:“不是陛下的问题。”

    宁倦的脸色更不虞了。

    老师亲切地叫这个管家小刀,却叫他陛下!

    生疏远近,可不就从称呼上窥见一二。

    陈小刀原本还有事,准备等小皇帝离开了再说,没想到聊了许久,小皇帝还是黏在陆清则身边,只得暗示陆清则:“对了,公子进宫前交待的事,我也办妥了。”

    陆清则一听就明白过来,思索了下,这可是他特地准备的礼物,等着让小皇帝惊喜呢,还是先避开吧。

    想毕,便扭过头,和颜悦色道:“臣昏迷这几日,陛下的功课有没有落下?”

    宁倦又被扎了一刀。

    有什么事是他不能知道的?居然还要避着他说。

    可是纵然再不情愿,被陆清则温和明亮的眼睛盯着,他还是挪了一下,慢吞吞站起来,低落地道:“你们先聊,我去书房。”

    说着,还偷偷撩起眼,露出可怜相,试图让陆清则心软,再回心转意。

    ……

    怎么一副落水小狗的可怜巴巴样?

    陆清则忍不住摸了把他的脑袋,小皇帝性子硬,头发倒是很软:“去吧。”

    他身上的血腥味已经都被洗掉了,唯剩熟悉的梅香与清苦的药味,被摸了下脑袋,宁倦很是受用,但还是有些不乐意,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暖阁。

    没其他人了,陈小刀总算也没那么别扭了,一屁股下来,苦着脸道:“这宫里规矩可真多,公子您真是受苦了。”

    陆清则失笑:“你这话可别当着其他人的面说——范大人去抓药了?”

    陈小刀点头:“前日去的,我按照公子吩咐的,买了他所需的药送给他,范大人十分感激,若不是公子在宫里,他早就登门拜谢了。”

    陆清则露出笑意:“做得很好。”

    “那公子,您还要继续待在宫里吗?在这儿也见不了范大人吧。”

    宁琮现在被关着,自顾不暇,也不需要在乾清宫里被庇护了。

    陆清则嗯了声:“我去和陛下说一声。”

    出乎意料的,陆清则想要回府的事,被宁倦一口回绝了。

    宁倦看他竟然还下地走路,脸色很不好看,将他扶坐下来,再次重申:“不行。”

    陆清则:“但是蜀王暂时没了威胁,我在这儿也打扰陛下……”

    宁倦打断他的话:“老师也知道,蜀王只是‘暂时’没了威胁,他很快就会被刑部放出来,这次我们彻底得罪了他,老师在外面太危险了。”

    疾声说完,又垂下眼,满脸落寞:“而且乾清宫这么大,却只有我一个人,老师哪里会打扰我呢。”

    陆清则被这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击中了。

    小家伙一个人在宫里,也是很担惊受怕的吧?

    而且宁倦说得也对,在宁琮离京之前,恐怕都不得消停,眼下还是留在宫里最安全。

    这副身子再被砍一下,恐怕就彻底玩完了,他上辈子萦绕在死亡的阴影中,对自己的命还是比较谨慎的。

    陆清则被说服了:“好吧,那我去和小刀说一说。”

    宁倦本来因为前两个字开心起来,听到后一句,又很不是滋味,压着气道:“我扶你。”

    陆清则出去一趟回来主意就变了,陈小刀欲言又止,在小皇帝凉凉淡淡的注视中,只能再三叮嘱陆清则注意身体,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长顺送上来熬好的药,宁倦亲自接过,试图以喂药来增进感情。

    陆清则没看出来小皇帝的期期艾艾,截过来捏着鼻子闭上眼,一口气灌下去,动作十分熟练。

    宁倦:“……”

    醒来就折腾了这么会儿,陆清则已经有点精神不济,喝完药后困意又不断滚滚袭来,宁倦看出来了,扶着他趴下,贴心地给他掖好被子:“老师放心睡吧,不会再有人来打扰的。”

    对比一下小皇帝从前和现在的态度,陆清则心里感叹一声,却实在没精力揶揄什么了,眼睫一眨,便陷入了沉沉的睡梦里。

    这一觉睡得格外绵长,阖眼时外头天色还亮着,再迷迷瞪瞪醒来时,外面静悄悄一片,应当已经入夜。

    他眼睛还没睁开,先感到了口渴,正想挣扎一下,爬起来去找水喝,就感觉有什么东西贴了过来,微微发着凉,小心翼翼地试探了下他的鼻息。

    陆清则:“……”

    换个正常人,这会儿不被吓得原地起飞都是好的。

    他睁开发涩的眼皮,呼吸依旧均匀,是以床边的人并没有发现他已经醒来。

    那是道弯着腰的小小身影,陆清则一眼就看出来是谁了。

    无言片刻,陆清则好笑地问:“陛下,试完了吗?”

    他冷不丁一开口,宁倦吓得头皮一炸,差点跳起来,好险没叫出声。

    随即才镇定下来:“老师什么时候醒的?”

    “才醒,就看到陛下鬼鬼祟祟在我床边,”陆清则啼笑皆非,“我说陛下,大半夜的,你不在自己寝殿里好好睡觉,跑我屋里来做什么?”

    宁倦抿了抿唇,片晌,才低声回答:“我怕老师死了。”

    五岁那年,母亲就是在睡梦中离开他的。

    他一觉醒来,静嫔已经没了呼吸。

    宁倦的声音很平静,陆清则却听得心里不是滋味,伸手去拉他,这才发现小皇帝浑身都冷飕飕的,再一摸,只穿着件寝衣。

    陆清则叹了口气,往床里面挪了挪:“死不了,这不活得好好的——赶紧上来,也不怕着了风寒!”

    虽然屋里烧了炭盆,但没地龙暖和,夜里单穿着寝衣晃悠肯定冷。

    宁倦矜持了三秒,便一咕噜钻进了被子里,被焐得温暖的梅香包裹起来。

    陆清则昏睡的那几日,他一直睡在陆清则身边,好随时查探陆清则的呼吸,确认他还活着。

    这个人瞧着像是用雪做的,略微经一点风吹日晒,便会无声无息化掉似的。

    今日回去自己睡,他反倒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非得过来看一眼才安心不可。

    陆清则睡了一觉,现在已经不大困了:“陛下……”

    宁倦冷不丁道:“果果。”

    陆清则愣了下:“什么?”

    宁倦在他身边蜷成一小团,小声道:“我的乳名,母妃就是这么唤我的。”

    他也想要陆清则像叫陈小刀那样,亲密地唤他。

    而且要更亲密。

    这孩子生在皇家,小时候吃过不少苦,对温情的渴望比一般人更强吧。

    陆清则心里一软,嗓音便也放得更柔和:“那往后没外人时,我就这么称呼陛下,可以吗?”

    宁果果。

    暴君居然还有这么可爱的小名,原著里可没提到。

    宁倦知道他现在肯定笑得很温柔,睁大了眼,想在黑暗中看到陆清则笑的模样,可惜只能看到个模糊的轮廓,小小声应:“老师现在就可以这么叫我。”

    “好,果果,”陆清则含笑道,“你是在向老师撒娇吗?”

    宁倦支支吾吾地没吭声。

    几天前,他才在陆清则面前大言不惭地说了句“朕从不撒娇”。

    陆清则猜出小崽子的窘迫,低低笑了声,不再逗他:“你还是孩子,拥有撒娇的权力,在我面前,不必拘束。”

    夜色静默流淌许久,他才听到宁倦“嗯”了声,嗓音有些不稳,仿佛带着颤意。

    陆清则改为拍拍他的背,哄道:“睡吧。”

    宁倦好一会儿没说话,陆清则还以为他睡着了,重新闭上眼,将睡未睡时,忽然又听到耳边传来句:“老师喜欢我吗?”

    有点羞涩,问得很不好意思。

    陆清则没想到幼年版暴君居然还会问这种问题,忍不住笑道:“当然了。”

    没想到小皇帝下一句就是:“那老师喜欢陈小刀吗?”

    ……

    陆清则睁开眼,挑眉:“喜欢。”

    都是他的好孩子。

    宁倦想想白日里的一切,就十分委屈:“老师是不是更喜欢陈小刀一些?”

    心里忍不住道:快,说更喜欢我!

    陆清则沉吟了会儿:“不,我一视同仁。”

    宁倦:“……”

    作者有话要说:

    宁果果:陈小刀还活着,但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

    第十二章

    翌日,陆清则醒来时,宁倦正在外间低声与长顺说话。

    他想起身,但伤到了后肩,没人扶一下的话,很难在不惊动伤口的同时爬起来,口中又实在渴得厉害,耐心等了会儿,听交谈声停了,方才哑声开口:“可以给我倒杯水么?”

    外面窸窣一阵,小皇帝噔噔噔跑进来,不等长顺动手,就亲自捧着水凑到了陆清则嘴边:“老师今日怎么样?”

    “好许多了。”陆清则就着小孩儿端着的茶杯喝了两口,干哑的喉咙得到滋润,舒服了点,抬抬眼问,“在外边说什么?”

    宁倦笑起来:“长顺找来了几副面具,我在看哪副适合老师。”

    面具而已,还有什么适不适合的?

    陆清则唔了声:“拿进来我看看?”

    宁倦拍了拍手,长顺便托着面具走了进来,当先就是一副格外花里胡哨的银面具,边上飞扬起一片银丝,宛若凤羽,精致华美。

    宁倦眼睛亮晶晶的:“我感觉这个很适合老师。”

    长顺也嘻嘻笑着拍马:“陛下说的是,陆大人仙姿玉貌,再适合不过了。”

    “……”

    陆清则感到了一言难尽。

    这也太骚包了,哪儿适合他了?他又不是孔雀,戴着这么张扬的面具成天开屏么。

    宁果果,你这审美堪忧啊。

    陆清则面无表情地指了指旁边一副朴实无华的银面具:“选得很好,下次不要选了。就它吧。”

    “……好吧,听老师的。”

    宁倦颇为不甘心地点了点头,放下那副花里胡哨的,拿起陆清则指的面具,小心地给陆清则试戴。

    银质的面具微凉,贴合着上半张脸,只露出嘴唇与下颌,不妨碍说话喝水,也没什么不便。

    但也是因此,宁倦的目光就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陆清则的嘴唇上。

    因为失血,还没养回来,那张唇线优美的嘴唇依旧是苍白的,没有什么血色,像一片柔软却干涸的花瓣。

    宁倦生出了几分心疼。

    老师的身体如此孱弱,他一定要保护好他。

    “卫鹤荣要过来,”宁倦小心地扶起陆清则,垫着脚给他披上轻薄柔软的外袍,“说要顺道看望老师,要不要我帮老师推掉?”

    陆清则想了想,摇头:“不必,我们一起见见他。”

    他越狼狈,卫鹤荣也会越放心。

    陆清则半身不遂地被照顾着梳洗了一番,没多久卫鹤荣就来了。

    京中来了两个藩王,靖王势小但阴狡,蜀王又母家势大,卫鹤荣最近注意力多半放在那俩人身上,也没怎么注意陆清则和宁倦。

    屋内散发着浓重的药味儿,他扫了两眼陆清则。

    距离上次见面也没太久,陆清则似乎瘦得只剩把骨头了,病骨支离,又遭了回刺客,脸上多了副面具,侧躺在床上,生机枯槁。

    原本风光无限的小状元,可惜啊……

    卫鹤荣心底凉薄地划过几个念头,冲宁倦随意欠了欠身:“微臣见过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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