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166章

    山东泰安。

    嗒嗒的马蹄声击碎了清晨静谧的晴空,

    正红旗的士兵打开行营的侧门,伏跪在马蹄边,

    争抢着要做下马凳:“索爷请。”

    索额图抬头望了一眼层层洞开的营门,

    宫道深深,

    静谧而幽长。他不由心机如焚,竟然扬鞭催马,

    一骑飞骑直入瓮城。

    “这这这……”守门的士兵僵立在原地,面面相觑,

    半晌才有人问:“头儿,报吗?”

    参将的下巴半天合不拢,瞪向出言之人:“报你个头!”

    皇太子病了。皇帝心疼儿子,不惜千里迢迢叫索额图过来侍疾。禁宫无诏骑马虽然是杀头的罪过,

    可架不住人家是太子的嫡亲叔祖父。他们报上去,

    康熙也多半不会惩处,岂不是平白得罪人?要真杀了索额图,日后太子登基,

    他们更是小命休矣。还不如把事情按下去,当没发生过算了。

    守门士兵的想法大同小异,最后竟然叫索额图打马行至太子寝宫门前。

    胤祥一大早来给太子请安,愣愣看着这从天而降的索大人,

    下巴差点砸脚背上。

    “中堂,您这不是陷太子于不义吗?”

    索额图从京城一路狂奔而来,

    满脑子都是太子是他自己、赫舍里一族乃至整个镶黄旗老姓的希望。如今被十三阿哥一声断喝惊醒,才恍然意识到,

    哪有个做奴才的到主子门前还不下马的道理?康熙知道了,又会怎么看太子?

    索额图赶紧翻身下马,拱手道:“多谢十三阿哥,奴才感激不尽。”

    胤祥看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抓抓脑袋,总觉得不对劲。太子偶感风寒发热,病得重,却不急。皇阿玛急着南下,竟然改命四哥祭山;索额图千里南下侍疾,怎么都一副如临大敌、活像太子好不了了的模样?

    他果断转头:“走,去四哥那儿。”

    胤禛屋里同样一副山雨欲来的气息。胤祥从后院进去,抬头就见厨房屋门紧闭,烟雾弥漫,隐隐可见火光。

    他只当是失火了,踹门进去,却见煤炉子敞开着,里头烧的不是碳,竟是几个太监撕了奏折手札,将字纸一摞一摞地往炉子里扔。

    那未来得及烧的封皮上蒙着杏黄缎子,分明是毓庆宫常用的公文手札。到底是出什么事了,四哥竟要烧掉跟太子往来的信件?

    他一言不发地快步往正院来,行至书房门口,不等人通报,直接打起帘子进来。刚好见胤禛将自己常用的一方“圆明居士”的私印递给苏培盛:“找个榔头,砸了。碎片收起来,将来可以做证据。”

    胤祥跟苏培盛两人一进一出,刚好撞上。苏培盛手里盒子掉落,滚出一地的私印公章。胤祥不由厉声喝问:“到底怎么了,砸掉这些印章,你还怎么下文上书?”

    胤禛略一犹豫,就被他快步上前,一把抽走桌上的信纸。

    那纸上字迹潦草轻浮,完全不似胤禛平日所书。胤祥一眼就看到了末尾用大了一号的字体书写的十六个字:“照应额娘,扶植十四。珍重自身,勿以为念。”

    收信的人是胤祚,下方錾着鲜红的‘圆明居士’之印。这完全是一副绝笔的口吻啊!

    胤祥放下信纸,两道剑眉一拧,心下已然有了猜想:“可是跟祭山一事有关?太子在装病?”

    胤禛苦笑不已,万没想到一趟“公务旅行”搞成这样。他一面为迫近眉头的危急忧虑,一面想着自己把胤祚拖下了水,后悔莫及。

    还有十四,以往他总觉得十四少不更事,可以慢慢调教。很多事情藏着掖着没讲明白。万一他要是败了,连个翻盘重来、保全母妃兄弟的机会都没有。

    胤祥拿着信纸的手微抖,突然啪地一下把信纸拍在桌上,困兽一般背着手在屋子里转悠,半晌才在窗前站定,说:“我替你去祭山。你跟着皇阿玛南下。”

    胤禛蓦地抬眼看他:“胡说,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说着勉强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小子,皇阿玛给你看好了马尔汉家的女儿,这回回去完了婚,好生过日子。”

    自己这样表白,他竟然不肯将实情道出!胤祥心里猛地窜上一股火,哑着嗓子喝问:“我害过十四弟,也确实跟二哥走得近。你这样藏着掖着,半天不肯说一句实话,是疑心我故意套你的话吗?”

    他说着一拳打在面前的窗户上,将那玻璃击得粉碎,转头就走:“我这就去跟皇阿玛请旨,圣旨下来,你总该信了吧?”

    “站住!你敢迈出这个门以后就不要来见我!”胤禛背对着他叹道,“不是什么好事,你听了可别后悔。”

    “三个月前,明珠拿着高士奇的把柄来找额娘。高士奇做过索额图的家奴,知道他不少恶心事儿。我和老六,跟索额图有不共戴天之仇,就替高士奇还了二十万欠款。也不知这狗东西给皇阿玛告了什么状。皇阿玛表面上不声不响,实际上打骨子里往外怀疑太子,连出门都不敢把他放在京城。”

    “你当太子是真的受寒生病吗?”胤禛苦笑不已,“我也是今天才知道,他竟然是倒春寒的天气里,自个儿往自个儿身上浇凉水才病了的。”

    “你细想想,他费了这么大功夫,就为了单独留在泰安,又把索额图叫到身边,能打什么好主意?”

    胤祥脑子飞快转动:“高士奇很可能掌握了一件要命的把柄,太子急了。他千方百计想支开皇阿玛,难道是要反?”

    造反!这两个字出口,空气瞬间安静。好像风也承担不起这两个字的重量,停止了流动,早春的天气里屋子里竟然闷热异常,两人皆是汗湿了衣裳。

    胤祥一步上前,抓住哥哥的肩膀,急道:“那你更不能留下了!这种事沾上一点,一辈子都脱不掉。再严重一点,额娘也得跟着你倒霉!不行,我现在就去请旨!啊!”

    他话音未落,突然被胤禛猛地提膝撞在腹部,红着眼睛揪住衣裳,沉声道:“十三弟,敏妃的事,是你欠十四的;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是欠额娘的。你不欠我,回去倒头睡一觉,把这事忘了,好生过你的日子。”

    “站住!”他说完起身欲走,却被胤祥错身挡住,按住肩膀硬留了下来。

    胤祥眼中像有两团火熊熊燃烧。他整整衣裳,目光仿若寒芒,咄咄逼人:“如今国家看似太平盛世,实则内忧外患。朝廷里头贪腐成风,没了欠款还有亏空。外头噶尔丹死了才几年,又出来个策旺阿拉布坦!北边有罗刹国,西南有苗人土司;新疆有回部,西藏有喇嘛教。就是我们民间,还有无数反清复明的香会、数不清的‘朱三太子’。”

    “这么多敌人,可我们自己呢?二哥自己找死。大哥鲁莽少智,性情暴虐。三哥眼光短浅,还自以为是。八哥宽仁无度,优柔寡断。六哥无心大业,我和十四弟生错了时候。除了你,谁能坐这天下?”

    感觉到胤禛剧烈波动的情绪,胤祥这才松开他的肩膀,扭头说:“我是不欠你。我只是姓爱新觉罗。”他说着一把夺过那封写给胤祚的信,拿火石点了,拍拍袍子上的灰,洒然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想看女主戏份的读者抱歉了。接下来的一废太子期间,会是女主戏份最少的时候。

    大纲是这样的。在孩子们小的时候,女主作为母亲和保护者,作用是非常显著的。后期随着十四的异军突起,皇位的争夺明显确定是在四和十四之间展开之后,她的地位和作用又会有一次巨大飞涨。

    但是在一废太子期间,皇帝不信任任何女人,儿子尚未脱颖而出。局势是不在她掌控范围之内的。

    第167章

    八阿哥亲自带路引了二人出来,

    及至门厅,却不令备马压轿,

    而是命侍从远远跟在后头,

    闲庭信步往山上来。

    十四这才想起,

    康熙赐给阿哥们的庄子相差不远。半月之前,府内得力的奴才提议让他在左家庄宴请晋安。十四明白自己上当,

    却只得敛去眸中怒火,忍气吞声跟在八阿哥身后。

    “……去年我随驾经过固北口,

    却见那里纪律松散、武备废弛。战马的数量对不上,兵器也多有朽烂的。皇阿玛仁慈,只是命更换了一批马匹兵器,又补上缺额的兵丁。可是我瞧着多有不足。”

    八阿哥负手而行,

    嘴角噙着微笑看向晋安:“打仗,

    战马、器械固然重要,但是更要紧的是纪律,是‘不破楼兰终不还’的气势,

    是不怕苦不怕死的狠劲儿。昭莫多之战才过去短短三年,固北口已然是一副兵嬉将游、纪律松弛的模样,若是三十年又该当如何?”

    晋安心头一震,蓦地抬眼打量这位年轻的贝勒爷。却听他缓缓地说:“欲为兵事,

    先治人心。可我也知道你们的难处——粮饷不足,士兵空着肚子怎能尽忠尽职呢?其实户部哪里就真缺钱了?不过有人以为噶尔丹死了,

    西北从此太平无事,所以生了鸟尽弓藏之心罢了。哎,

    糊涂啊!”

    他前半句话说的是真知灼见,后半句话却把克扣粮饷的锅,扣到胤禛掌管的户部头上。十四不由暗自磨牙,面上仍是笑盈盈的。晋安淡淡笑道:“多谢八爷体恤。可京官也好,我们边将也罢,都是为皇上尽忠。朝廷这几年花银子整修水利、漕运工程,为的也是我们的将士在战时能有粮可吃,有衣可穿。”

    “将军微言大义,小王佩服。”八阿哥叹道,“若是人人能有这份见识,朝堂上也不会有这么多相互攻讦之事。”这样的人却难以为我所用,他不由拿眼睛一扫十四,却见小阿哥一脸与有荣焉的模样,紧紧地傍在晋安身边。

    八阿哥晒然一笑。眼见别院的飞檐院墙已然遥遥在望,四周突然朔风阵阵,草浪翻滚。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坚定而又缓慢地逼过来。十四带出来的随从忙给两个主子递上雨具。八阿哥却笑道:“何必多此一举?今年这场春雨迟了许久,终究是要来了。”因此只拣一身墨色镶金边的披风穿了,快步往别院而来。

    别院正门大开,宽阔地厅堂前,张明德一身灰色道袍,头戴雷阳巾,臂弯里挽着浮尘,鹤发童颜,长眉低垂,颇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他静立在法坛之前,眉心微蹙,一副凝神静思的模样。

    四周游廊上设席,围满了王公勋贵、忠臣贵戚。贵人们拿着金核桃怀表,暗自交头接耳:“说好的一刻钟呢?这得有两刻了,别是拿这假把式哄咱们吧?”

    正说着,忽见天上乌云滚滚,顷刻间便覆压过头顶四方的天,密密地掩去了天光。众人不由骇然变色:“真要下雨了!”

    恰逢八阿哥大步进来,抬眼便见张明德施法,皱眉喝道:“是谁的主意?”

    众人皆满脸堆笑地拦上去,堵在门口。九阿哥劝道:“八哥,道长在施法求雨,真要成了!”

    八阿哥挥袖喝道:“糊涂!子不语怪力乱神,还不快拿了这妖道!”

    然而他话音刚落,半边粉红的天空突然一亮,紧接着便是一道惊雷劈下,直直地打在别院门口他刚刚步经的一棵老树之上。只听“轰”的一声,烟雾腾起,树身顷刻间一分为二,在火光中向后倾斜,最终轰然倒地。

    “这这这……”一众王公目瞪口呆。大雨倾盆而下,顺承郡王吞了口唾沫,道出众人心声:“您要稍走慢一点儿,岂非……”

    “王爷此言差矣。”张明德一甩浮尘,缓步下坛。一众宗亲贵戚竟然不由自主倒退一步,摩西分红海一般,给他让出条道来。

    张明德嘴角勾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这雷雨本该在一刻钟以前便至,推迟至此,原是八爷不在。天命所归,岂能以天雷妨之?”

    众人神情一凝,或是点头不语,或是暗自打量八阿哥,或是窃窃私语,只是目光中都多了几分慎重。

    眼见众人团团把张明德围住,问子嗣的,问前程的,问寿数的,乱哄哄闹麻麻比乡里庙会还热闹。

    晋安捡了个僻静的地方坐下,终于忍不住低声问:“八阿哥人中龙凤,竟然也会相信这样的把戏?”

    十四勾唇一笑,不紧不慢地拿盖子拨弄着杯中茶叶,讥讽道:“陈胜和吴广起义之前,还知道要拿纸条写个‘大楚兴,陈胜王’,塞到鱼肚子里去骗人说是‘天命’呢!八哥此人,有谋略格局,却用来排除异己;有手段智谋,却用来收拢人心。有治国安邦之心,可惜一味贪恋权势,把自己当那观音菩萨似的,什么脏的臭的人只要念一句八爷保佑,他都乐意护着。”

    晋安不由皱眉:“那您还……”

    十四笑容微敛,呷了一口茶,只说:“八哥为人也非一无是处。青蝇之飞,不过数丈;附之骥尾,可至千里。四哥不也跟了太子十年?我这才到哪儿呢?”

    晋安皱眉看他,仿佛看到了一棵被压弯了主干,却仍旧倔强生长的小树。

    他们有心躲清净,却架不住亲朋故旧实在太多。

    鹏春的五儿子齐武喝多了酒,听说晋安回来,兴兴头上来揽着他的肩膀,唾沫横飞地说:“这道长神了!他去年说顺承郡王爷气运不佳,恐妨害子嗣。王爷没当回事,结果他娘的,三个月里没了两个嫡子,悔之莫及啊。听说我那小侄女儿身子骨儿也不算好?你也该求他看看子嗣!”

    他喝醉了酒的人,嗓门儿大得很。这个年头无子可不是什么好名声,周遭的人都投以好奇的目光。十四心下不耐,不过碍于晋安一向善待妻族,不好发作。

    旁人却没有了这样的顾及。当即就听有人放肆大笑:“三十好几的爷们,房里连个格格都没有。道长可不治这个,依我看他该去秦树儿胡同里头看看大夫才是!哈哈哈!”

    秦树儿胡同是京城近年来有名的烟花巷,烟花巷里的大夫是治什么的自然不言而喻。

    众人皆是忍笑私语。晋安站起身来,冷冷地扫视西面一席上喝得酩酊大醉的佟佳氏鄂伦岱。八爷府的管事尴尬地躬身上前:“佟爷,您喝多了,歇歇吧。”

    “哈哈,怎么?被我说出实话了?”鄂伦岱挣开他的手,一手扶着柱子,一手单手叉腰,眯着一双三角眼打量晋安,“啧啧,听说彭春嫁出去的姑奶奶个个儿女绕膝,好像只有二格格命短福薄。嗝,哈哈,这怪得了谁呢?”

    此话一出,十四顿时暗叫不好。果然,晋安提拳上去,踹开两个阻拦的人,揪住他的肩膀就往那杯盏菜肴中按。鄂伦岱喝多了酒的人,哪里是他的对手,不多时便滚得满头满身的酱汁,哭爹喊娘,狼狈不堪。

    上至亲王宗室,下至鄂伦岱的狐朋狗友都是富贵温柔乡里长大的白面公子,都被他这样一副欲啖其肉的模样骇住,连句话都不敢多说。

    最后晋安把软得像个破麻袋的鄂伦岱往地上一扔,追虹出鞘,众人大惊:“手下留情!”结果寒芒一闪,衣帛破碎的声音传来,鄂伦岱下意识一滚,却露出了雪白的屁股蛋。

    众人哄堂大笑,又有人拍手叫道:“好剑法!”

    晋安一甩辫子,执剑扬长而去。他骑在马上,头也不回地冲十四说:“上马。”

    八阿哥知道后追出来挽留:“将军,得罪了,留下来吃杯水酒吧。”又看向旁边的十四,沉声喊道:“十四弟。”

    仅仅一个称呼,没有任何其他的指令,却有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

    九阿哥也跟着喊:“老十四,你总得留下给八哥捧个场吧?”

    十四一愣,动作顿时迟缓。晋安瞥了他一眼,冲八阿哥一拱手:“多谢款待。”便打马而去。

    身后八阿哥的目光犹如芒刺在背,十四一咬牙,仍是爬上马背,跟了出去。

    他先前颇为自己的骑术沾沾自喜了一番,如今晋安带着他一路冒雨疾驰,浑身被雨打湿,衣服冷得像冰块一样贴在身上,腿间磨破了皮,每一次颠簸都像受刑一样。如此疾行数个时辰,他早已双股战战,胳膊酸痛,差点抓不住缰绳。晋安仍是速度丝毫不减,十四咬牙跟着,最后停下的时候,几乎勒不住马。

    晋安回头抱了他下马,抬头望去,木栏、箭楼、铁锁门,披甲士兵层层巡逻,门楹上黑漆金匾写着“西山大营”四字。却不入营门,而是往军官及其家眷居住的营区而去。

    十四多次跟着康熙来西山牧场射猎,却从没进到军营里头,不由新鲜又困惑。

    西山提督岳升龙回到自家院子里,听说有客来访,满腹狐疑地迎至中堂,一看就乐了,双方大笑着拱手见礼。

    岳升龙一拳擂在他胸口,笑问:“你来还我的桌子了?”

    那年岳升龙在山东任职,遇到康熙微服出巡,晋安闯营求救,一急之下竟然劈了他的桌子。两人不打不相识,又勾出当年同征准噶尔之谊,最后竟然几成莫逆。

    晋安饶有兴趣地问:“听说十四爷举荐你到关外练兵,那你可见过十四爷?”

    岳升龙爽朗笑道:“我又不上朝,哪有那么容易见到贵人们?这位爷才十五,毛都没长齐的小孩,我见他做什么?”

    十四表情狰狞了一瞬,暗自磨牙。晋安抚膝大笑,拉过他介绍:“这是我母家的侄儿,我们回京路过这里,叨扰你一晚上。桌子没有,倒要敲诈你一桌子酒菜,要上好的玉泉酿,没有二十年我不喝!”

    十四诧异了一路晋安带他来军营做什么,满以为会得到答案,没想到他真的只是和岳升龙喝了一晚上的酒,吹牛谈天勾肩搭背又笑又闹。

    十四骑了大半天马,又被灌了几杯酒,迷迷糊糊就要睡过去,突然感到脚背一热,却是朱五空打了热水过来给他揉脚:“爷,冻了大半日。这药包里加了生姜,揉揉脚浑身暖和。”

    十四点点头,闭目养神,半晌突然问:“舅舅那边送了吗?”

    “这……”

    “马上送去。不,我亲自去。”十四胡乱擦了脚,蹬上鞋子,就往旁边的客房来,却见书房里灯火通明。

    两个人都醉得七七八八,岳升龙粗豪的声音带了几分无奈:“……以往克扣粮晌也就罢了,如今一个大爷,一个八爷,手里捧着大把的银子想跟我们说话,反倒愁得我觉都睡不着。唉,带这天子脚下的几万人,难啊!我还盼着兄弟你,给我指条明路呢。”

    康熙朝辖制武将,将其麾下副将、参领等二级军官频繁互调,以防尾大不掉。晋安人在黑龙江,其实以往的部将下属多有在京城周围任职的。十四悚然一惊,终于明白为何八阿哥千方百计要拖舅舅过去坐坐。他下意识就想凑过去听,却在墙角处被一个人影扑上来,猛地捂住了嘴:“嘘!你是谁?”

    两个半大小子面面相觑,十四见那人不过十二三岁模样,虎头虎脑憨态可掬,穿着白绸褂子、散着裤腿、头发乱糟糟的,一副家常打扮。那人似乎也发现他年纪不大,不可能是刺客什么的,松了手笑道:“这是我家,你是乌雅大人带来的?”

    十四尚来不及回答,又听里头晋安说:“……八旗子弟人才济济,要不是长姐入宫为妃,也轮不到我开衙建府、为宰一方。准噶尔我也打过,毛子我也杀过,二十年位极人臣,一展所长,就算最后真是大爷八爷坐了金銮殿,我也没什么遗憾的。唯独董鄂氏给我留下一个女儿,如今年方五岁。明人不说暗话,大哥,我想以长女作配你家钟琪。”

    十四猛地瞪大了眼睛,整个八旗上层人家莫不以姑奶奶入宫为荣。万没想到,他们兄弟竟拖累得舅舅早早为女儿觅婿。

    岳升龙亦是惶恐不已:“可是……我们家原是汉人啊,况且这岁数也差得远着呢。”

    晋安笑道:“英雄莫问出身。况且你是岳飞二十世孙,你家先祖抗金救国的时候,我们的祖先还在黑山白水之间打猎为生呢!至于年纪嘛,丑话放在前头,要是我那会儿不在了也就罢了,只要我活着一日,他就必须等着我家蓁蓁。敢纳妾?哼哼。”

    十四眼眶一热,揉揉鼻子,忍下喉间酸涩的感觉,突然见对面顶着一头乱毛傻小子也一脸呆愣。十四眯起眼睛,抄着手打量他:“你不会就是那个劳什子钟琪吧?”

    岳钟琪吸吸鼻子,愣愣地说:“我,我是啊。”

    十四看他的眼神瞬间透着嫌弃,笑容逐渐狰狞。

    晋安一夜未眠,第二天清晨起来叩响十四的房门,半天没有响动,他只当小孩子睡懒觉,沉了脸色正要踹门,却见小阿哥精神奕奕地背着手信步回来,活像一只昂首阔步的斗鸡。

    他上前整整十四歪掉的发辫:“哪儿去了?”

    十四背起手,淡然一笑:“遇到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爷教训教训他。”

    晋安见他没有吃亏,便也一笑了之。

    岳宅建在半山腰上,从外书房的窗口望下去,铁青色的大地苍茫无垠,寂静的山林像沉眠的巨兽静静起伏。远望去不过两个巴掌大的营区里,早起的士兵像工蚁一般密密麻麻地从营帐里钻出来,汇聚成一股灰色的潮流涌向武场。战马的嘶吼在山谷里潆洄曲折,仿佛悠远飘渺的乐声。

    十四被这场面震住,饶有兴致地看了好一会,突然双手拢成喇叭状,冲着山谷里喊了两嗓子。高山深谷绵延千里,红日薄发光耀万方,晨风荡尽胸中积郁。

    晋安绕着屋子转了几圈,突发奇想,拉下主屋墙上蒙着的白布。十四回头,猛地愣住,那竟然是一整幅描绘细致的疆域图,纵横三丈,西起葱岭,东至库页岛,北临柏海尔湖(今贝加尔湖),南接琉球群岛,山川河流宛然在目。

    东升的旭日越过窗口,给这疆域图蒙上一层微微的红光,既显出这万里江山之多娇,又生出些一寸山河一寸血的感慨。

    十四一时看得如痴如醉,突然听晋安说:“柏海尔湖名为大清领土,实则早已被俄罗斯国所侵占,从乌里雅苏台到尼布楚再到库页岛,快马要跑九天九夜的土地上,沙皇的势力深入骨髓。八阿哥是人杰,却不是雄主,光靠政治手段和阴谋权术,是打不退俄罗斯人的。”

    十四一时默然无声。

    晋安又说:“我知道您跟他走得近,是有自己的考量。可是久居鲍鱼之肆,难免会沾染上一些不好的习气。这也是娘娘的意思,她希望您能走阳光道,别走那些阴僻小径。”

    “存大志,而舍小怨。”

    第168章

    龙涎香静静燃烧,

    康熙仰面躺在野外小驿简陋的炕床上,梳头刘太监跪在脚踏上,

    蘸了薄荷脑油轻轻地替皇帝按压太阳穴。

    胤禛拿着简折进来,

    静静地侍立在屋角。康熙蓦地坐起身来:“有消息了?”

    “回皇阿玛,

    泰安行宫确实已经戒严三天,但是目前山东本省的绿营驻兵尚且没有收到任何调令,

    旗兵接到的命令是原地待命。”

    康熙挥退伺候的宫人,赤脚下炕一把夺过信纸,

    双手颤抖:“这个逆子!他到底要做什么?”

    圣驾刚离开山东不久,就接到小道消息说太子遇刺,随即以抓捕刺客为名,宣布行宫戒严。康熙立刻嗅出不对,

    太子若果真受害,

    理应第一时间通过官方渠道,向他这个皇父上书,道明实情,

    这样不声不响地把行宫封了,是要做什么?

    康熙即刻疑心他要反,当即命令銮驾仪仗按原来的路线继续行进,自己却带着几个心腹秘密折返山东。可是都三天过去了,

    山东的兵马仍旧没有丝毫动静。不动一兵一卒,这造的是哪门子的反?

    康熙百思不解,

    不由又怀疑自己冤枉了太子。万一胤礽这孩子是真的遇刺,伤势严重,

    以至于不能主事怎么办?他又惧又悔之下,不顾自己偶然风寒,抱病行进了三日,胤禛好劝歹劝,终于换得他在泰安不远处的一个小镇里暂居一日。

    劝了皇帝,胤禛自己却是心急如焚,他没有康熙看太子那三尺厚的慈父滤镜,自然知道太子这回必反无疑。一旦他决定动手,十三留在泰安,要么选择跟他同流合污,要么就面临生命危险。

    依现在的局势看来,不管哪条都是死路啊!

    可是皇帝打死不信太子会反,更别说杀弟了。胤禛只得苦苦哀求:“皇阿玛,行宫内局势不明,您万万不能随意接近,不如让儿子先行一步为您探路。”

    如果胤祥被迫一同行事,他先领兵进了行宫,还有个抹掉证据的机会。

    康熙沉吟半天,飞快地拨弄着手上的念珠,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不必了,朕就不信,他敢弑父!”

    胤禛见要强一辈子、不信神佛的皇阿玛,竟然拿着简报口里暗自念佛,在冰凉的地板上站了半天都没意识到自己忘了穿鞋。他心里一时又痛又寒。痛的是年逾五旬的老父,被他们这些不孝子孙逼到这个地步;寒的是,太子不管是反了,还是病了,都是占据了康熙全部注意力的那个人。

    他可曾想过,十三弟什么也没做错,现在却生死未卜?胤禛看着父皇爬上皱纹的面孔,不可抑制地想道。

    “阿嚏!”被念叨的胤祥大大地打了个喷嚏。

    他混不在意地揉揉鼻子。索额图却因为站得太近,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他抹了一把脸,仍是忍怒道:“十三爷,别再执迷不悟了。这么多兄弟里,太子爷对您怎么样,您可是看在眼里的。金令交出来吧。”

    康熙御驾刚离开山东,太子立刻宣布自己遇刺,以抓捕刺客为名,宣布行宫戒严。胤祥祭山回来,相当于就成了笼中之鸟。

    因为他代天祭山,手里拿了康熙亲授的一枚“如朕亲临”的金令。太子想要调兵,这无疑是最方便的途径。岂料这枚至关重要的金令竟然在祭天仪式完成之后就不翼而飞。索额图这才纡尊降贵,缠了他数日。

    胤祥仍是装糊涂:“中堂,金令是我弄丢的,日后皇阿玛回来,我会亲自向他老人家请罪,就不劳您老操心了。”

    索额图咄咄逼人:“可是皇上不在,太子主管行营。这么重要的东西,您就不该对太子有所交代吗?”

    胤祥突然掀翻了手边茶盅,立在炕上,居高临下俯视他:“你奉旨了还是奉诏了?谁给你的权利代表皇太子?”

    索额图面皮抽搐不已。原本他们的计划是,留下年长老成的四阿哥。对方从,则多个人分担风险;不从则杀之,也少个竞争对手。与此同时派出死士暗杀康熙,以金令调集兵马,一旦康熙去世,就在灵前拥护太子登基。

    没想到留下来的是无足轻重的十三阿哥。这下太子作茧自缚,拿不到金令,就控制不了山东的形势;派出死士,又怕万一康熙驾崩,叫近在咫尺的四阿哥捡了便宜。

    事情就这样拖延下来,行宫不明不白地戒严了几天,却没了下文。

    索额图费了不知多少口舌才说服皇太子。原以为赌上全家性命,拼一个富贵前程,成则万古流芳,败了也心甘情愿,没想到最后落得这样一个进退不得的地步。他几度想对胤祥动刑,太子犹豫畏缩;想派出死士,先杀了康熙再说,太子又连呼不敢。

    “哈哈哈,”胤祥贴近索额图耳边轻声笑道,“造反,能造成你们这个模样,纵观史册,也是真他妈的闻所未闻!”

    “混账!”索额图面皮剧烈抖动,目眦欲裂,气急之下竟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一巴掌。

    胤祥伸手抹去嘴角的血迹,扬声高喊:“胤礽!纵容奴才欺压兄弟,你到底是爱新觉罗家的太子,还是他索额图家的太子?你出来!”

    索额图更是气得扬言要杀他,周围侍卫拔剑将他们团团围住,却无一人敢动手——便是当年的英亲王阿济格夺爵圈禁,也没人敢杀皇亲啊!

    秦王破阵图画屏背后人影一闪,太子垂了头慢慢地跺出来。几日不见,他暴瘦一大圈,杏黄色的袍子穿在身上,竟然有几分空荡荡的,脸庞瘦削惨白,眼底布满血丝,几近鬼魅。他神色冷漠到了呆滞的程度,见胤祥肿着半边脸,仍是恭敬地向他打千儿行礼,眼中方才泛起一丝活色。胤礽挥退众人,张口就说:“老十三,你帮帮我吧。我要活不成了。”

    胤祥见他一副死不悔改的样子,顿时气急败坏地顶回去:“帮你?帮你弑君杀父吗?”

    “我不想的!我也不想的!实在是高士奇!高士奇那个狗奴才,也不知收了老大他们什么好处。竟然,竟然……”太子近乎神经质地疯狂大喊。

    胤祥突然想到四哥也提过这事,心里猛然一跳,抓住他的肩膀问:“他说了什么?或者你做了什么,才会被他拿住把柄?皇阿玛那么相信你,有什么解不开的结,非要闹到这步这步田地?”

    太子拉着他的衣袖,颓然闭眼长叹:“那天我在索额图家里喝醉了,说了一句‘古今天下,哪有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啊’。”

    胤祥难以置信地退后两步,跌坐在地。

    他嫌自己太子当太久,也就是嫌康熙帝位坐太久了。可是自古以来皇帝都是终身职业,他这话也就等于嫌康熙活太长了,盼着父皇快点死掉。

    这不忠不孝的弥天大罪,已经被高士奇捅到了皇阿玛跟前,可怎么洗?难怪太子毫无准备就要举兵造反。

    胤祥急中生智:“为今之计,只有你即刻绑了索额图,立马南下,向皇阿玛负荆请罪!”

    “胡说!他是三朝元老,我额娘的亲叔父呀!”太子状若癫狂,手指甲深深地嵌入胤祥胳膊里,拔高了声音喊,“你把金令交出来!我不会害皇阿玛的,他老人家操劳了一辈子,退居畅春园安度晚年难道不好吗?我会善待太妃们,追封你亲额娘做贵妃……”

    他话说到一半,宫殿的门却被人大力撞开,全副武装的士兵分两队进来,将他们团团围在中间。逆光而来的两个身影逐渐清晰,太子顿时面如死灰,胤祥却是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喊:“四哥……”

    胤禛一身戎装,佩剑而来,听到这声喊才算活过来,突然又见他脸上肿起的巴掌印,不由勃然大怒,一把扯了他过来,居高临下地俯视太子,活像在看一个死人,半晌才退后一步道:“张大人,您问话吧,我们告退。”

    张廷玉微微点头,侧身摆出送行的姿态。

    “慢着!”同行的安郡王世子华屺却突然站出来,摸着鼻子讪笑道,“四贝勒,您看,十三爷是不是该留一下?”

    华屺是安亲王岳乐的孙子,八福晋郭络罗氏的嫡亲堂兄。

    胤祥提心吊胆了好几天,好容易松懈一会儿,却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还有嫌疑。他不由气笑了:“四哥,你先走。让他审我,看他能问出什么来!”

    胤禛冷笑一声,指着胤祥脸上的掌印反问:“你是瞎了眼吗?张大人奉旨询问太子爷,你又是仗了谁的势,敢审问皇子?”

    华屺碰了一鼻子灰,讪笑着连说不敢,目送着二人走了。

    胤祥跟在他后头走了两步,突然落下两行泪来,红着眼睛笑叹:“没想到索额图打我一巴掌,反倒帮了大忙了。”

    “别哭!”胤禛回头塞了张绢子给他,顺便深深地看了一眼行宫华源阁黑黝黝的大门,这才牵着弟弟走了。

    太子有造反的主观意愿,却因为胆小怕事,连第一步都不敢迈出去,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康熙不知作何感想,总之他连续好几天闭门不见人。胤祥在门外给皇父磕了个头,却始终没有见到康熙的面。他经此一劫,又想到回京之后必然面临的狼兄虎弟之争,不由心下茫然,活像小了几岁似的,每天亦步亦趋地跟着哥哥。

    以至于胤禛每次回头,都对上一双亮闪闪的眼睛,或是见他趴在桌上无聊地摆弄茶杯玩。有时候竟让胤禛产生一种“我是不是把儿子或者狗带出来了”的错觉。

    索额图被捕下狱,太子却只是被拘在华源阁不得外出。皇帝还没有决定好到底要怎么处理这个心爱的儿子,他们这些“其他儿子”,也只能陪着装孙子——不敢外出,也不敢见外人。

    胤禛因而得了好几天的空,用作安慰弟弟,也仅限于猫在皇帝看不到的角落里吃点好吃的。

    这点虚幻的快乐只持续了短短七天,康熙寝宫紧闭的大门终于开了,皇子大臣被召集起来议事,准备銮驾。老皇帝要离开山东这个伤心地,回紫禁城疗伤了。

    然而首当其冲的问题就是,太子该怎么带回去?是如同来时一样,用风光无限的皇太子銮驾;还是如索额图一般,视作阶下囚?

    第169章

    苏杭的官员、富商斥巨资造好了美轮美奂的行宫别院。福建新建的水师整装待发,

    跃跃欲试等着接受皇帝的检阅。两江总督前天还在过问进献“万民伞”和各种祥瑞的事办得怎么样了。

    岂料圣驾只走到山东,却突如其来地下道圣旨,

    宣布打道回府。

    官方的原因是皇太子略染小疾,

    皇帝心疼儿子,

    带他回家养病去了。

    这样的解释只能糊弄住一干消息不灵便的微末小吏,却瞒不过京城里那些心比比干多一窍的人精们——索额图被抓起来了,

    光这个消息就够大阿哥、八阿哥一众人额手称庆的了。

    八阿哥更是接到安郡王世子华屺的来信:“……奴才与四爷、张廷玉奉旨带兵包围行宫,行至皇太子的居处华源阁门外,

    恰好听太子向十三爷说‘我追封你亲额娘做贵妃’。”

    他更是激动得眼中异彩连连,暗自在心中叫好。

    这话虽然是断章取义,却刚好卡在了最引人遐思的地方——到底是胤祥没答应跟太子共同起兵,太子百般拉拢;还是他答应了,

    太子兴奋之下许以报酬?

    这中间可以做手脚的地方多了去了。莫非张明德真是有些神通的?他说自己天命所归,

    几天功夫就传来这样的好消息,一连扳倒两方政敌。

    九阿哥兴奋地说:“可算逮到老十三的把柄了,八哥,

    我这就联络御史台的人,参他个大不敬之罪,最好能把四哥也拖下水。”

    “慢着。把这事告诉老十四知道。”

    九阿哥一愣:“八哥?”

    八阿哥负手而立,嘴角噙着自信的笑容:“攘外必先安内。十三弟造反都不忘为敏妃谋一份体面,

    这样的母子情深。我们也该帮他鼓掌喝彩,叫十四知道知道。”

    “姐姐是在跟本宫开玩笑吧?”

    绣瑜看着惠妃身后含羞带怯的女孩,

    缓缓笑道:“惠姐姐有所不知,我那弟弟是个傻的。他跟前头福晋伉俪情深,

    董鄂氏故去尚不满两年,下回选秀的时候再说吧。”

    惠妃带来的大福晋娘家的小姑娘伊尔根觉罗氏,今年已经十六了,哪里还有下回选秀?她这话就是相当于婉拒了。

    岂料惠妃却端坐在炕上,不以为然地笑笑,大刺刺地说:“妹妹说笑了。什么妻去守三年,那是汉人的说法。咱们满人哪有爷们儿房里没人的道理?长嫂如母,乌雅太太不在了,这事儿当然该由你做主。成不成,给个准话儿,何苦这样搪塞姐姐我?”

    绣瑜无语地端茶送客,看着惠妃走的时候脸上明晃晃地写着不识抬举四个字,暗自纳罕:“现在这个局面,她凭什么觉得我会把兵权分给大阿哥?”

    晚上胤祚进来,知道这事笑道:“额娘不知,还有比这更可笑的呢!太子坏了事,大哥这几天走路都带风。今天当着兄弟们的面,拉着我说些什么‘我既往不咎’、‘你良禽择木’之类的话,活像自个儿已经位正东宫了似的!”

    绣瑜听得一笑。竹月也趁机说:“娘娘这些天为十三阿哥担心,还不知道惠主子给了荣主子好大没脸,还想悄悄把仁孝皇后生忌的祭礼从十八桌减到十六桌,只可惜被贵妃驳了回去。”

    荣妃、元后,这都是惠妃忍了多年的老冤家。如今大阿哥眼见得势,惠妃也跟着抖起来,不准备再忍了。绣瑜不禁摇头叹道说:“跟死人计较两桌祭祀的东西,真真是小人得志,见风使尽舵。”

    见她恼了,胤祚笑着缠上来拽她的袖子:“宝相花的花样太俗气了,前儿的夏裳,儿子想要上回您改良的那个缠枝莲的。”

    “你说迟了一日。今年你四哥不在,轮到你头一个做衣裳,已经绣上了。”

    “四哥跟我身量仿佛,那件留着给他吧。”胤祚趁机挨上来,调笑说,“他有那么多福晋格格给做衣裳,不像我,就喜欢穿您做的。”

    “花言巧语,说得像你屋里没人似的!”绣瑜把儿子打趣一番,整整他滚皱的衣裳,复摸摸他的头叹道,“你十三弟留在泰安那几天,只怕吃了不少苦……”

    胤祚笑道:“十四弟就是他的一味灵药,包治百病,还提神醒脑延年益寿。您若心疼他,只管压着老十四说两句好话,保管比那太上老君的仙丹还叫他受用。”

    “哪有那么容易?”绣瑜哭笑不得。

    这就是儿子太多的为难之处了。对她来说,六个儿女个个都是最亲的,胤祥这回可以说是救了胤镇的命。想到历史上似是而非的十年圈禁之说,她担忧之余,亦觉得这个孩子可疼,恨不得倾尽所有补偿他才好。

    可是这事却跟十四无关,她压着小儿子去给大儿子还人情,长此以往,肯定叫他们心中生隙。

    她一锤定音地说:“这是你四哥的事,叫他们自个儿掰扯去!”反正历史上没有德妃插手,四十三也好得像一个人似的。

    她话音刚落,却听门外宫女喊:“十四阿哥,您……”绣瑜一惊,抬头朝门口望去,却见十四小炮仗似的冲进来,跪在她跟前,将头埋在她腿上。

    “又怎么了?这么大了还哭鼻子啊?”绣瑜笑着摆摆手,叫胤祚出去。

    “儿子没事。”十四深吸一口气,平复慌乱的心绪。从九阿哥府上出来,他已经漫无目的地在御花园闲逛了一个多时辰,压抑了数年的矛盾情绪天雷勾地火一般爆发出来。

    一面是打不断的兄弟情分;一面又暗自心寒——连太子都知道敏妃是十三哥最亲的人。

    一面明知八阿哥不安好心,一面又不禁怀疑万一胤祥真是贪这从龙之功,秘密跟随太子起事怎么办?四哥这个人一向防外不防内,会不会也被他骗了?

    一时又想四哥待十三一向比待自己亲厚,要是自己说了他却不信,岂非自讨没趣?一时又想八阿哥权势滔天,还不知他要怎么报复呢。

    种种焦虑忧思,像个茧子将他牢牢包裹其中,直到此刻方才喘了一口气——至亲兄弟之间或许仍有利益冲突,但是母子总归是最单纯的。

    额娘总归是想一碗水端平,不会轻易偏心哪个儿子。自己做不了决断的事,干脆交到她手上,总不会吃亏就是了。

    康熙回京那一天,大阿哥、三阿哥带着一众弟弟迎到了城门口。大阿哥殷勤地上前,亲自给康熙扶撵。然而让他失望的是,康熙对此没有任何特别的表示,只把负责监国的三阿哥、六阿哥鼓励几句就起身回宫,径直去了奉先殿。

    “古今天下,哪有当了三十多年的皇太子”,这样悖逆的话从最心爱的儿子口里说出来,他不是不生气的。可是康熙自认还没有肚量狭小到因为一句酒后疯话废掉储可是架不住太子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竟然吓得联合索额图试图举兵谋逆。

    谋逆也就罢了吧,竟然因为一个小小的十三阿哥不从,就不了了之了。康熙是又想笑又想哭。

    笑的是,太子好歹没一条道走到黑,没在史书上留下他父子不容的千古笑柄。

    哭的是,他培养了三十年的继承人啊,竟然是这么个文不成武不就、连谋逆都像笑话的窝囊废!

    奉先殿里烛光摇曳,从太祖努尔哈赤起的众多祖先牌位森森罗列。牌位上的金漆映着烛光,黯淡的金光闪烁之间,仿佛某种神秘的注视,又仿佛诛心的质问:“爱新觉罗玄烨,你真的要把祖宗江山交付给这样的人吗?”

    可侧面的墙上,他的祖母孝庄文皇后和妻子仁孝皇后的画像,又噙着端庄慈和的微笑,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仿佛在哀求:“别急,再给孩子一次机会。”

    窗外突然雷声大作,康熙一时泪如雨注。

    守在门口的乾清宫宫人却很平静,每回太子不听话了,皇帝总要在奉先殿里呆上许久。他们对这样的等候习以为常,有的半倚着墙,有的悄悄挨着柱子,让自己的脚稍微放松一点儿。

    谁曾想,才过去不到两刻钟的功夫,奉先殿的大门突然从里面打开。皇帝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步出,貂皮黄面外褂映着他清瘦了许多的脸庞,一字一句地吐出比雷声更振聋发聩的话语:“索额图犯上不敬,在山东行宫纵马狂奔至皇太子宫门,实乃本朝第一罪人,即刻着宗人府收押圈禁。”

    索额图屹立朝廷四十多年,就好比一座坚韧不拔的大山,现在,山塌了。一众宫人的脸色顿时比闪电划过的天空更加苍白。

    永和宫里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气氛。胤祥穿着内务府所制的大红喜服,整整衣领,摸摸袖口,颇为不好意思地咳嗽两声。瑚图玲阿带着一干有体面的宫人围着他说笑,直把个素性随和开朗的阿哥,说得脸跟衣裳一般红。

    绣瑜亦捧着茶盏,微笑不已。

    直到竹月惨白着一张脸进来:“娘娘,皇上圈了索额图,传十三阿哥即刻觐见。”

    欢乐的气氛戛然而止。瑚图玲阿带了一干不相干的人下去。胤祥强装镇定地给绣瑜磕了三个头,勉强笑道:“额娘,日后两个妹妹……”

    “别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绣瑜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抚摸着桌上颜色靓丽的缠枝莲袍子,叹道,“这衣裳原是给你六哥死皮赖脸求我做的,先拿去穿吧。”

    “是。”胤祥释然一笑,重新鼓起些勇气,换了衣裳,匆匆面圣去了。

    康熙叫胤祥冒雨赶来,却没急着见他,而是叫他跪在暖阁外头等,自己悠悠然小睡了一会儿。可是他睡着睡着,竟然被一阵细微的窃窃私语吵醒了。太子悖逆,康熙心里惊疑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有点响动就联想到萧墙之祸,忙掀了被子出来查看。

    却是新提拔的太监魏珠捧着盆水,在跟胤祥嘀咕说话。他脸色一沉,刚要发怒,却见胤祥脸上划着些花花绿绿的印子,连地毯上都是斑驳的染料痕迹,他不由奇道:”怎么回事?”

    胤祥懊恼道:“儿子失仪。这衣裳它,它褪色。儿子从永和宫过来,淋了些雨,就成这样了。”

    康熙过去一瞧,便乐了:“天竺国的贡缎,最是银样蜡枪头。瞧着鲜亮,但是只能在晴天穿穿,沾水就褪色。嗯?缠枝莲中心用回字形针法,清新自然,这是德妃的针线?”

    胤祥垂头应是,老实地说:“原是额娘给六哥做的,今儿赏了我,倒叫一场雨糟蹋了。”

    康熙眸中锐利的光芒一缓,是啊,胤祥跟德妃感情更厚些,跟胤禛更是形影不离,若是他跟随太子举兵,岂有抛开养母,而单单为生母求诰封道理?太子话中避开德妃,而就敏妃,更是说明四阿哥绝无跟他同流合污之理。

    他想到这里,终于缓和了语气:“魏珠,给十三爷换身衣裳,点个火盆子烤烤。”

    胤禛今天在家一直心神不宁,黑着一张脸暗自运气。弘晖玩万花筒被他发现了,险些挨打,四福晋慌忙过来解释说:“是额娘赏的。”方才罢了。

    苏培盛带着人在宫门和王府之间来回跑,险些累断腿,还是没有胤祥的消息。胤禛无事可做,干脆把几个孩子叫到跟前检查功课,弘昀弘时年纪小,吓得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四福晋瞧着心肝儿抽疼,赶忙派人到隔壁请六叔救人。

    胤祚哭笑不得地过来应付一紧张就变话痨的四哥,忍受他的絮絮叨叨,解救几个侄儿于水火之中,好容易才熬到胤祥回来。

    苏培盛喜得走路生风,满脸堆笑地过来报喜:“皇上驳回御史台的折子,还把祭天时用的那块九两九分雕九龙的金令,凿掉了‘如朕亲临’四个字,赏给了十三爷。”

    胤祥跟在后头大步进来,未见人面,先闻笑语:“苏培盛,你这耳报神当的好哇!竟比爷还先到。”

    胤禛这才放下一颗心,回身还没来得及落座,突然觉得背后一股大力袭来,背上一沉,瞬间多了一个人的重量。

    胤祥跳到他背上双手双脚锁紧了,笑道:“劳四哥挂心了,只是不该又拿我这些侄儿们出气。”

    胤禛张口就想教训他,话到嘴边,却又软了声调:“谁挂心了?我检查他们功课呢,还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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