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一个不妨戳破了窗纸。已经草木皆兵的康熙却笃信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正在细查之际,大阿哥却献上一节污损的辫穗,称是手下侍卫巡逻时,在烟波致爽殿后殿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拾到:“想来是您不甚遗失,

    儿臣不敢自专,

    特来献上。”

    康熙不置可否。遗矢辫穗的那个角落偏僻得很,却有一棵老树盘踞在宫墙边,粗壮的树枝旁逸斜出。他从来没有去过,

    但是有心人借此偷偷出入烟波致爽殿,却并非不可能。

    明皇辫穗,除了他,就是太子在用了。

    但是仅凭一截穗子,

    还不好定太子的罪。康熙将信将疑之间,故意带着人夜探东宫,

    结果太子宫里的人慌乱不已支支吾吾。掀开床幔,果然空无一人;伸手一摸被褥,

    已然冰凉。

    康熙冷笑一回,自有人把太子宫中内侍拖去拷问,半晌下来竟无人知晓太子踪迹。康熙遂命胤禔:“带人去找!”

    胤禔冒险造谣,没想到竟收到这么好的效果,顿时喜得浑身发痒,拔高声音应了一声:“儿子遵命!”

    康熙被他中气十足的声音一震,再抬头望见他满脸喜色,顿时气得手抖,喝道:“回来,叫老十三去。”

    胤褆一愣,手死死扣住剑柄。窥伺帝踪的罪名可大可小,胤祥为人公平磊落,向来不搭理自己,更是隐隐对太子心存同情。康熙让他去,只怕又存了大事化小、宽纵太子之心。

    胤褆面皮紫涨,额上青筋暴起,面露愤慨之色。

    康熙见了又生一回闷气,只是暂且按下不发。

    胤祥神色凝重地从烟波致爽殿出来。康熙大半夜地把他叫去,突然命令全宫戒严,让他带五百精兵四处搜寻,如果找到太子,悄悄带回烟波致爽殿,不得有误。

    大半夜的,二哥又做了什么,何以要这样大费周折?

    胤祥回想刚才皇阿玛高深莫测的眼神,和嘱咐他“敬忠王事,安心办差”时语重心长的语气,心里隐隐觉得不详。

    今天是四月十七,本来该是圆月高悬的日子。可惜现在澄净的夜空中浮着一层薄薄的云,丝丝缕缕萦绕在月亮周围,宛若云霞映日。天空顿时昏暗起来,他回头眺望夜色中的烟波致爽殿,翘起的歇山式灰瓦顶像洪荒巨兽起伏的脊背,透着威严、神秘又危机四伏的气息。

    胤祥心中更为沉闷。他是不拘小节的直率性子,偏偏这紫禁城的波诡一浪接一浪,父子相疑,兄弟相逼,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他叹息一声,径自出来调兵遣将,忽见永寿沉着脸进来,见礼时拿眼睛把他周围的人一瞟。

    胤祥心领神会地跟他出来,行至僻静角落,方听他说:“公主说,太子爷身边的心腹太监何玉柱拿着金令把十四爷叫去了文津阁。我得去瞧瞧,请您行个方便。”

    “什么?”胤祥的脸色瞬间比夜色更阴沉。太子前脚把十四叫去文津阁,康熙后脚就让搜捕,能有什么好事?如果康熙驾临文津阁,太子恰好拉着十四说点什么大逆不道之言,岂不是又跳进黄河洗不清?

    胤祥紧紧抿唇,拳头握紧又松,松了又握,半晌才说:“情况有变,你进不去园子,我来想办法。”

    “殿下!”永寿拧紧了眉毛,错身挡住他,怕他重任在肩,落人话柄。

    “无碍,回去照看我侄儿。”胤祥故作轻松地拍拍他的肩膀,踏着朦胧的月色,大步而去。

    避暑山庄平原区有座湖心岛上。那岛三面环水,仅南面与陆地相连。文津阁是一座藏书楼,坐落在湖心岛最北边,四面白墙围护,前有玉琴轩,背靠郁郁葱葱的松树林,外围又有湖水环绕,十分隐蔽。

    胤祥带着五百精兵,灭了火把,悄然搜寻,故意装作不知太子踪迹的模样,把一众精兵分成数队。不熟悉的人都赶到北面、东面去找,自己挑了五十个心腹亲信,往湖心岛来。他命士兵从最前面的曲水荷香亭搜起,自己却趁人不备,抢先一步往文津阁来。

    他三两步翻过院墙,还来不及唤人,便见藏书楼内火光冲天,照得二楼人影绰绰。一个女子高声尖叫:“啊!着火了,着火了!”

    一阵骚乱之后,是一声清脆的巴掌着肉的声音:“噤声!你想害死孤吗?”

    正是太子的声音!胤祥悚然一惊,深更半夜,孤男寡女待在偏僻的藏书楼里意味着什么?太子需要偷偷摸摸的女人,身份自然呼之欲出。十四若掺和进去,必将承受康熙的雷霆之怒。

    他后背冷汗涔涔,忽觉耳边一阵劲风袭来,下意识俯身躲开,伸腿往后一扫,翻身将那人制住。攻守双方都下意识去捂对方的嘴,距离拉近,胤祥借着火光一瞧,顿时松了口气:“岳侍卫?”

    岳钟琪穿了一身太监的衣裳,明显小了些,勒出一身鼓鼓囊囊的肌肉。他本来就紧张,见了胤祥大喜之下,更是急得结结巴巴:“十,十三爷,奴才,十四爷……”

    “嘘!带路!”

    岳钟琪一点头,猛的蹿了出去。

    十四在文津阁后的小树林里倚着树站着,形容狼狈,犹自眺望近在咫尺的火光,见了他,先冷笑三声:“秽乱宫闱这么大的事,皇阿玛竟然还是派了你来拿他。”

    胤祥近前,却见他袍脚袖口都湿着,满是桐油的味道,顿时一惊,目光落在像个面粉袋一般倒在他脚边、神色惊恐死不瞑目的三个太监身上:“这是何玉柱?是你放的火?为什么?”

    十四冷笑一声,踢踢何玉柱的尸体:“就许他把我骗到这儿来,扣个同党的罪名吗?”

    胤祥急道:“毕竟是兄弟一场,你也不能放火烧楼啊!”

    十四摆摆手:“放心。这里四面环水,他们再不济还可以从楼上跳下来。这把火要不了他的命,但是这个太子,必须换人来做!”

    胤祥这才恍然大悟。以往太子作恶,康熙虽然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生天,但总是帮他藏着掖着,这回偷人偷到后宫,也是出动了心腹铁卫捉拿,明显有包庇的意思。

    但是这把火烧起来,远近的宫人都会赶过来救火。太子做出的丑事,可就兜不住了!

    十四这是在赌,故意把事情闹大,用御史言官、道德舆论来硬逼康熙处置太子!

    胤祥浑身一颤,咬牙上前推他:“皇阿玛已经知道了,我调开了沿途关防,你从水上走!”

    十四一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谢了。”

    趋利避害是宫廷中人刻入骨髓的天性,他的确没有想过胤祥会来找他,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说。

    夜风萧萧,火光耀耀,湖水澹澹,被阴谋笼罩的小岛上,空气却突然静谧下来。

    胤祥最后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听四哥的话。”

    十四撇撇嘴,声若蚊蝇地嗯了一声。

    等他们悄然淌水过去,互相搀扶着上岸时,对面湖心岛上,已然燃起一片灿若朝霞的火光。那片小树林模糊在滔天的火光中,再也看不清胤祥的身影。

    十四回头望了一眼,莫名一阵心慌,强撑着回了阿哥们居住的外宫。

    胤禛灭了灯笼,在黑灯瞎火的小院门口等了半夜,见了他劈头就问:“你怎么一个人?老十三呢?”

    十四遂讲了何玉柱如何盗了太子的金令,想把他骗到文津阁偏殿里锁起来,最后被他将计就计的事。

    胤禛不喜反怒,指着他的鼻子喝骂:“杀了何玉柱,你为什么不直接走?放火烧楼,危及储君,万一被查出来,这是谋逆!”

    十四梗着脖子顶回去:“他想把淫1乱后宫的名声扣到我头上,我凭什么不能反击?谋逆是死,奸1淫庶母也是死,我干嘛不拉个垫背的?”

    胤禛气得胸口起伏,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满桌茶具一抖:“一项死罪你运气好就躲过去了,两样还那么好躲吗?太子就像个扎破了的水胆一样,到处都是破绽,你不动这一下他也迟早要倒。忍一时风平浪静,何必要赌这口气?”

    “这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十四蓦地抬头看他,稚嫩的脸上满是执拗,“我今年十七,我不想等我二十七岁的时候,还要跟兄弟们束甲相争,还让额娘姐妹为我提心吊胆,更不想将来我的儿女小小年纪就要跟阴谋诡计为伍!”

    见他还有反驳之意,十四又飞快地补充道:“你要么就别争,要么就干脆点,这样拖拖拉拉、畏畏缩缩,像什么样子?额娘年纪大了,早一日定下来,早一日叫她享清福。”

    胤禛不由冷笑,正欲反驳,门口梁九功来传旨。兄弟俩飞快地换衣裳,收拾整齐了迎出去,却见他脊背佝偻,即便在八棱宫灯的火光照耀下,依旧脸色苍白,强撑笑容向两位阿哥传旨:“太子爷病了,皇上下令停用毓庆宫的一切印玺,命诸位阿哥即刻前往烟波致爽殿见驾。”

    停用太子印玺!这一天终于来了,仿佛头上一座大山挪开,饶是胤禛素来隐忍,也不禁感到一阵快意。

    十四更是长舒口气,满不在乎地说:“怎样?我就说吧,这计虽险,但是能把太子拉下马,也值了。就算出点岔子,我一个人担着,反正有你这个玉瓶在,我们这些破罐子摔一下也就摔一下。”

    胤禛却陡然沉了脸色。他做事素来求稳,最看不得十四这个游走在危险边缘、不拿性命当回事的模样,遂揪住胸前衣襟逼问:“你还知道额娘?那你可曾想过,要是我们哪个出一点岔子,便是凤袍加身,于她又有何用?”

    “我拿你们当兄弟,你可别非要拿自个儿当棋子。”胤禛说完丢下他扬长而去。

    十四浑身的气势一弱,站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揉揉皱巴巴的衣服,嘟囔两句,方才跟了上去。

    第175章

    烟波致爽殿内,

    几个侍卫服色的躬身立在阶前,

    恨不得把头低到地板上去,回道:“……那楼中藏书极多,火势蔓延很快,奴才们拼力救得太子爷毫发无伤,

    但是……”

    他一时不知怎样称呼那位娘娘才好,

    称封号吧,

    又提起皇上的丑事;称姓氏吧,又显得别扭不敬,只得支吾含糊着递上一只金钗:“我们只在火场里找到了这个,

    去的时候,里头门关着,阁中之人早就烧得不成样子了……”

    在场众人皆是心下一寒,

    那阁内只有两人,一人身死,一人毫发无伤,关门之人是谁,

    不言而喻。

    康熙卧在榻上,

    泪流满面,一拳一拳地捶着身下罗汉床:“畜生!畜生!如今就敢在宫里杀人放火,

    明日只怕要弑君了!”

    八阿哥因回禀内务府救火一事侍立在侧,闻言连忙上去劝慰几句:“儿臣觉得此事有些蹊跷,您想想,那火势蔓延得如此之快,

    多半是因为有人往上头浇油之故。岛上桐油储存在远离藏书楼的玉琴轩内,二哥素来养尊处优,他一个人如何搬的动那些重油?”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康熙蓦地坐起身。

    一时张廷玉又进来禀报太子的话:“……皇阿玛要怪我旁的事,我都是认的,唯独这纵火杀人,窥伺帝踪,我是万万不敢的。”

    康熙顿时冷笑,放火之事再议,这偷1情的,关门灭口的,半夜不睡觉在殿外偷窥的,总跑不了是他吧?畜生!只是这把火确实来得蹊跷,烧死了女主角,太子大可以谎称他深夜在岛上读书,如此便瞒过朝臣了。

    “给朕去查!是谁助纣为虐,帮着这混蛋杀人灭口?”

    自有人去点了救火的人与附近几处宅院的宫人询问,半晌,带进来一个畏畏缩缩、抖得像鹌鹑一般的侍卫:“奴,奴才恍惚听说,十三阿哥带人搜查文津阁前面的玉琴轩的时候,离开了有约莫一刻钟的功夫,不知去了哪儿。没,没多久,就见文津阁着火了。”

    “胤祥?”康熙悚然一惊,万万没有想到会有这个转折。忽又想到,自从胤祚把内宫戍卫的差事移交给胤祥之后,自己就再也不得安睡,竟然叫人在烟波致爽殿的西窗上开了个洞!

    苍天啊。想到自己每每入睡后,便有一双眼睛贴在那个小洞上向内张望,该是多么毛骨悚然!如果那儿贴的不是一只眼睛,而是黑洞洞的枪口,又该当如何呢?

    可恨内宫戍卫的人竟然毫无察觉,就连遗矢在后院的黄色穗子,居然也是领着外宫值宿的大阿哥先发现的!

    放太子无故窥探在先,帮太子放火杀人在后,这难道不是二人串通的铁证吗?

    康熙想通了这一点,顿时觉得心凉如水,历史上那些晦暗血腥的典故,一个接一个地从脑海里冒出来。隋文帝励精图治,却死于杨广的一碗毒药。以宋太祖陈桥兵、杯酒释兵权之才,不也倒在了“斧声烛影”之中?自古以来,宫禁不严,就为谋朝篡位提供了无穷的可能性。

    康熙颤抖着手指向八阿哥:“你去,去叫胤祥回来,问他,朕哪里亏待了他,为何要行这样猪狗不如之事?”

    又加命张廷玉:“拟旨,即刻将太子锁拿,关在行宫偏房,不必给他传话!让三阿哥、四阿哥、佟国维与大阿哥轮流担任行宫戍卫之职,不能再出岔子了。”

    不许传话,也就是连辩解的权利都不给太子了。

    大阿哥万万没有想到,自个儿拿一节明黄穗子随口编的故事,不仅打倒了太子,居然还收到了一石二鸟的奇效,连带着打击胤禛的势力,报了前几日费扬古一事之仇。

    大阿哥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要论被太子压得最狠的,非他这个庶长兄莫属,如今多年的郁气荡涤一空,告退出来,恰好迎面遇见胤禛十四兄弟俩联袂而来。

    胤褆狂喜之下,便要作兴起来,搭着胤禛的肩膀故作推心置腹之态:“唉,枉你辛苦教导老十三这些年,谁曾想他竟是这样的人!皇阿玛暂且没有株连的意思,不过你也得小心着些,莫要撞到他老人家的气头上去了。放心,我原不是刻薄的人,自然会保你的。”

    他这话貌似句句为胤禛着想,实则是打着康熙的幌子,连威胁带诱惑。一面警告胤禛撇清关系为要,千万别想着为太子十三求情;一面摆出一副“我既往不咎,你快磕头谢恩以后死心塌地跟我干吧”的模样。

    其洋洋得意之态,好似自个儿已然位正东宫了一般。胤禛冷冷瞧了他一眼,立刻就要出言求见康熙,却被十四拽住了袖子。

    等候召见的暖阁里,阿哥们依次而坐,十四刚才一眼就瞧见十二阿哥右侧的位置空着,胤祥并不在人群中。他心下一沉,顿生不详之感。

    九阿哥原本耸拉着脑袋坐在十阿哥旁边,见了他情不自禁地唤道:“十四弟。”

    其情态大有欣喜若狂,长舒口气的感觉。

    十四心里一跳,总觉得自己漏算了什么,不由心下惴惴,再一看九阿哥身前空着一个位置,八阿哥不见踪影。

    他心下一惊,恍然记起那引他去文津阁的太监何玉柱,跟九阿哥的贴身太监何柱儿是堂兄弟,平日里来往还算密切。

    太子忙着玩女人,哪有功夫陷害他?难不成这是八哥的一石二鸟之计?

    听了大阿哥的话,他更是肯定自己的猜想,十三哥冒险出来找他,会不会被人钻了空子?忙拽住胤禛的袖子:“情势不明。我去。”

    大阿哥见他们死不悔改,还争相求情,顿时冷笑:“晚了。皇阿玛派了八弟去问话,现如今已经歇下了。我说你们也该体贴老爷子,这么大年纪了,折腾一晚上,何苦为了个不成器的儿子再扰了皇阿玛休息呢?”

    八阿哥代为问话?这就好比让秦桧审岳飞,能问出什么好儿来?

    胤禛深悔自己来迟一步,硬着头皮上前求见,果然被梁九功挡了回来:“皇上吩咐了,这会子谁都不见。”

    倒是太监魏珠给兄弟俩使个眼色,把他们引到廊外僻静处,悄声解释了两句。十四急得一拳打在柱子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窗户纸破了个洞,他自己疑神疑鬼睡不着觉,这也能怪旁人?”

    十四又说:“事已至此。我们不能由着八哥随意回话。”犹豫片刻,又咬牙颤声道:“何玉柱这小子,每年都从九哥手里拿银子,数目我都清楚,要是他敢造谣污蔑,咱们索性把水搅浑了,谁都别想在干岸上站着。”

    “污蔑?”胤禛苦笑不已,“皇阿玛心里早有了定论,何用他污蔑?”

    旁人造谣也好,挑拨也罢。这事说到底,就是康熙打心眼儿里不信任胤祥,瓜田李下,风声鹤唳,稍有点差错就疑虑重重,脑补过多。八阿哥就是如实回话,康熙也放不过胤祥去。

    他思及此处,不由深悔自己把送人的差事派给了胤祚。要是管行宫戍卫的人是老六,那窗纸上的破洞,也就只是个洞而已。下象棋就好比用人,他素来长于此道,这回却忘了胤祥是飞天马,是翻山炮,适用于大开大合的场面,却不是能够居于阴谋重重的宫城,于方寸之间辗转腾挪,常伴君王身边的“士”。

    说话间,局势又悄然变换,魏珠灰白着一张脸前来唤他们,原本已经睡下了的康熙,不知怎的,竟然传众皇子入内室觐见。

    兄弟两人只得按捺住心中所想,随众人入内。但见刚才还神气非凡的大阿哥,垂头丧气地跪在正中央的地毯上,面皮紫涨,汗如雨下。

    康熙披着衣裳在榻上坐着,明显是刚从睡梦中惊醒,揉着太阳穴犹自冷笑不已:“戏台子搭好了,看客也都到齐了。来,我们一处听听大阿哥这出《挥泪斩马谡》。”

    这番讥讽的话刺得耳朵生疼,众人屏气凝神。大阿哥原本雄壮的身躯,更是抖了三抖,颤声道:“儿子也是为家国计,并无半点私心杂念。”

    康熙勃然大怒:“放屁!如今当着你众位弟弟的面,你敢不敢把刚才那话再说一遍?”

    众人皆是一颤,都竖起耳朵听着,好奇大阿哥到底说了什么竟然惹康熙这样生气。

    康熙冷笑着一挥手,旁边侍立的三阿哥平静地复述了一遍胤禔刚才的话:“胤礽行事狂悖不仁,他既有无视宫禁之能,又有犯上作乱之心;儿臣担心只是锁拿关押,不仅不能使他幡然醒悟,反而叫他怀恨在心,恐其丧心病狂之下,再做出对皇阿玛不利的事情。不如,不如……”

    三阿哥一咬牙,接着说了下去:“不如让儿子为您分忧,除去这个祸害就好了。”

    有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众人看向大阿哥的目光透着不加掩饰的震惊,仿佛是在看什么稀有动物一般。

    胤禛所料半点不差,八阿哥例行公事一般冷冷淡淡问完了话,半点儿没多加为难,只是反复问他“离开听琴轩那一刻钟做了什么”、“有没有放太子半夜进烟波致爽殿”。

    胤祥被那些莫须有的罪名气得又想哭又想笑,只是于政敌面前不肯露怯,后来问烦了,索性回答:“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只管回老爷子,黄天厚土在上,老十三从来没有做过不忠不孝的事情就完了。”

    康熙若信,何用辩解?若不信,辩解何用?两人皆深谙此理,刺刀见红的时候了,也不在言语上多做纠结,问完就走人。

    一众侍从先行退出,八阿哥落后一步。胤祥突然出言道:“是你派何玉柱引十四去文津阁的。”

    八阿哥脚步一顿。他素来不屑于在计谋得逞之后,跟被踩在脚底下的人多话——既败人品又增加暴露的风险。但是这回,却有一股火,从老九跟他坦白道歉起就燃到了现在。

    龙有逆鳞,胤禟就是他身上那块最柔软的鳞片,容不得旁人染指。他脚步一顿,冷冷地说:“你对老九说的那些话,下半辈子,好生反省吧。”

    第176章

    “弘晖病了?”绣瑜撂了手上的茶盅,扶额长叹,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康熙把所有皇子都叫去了烟波致爽殿,

    从湖心岛起火开始,局势一变再变。宫里谣言纷纷,

    一会儿说是烟波致爽殿进了刺客,砸破了万岁爷的窗户,

    还在湖心岛放了把火。

    一会儿又说是湖心岛起火烧伤了太子,皇上召众位阿哥侍疾;一会儿又来人传话说,下令停用太子印玺。

    太监前脚刚来传信,说这一带宫苑的戍卫交给了大阿哥,才过了不到半个时辰,

    忽然又说皇上下令,将直郡王关进了上驷院。

    如此种种,

    错综复杂,真真假假,矛盾交织。

    十三福晋年纪小,早在胤祥逾夜不归、音信全无的时候,就已经吓住了。敏珠这些年经过不少大风大浪,

    如果只是胤禛被康熙叫去问话,她尚能宽心等候;可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

    年幼的儿子再出差错,

    怎能叫她不心急如焚?

    六福晋的处境略安稳一些。可是永和宫一系一荣俱荣,

    一损俱损。覆巢之下,

    安有完卵?她赶忙安顿了弘晨,

    劝慰两位妯娌,管教约束下人,这才往云山胜地来。

    只听屏风外头京城来送信的下人回说:“大阿哥是三月中旬开始病的,起先只是肚腹不调,谁知吃了半个多月的药还不见好,竟有高热不退的迹象,谢嬷嬷赶紧让奴才来报信。”

    各种原因导致的高烧不退,是这个年代小孩子夭折的主要原因。

    四福晋不敢放声哭,怕惹晦气,只是捏着帕子啜泣。一众妯娌姐妹围着她和兆佳氏,劝着劝着,自个儿也红了眼圈。

    “好了,”绣瑜伸手把敏珠携到炕上来坐,细细抚摸着她的脊背,“你没听他说吗?是谢嬷嬷派人来传信的。你走之前,把家事委托给了谢嬷嬷,这很好。她出身内务府包衣世家,看顾生病的孩子,是人家传了多少辈的手艺。弘晖他阿玛小时候但凡有个病痛的,都是谢嬷嬷伺候,妥当得很。”

    更关键是,谢嬷嬷是胤禛的奶娘,在宫里混了二十多年,既眼明心宽又有威信,镇得住后院那些不怀好意的人。

    敏珠想通了这一层,终于收起眼泪,不好意思地坐直了身体。九儿见状,遂上去拉着她说些诗酒茶棋的闲话,好歹糊弄过去。

    绣瑜又把兆佳氏揽到身边坐着,拿了糖果点心哄她吃。瑚图玲阿跟胤祥最好,此刻只有尽哄着劝着让着她的,来来回回地说着些怎样做衣裳、怎样收拾屋子养宠物的话。又有六福晋在一旁不时插科打诨说笑话儿。

    兆佳氏到底是孩子心性,有额娘姐姐嫂嫂陪着说笑,很快就又露出活泼劲儿来。绣瑜见这姑娘毫无心机地坐在炕几前,拿小厨房烤的饼干蘸蜂蜜吃,一副全然不知前路茫茫的天真模样,心里像塞了棉花一样闷得慌。她趁众人不备,独身出来走到二层小楼上,才长长地叹出口气。

    竹月拿着披风追出来,却听她叹道:“这两个孩子,一个十九,一个才十五啊。”

    兆佳氏嫁到宫里,才半年多。这样的年纪,放在现代才是个刚上高中的孩子。即便是在古代,寻常人家里,也正该是有父母主持家务,小夫妻无忧无虑,新婚燕尔,甜甜蜜蜜的好时候。

    竹月也是瞧着十三长大的,闻言也低头落泪,颤声道:“主子。”

    “好了!”绣瑜摘了自己的帕子塞给她,嗔道,“你这丫头,倒来招惹我。”

    一句话说得竹月不好意思起来,危急时刻,阿哥爷们,福晋格格们,娘娘要操心的人那么多,她不帮着分忧,反倒矫情起来,还要主子来劝了。

    正在说话间,忽然底下小太监欣喜若狂地喊:“十四阿哥回来了!”

    绣瑜心里一松,主仆俩对视一眼,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绣瑜赶忙扶了她的手下楼去,果然见十四一身晨露,大步直入中殿。

    众人情不自禁地围了上去,拉着他开禁的雀儿一般七嘴八舌地问话。沉静的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十四被一群嫂子姐姐围着,眼前花娇柳嫩珠围玉绕,脂粉扑鼻,莺声悦耳,跟刚才烟波致爽殿内的明枪暗箭一比,恍若天地之别。

    有嬷嬷看不下去了,捏着嗓子咳嗽两声,拿眼睛示意小宫女们安放屏风,上来劝道:“福晋们站久了,且坐坐。”

    敏珠汀兰顿时脸红,两个公主是亲姐妹,兆佳氏年纪小不懂事,也就罢了。她们是万没有和长成的小叔子当面说话的道理的,却听楼上有人喝道:“放什么屏风?”

    绣瑜扶着竹月的手站在台阶上,冷笑道:“虎狼屯于阶陛,尚谈因果!大水都淹到鼻子底下了,一家子说话还要隔座山才算规矩?”

    那嬷嬷顿时臊红了脸。绣瑜往东间炕上坐了,媳妇女儿陪坐两侧,张口就问:“你哥哥们呢?”

    十四垂首回道:“皇阿玛扣下了八阿哥以上的皇子,还,还有十三哥,暂且关在青莲岛上。不过四哥叫您放心,并无大碍的……”

    康熙的原话是“青莲者,清廉也。好生清清你们的脑袋里那些犯上不敬的念头,醒醒自个儿被权势迷了的心窍吧!”

    绣瑜忙说:“老四最是妥帖不过,没有完全把握的话他绝对说不出来,既这样,你们且各自安心回去歇下吧。老六家的,好生照看你两个妯娌。”

    然而不管她们母子俩怎样春秋笔法,都无法掩饰胤祥的排行,夹在这一群年长的阿哥中,是多么刺耳。

    敏珠已经明白,胤禛不过是被康熙放的地图炮扫到一下而已。她和汀兰站起来,都下意识地把兆佳氏围在中间。

    兆佳氏只是单纯,却不蠢笨,闻言已经呆呆地站起来,咬着嘴唇行了个大礼:“十三爷纯孝侠义,一定是有小人暗害。皇阿玛是明君,早晚会查个水落石出!额娘放心,我不会拖爷们儿后腿的。”

    满场姑嫂长辈看向这个最小的弟妹,不约而同为其气势所感。

    前路茫茫,道阻且长。但是连年纪最小、面临危险最大的兆佳氏都不怕,她们还怕什么呢?

    “好孩子,胤祥有你,是他的福气。”绣瑜由衷地赞了他一句,又看向十四:“原先有你哥哥们,我总想着你还小,从没要求过什么。养兵千日,如今可得用上了。”

    十四眼前一热,顿时低下头去。他自恃才智谋略不输于人,天生不喜墨守成规,总觉得跟在哥哥们后头一味萧规曹随,死守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不去开拓新路子,那学这一身本事,又有什么趣儿?不如自己单干,兄弟们守望相助,有难时援之以手,也就是了。

    对他这种离经叛道的观点,胤祥不置可否,胤禛斥之以“歪门邪术,心思不正”,可是真到了危机临头的时候,还是他一个人回来了。

    “儿子明白,您吩咐就是了。”

    “派人去青莲岛那边打听消息,是哪一处的侍卫亲兵在看守,哪一处的奴才在伺候,上上下下衣食药饮,要打点得当。饿瘦了哪一个,我可不依。”

    众人闻言一笑,气氛稍微活络。

    “烟波致爽殿那边也要盯着,一来是为了方便求情,二来也不能叫你四哥出来就成了瞎子聋子。”

    绣瑜逐渐理顺了思路,越说越顺畅:“大阿哥、八阿哥虽然在里头,但是仍要防着他们外头的门人下属。”

    “派人快马送信给你六哥,让他想法子加快脚程,回京照看弘晖。告诉他,孩子痊愈了早日报个信儿过来,叫你四哥四嫂放心。”

    “额娘!”四福晋激动地站起来。

    绣瑜摆摆手叫她坐下,转头看见瑚图玲阿在一旁跟九儿小声说话。

    宫里风起云涌,她当然没空回去换衣裳,所以仍穿着那套簇新的大红喜服,言笑晏晏之间,只偶有为兄弟们担忧挂心之颜,并无半点怨怼愤懑之色。

    在场福晋公主们,但凡已为人妇的,都知道婚礼对一个女人的重要性,不由羞愧惋惜地低下了头。

    瑚图玲阿自从母亲发话开始,就知道她必定胸有成竹。再大的事情,只要额娘开口,必有解决之道,她就放下心来,开始跟姐姐嘀咕说话,毫无察觉地说了半晌,突然觉得周围安静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落到自己身上。

    她回以诧异的眼神,目光环视一圈,又落到自己的嫁衣上,才洒然笑道:“明儿说得好听是婚礼,说得难听不过是走个过场。额娘放心,只要是大清还在,有这礼,我是天子之女;没这礼,我照样是天子之女,一样是他们蒙古人的主子!”

    前半句绣瑜还为小女儿的体贴感动了一秒,后半句立马又原形毕露了。绣瑜揪着她的耳朵,故作凶狠:“

    谁教的你这些蛮横性子?本宫还等着添外孙呢,可不许跟你额驸说这些主子奴才的话!也不许跟额驸打架,不许当着外人的面摆弄你那些男孩子玩意儿!”

    她掰着指头一连数了七八项不许,都是以瑚图玲阿的性子几乎十成十会发生的。瑚图玲阿伏在她背上,朗声大笑。

    那笑声仿佛有种奇怪的传染力,一屋子人都情不自禁染上笑容。室内一时莺声燕语,言笑晏晏,仿佛外界的风刀霜剑都被隔绝在外。

    绣瑜被她揉搓得身上生疼,好半晌才说:“好了,还不起来。”又转头对十四笑道:“最后一样差事——你哥哥们不在,你得帮额娘把这小疯子背上花轿!”

    十四揉揉鼻子故意拿眼睛扫她:“九姐身轻如燕,我怎么就摊上这差事呢?”

    瑚图玲阿大怒,登时要下去撕他的嘴。姐弟俩闹将起来,众人也跟着乐了一回。不知不觉夜已过了三更,众人伺候绣瑜歇下,十四又送了嫂子姐姐各自回房安歇,再反身回来时天已微亮。

    瑚图玲阿本该在新房里头等着上妆。十四换了一身喜庆的衣裳回来,想睡又时辰太短,醒着又无事可做,便起身来寻她。

    岂料闺房里空无一人,反而是在云山胜地后殿的小楼上找到了她。

    瑚图玲阿独自站在楼顶,扶着柱子,远眺青莲岛的方向,可惜晨光熹微,承德避暑山庄又实在太为广阔,哪里能够望见呢?

    十四不声不响走到她身边,默默陪她站了一会儿,才听她说:“十三弟说,想看我穿礼服的样子。他怕明日婚礼,皇阿玛派他在外围巡视,就看不见了。”

    她说着侧过头去,半晌才说:“我该早点回来的。”

    十四一时无话,半晌递过一方帕子去。

    瑚图玲阿哼了一声,转头不说话了。

    十四望着烟波致爽殿的方向出了一会儿神,突然拍着她的肩膀,一本正经地说:“十二姐,你明年生个儿子吧。”

    “什,什么?”瑚图玲阿胆子虽大,毕竟还是个姑娘,被他这么直白地一说,顿时面上飞红,“混蛋,又拿我开心!”

    “我是认真的。”十四平静地抬眼跟她对视,“明年生个儿子,我一定叫他来给你送催生礼。”

    瑚图玲阿嫁于科尔沁王公,儿子就是未来的世子,这催生礼不仅为家事,更关乎大清蒙古邦交。待罪之人,是万万不能来的。这话也就是说,他要在短短一年的功夫里,让康熙开释胤祥。

    瑚图玲阿愣了一会,张嘴就想问他哪来的自信。可是她略一回想平素十四为人虽然吊儿郎当,但是从不轻易许诺的。

    四哥是用五分力就能做到的事,才会许之以诺。十四却是有五分把握的事,一旦许下,就用十分的力去做。

    如此也好,只当是个念想吧。

    第177章

    康熙四十三年七月,圣驾从承德返京。只是带去的皇子有三位都成了阶下囚。

    趁着刚一到京,

    车马仪仗乱作一团,

    鱼龙混杂之时,绣瑜打发胤祚去瞧胤祥。

    胤祚用一顿戏酒,

    两件玩物,外加从对方穿开裆裤时起干的所有丑事,

    连利诱带威胁,唬住了管宗人府的简亲王世子雅尔江阿,得以便装接近关押胤祥的小院。

    尚在门外就听他朗声笑道:“呵,你小子这八字生得好呀!大年初一你就过生,赶在多少人前头啊。这么大福气,

    怎么才干个狱吏?”

    “你这生日就不行了。五月初五,五毒月内九毒日,

    毒上加毒,能生出什么好儿来?不用算爷就知道,你肯定是个劳碌命!”

    里头众人大笑着起哄,纷纷打趣那人“难怪说不上媳妇”之类的。

    那端午出生之人似乎恼了,争辩道:“这五月初五生,

    那叫‘以毒克毒,百毒不侵’,

    原是主长寿平安的命格。像那生在清明、中元、寒衣三节的人,

    那才不好——鬼过节,

    人过生,

    这能顺利得了吗?”

    那人似乎来了劲,

    高声卖弄道:“尤其是这寒衣节,恰好在十月初一。有道是‘男不生初一,女不生十五’。盖因初一这晚月缺,本来就招不干净的东西。鬼节初一生的爷们儿,那命格简直了……”

    胤祚听到这里脸色一变,当即踹门进去。

    胤祥本来饶有兴致地问:“简直什么了?”转头见了他,忙站起来:“六哥?你怎么?快请进。”

    众人顿时伏在地上请安不迭。

    胤祚见他一身藏蓝府纱长衫,干干净净不做半点修饰,面容略有消瘦,但是精神却好,总算安心些许,只是仍面色不虞地看向出言那人。

    那狱卒猛地想起胤祥的生日恰好就是十月初一寒衣节,唬得连连扇自己嘴巴:“奴才灌了马尿胡说,六爷恕罪,十三爷恕罪。”

    胤祥站在台阶上哈哈大笑:“放屁!你们中午的酒菜都是爷赏的,你喝的是马尿,那我喝的成什么了?”

    他跟底下人打成一片,一来说笑解闷,二来可以探听消息,三来也防着有人在饭菜里动手脚。

    身陷囫囵还能有如此成算,可见心气儿还在。胤祚跟着展颜一笑:“起来吧。”

    众人赶忙做鸟兽散,兄弟俩进屋坐下。

    胤祚先说:“十四没事。十三妹妹,十五妹妹有额娘照看,也很好。你只放心,些许误会,解释清了就好了。父子之间哪有隔夜仇?十月十七四哥生辰,我们在圆明园宴请皇阿玛,一定为你说情。”

    胤祥听了却没多少喜色,反而把脸上笑容褪去几分,摆手道:“告诉额娘四哥,我好着呢,得有十几年没睡过这样的痛快觉了。”

    旁人都道他少年荣宠,却不知跟在皇帝身边时时曲意讨好,内有多疑的君父,外有一干狼兄虎弟,是何等煎熬。

    所谓圣宠,就像悬崖上的独木桥,虽然上可通天,但是走得人战战兢兢。

    如今,桥断了。虽然摔得人生疼,但是心里却安生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皇阿玛叫群臣举荐太子呢!这些日子,满朝文武像狗熊见了蜜一样围着八贝勒府转。就等着八阿哥一声令下,这些猴子猴孙,就要捧他做山大王呢。都说天上掉下块砖头,砸死三个朝廷命官,就有两个是支持八爷的!”

    胤祥说着一拳砸在桌子上:“我的事是一时的。八阿哥要是得了势,我们一辈子都翻不了身。这个当口上何必再为我招老爷子不痛快?不分轻重缓急,四哥到底在想什么?!”

    四阿哥到底在想什么?这是最近满京城百官都在猜的事情。

    官方的消息是四贝勒府的大世子病了,四爷夫妻俩急得一面延医请药,一面烧香拜佛,竟然把朝堂上公然推举太子这么大的事情,搁置不理了。

    八阿哥党众人起先怎么也不相信。说句难听的,儿子不只一个,便是死了也还能再生;可那龙椅,九州四海、天下万方,就只有这么一把,过期不候的!

    可是十天半个月拖下来,连最偏远地方的官员都已经收到了推举太子的公文,四贝勒府仍然是大门紧闭,连那门口的石狮子都长着一副油盐不进的嘴脸。

    尤其是在十四阿哥黑着脸从四贝勒府出来,在家里大发脾气。六阿哥得富察家和部分宗室支持,声势不小。大部分人这才信了,看来这嫡亲的兄弟三个,真是准备各自为营了。

    想来也是,什么血脉亲情能抵过皇位的诱惑呢?德妃输就输在三个儿子都太成气,哪有有本事的皇子甘于屈居人后的呢?

    十阿哥的母族钮钴禄家的,九阿哥的母族郭络罗家的,八福晋的娘家安郡王府的,一干人等聚在一起苦劝八阿哥:“爷,是时候出手了。马齐那厮恨不得为六爷摇旗呐喊,咱们本来就晚了一步。再不动手,那起子墙头草,只怕就要被他们拉过去了!”

    阿灵阿更是直白地说:“不管四爷怎么想,反正皇上说了,满朝文武,京官四品以上,外官二品以上,共同举荐新太子人选,皇上一唯公议是从,绝无偏私,这是发的明旨!还特意吩咐,推选结果要载入起居注。起居注是什么?就是日后的青史啊!”

    康熙多么要面子的一个人。他这一辈子文治武功都已经臻至化境,为人朴素节俭,奉上至诚至孝,御下仁慈宽和,怎么会临了临了,给自己在史书上留下个说话不算数的名声呢?

    更何况清朝入关以前,就有“八王议政”会议共商汗位继承人的先例,顺治爷不就是这样登上的皇位?这才是几十年前的事儿呢!

    所以推举太子一事必定是千真万确的。他们手里无兵,真到了康熙驾崩兵戎相见那一天,必定处于劣势;但是得人望却是他们的强项,能够通过公选投票和平上位,这是再好不过的了。

    何必因为一个四阿哥就踟蹰不前呢?众人都把急切又希冀的目光放到八阿哥身上,恨不得代他做主。

    八阿哥锁眉沉思许久,手心出汗,仍是斩钉截铁地说:“再等等!我总觉得四哥不是屈居人下的性子。一定要摸清他的打算再出手!”

    十阿哥急道:“谁不知道这个理儿?可是四哥那心眼儿比海底都深,咱们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哪能肯定呢?万一他就是拖着不表态,这么耗下去,不是便宜了三哥六哥?”

    “那些墙头草都不要紧。只看三方人马:一来,费扬古快不行了。当朝武官十有八九要回京致祭。乌雅晋安支持谁,是个关键。他不跟着四哥,我们就多了一分把握。”

    “二来,也要试一试四哥的门下下属,是不是真能沉住气?要是他们各自为政,就说明四哥真的无意储位了。”

    “三来,德妃还没出手。她帮哪个,也是个关键。”

    胤禩勾唇冷冷一笑:“以往我们都是跟六哥、十三弟这些马前卒对上,从来摸不清四哥本人的想法。这一局,我非要让他先落子不可!”

    一众外臣面面相觑,都是一样的皇子,凭什么就认定四爷是永和宫坐镇帅位的那个人?德妃更只是一个女人而已,能玩出什么把戏?况且都是亲儿子,哪个上位她都是太后,正是该三不相帮才对啊!

    宫里长大的九阿哥、十阿哥却心下略微醒悟——四哥是德妃失而复得的儿子,又是长子,是最器重不过的。

    德妃对六哥有多大影响力,他们不知道。可是十四最是个妈宝,德妃压着他给四哥低头,却是不难的。

    永和宫绝对不是一盘散沙,一定是有什么后招儿等着呢!八阿哥的忧虑并非没有道理。

    绣瑜陪着康熙在圆明园里小坐,知道了此事,只叹道:“好一个八阿哥。”

    九龙夺嫡,最大的问题在于一个乱字——先是太子一枝独秀,后有大阿哥昙花一现,如今又有三阿哥居长、六阿哥得宠,太子余威未尽,四五七都是办差多年的兄长。

    个个都有上位的可能。

    八阿哥能在皇位的诱惑中保持清醒,于重重烟雾弹中,准确认出胤禛是最大的敌人,也算不凡了。

    四福晋从胤禛吩咐她娘家的人不许妄动开始,也猜到他计划想让八阿哥去当这出头鸟。如今老八不上钩,她不由有几分着急:“额娘,这……”

    绣瑜却已经转头去逗弄怀里的弘晖:“大阿哥今天早膳用了些什么?可进得香吗?”

    弘晖仰起小脸跟她对答两句,声气虽弱,但是思维却十分清楚。

    绣瑜笑道:“等你好了,让十四叔带你们西山骑马去。”

    弘晖眼前一亮,却抱着她的脖子咬耳朵:“我想阿玛陪我去。”说着又去拽四福晋的衣裳:“额娘也去。”

    胤禛拿弘晖之病做幌子躲避朝堂是非,倒并非完全是作秀。

    他承德一行,既没能为远嫁的妹妹送行,又害了胤祥,数日软禁,千里奔波,正是煎熬之际,又险些失了嫡长子。见这孩子瘦得厉害,一时触动愁肠,倒把素日望子成龙的心减了几分,只是陪着他们母子俩,一面养病,一面听琴游园,抛开杂物,共享天伦而已。

    思及这几日闲情逸致,敏珠不由眼眶一热,觉得外头那些八爷怎样、朝政怎样的重重忧虑也无所谓了。

    绣瑜见状满意地点点头。

    八阿哥把胤禛视作最大的敌人。

    却不知,胤禛眼里的对手,从一开始就只有康熙一个人。

    第178章

    康熙穿着一身酱色缎灰鼠皮袍,外罩石青缎绣八团金龙绍慊皮褂,

    背着手信步行走在圆明园里。

    此刻的圆明园,

    还没有经过小乾子那大红大绿、不是金就是玉的魔改,更不是后世那恢弘大气的万园之园。而是小巧玲珑的格局,

    白墙素瓦,清厦旷廊,

    一方静若寒泉的小池,岸边奇石堆砌。四周遍植异草仙藤,在隆冬时节仍旧苍翠欲滴,更有一股冷冽的异香扑鼻而来,沁心怡神,

    非花香之可比。

    绣瑜总结为典型的四爷式小清新。

    畅春园如今草木凋零万籁俱寂,正是略显单调无趣之时。康熙见了此处不由眼前一亮:“古朴守拙,

    你这园子倒有几分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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