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绣瑜被他吵得不胜其烦,好容易等他喊累了在炕头上睡过去才勉强清净下来。她心头这才浮上一抹隐忧。

    宫里皇子们启蒙的课程都是固定的。

    除了大阿哥和太子小时候,上书房的体系尚不完整,课程比较随意之外。自三阿哥起,皇子们入上书房,头一年都是先读《三字经》再读《百家姓》、《千字文》,随后是《声韵启蒙》。这四本书难度递增,读完基本也就识得二三千基础字词;接下来再辅以《孝经》、《弟子规》一类重在培养德行的课本、《诗经》一类修身养性的读物和《大清会典》这样的本朝礼仪规章制度。

    然后就升入中级班,开始攻读四书五经并各种经义注解。然而皇子们不用考状元,这部分的内容只需花上二三年的时间,大致讲通记诵也就罢了。

    真正的大头在攻读史书上,先拉通讲一遍通史,然后逐渐细化,从《战国策》、《吕氏春秋》到上书房正在修订的《明史》。历朝的经子史集,既有历代明君贤臣的文成武就,也有亡国之主、奸佞小人的反面教材。这部分大约要花上四五年时间,一直读到皇子们出馆听政为止。

    最后重中之重,也是胤禛胤祚现在正在学的内容来了——帝王心术、御下之道。从历史题材延伸出去,辅之以市面上看不到的教材,比如法家集大成者韩非子所著、让秦皇惊叹“若能得见此人,死不足叹”的《孤愤》、《主道》,再比如宋朝欧阳修讲朝堂党派斗争的《朋党论》,元朝统治汉人的经验、清朝祖先与明朝作战的经验。

    这套学习方法体系鲜明,循序渐进,很好地解释了为何康熙的儿子有出息的几率这么高。就连常年被康熙嫌弃的九阿哥十阿哥也是熟读史书、能把四书倒背如流的人物。康熙嫌弃老九,只是因为胤禟天资聪颖却惫赖贪玩,本应做得更好罢了。

    问题是,这样教出来的孩子,哪有真正偏安一隅的庸才呢?

    绣瑜看了胤祚前几日以韩非“君主防内大于防外”观点为题,批判唐太宗定储位于魏征的一篇文章。论点是君权的威胁往往来自统治集团内部,君主要防外戚专权、更要防子嗣越权不敬君父。

    文字功底稍欠,但是观点之敏锐、逻辑之清晰,不输后世史学家,仿若宿命预言,她差点吓出一身冷汗,这可是她家最傻白甜的孩子啊!

    而如今,十三十四也到了读书懂事的年纪了。

    作者有话要说:

    教材部分没有经过详细考证,为家言,仅供娱乐。

    本文到这里连载进程已经过半了,也该向大家剧透一下结局?基本上就是该争的还是要争,但是没有人会死,当然就是女主的作用了,差不多就是这样,嗯。

    第98章

    整个正月过年的时间,

    十三一直用委婉乖巧的目光注视着绣瑜,十四则是直白地抱着她的腿苦苦哀求。许是因为男孩子心里都有一个英雄梦罢,

    难为他们俩记了一个多月都没忘了这事。

    先是九儿和瑚图玲阿开始心软帮着求情,

    最后连胤禛来请安的时候都忍不住开口道:“骑射总归也是正经事,

    也省了弟弟们整日闹腾您。额娘若不方便,我出去跟舅舅说。”

    “咳咳。”胤祚在一旁笑着给他使眼色。传句话出去的事儿,

    额娘哪会不方便?不过是逗着两个弟弟玩罢了。

    胤禛顿时恍然大悟,觉得自己真是忙晕头了才会管这事。

    绣瑜淡淡扫他一眼:“听说这个月你在外书房住了七日了?怎么,

    你福晋是老虎不成?”

    胤禛解释道:“皇阿玛要把原本内务府出贷给八旗穷苦兵丁的‘生息银两’归一部分到户部来,年后就要执行,马齐......”

    绣瑜哭笑不得地打断他的话:“谁管你白天做了什么?我问你夜里为何不回正屋去歇着?”

    胤禛顿时有些讪讪的:“儿子头一次跟着办事,拖得稍晚了些。何苦扰了她呢?”

    胤祚原本正拿着个果脯逗窗沿下的鹦鹉,

    闻言愤愤插话道:“马齐这个老东西,

    也太会为难人了。他一句话说明白就完了的事儿,偏叫四哥自己琢磨,看账到深夜。”

    满清的八旗子弟入关之后不事生产,

    全靠“铁杆庄稼”过活。那些底层的穷苦旗兵既没有经营理财的能力,又整天无所事事染上赌博奢靡的恶习,欠下巨额高利贷款,生活无以为继。

    康熙就设了个“公库”,

    从内务府里支了几十万两银子,作为“生息银两”借贷给八旗下层兵丁,

    性质就好比现代的低息小额贷款。原本指望他们按期还本付息,谁料有的人拿了银子去不事生产,

    反而大肆挥霍掉了。公库收不回本金,拖了几年就陷入无以为继的局面。

    但是京城维稳的德政不能就此半途而废呀,于是康熙又把这口沉重的锅扣到了户部头上。户部尚书马齐新官上任没半个月就被皇帝逼问着要银子充实公库。

    可这银子总不能从天上掉下来吧?二十七年亲征花了一大笔钱,接下来几年又天公不作美,非旱即涝,若非番麦的推广,只怕要饿死人命了。户部穷得库房空荡荡,可到处都在要银子,马齐的兜比脸还干净,这当口皇帝又生幺蛾子。

    奈何不了老子,还收拾不了儿子吗?这个时候,马齐能用心教胤禛办事才怪了。

    “这真真是无妄之灾了,好在马齐也不敢太出了格。”绣瑜亦是无可奈何地劝了两句,包了上好的人参鹿茸赏给他,复又正色道,“什么叫‘何苦扰了她’?敏珠进门是来跟你过一辈子的,又不是来做客的。越是艰难的时候,你越该跟她互相扶持才是,这么客气做什么?”

    “就是,”胤祚紧跟着上前,拿肩膀撞了一下哥哥,笑道,“今年咱们去畅春园,皇阿玛点了四嫂的阿玛费扬古做领侍卫内大臣。四哥,你如此冷落佳人,也不怕晚上走在园子里被老丈人套麻袋?”

    胤禛熟练地卷起桌上的书在他头上一通乱敲,兄弟俩正闹着,突然听得屏风后面一个耳熟的声音噗嗤一笑。

    胤祚眼睛尖,一眼发现绣瑜身后的四扇檀木湘绣千里江山屏风背后,一截结着鹅黄流苏的辫子一闪而过,往里头躲去了。

    绣瑜“诶”了一声尚来不及阻止,他已经跳下炕去,三步做两步上前去抓瑚图玲阿:“好呀,我看是哪个只小猫儿躲在后头......四嫂?你,你怎么也在?”

    敏珠的脸色爆红,她何曾有过躲在屏风后头偷听额娘套夫君的话,还被小叔子抓了现形的经历?想到四爷在外头看着,敏珠羞得简直没有迈步出去的勇气了。

    见事情败露,绣瑜只能哭笑不得地喊:“出来罢。”然后一人一个脑瓜崩敲在胤祚兄妹俩头上:“一个比一个沉不住气,就会坏事!”

    瑚图玲阿摸着脑袋嘿嘿一笑,嗔道:“都怪六哥,说什么套麻袋的话?惹人发笑。”

    胤祚也嫌弃妹妹:“我们大人说话,你个小不点儿跟着凑热闹还有理了?”

    胤禛颇为不悦地扫了敏珠一眼。绣瑜顿时撂了手上的茶盅,揽了儿媳在身边坐下,喝道:“瞪什么瞪?怎么,你成日在外头忙,家里女人过问不得了?还是我管不得你了?”

    胤禛忙道:“儿子不敢。”

    绣瑜忍笑道:“是嘴上不敢,但是心里早嫌弃我们头发长见识短了?”

    胤禛头一次见识到额娘胡搅蛮缠的功力,简直毫无招架之力,不知该作何辩解。

    敏珠忙起身福道:“额娘,四爷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您担心罢了。”

    “怕我担心,就好生把你们的日子过起来。”绣瑜一手一个拉了在身前站好,看着脸上仍未褪去青涩的小夫妻,细细嘱咐了起来。

    绣瑜也是两辈子头一次做婆婆,恨不得把自己积攒的生活经验倾注一空,全部灌到两个孩子脑子里,保护他们事事平安顺遂才好。

    胤祚带着瑚图玲阿退到东间来,让他们安静说话。兄妹俩下了三盘五子棋,看着桌上的西洋钟表走过小半圈了,那边额娘的声音就没停过。瑚图玲阿捂着胸口,低声惊呼:“原来额娘唠叨起来......下次我可不敢不做女工了。”

    “你大可放心,教你的绣娘早告了不知多少状到额娘那里去了。额娘若想管,你的小屁股早开花了。”

    胤祚正揪着瑚图玲阿的小辫嘲笑妹妹,却听那边四哥十足真诚又体贴的声音响起:“谢额娘教导,儿子都记得了。只是六弟也到了即将婚配的年纪,您也该花些功夫替他留意起来,挑好的指给弟弟。”

    胤祚抓着棋子手一顿。

    绣瑜尚不及回答,东间里突然爆发出瑚图玲阿抽搐的笑声。不知她做了什么惹恼了胤祚,瑚图玲阿蹬蹬地跑过来躲在额娘背后,得意地冲六哥挑眉。

    胤祚先瞪了一眼不讲义气的四哥,然后苦着脸凑上来,搂着绣瑜的胳膊摇道:“额娘,儿子还小呢。要是皇阿玛问起来,您可得都推了。”

    “还小还小,都快十三了还小。”绣瑜一指戳在他脑门上,心里也是好笑。

    估计是长子效应吧,胤禛十三岁的时候,康熙已经完全把他当大人在使了。可轮到胤祚的时候,十一岁就洞房花烛的老司机前儿晚上居然犹豫着说:“皇额娘在催给老六安排伺候的宫女,朕总觉得再晚一年也使得。”

    绣瑜当时心里笑得直打跌,如今看到次子猴在自己身上撒娇的模样,心情也跟康熙诡异地同步了。好像确实还小,还是再晚点吧?

    躲过一劫的胤祚晚上赖在胤禛院子里,牛饮似的喝光了四哥珍藏的西洋葡萄酒。

    那边绣瑜又开始打点行装,准备随驾到畅春园里去了。

    今年畅春园的花儿开得特别早,起先内务府的人忧心忡忡地在四妃耳边嘀咕,说只怕是妖异之兆。康熙听了不以为意,只叫往树上缠了些红绸驱邪。恰好过完年不久,皇太后又犯了些咳疾,紫禁城里尘土重,没什么花木,他索性过完年不久,就叫搬到园子里住。

    出了京城,绣瑜终于逮到机会把晋安叫过来细细嘱咐一通:“......皇上年纪大了,总归是有精力不济的时候,十四偏偏又是最小的。”

    胤禛胤祚包括后面的老七老八小的时候,头一次学射箭,都是康熙亲自扶着胳膊教导。更不要说太子三岁学骑射,全是康熙手把手教的。五岁的时候随驾在西山,就创下一日猎得黄羊两头兔子数十只的记录了。

    九阿哥之后的孩子就没了皇帝亲授的待遇,可若非康熙亲自上阵,谁敢随便让三四岁的孩子自个儿骑马射箭?自打出了八阿哥中暑那事之后,阿哥们习武的时间推迟一年。十四长到现在五岁了,连弓都还没摸过呢!

    “这两个孩子白日要上课,如果下晌偷偷摸去找你,你就担待着些,带着他们玩一会吧。”

    晋安拱手笑道:“娘娘言重了。”

    “还有,”绣瑜斟酌半晌,还是开口道,“这话本宫不好直接跟十四说,若你能影响他一二就好了。”她说着把声音压到了最低:“八阿哥并非善类,我不想让十四跟老八老九走得太近。”

    晋安神色一凝,他知道长姐不会无的放矢,可八阿哥已经快满十二岁了,生母养母都跟永和宫没有太多交情。十四阿哥跟他年纪差了七岁,上头两个嫡亲哥哥,外加一个一同长大的十三,怎么会跟八阿哥走得太近?

    绣瑜苦笑道:“十四这孩子就是天生的‘人来疯’,总盼着比他大的哥哥们长辈们夸奖他陪着他喜欢他,谁肯他便喜欢谁。你若有空,便哄哄他吧。”

    晋安仍是不解,但还是低声应承不提。

    今年畅春园又扩建了,加之阿哥们又长大了一些,住在澹宁居旁边的院子里就显得不方便了。康熙遂命将整个西花园,包括讨源书屋、观德处在内的五六所建筑,全部划给阿哥们居住读书。

    十三十四乍离了皇阿玛和额娘,四哥六哥又忙着没空管他们,瞬间跟出笼小鸟似的,日日往外头飞去。外加胤禟一群人,西花园里的草都被这群小阿哥们踏平了三分。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文下发生的刷负事件,有两点要说:

    1.没抄,等盘,等判。

    2.希望大家不争不怼不拉踩,开心看文,不爽点叉。进则愉快携手,退则和平分手。

    然后本文的一点幕后小故事,本来想完结的时候跟大家分享的,如今就当提前(微剧透雷慎入)

    脑洞来自一篇作者N久以前自娱自乐的一篇九龙文。主角是萌四,穿越六。六六在原身被皇贵妃害死之后穿越,四四知情后非常愧疚,所以朝夕相处照顾弟弟,然后顺理成章......嗯,本文83章四四长大成了那个情节,在原书里是有肉的。

    这种题材现在不准写了,所以把原本是反派的德妃扶正为女主,把穿越六的部分性格挪到她身上(巩固清朝基业与现代人身份上的矛盾)。这就是为什么有的读者说女主戏份略少吧(其实作者已经在很努力地给她加戏了23333)。

    前期开文仓促,女主的人设不太饱满。最开始只给了她一个设定“古人皮现代灵魂”。古人皮就是说,她一定说话做事要有“古风”,不能张口卡哇伊,闭口666,会被烧死的。现代灵魂就是说,不能爱上渣男。即使渣男在皇帝里算是很有情有义的一个了。

    绝大部分人物性格和剧情来自于历史结局的反推:

    四四完全来自历史:克己守礼又不乏生活情趣,年轻的时候冲动易怒真性情,非常在乎别人的眼光(对应文中与三阿哥的几次矛盾),后来的冷面王都是朝政逼出来的。

    太子完全来自历史:大局观+小心眼

    十四来自历史的部分是:成长在德妃逐渐年老失宠的中年,夹在13、15两个宠妃长子中,成年前都不算得宠,非常渴望关爱,也有一颗好胜斗勇的心。本文中,原创人物乌雅晋安的作用主要就是为了陪伴十四成长,在一定程度上代替父亲的作用。

    八九本来应该是反派,但是可恨亦可怜,作者决定虐一波就放过他们(后期女主的作用)

    雍正夺了密嫔长子的爵位、抄了江南曹家,所以密嫔设定为反派。

    宜妃在康熙灵前跪到了皇太后德妃身前,说明她们早有积怨,所以宜妃设定为反派。而且她一手好牌打得稀烂,三个儿子没一个成器,所以政治立场设定为“不争皇位,自暴自弃”。

    皇贵妃在德妃的立场肯定是反派,但是四四有很多怀念她的文章,所以她的设定改为蠢但不坏,下毒的锅扣到了索额图头上。她的部分写得不太好,宫斗好难,完结会修。

    孝昭温僖写得不好,本来想写两个相对独立自强的“大女人”,一个爱皇帝一个不爱,但是都逃不过被皇帝算计、在权谋斗争中陨落的结局,从侧面衬托皇帝是个渣。但是前期笔力不足,后面线索又铺多了,没有戏份给温僖了。

    然后最最最失策的事情——前期没有想好德妃的女儿们要怎么处理。因为公主们历史资料很少,要拯救她们就必须要编一个前世的死因。

    九格格的死因历史记载是避暑反而中暑,所以反推,她应该身体比较孱弱,是个温柔文艺的软妹子。十二格格就完全找不到记载了,为了跟姐姐区分就做了这个比较女汉子的人设。

    然后怎么解决这个死因?作者当时掐指一算,发现没有这么多笔墨像写胤祚中毒一样,慢慢去发现阴谋了,所以干脆开金手指,托梦。然后这个梗就被撕到了现在,不过后面有情节对应“托梦”,这“解梦”的过程总不会撞了吧?

    本文有作者自制的非常详细的康熙后宫、前朝大事年表,也就是本文的时间轴。后宫包括康熙从大婚到去世,每一位皇子、公主、妃嫔的生卒年月,大封后宫的时间等。前朝部分,从康熙十六年到三十四年,基本能精确到每几个月皇帝在做什么;三十四年之后,则包含废立太子等大事,不一定完全按照这个来,但是事情发展先后顺序基本不变。

    本文的资料主要来自:

    1.《名家说清史》系列,《康熙皇帝》、《雍正皇帝》(实体书+笔迹)

    2.《清史稿》、《清史稿·后妃传》、《起居注》(实体书,但是看得不多,太难懂)

    3.《宫女谈往录》(实体书+电子书,清朝宫廷史料神书,看了不下四遍,电子书重点页面截图,最早一张1月30号,最晚一张4月初)

    4.《金瓶梅风俗禅》《红楼梦》(实体书+笔迹)

    5.《百家讲坛》九龙夺嫡

    6.各种百科,各种网络页面,自从开始写这文,手机浏览器页面从来没少于8个(N多截图,时间跨度从开文到今天)

    感谢大家百忙之中看到了这里。追文的小天使应该都知道,作者是只每天都挣扎在日更线上的咸鱼,并且时时刻刻都面临父母“你的同学都在考GREGMT,你却在写网络”的拷问,实在没有半点精力再来关注这事。

    这是我最后一次回应此事,从此之后除非晋江判定抄袭,要求锁文修改,否则不置一词、不改一字(是连载期间啊!完结修文是规定哒。)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祝大家看文愉快,万事如意。

    第99章

    皇太后咳疾未愈,

    宫里有位份的主子都日日前来问安。这日皇太后午睡起晚了些,妃嫔们到凝春堂的时候,

    太后尚在梳妆。众人遂三三两两地站在外头的杨柳堤边,

    边聊天边看风景,

    等候召见。

    温僖这一二年来消瘦了许多,原本珠圆玉润的满洲美人竟有了几分西子捧心之态,

    但她只是少出门,也不见有什么大病。唯有今年除夕祭祖的时候稍微操劳了些,

    便见她气喘连连,宫里人才开始传贵妃得的是哮症。

    绣瑜将信将疑,也不好多做打听,见了她正要上前闲话,

    竹月突然拉了拉她的袖子。绣瑜顺着她的目光一看,

    却见十四屋里的孙嬷嬷一脸焦急地站在不远处一棵柳树下头,见绣瑜过来忙迎上来,急道:“娘娘,

    皇上罚了十四阿哥。”

    “怎么回事?”

    “奴婢在屋里做针线,下晌跟着十四阿哥的伴读突然传消息进来,说好像是为了一道算术题,听说皇上发火了,

    罚十四阿哥将那题解重抄二十遍。”

    十四脑袋瓜子转得快,但总是粗心大意,

    做错题是常有的,康熙也只是罚抄书而已。绣瑜便没过多担忧:“知道了,

    你们好生伺候,本宫待会就去讨源书屋看他。”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不过一两刻钟的功夫,众妃都知道了这事,各自心里都有盘算。

    绝大多数人正暗自称愿,如今宫里皇子虽然排到了十四,可真正聪明好学得皇上看重的就那么五六个,德妃一人占去了俩,已经是撞大运了;要是第三个还这么争气,可叫旁人怎么活?

    宜妃起先听书房里康熙拂袖而去,吓得心里砰砰直跳,一个劲儿地命宫女打听消息,后来才得知是十四闯了祸。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也该永和宫尝尝熊孩子的滋味了。宜妃脸上紧绷的表情一松,情不自禁挂起笑容。

    惠妃笑盈盈地上来劝道:“小孩子淘气贪玩也是有的,德妹妹可别太生气。胤褆小的时候天天大太阳底下两三个时辰地练武,我心疼得掉眼泪都不敢劝,盖因他是老大,将来要为皇阿玛分忧的。”

    荣妃也在旁边跟着叹道:“三阿哥也是,还没桌子高的时候就开始写字写到半夜,七岁就读完四书了。我倒盼着他平庸些。就像十四这样就很好,活泼闹腾,才是小孩子该有的模样。”

    什么叫平庸些跟十四一样?绣瑜虽然早知她们说不出什么好话,还是心里一堵,转而又觉得好笑,这些人是认真要跟她比儿子的吗?

    就算减去一个胤祥,再让她们一半权重,3乘0.5也还是大于1啊!说到儿子数量和质量,没看到同样育有三子的宜妃都不敢开口怼她吗?

    “两位姐姐说得极是,我何尝不是这样想的?民间说母亲偏疼小儿子,是有些道理的。当初胤禛念书的时候我可半点没心软。如今有了十四,我却只盼着他平平安安承欢膝下就是了。”

    这话分明是在嘲讽她们只有一个儿子,惠荣二人捏着帕子的手瞬间握紧,勉强扯了扯嘴角挤出个笑容,转身绷着脸进了凝春堂。

    难得逞一次口舌之利的绣瑜大获全胜,随着众人进去给太后请安不提。

    此刻延爽楼里,深感两个弟弟丢人现眼的胤禛正拿着炭笔和三角尺,一边作图,一边给他们讲解:“这样,就把这块田地分为五个规则的部分,再分别计算其面积,最后相加即可。”

    “是这样吗?”胤祥听得仔细,另取了一张白卷开始画起来。

    那是一道计算不规则田地面积的应用题,那块大致是矩形又有凹陷和尖角的图案,对六岁的小阿哥来说还是太复杂了些。即使胤禛已经演示过一遍,胤祥还是不太确定,他每画一笔就偷偷抬头看哥哥一眼,谨慎小心的样子,活像一只正在偷吃坚果的小仓鼠。

    胤禛看得嘴角上扬,又扶了扶他歪着的肩膀:“坐直了,否则看久了伤眼。”

    胤祥腼腆一笑,又抿着嘴跟继续那图形作战。

    胤祚在旁边看得嘿嘿一笑,搭着胤禛的肩膀说:“老十三真乖,倒像你儿子似的。”

    “又在胡说。”胤禛随口反驳了一句,抬头却见十四垂头坐在炕桌边,小嘴翘得老高,一脸不高兴的样子。

    胤禛只当他挨了骂,面子过不去,抬手摸摸头毛,递了纸笔到他面前:“愣着做什么?你也画。”

    十四得到哥哥的安慰,却没动笔,先瘪瘪嘴委屈地说:“十二哥十三哥都写错了,为什么皇阿玛只骂我一个人?”

    若绣瑜在场,便知他这话只是向大人撒娇抱怨,其实质约等于“十四阿哥很生气,需要哥哥亲亲抱抱举高高才能开始写作业”。

    然而她不在,气氛顿时有些僵硬。胤祥知道十四没有恶意,还是有些不自在地停下笔,抓抓脑袋。

    胤祚一听这话就知道要糟。果然胤禛沉了脸色,忍怒劝道:“你跟旁人比做什么?有错就改才是要最紧的。”

    十四挨了骂,气势稍有低沉,还是不服气地小声嘀咕:“我只是抄错了而已......”

    错了还死不承认,还歪曲事实。胤禛终于忍不住勃然大怒:“为什么骂你?因为旁人好歹认认负责、用尽所学解了,就你那胡掐的一两行字,答案离题万里,能糊弄住皇阿玛?冥顽不灵,朽木难雕!额娘的脸都让你丢光了!”

    十四猛地抬头看他,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凭什么?就凭你屡次三番顶撞兄长,屡教不改。落在皇阿玛眼里,额娘就得背上教子不严的罪名!”胤禛左右四顾,从炕角的针线篓子里抽了绣瑜平日里量衣裳的木尺,居高临下,冷冷地看他:“你跪下。”

    十四浑身一抖,终于露出一点惧色,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不知在盘算些什么。

    胤祚错身挡在他们俩中间,皱眉劝道:“四哥,算了吧。想想康熙二十七年的时候,我们......”小十四出生时,皇阿玛叫舍子保母,他和四哥当时都是万分庆幸甚至是欣喜若狂的。如今想来,全了对母亲的孝道,却有失为人兄长的慈和。

    胤祥也上来拉着他的袖子哀求:“四哥息怒。”又转头推推十四:“十四弟,你快给四哥赔个不是罢。”

    看到胤禛手上的竹尺,十四感觉上次被额娘打的地方又隐隐疼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把手藏到身后,脸上神色慌乱犹疑不定,最终还是死犟着没有开口求饶。

    胤禛更是气结:“额娘生他差点赔上性命,可你瞧瞧他这个样子!”他说着愈加忧心忡忡:“生在皇家哪有不受委屈的?现在不过是我和皇阿玛说他两句,将来......”

    将来,他们都是要冲着太子甚至是太子的儿子磕头下跪三呼万岁的。到那时候,谁跟你讲理去?

    胤祚挡在他面前的胳膊突然没了力气,只仍拽着胤禛的衣裳:“还是禀告额娘吧,否则皇阿玛知道了怪罪下来......”

    谁料十四突然抬头大喊:“不用拦着他,让他打死我好了。看他到时候怎么跟额娘交代!”

    热血上涌,胤禛仿佛听到自己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啪的一声断掉了。

    伺候十四阿哥的小太监朱五空一路小跑着往凝春堂方向去,边跑边在心里念佛,老天保佑他快点把话传给德主子吧,四爷生了大气了,六爷都劝不得,自家主子那小身板,哪里经得住打?

    他急着赶路,却不料半途中脚下踢到根草绳,当即摔了个四脚朝天,一张大网从天而降,将他兜头罩了个严严实实。

    假山那头响起十阿哥的欢呼:“动了动了!九哥,绳子动了!”

    九阿哥十阿哥一人手上挥舞着一个带网兜的竹竿,远远地跑过来,身后一大群宫女嬷嬷跟着喊:“慢点主子。”

    走进了发现网住的是个人,兄弟俩都觉得扫兴急了。胤俄抱怨:“九哥,你这绳子设得太明显了,哪有那么傻的仙鹤会自己撞上来给你抓?”

    胤禟涨红了脸,仍是嘴硬:“我说有用就有用!连人都抓到了,仙鹤总没人机灵吧?”

    胤俄还想再辩,看上去两人能争上半个时辰。朱五空忙着送信,赶紧苦着脸求饶:“两位爷饶了奴才吧,奴才还有差事要办。”

    胤俄终于分了一个眼神给他,惊讶道:“你是十四弟的人,办的什么差事?”

    朱五空不敢直言,一时语塞。

    胤禟冷笑:“不说?不说就待着吧,老十,我们走。”

    朱五空这才慌了,哭道:“两位爷容禀,奴才这就说......”

    他胡诌了一通瞎话想要躲过去。然而胤禟也不是好哄的,前脚不动声色地打发他走了,后脚立马打发个小太监去十四院子里。打听来的消息,他只听到一半就气得扔了手上的竹竿:“四哥太过分了!都是兄弟,他凭什么好端端的又打人?”

    胤俄犹豫道:“他们总归是一个额娘生的......”

    “那又怎样?十四就该由着他欺负吗?”胤禟想了半日,突然雄赳赳气昂昂地一甩辫子,“走,咱们见皇阿玛去!”

    此刻的凝春堂里,众妃打了个卡陆续都散了。皇太后单留了绣瑜说话,叹道:“皇帝要去多伦草原上会见漠南蒙古的台吉们,还是你跟着照顾吧。”

    皇太后口中的漠南蒙古,就是之前噶尔丹肆虐的喀尔喀蒙古。这几年清廷受天灾影响,布置在北疆的兵力有所减弱。而准噶尔的残部游走在草原上,受到沙皇俄国援助,渐渐地在恢复元气。

    此消彼长,北疆局势又渐渐恶化。康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然而国库现有的钱粮,连一场“预防性战争”都支撑不了,他只好先去联络喀尔喀本土的一些势力。比如上次绣瑜见过的土谢图汗、车臣汗,希望他们能够消除由来已久的领地、水源之争,团结一心遏制准噶尔的壮大,为清廷做战争准备,争取时间。

    皇太后拉着她的手嘱咐道:“旁人也就罢了,这回六格格跟着去,你......一路上多照顾她些吧。”

    皇帝去跟蒙古王公们会盟,带着个适龄的公主,意义不言而喻。喀尔喀蒙古远离京师,又久经战乱,不少首领名为汗王,实际上族人少而穷困,跟科尔沁的繁荣稳定截然不同,跟京师更是没得比。六格格要是注定嫁到那里......是得趁现在好好照顾。

    绣瑜心情沉重地应了是,才告退出来,就见小桂子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行礼打千的时候差点一头撞在她身上:“皇上生了大气了,让您马上去讨源书屋。”

    “喜怒无定,残暴不仁!你年少无知上房揭瓦的时候,朕和德妃就是这么教导你的吗?”十四背上被木尺抽打出的瘀痕肿起一指高,贴身的小衣上血迹斑斑。康熙看得勃然大怒,一杯滚烫的茶水掀到胤禛身上。

    胤祚看得心里一紧,然而这情却不好求,难道他要和胤祥一起揭发同母幼弟对兄长不敬吗?这左手打右手,伤的都是永和宫的人。他只得上前一步,跟哥哥并肩跪了,拱手道:“皇阿玛息怒,四哥也只是爱之深责之切而已。”

    胤禛也迅速冷静下来,低头道:“都是儿子的不是,当务之急还请皇阿玛派太医为十四弟诊治,不要落下病来才好。”

    床上的十四心里一颤,吓得连疼都忘了,扯扯康熙的衣角喊道:“皇阿玛,叫额娘回来吧,我想额娘了。”

    康熙只当他吓坏了,咽下嘴边继续责骂的话,一叠声地吩咐人去请德妃。话音刚落,就见绣瑜提着裙角,匆匆迈过门槛。

    不待她行礼,康熙就挥手叫起:“快瞧瞧吧。”

    绣瑜上前在床头坐了,搂了小儿子在怀里,立刻发现他浑身抖得厉害,眼神乱飘,心跳如鼓点般密集。绣瑜目光一冷,原本抽疼的心顿时被怒火占据。依十四的性子,无风都要搅三尺浪。要是胤禛果然冤枉了他,受这么大委屈,他早就变着法儿地撒娇告状了,哪会这样一副心虚的样子?

    当着康熙的面,绣瑜不得不忍下胸中怒火安抚了他几句,又抢在康熙前头出言责骂胤禛:“娶了福晋的人,做事还这么毛毛躁躁的,将来你做了阿玛也是这样教训儿子不成?可离本宫的孙子远远的吧!”

    胤祚听了七上八下的心当即落回肚子里,差点笑出声来。额娘就是不一样,皇阿玛“残暴不仁”的话落到她嘴里就成毛毛躁躁了,有她在,今天这事闹不出多大风浪。

    胤禛赶紧配合她,乖乖低头背锅:“额娘别气坏了身子,儿子甘愿领罚。”

    说到领罚,康熙本想好好给他个教训,免了他的差事叫他闭门思过的。谁料绣瑜又抢在前头说:“你皇阿玛怎么罚你我不管。十四伤成这样,讨源书屋离延爽楼太远,额娘照顾不过来。他伤好之前就住在你屋里了,你要好好照顾弟弟,少根头发丝儿都要养回来,不然我可不依。”

    胤禛忙拱手应了。

    绣瑜这才笑着转向康熙:“皇上看呢?”

    胤祚终于绷不住了,闷声一笑。

    康熙亦是无语至极,没好气地说:“朕看?话都被你说完了,朕还看什么?朕看,你就护着他吧,如今这个样子都是你惯出来的!不省心的东西!”

    不过他也意识到绣瑜立场尴尬。都是儿子,罚重了心疼,也叫他们兄弟日后生隙,还是和稀泥的好。他便正襟危坐,严厉注视胤禛:“你额娘怎么待你的,你都看着眼里。你若有半点良心,看在她的面子上,也该善待十四才对。好好反省吧,起驾,回清溪书屋。”

    第100章

    “嘶——”十四趴在床上由额娘给擦着膏药,

    有额娘在的时候他忍耐疼痛的能力瞬间跌穿地心,挨打的时候一声没吭,

    现在却疼得直冒泪花。

    这小子简直是天生的演技派,

    故意气人的时候跟想装乖巧的时候判如两人。胤禛原本愧疚不已的心里又被勾起一丝火气,

    恰好绣瑜问“说吧,发生了什么”,

    他便起身拱手道:“儿子......”

    “谁问你了?跪回去!”绣瑜瞪他一眼,“老六,

    你说。”

    闹出这么大动静,胤祚不敢隐瞒,将当时场景一一道来。这一说不要紧,他细细回想十四那几句话,

    确实是放肆得过分以致于十分蹊跷了,

    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就是讨打嘛。

    绣瑜气得脸色发白。故意激怒哥哥,拼着挨一顿打也要拉人下水,

    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还真是十四做得出来的。但是一个六岁的孩子,拿自己的面子、身体甚至是性命做赌注,在皇阿玛面前陷害同母兄长,

    这样眦睚必报、歇斯底里又六亲不认的个性,想来怎么能叫人不心惊胆战?

    绣瑜心寒难忍,

    颤抖着声音说:“老十四,你有什么想说的?”

    早在康熙来的时候,

    十四就已经慌了神,如今只含了眼泪辩解道:“那,那道题我真的只是抄错了一个数字,四哥不信还凶我。我,我只是想让您骂他......”

    绣瑜这才想起那道罪魁祸首的数学题。胤祥赶紧过去翻出十四的功课,捧到她面前。

    绣瑜只一看十四画的辅助线就明白。这本该是一道分割法求不规则图形面积的题,十四这小子不按常理出牌,他用的不是分割法,而是补形法。把那块不规则的田地补成一个梯形,再减去多余三部分的面积,这样下来所用的步骤,当然要比上书房老师教的分割成五个规则图形用的步骤,要少得多得多。

    要是他只用四步就求出正确答案了吧,康熙肯定高看他一眼。但偏偏这小子求梯形面积的时候直接把边长“一十八丈”抄成了“八十一丈”,最后求出来的数字比正确答案多了整整一位数。

    康熙只一看这简略的步骤和最终的答案,就勃然大怒,认为他瞎蒙呢。

    这都是什么乌龙啊!绣瑜忍气把功课递给胤禛:“你也瞧瞧吧。”说着又转向十四:“哥哥误会你了,但你是没长嘴吗?或者你要实在觉得哥哥不讲道理,也可以来告诉额娘啊。为什么要拿自己的身体开这种玩笑?”

    “我,”十四急得眼泪直掉,“我以为四哥不敢打重了,也没有想过皇阿玛会来。我只想让您骂他一下,真的。”他也是宫里长大的孩子,又聪明早慧,自然知道额娘出面管,四哥只是吃个哑巴亏。可闹到皇阿玛跟前,就是真的妨碍到四哥前程,连额娘也跟着没脸面了。

    听他亲口承认,地上并排跪着的三兄弟都是心里一凉。胤禛当时满心担忧,全在怎么掰掰他这强极则辱、过刚易折的性子。谁能想到最小弟弟早就摸准了他的脾气,故意设下这么一个圈套呢?

    绣瑜也想到了这一点,冷笑道:“你四哥是有错,他最大的错就错在多管闲事,放着自己户部的差事不做,要来辅导你的功课!大人管你一管,稍有差错就要吃算计,十四阿哥好大的威风,本宫可得罪不起,日后你不必来延爽楼请安了!”

    “呜呜呜......”

    胤祚和衣在书房榻上眯了一会儿,晚上醒来,却听内间里传来隐隐的哭声。他不由披衣起身,进了内间的八步床,却见帐子里头燃着蜡烛,胤禛半靠在床头一边看书,一边分出只手来在十四背上轻轻拍着。

    胤祚目瞪口呆:“他还在哭?一直没停过吗?”

    额娘那话虽然说得绝情,实际上谁都知道不可能就这么不管十四了。胤禛只得接了这个烫手山芋,不论为何,小十四总是挨了他一顿竹板炒肉。何况他是长子,额娘不管,就只有他顶上了。

    然而这小子真是他平生仅见的磨人了。从额娘走了他就一直在伤伤心心地哭,仿佛整个人是水做的,有掉不完的眼泪,也不知道哪来这么大委屈?

    胤禛瞥了一眼外头的西洋自鸣钟,恍然惊道:“一个多时辰了。”他终于搁了手上的书,把像个小乌龟一样趴在枕头上的弟弟翻过来,不甚熟练地搂着他,耐着性子哄着:“好了,再哭下去,你这眼睛就别想要了!你想做瞎子吗?”

    胤祚起身倒了水进来,喂到他嘴边。十四哭得半张脸全是水迹,哽咽着略一抬眼,低头就着他的手慢慢喝了。

    胤祚忍不住笑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白白挨了一顿打,又哭成这样,最后还要四哥来哄你,真不明白你到底图个什么?”

    眼见十四抽泣着又有山洪暴发的趋势,胤禛不由头疼:“你少说两句吧。”

    这时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敏珠担忧的声音各种门传来:“爷,六弟,十四弟,你们还没睡吗?我准备了宵夜,你们用些点心再睡吧。”

    胤祚忙起身开门,让了她进来:“多谢四嫂,这可真是及时雨啊。”

    说是点心,其实光粥就有三四样,全是敏珠连夜找了补身子的药膳方子,加了清肝明目的决明草熬出来的。今天四爷已经惹恼了皇阿玛,要是十四再哭出个好歹,他们就更吃不了兜着走了。

    十四享受了一把贵宾待遇,被四哥抱在膝上,由四嫂亲自喂了一小碗虾仁蔬菜粥,终于精疲力尽地睡去了。

    胤禛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转转脖子,好像浑身上下都轻了二两似的。胤祚见了很不厚道地笑起来,这大约就是额娘的用意吧,对急性子的人来说,最可怕的惩罚就是让他带孩子。

    尤其是十四这个磨人精,晚上他又醒了两次,咳嗽不已。他先前哭伤了嗓子,咳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胤禛听见吓了一跳,生怕是自己下手太重真打出个好歹,半夜又起身吩咐人去内务府记档,拿腰牌请太医。诊脉熬药哄着他喝了,又折腾了半个多时辰。

    好容易折腾完,天色已经微微发白了。天边一轮残月,几粒疏星,微寒甘冽的晓风从窗子里灌进来,吹得人精神一振。胤禛走了困,左右睡不着,索性在书案前立了,也不叫点香,只从案前供着的南果子里取了个柑橘握在手里,闻着那清苦的香味醒了醒神。

    苏培胜拿手指挑了薄荷脑油,轻轻地替他揉着太阳穴。

    胤禛靠坐在椅子上,神经放松,任由思绪涌上来。

    皇阿玛评价他的话看似刻薄无情,实则一针见血。他揍十四,除了觉得弟弟行为可恶,还因为他不服管教。

    这么多年来,额娘和他都盼着永和宫的孩子拧成一股绳。额娘嘴上不说,但是心里其实对他寄予厚望,每每拿来举例子的都是唐宗汉武、明成宋祖这样的人物。他也很乐于扮演长子的角色,享受这种弟弟妹妹都依赖他服从他托庇于他的成就感与责任感。

    前十年,他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直到出了小十四这个愣种。胤禛恍然惊觉,其实真论天资他在兄弟们中间不过只是中人之姿罢了:论文章,有太子三哥珠玉在前;论武艺,有太子大哥遥遥领先;就是一母同胞的胤祚也比他交际广阔,上到皇阿玛太后,下到宗室里的裕亲王、简亲王这些皇亲重臣他都能说上话。

    他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恰好托生成额娘的长子,恰好是后宫里头一个在皇阿玛跟前长大的孩子,恰好跟他年纪相差不大的老六性子随和、服他管教,恰好后头几年额娘连生了两个妹妹,这才形成了永和宫人人依赖他归他管的错觉。

    十四小小年纪多智近妖,换了是他,也不服这样一个长兄吧。

    帐子里十四又咳了几声,声音沙哑听着好像极为痛苦的样子。胤禛忽的睁眼,起身查看。却是他抱着枕头,被上面的流苏结子扫到了脸,有点痒痒罢了。胤禛换了个素净的白缎子枕头给他抱着,他又翻个身睡着了。

    胤祚也醒了,揉着脑袋过来,苦笑道:“这个小十四,我永和宫第一小麻烦精的名号该让人了。”又说:“别折腾了,就在床上躺会吧,省得待会再起来。”

    兄弟俩往床上躺了,把十四夹在中间,亏得胤禛婚后屋子里换了大床,否则还真躺不下三个阿哥。

    胤祚早已察觉到他情绪不高,故意说了“麻烦精”的话也没让他略微展颜,便拿手肘捣捣他:“不会是为着皇阿玛今天的话吧?那都是气话,做不得真。”

    “并非......只是,突然会觉得自己年岁渐长,一事无成罢了......”

    胤祚听了他的心事,难以置信地“啊”了一声:“你怎么会突然这么想?惊才艳艳的人物从古到今能有几个?多的是中庸之道,楚霸王还败在刘邦手里呢......”

    “呸!比谁不好,自比刘邦?”

    胤祚哈哈一笑,双手枕头悠闲地说:“那就说说咱们二哥。二哥两岁被立为太子,两岁的时候他又有什么过人才智?不也是恰好吗?恰好托生在孝诚皇后肚子里,恰好元后因为生他赔上了性命,恰好皇阿玛跟三番开战需要一个储君稳定人心。”

    “顺时而生,顺势而为。看似普通,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好一个‘顺时而生,顺势而为’,”若非中间隔着个小十四,胤禛简直想跟弟弟击掌而庆了,“若非你喝光了我的酒,当为此句浮一大白。”

    胤禛侧头看着两个弟弟稚嫩的脸庞,明明面貌不同,却从五官眼神笑容和某些小动作中透露出照镜子一般的熟悉感觉,时刻提醒着他,这是跟他骨肉相连的亲兄弟。

    或者在额娘身体里的时候,他们本来就是同一块肉同一块骨头,只是现在分做三个人罢了。

    刘邦抛妻弃子,舍了父母兄弟才换来六百年大汉江山。朱元璋做了皇帝才想到派人去乡下接回老母,以致母亲钻进灶台不敢相见。

    这些人虽然也是顺时而生,生的却是禽兽之心;顺势而为,为的确实畜生之道。

    太子骄纵,大阿哥急躁,都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他既然占了这长子的运道,就算拼得一世辛苦,也该回报这父母精血,外加护得几个弟妹平安才是。

    第101章

    讨源书屋里闹的这一场当然瞒不过宫里那些大大小小的人精儿。

    对于那些暗中看笑话的目光,

    绣瑜一律不以为意:“舌头和牙齿还有磕磕绊绊的时候呢,阿哥们小时候哪有不打架的?”在皇太后、裕王福晋等人面前也隐瞒了十四存心陷害之念,

    只说:“小的也太倔了些,

    大的也太急躁些。”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

    十四这段时间又一直跟胤禛住着,看不出来有什么矛盾。围观群众看了半天的戏,

    迟迟没有瓜吃;又恰好碰上康熙要去蒙古,哪些皇子妃子随驾,

    这才是众妃迫切需要关注的问题。

    随行的皇子很快就敲定下来。太子和大阿哥的任务还是同样的配方:太子留守京城,大阿哥领兵护卫康熙出行。其余阿哥,康熙带得不多,因为三四五阿哥都已经入部学习,

    原本只想带年纪大些的六七八。

    一来因为塞外条件艰苦、路途遥远,

    康熙怕儿子太小带出去出了岔子;二来也是因为此次会盟事关重大,带着一群猴小子,没的淘气。

    随驾的宫妃则以上回去过跟各部王妃们有些交情的德妃,

    和打算顺路去看看嫁到草原上的二公主的荣妃为首,除了这两位就是各宫的低阶宫妃了。

    本来宜妃宫里的贵人王氏是个热门人选,可她承宠两年,终于有了身子。自德妃生了十四阿哥之后,

    宫里已经有整整五年没有阿哥出生了。而王贵人怀胎数月,肚子尖尖,

    喜光怕酸,脸上生了斑痕,

    原本九分的长相跌到了五六分。

    可是不仅康熙不嫌弃,连一向对她淡淡的皇太后见了,都忍不住露出笑容,破天荒地拉着她说了好一阵子的话,依着嫔位的份例赏了东西。

    宜妃更是忙前忙后,给她布置屋子、妥善安排饮食,派了自己惯用的嬷嬷伺候生产。王贵人这样的身份,有位份的妃嫔犯不着对付她;那些正经满蒙八旗出身、却在宫中苦熬岁月的贵人答应们虽然酸,却又不敢得罪了宜妃。

    故而王贵人这胎怀得顺利无比,伺候的太医拿了脉都喜气洋腮。

    宜妃肯花资源庇护,王贵人当然也要投桃报李。没多久,康熙去蕊珠院看她的时候,就见她榻上安了一个白玉枕,玉质细腻温和可以安神,正是早年宜妃怀五阿哥的时候他赏的东西。

    王贵人在一旁解释道:“小阿哥有些闹腾,奴婢这些日子夜里容易走了困。宜主子说她怀九阿哥的时候也是这样,全靠这白玉枕安神,便赏了奴婢。”

    康熙闻弦知雅。算来老九也十一岁了,以往跟着他出巡的次数不算多,带上也无妨。回到乾清宫,内务府的人来送随行人员名单的时候,他就随口吩咐道:“九阿哥也去。”

    另一边绣瑜继续对小儿子采取闭门不见的冷冻措施。十四这些日子战战兢兢,把小尾巴夹得紧紧的。他其实是很会看人脸色的,以往不过仗着额娘宠爱、哥哥姐姐都不跟他计较才敢到处要强。

    如今他进不去延爽楼,见不到额娘和姐姐们;皇阿玛又免了他几日功课,也见不到十三哥。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倚仗,换了陌生的住所。小十四顿时夹紧尾巴,收敛了浑身的娇气,焉头巴脑跟个落水鹌鹑似的随着四哥过日子。

    他乖起来的时候是真乖。吃饭睡觉也不要人哄了,换药也不喊疼掉眼泪了。

    偏偏他又不是那种真的坚强勇敢不怕疼的孩子,而是抹个膏药都能疼得眼睛里包着一包泪,就是瘪着嘴一副要哭又不敢哭的样子,好像生怕谁因此嫌弃他似的。

    吃饭的时候,胤禛给他夹了青椒,他扁扁嘴一副不想吃但又不敢不吃的样子,到底还是闭着眼睛塞嘴里,哽得咳嗽连连眼睛都红了,还是皱着眉头咽下去了。

    大约最让大人心疼的不是作天作地的熊孩子,也不是早熟懂事让人完全不操心的孩子,而是这种明明娇气幼稚又强装懂事的孩子。如果这个孩子再长一张清秀白嫩的小脸,还跟他们有血缘关系,就更有感染力了。

    胤祚见了一脸欲言犹止,磨磨蹭蹭半天,还是开口说:“四哥,他到底还小,你也别对他太严厉了,至少别动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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