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贺华粗鲁地“呸”了一声,骂道:“你们的书?书上写你家少爷的名字了?或者你叫它一声,看它应不应!”

    “你!无理取闹!有种就报上名来。”

    “东铭!”

    “贺华!”

    晋安和那小孩几乎同时出声,喝止了自家的书童。

    那小孩先拱手道:“既然是这位仁兄先看中这本书,君子不夺人所好,贺华,将书还给这位公子。”

    晋安见他小小年纪就十分知理懂事,也就消了气:“无妨,只有懂书之人才会看上这本其貌不扬的古籍。我满人如今多靠世袭恩荫和骑射武艺出仕,像小兄弟你一般,年纪轻轻就通文达礼的人甚少。这本古籍就当做是萍水相逢的一点纪念吧,东铭,我们走。”

    晋安说完冲那少年一拱手,就要带着东铭离开。这时,书斋的掌柜气喘吁吁地上来了,他一眼就看见贺华手里的那本古籍,当即变了脸色:“这位小爷,我念在你年纪小的份上,已经许你在书斋免费看书多日。可我这里终究是做买卖的地方,好容易有客人上门,你怎么还阻我生意呢?”

    那小孩被他在陌生人面前道出窘迫之事,小脸登时涨得通红。

    晋安不由大感疑惑,他原以为是老板有眼不识金镶玉,没想到这穿金戴银的少年竟然连买书的银子也掏不出。他不忍看老板为难一个十来岁的孩子,就说:“这本书的钱我替他出了,东铭,给钱。”

    掌柜的当即喜得点头哈腰:“哎哟,二爷,您可真是仗义疏财的活菩萨啊。”

    “不必了!”那小孩上前一步就要婉拒,这时楼梯里传来咚咚的脚步声,一个人影窜了上来,扑通一声跪在晋安面前,喜滋滋地磕了个头:“奴才给二爷道喜了。梁公公亲自来家里传旨,大姑奶奶晋位德嫔了,太太让奴才来请二爷赶紧回家。”

    “哎哟喂,这可是天大的喜事啊。我就说今儿这烛花怎么爆了又爆呢,原来就应在这儿了……”掌柜的又开始满嘴说着恭喜的话,晋安按捺住心里的激动,冲那小孩道了来日再会,就匆匆下楼回家去了。

    等他们走远了,那小孩才问老板:“他是哪家的二爷?”

    “哟?你还没听出来啊?那是城西边梧桐胡同里正蓝旗乌雅家的晋安少爷,宫里十一阿哥的生母德贵人,哦,现在是德嫔娘娘了,是他一母同胞的嫡亲姐姐。唉哟,这样的家世,本人又能文能武的,将来前程无量啊。”

    贺华不屑地“嘁”了一声:“乌雅家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包衣奴才。”

    “贺华!”那小孩喝道:“你若再这样口无遮拦,下次我就不带你出门了。”

    贺华脖子一缩,赶紧住口,过了半晌,还是忿忿不平地说:“这老板也忒狗眼看人低了。德嫔的弟弟算个屁,先太后娘娘可是您嫡亲的姑祖母,还有宫里的……”

    “住口!”佟佳法海盯着他手上的古籍,沉默不语。乌雅家虽然出身卑贱,但是乌雅晋安却能养成这样爽朗大方、重义轻财的性格,想来家里必定是父母慈爱、兄友弟恭,一派和谐温馨的景象吧。

    乌雅太太诚惶诚恐地上了挂着石青色毛毡子的二人小轿,被抬着进了顺贞门的偏门,轿子行走在御花园里,乌雅太太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大冬天的竟然出了一身冷汗。这外命妇进宫朝拜贺寿,从来都是从宫门处开始步行进宫,就连二品的诰命都不例外,她竟然能坐着轿子在御花园里头走!

    再联想到来传旨的竟然是康熙的亲信太监梁九功,就连到公侯王府里传旨都要被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梁总管”的乾清宫总管大太监,到了他们乌雅家,竟然连茶水银子都不敢收。

    乌雅太太这下知道自己家的女儿算是熬出头了。等到了长春宫后殿门口,早有宫女候在那里,引着她进了主殿。殿里铺着厚厚的绒毯,掐丝珐琅三足炭盆里烧着无烟无味的银霜碳,入目两只半人高的钧窑美人耸肩联珠瓶里密密匝匝插着数十支造型各异的红梅,使得这屋子里暖意融融的同时,又带着一股子清冽的梅花香气。

    绣瑜坐在东间的炕头上,拿了棋谱对着眼前的棋盘摆弄着,抬头见了她,笑道:“额娘来了。”

    母女俩欢喜地见过,乌雅太太看着女儿红润的面庞,握着她的手不住地叹着:“如今我可算放心了。”

    宫里的事情哪有放心的时候,绣瑜不愿多说,只微微一笑。乌雅太太从怀里摸出张盖着花押的银票递给她:“这是五百两银子,你大贴小补地先用着,若不够额娘下月再托你姑姑送进来。”

    绣瑜不由大急:“我上次不是让你告诉阿玛不准收别人的银子吗?这又是哪里来的?”

    “你放心,这银子绝对是干干净净挣来的。家里本来有些田地产业,自打你生了十一阿哥之后,往日里那些时不时来打秋风的小官小吏全都不见了踪影。你大嫂西林觉罗氏是个贤惠能干的,正好家里在东鼓门大街上的那间铺子,租约到期了,她就跟我商定不再租给外人,自己收回来开了家绸缎铺,生意竟然十分红火。她是个不藏私的,对你弟弟妹妹都极好,十一月里又给源胜添了儿子。你阿玛年纪渐长,又见了长孙,终于跟外头那些狐朋狗友断了联系。因此家里最近日子十分太平,如今我只盼着你在宫里平平安安的,晋安能娶一个像他大嫂这样的好媳妇,绣珍能嫁个厚道富足的人家,就此生无憾了。”

    绣瑜听了不禁露出笑容:“那下回我可得见见大嫂才是。她跟娘家的人可还有来往。”

    “不过每年三节两寿正常走礼罢了。去年九月里她娘家大哥回京,我让她回去了一回,除此之外就没别的了。”

    绣瑜这才满意地点头,让春喜往备好的礼物里又加了一支攒珠凤钗。

    乌雅太太突然敛了笑容,小心翼翼地问:“十一阿哥可好?”

    绣瑜愣了一下,笑道:“额娘不必如此小心翼翼,贵妃娘娘养他很用心,如今长得白白胖胖的。会叫人了,还会说几个简单的字,像“抱”、“水”、“小狗狗”,只是还连不成一句话罢了。他后日十五会过来给我请安,到时候就能得见了。”

    乌雅太太这才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那就好,那就好。你能想得开是最好的,额娘多心了。”

    绣瑜轻叹一声,腹诽道,自己的儿子要半个月才能见一次,她能想得开才是有鬼了!可是对比产生幸福感,知道历史上德妃小四母子俩是怎么相处的,她就对目前的状况很是满意了。恩,她可以暂时当儿子从小读贵族VIP寄宿学校,每半个月放一次归宿假。

    乌雅太太的到来使得绣瑜得以安心养胎。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康熙十九年年初,宫里突然传出第二次大封六宫的传闻,顿时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在康熙十六年第一次大封时,康熙亲自定下后宫的位份:皇后一,皇贵妃一,贵妃二,妃四,嫔六,贵人、常在、答应为庶妃,不限制数量。

    佟贵妃当然是瞄准了无主的坤宁宫,时刻盼望着能和康熙一样住在紫禁城的中轴线上。

    妃一级的竞争异常惨烈,算上还没有行册封礼的绣瑜,这宫里已经有八个嫔了。再算上极有可能得封妃位的小钮祜禄氏,这就意味着八人里面只有三个人能够达成升职加薪的目标。惠宜荣三人都有儿子,僖嫔则是出身高贵又有太子姨母的光环加成。四个人可谓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使尽百宝想要从这场四进三的淘汰赛中脱颖而出。

    这个时候自然没有人来招惹绣瑜这个资历最浅、最不具备竞争力的德嫔,她乐得安心养胎。

    另外一个从头到置身事外的人,是永寿宫的钮祜禄芳宁。然而二月初一是钮祜禄贤宁的生日,康熙百忙之中还是没有忘了来她宫里坐坐,结果芳宁挥退左右,亲手捧了一卷白纸,双膝跪地高高捧到康熙面前:“请皇上御览。”

    康熙不动声色地问:“这是什么?”

    “这是太医院药材库原掌事太监崔盛喜的供述,他曾亲眼看见,康熙十六年年底,姐姐病重前夕,负责替承乾宫贵妃娘娘诊脉的蒋太医多次出入档案处,名为替贵妃合剂药方,实则翻看了姐姐的脉案。”

    “前掌事太监?”

    “没错,崔盛喜已经在康熙十七年三月,暴病而亡。”

    康熙沉默半晌,却没有伸手去接那卷纸,而是淡淡问道:“你呈上这个东西,是想让朕做什么呢?”

    继后已经去世两年,又没个子嗣。佟贵妃被内定为未来的皇后,佟佳氏又在他的暗示下,选择了站到太子身后。现在不管是出于表兄妹的情谊,还是出于后宫前朝安稳的考虑,就算佟贵妃谋害皇后证据确凿,康熙都未必会处罚她。更别说只有这么一个死了的太监的片面之词了。

    芳宁淡淡地说:“臣妾不敢。姐姐之病由来已久,蒋太医纵然真的查看脉案,也未必有谋害之意,更未必与姐姐之死有关。臣妾送上此物,只是尽自己的一份心罢了,万万不敢要求万岁爷做什么。”

    康熙突然从她手上夺了那卷纸掷在角落,声音里隐隐带了怒气:“你明知不敢要求,就不该多此一举!芳宁,朕一直以为你是个聪明人。”

    钮祜禄芳宁的身子晃了晃,却还是不卑不亢地说:“皇上,聪明人也是有心的。长姐如母,姐姐待我的情谊,芳宁永世难忘。此事都是我一力主张,皇上若要责罚,就请责罚我一个人,还请看在姐姐的份上,不要迁怒钮祜禄氏一族。”

    “你!”康熙手上青筋暴起,他深吸一口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永寿宫。

    “娘娘。您没事吧?”芳宁的宫女流苏忙进来扶了她,着急得差点掉眼泪:“国公爷多次传信叫您忍耐,生下有钮祜禄氏血脉的皇子再说。何况继后娘娘未必是为人所害,您这又是何苦呢?”

    “佟佳氏有没有动手脚我不清楚,但是她不安好心,在姐姐活着的时候就觊觎后位,派出太医打探脉案,其心可诛。我岂能容忍她入主坤宁宫?”

    “可是……皇上似乎并不相信娘娘说的话,更不会为此处罚佟贵妃呀。”

    芳宁冷冷一笑:“我不需要他处罚佟佳氏。”帝王都是多疑的,佟佳氏私自打探脉案,不管是出自何种目的,都是犯了宫里的大忌讳。他此刻不追究,不代表以后不追究,更不代表他能够毫无芥蒂地继续把太子交到佟贵妃手上。

    康熙之所以生气,多半是出于他和佟佳氏之间的情谊吧。芳宁赌上自己在后宫的前程甚至整个钮祜禄一族的恩宠,都要递上这卷纸,本身就说明了这份证据的真实性。帝王的多疑是自己也控制不了的本能,康熙知道,哪怕他不看一个字,也无法再像以往那样信任自己的嫡亲表妹了。

    果然,康熙连续三日没有招幸任何一个妃嫔,而是一个人独自在乾清宫批折子直到深夜。二月初五早上御门听政的时候,他甚至罕见地对明珠和索额图两人都发了脾气。两个老对头同样一头雾水,顿时生出几分同病相怜的错觉。

    康熙也知道自己乱发脾气了,他胡乱结束了早朝,回到南书房批了半日折子,直到金乌西沉才停笔歇息。

    梁九功忙上来问:“皇上可要翻牌子?或者直接去哪位小主宫里?德贵人的产期就在这几日,皇上要不要去瞧瞧她,或者去翊坤宫瞧瞧十二阿哥?承乾宫也派人送了一品红枣雪蛤……”

    “你如今这差事当得是越发好了,都可以做得了朕的主了!”

    “奴才不敢。”梁九功当即跪下来磕头请罪。

    康熙不耐烦地揉着太阳穴,忽然一抬眼看到桌角上立着的绣瑜做的日历,皱眉道:“今儿是二月初五,朕好像总记着,二月初五是个什么日子。是个什么日子来着?”

    二月初五?梁九功心里咯噔一下,暗呼倒霉,他急中生智,脑子里灵光一闪,忙回道:“二月初五,好像是端嫔娘娘的生辰,皇上可要去启祥宫?”

    “不对。再想想。”端嫔失宠已久,康熙早不记得她的生辰了,况且他总觉得这似乎是个悲伤的日子,绝不是生辰。

    梁九功只得哭丧着脸回道:“禀万岁爷,二月初五是……承祜阿哥的忌辰。”

    康熙把玩着玉石镇纸的手一顿,半晌才低低地说:“是啊,是承祜的忌辰来着。”元后在的时候,每逢这个日子,夫妻二人总会对坐而泣。可如今那个陪他怀念承祜的人也走了六年了。康熙一时之间竟然不知该找谁诉说这些心事,本来佟贵妃是个好人选的,可是……他脑海中又浮现出绣瑜的脸。

    “来人,摆驾……算了,朕去瞧瞧太子。”

    毓庆宫里的气氛却格外热闹,太子上了一天学,又写完了功课,是玩耍时间。康熙去的时候,他正骑在一个小太监脖子上,手里的小马鞭挥舞得虎虎生风,口里喊着:“驾!驾!再快点,驾!”周围七八个小太监跟着后头,随时预备着他摔下来的时候,给太子爷做肉垫。

    梁九功一声“皇上驾到”,奶母赶紧上前去把太子抱了下来,他扔了小马鞭,蹬蹬地跑到康熙面前:“给汗阿玛请安。”

    “起来吧。”康熙摸了摸他的脑袋:“你在做什么?怎么骑在太监脖子上?”

    他素来不限制太子玩闹,故而太子想也没想地回道:“回汗阿玛的话,儿臣在骑大马。”

    谁知今天康熙却沉了脸色:“是谁教你这样骑马的?不务正业!”

    周围的人立刻齐刷刷地矮了一头,整齐地双膝落地,听后发落。太子吓得小脸一白,眼睛里包着眼泪。

    康熙也意识到自己话说重了,可是他最近心情不佳,今天又回想起聪明纯孝的嫡长子,再来看太子这骄纵无度、动不动就哭的样子,就觉得十分不满意了。他当即喝道:“哭什么?你哥哥像你这样大的时候……罢了,来人,送太子回去歇息。今日纵容太子玩闹的宫人,全部交由慎刑司处置!”

    他不顾身后一众求饶的声音,径自去了奉先殿,看着那尊他亲手摆上去的“仁孝皇后赫舍里氏”的灵位,吩咐了梁九功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打扰,就开始默默对着灵位回忆自己心事。

    康熙十一年二月初五承祜夭折的时候,他恰好陪同太皇太后在汤泉行宫,因此没能见到嫡长子的最后一面。又怕太皇太后跟着一起伤心,只能在祖母面前强打精神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然后自己找个地方偷偷哭了一场。后来元后再次有孕,有了胤礽,他把没能给嫡长子的爱全部寄托在了胤礽身上。他特地选了十月三十,承祜的生日这一天,正式册封胤礽为皇太子。

    其实细细想来,胤礽的性子更像他,小小年纪就已经可以看出天子的威仪了。而承祜却像极了元后,是个最温顺体贴的性子。虽然为君是不足了些,但是谁家要有了这么一个孩子,怎能不叫父母疼到了心坎里去。

    一道闪电划过天空,照亮了康熙的脸,也照亮了他面前赫舍里氏的排位,纵容是手握天下权柄,却挽不回娇妻爱子的性命,他心里一片冰凉。

    奉先殿外,小桂子焦急地在梁九功身前转圈圈:“公公,劳烦您进去通传一声吧。德主子已经发动了两个多时辰了。这会子,只怕都快生了。”

    梁九功一脸无奈地摇头:“皇上吩咐了不许打扰。今儿早朝才刚骂了索相和明相,晚上又发落了太子宫里的人,你若是不怕掉脑袋,只管进去。”

    “哎哟喂,这可怎么是好。”小桂子不由苦了脸,自家小主一向跟宜嫔平分春1色,宜嫔生孩子,皇上都去陪了大半个时辰,若是今儿请不到皇上,又要叫那些人说嘴好长时间了。

    然而奉先殿是供奉历代先帝先后的地方,他一个阉人,就是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乱闯啊。小桂子急得团团乱转,偏偏此刻天上又下起雨来。

    梁九功脑子一转,突然说:“急什么?急什么?这是你家小主的一场造化也说不定。”

    轰隆隆的雷声从天边传来,雨点击打着瓦片的声音愈加清晰,这是今年春天的第一场大雨。

    去年冬天的尾巴格外长,残冬的余雪在枝头上、瓦缝里苟延残喘了好长时间。但是春天终究是来到了,他也该收拾心情,为了大清的明天继续奋斗下去了。

    康熙慢慢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赫舍里氏的灵位,打开了奉先殿的大门。门外肃立太监侍卫突然齐刷刷地跪了一地,口里齐声唱道:“奴才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康熙有些莫名其妙:“梁九功?”

    梁九功赶紧朗声道:“皇上大喜,德嫔娘娘刚刚给您添了一个小阿哥。”

    “果真?”康熙终于露出一个笑容:“来人,摆驾长春宫。”

    长春宫后殿里,也是一派喜气洋洋。康熙从佟贵妃手里接过了十三阿哥,只看了一眼就愣住了。

    佟贵妃不知前情,欢喜地说着吉祥话:“臣妾也见过不少新生的婴儿了,都是皱巴巴的小老头似的,德妹妹这个孩子倒是一生下来就玉团子似的,乖巧可爱。对了,这孩子左耳耳垂后头还生着一颗米粒大小的红痣,这是有福气的兆头啊!”

    “什么?红痣,在哪里?”

    贵妃就轻轻拨弄着小十三的左耳:“万岁爷,您看。”

    康熙怔怔地看着怀中的婴孩,屋内的自鸣钟铛铛铛地敲过两下,他忙问:“这孩子是什么时辰生的?”

    接生嬷嬷回道:“禀皇上,十三阿哥是二月初五亥时三刻生的。”

    二月初五?佟贵妃进宫晚不知道,承祜刚生下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皮肤白嫩、头发乌青,也是在耳朵后头生着一点米粒大小的痣。康熙素来不信鬼神,又早已打定主意要传位给太子,可是这一刻他也忍不住想,七年前的这一天,他失了爱子,是不是老天爷感念诚心,又把这个孩子还给他了?

    佟贵妃见他怔怔的一言不发,只好主动找话说:“臣妾听说德妹妹说,皇上早在她怀孕之初就给孩子选定了名字,如果是个阿哥,就要叫胤祈是吗?这个祈字意头不错……”

    “不,不叫胤祈。”康熙下意识地否定了这个名字,祈字音同乞,他富有四海,一定让这孩子将来一世都不用求人,何用祈祷?当然,面对贵妃,他只随口说:“祈字……跟十二阿哥的名字重了。”

    宜嫔生的十二阿哥先前满月的时候,已经被康熙赐了名字叫胤祺,两个阿哥年纪相近,名字又同音确实不好区分。佟贵妃就笑道:“那皇上可要重新给十三阿哥起名?”

    康熙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就叫胤祜吧。”

    “皇上…..这,这怎么使得?”佟贵妃万分震惊,结结巴巴地说。

    绣瑜在产房里悠悠转醒,听到这个名字,又是惊吓又是气恼,差点再次晕过去。一个夭折了的皇子——还是嫡长子——的名字,赐给她的儿子。很好,又高调又不吉利,妈妈,我错了,我改什么名字啊?

    好在康熙也很快意识到这个名字不妥,赶紧头脑风暴了一下,更改了旨意:“不,还是叫祚吧,胤祚。”

    佟贵妃在一炷香的功夫里,承受了两次暴击,脑子已经不会转了,就没来得及反对。

    宫女们都不识字,没觉得有什么不对,还觉得小阿哥出生头一天就得了皇上赐名,是莫大的恩宠呢!当即跪下来兴奋地谢皇上赐名。

    在一片欢呼声中,康熙满意地点点头,深觉自己给小十三起了个好名字。祜者,受天之福也。他第一个寄予厚望,希望能够“承天之福”的孩子没能养住。

    胤者,继也。他只能盼望着这个生在二月初五承祜的忌日、出生当日下了十九年第一场春雨的孩子,能够继承、延续嫡长子的美好品德,福祚绵延,长长久久地承欢父母膝下。

    第26章

    时光荏苒,

    五百多个日夜匆匆过去,时间转眼就来到了康熙二十年十月末。

    寅时初刻宫门刚刚下了锁。永和宫小厨房的众人就已经开始忙碌起来。力气大的厨娘开始加水揉面,

    巧手的宫女们把和了黄豆粉的面团压入事先备好的模具里,

    上锅蒸至半熟。待面团凉了形状固定,

    可以看得出是一只只活灵活现、憨态可掬的小狗狗。宫女们把它们取了出来,用红豆、芝麻等点上眼睛鼻子,

    再放入锅中蒸熟,以备德嫔娘娘早起查看。

    虽然现在宫里没有皇后,

    也就免了请安的规矩,然而绣瑜心里记挂着这事,还是卯时初刻就起来了,吩咐竹月去催小厨房众人:“去看看点心做好了没有。”

    然而还不等点心上桌,

    永和宫就先迎来了不速之客。

    “娘娘,

    成贵人求见。”

    成贵人戴佳氏在康熙十八年末宜嫔和绣瑜怀孕的时候很是得了一番恩宠,然而以色侍人、走肾不走心,皇帝很容易就腻味了她的好身材。宜嫔和绣瑜又接连诞下皇子,

    她就不如原来得宠。好容易踩着恩宠的尾巴怀了孕,诞下的皇子偏偏又是个天生有点跛脚的。

    这个时代没有产检,没有基因缺陷的说法,人们只能朴素地认为生下天生残疾的孩子是“没福气”、“不积德”的恶果。皇家出现这样的事,

    更是大大的不吉利。然而皇帝是不会有错的,那就肯定是戴佳氏福浅命薄、担当不起孕育龙胎的大任了。所以可怜的戴佳氏不仅没有因此得到皇帝的一丝怜惜,

    反而被康熙草草封了个贵人就抛之脑后,生怕再生下身有残疾的孩子。

    这些话都是康熙私底下对绣瑜说的,

    他当然不会公开宣扬他的妃子和儿子不吉利。所以戴佳氏虽然失了宠,明面上还是能安安稳稳地做她的成贵人。加上她出身不错,侍奉贵妃十分殷勤,于是在这宫里还算是有一片安身之地。

    起先因为都是佟贵妃手下的人,绣瑜跟她稍有来往,她刚失宠时,绣瑜怜悯七阿哥的处境,也没有立马落井下石避而不见。可是成贵人的性子实在是不讨喜,她不敢怨恨康熙,就把自己的失宠怪到她人头上,时不时地找绣瑜哭诉一番,比祥林嫂还祥林嫂。让绣瑜深深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拒绝和她来往。

    “……如今连惠嫔也不管她了,内务府送去的银霜碳全都换成了黑碳,数额也不够。昨儿我去她那儿的时候,哎哟哟,那屋子里烟熏火燎的,才一炷香的功夫就呛得人嗓子生疼。看得我痛快极了,熏坏了嗓子,看那贱人还怎么妖妖娆娆地说话勾引皇上!”

    大早上的就听这么又酸又缺德的话,绣瑜脸都僵了,维持了整整两天的好心情顿时荡然无存,无数次端起茶杯,可成贵人还是置若罔闻地讲着。

    戴佳氏口中的“贱人”是康熙新封的良贵人卫氏。正如康熙十六年绣瑜初得宠时一样,整个康熙二十年宫里最大的新闻就是良贵人的横空出世。

    卫氏原本是辛者库奴婢出身,辛者库是满语中包衣管领下食口粮人的音译,其中工作的奴仆多为因罪入籍的罪臣家眷。良贵人以罪奴身份得宠于皇帝,瞬间代替绣瑜成为满宫妃嫔的新任眼中钉。而她被康熙看上,又正是补了成贵人怀孕不能承宠的空档。良贵人承宠后很快怀孕,两人前后脚生下皇子,偏偏一个残疾一个健康,成贵人就认为她夺了自己的运势,一直颇多怨怼。

    若是良贵人一直得宠也就罢了,但是偏偏她生下皇子之后,宫里宫外突然多了很多香艳的传闻,极度夸大良贵人的美貌。说她美若天仙、貌比西施,让皇帝见之忘俗,几乎达到三千宠爱在一身,以致快要“从此君王不早朝”的地步。

    康熙何等骄傲的性格,怎么能忍受民间把自己描绘成隋炀帝、唐玄宗一样因美色误国的昏君呢?偏偏良贵人的相貌又真真是好到了极点,不说艳冠群芳,也是后宫里数一数二的。她又不识字,琴棋书画一窍不通。康熙就是想厚着脸皮说自己“不是看中美色,而是喜欢她的内秀”,都实在说不出口。于是恼羞成怒之下,干脆将她置之不理了。

    绣瑜不知道这样洞悉皇帝心思的计谋是谁想出来的,不过这可苦了良贵人了。儿子被惠嫔养着不能轻易得见,还要受成贵人等宫妃的欺辱。绣瑜虽然没有圣母到强行给她出头,但是也不乐意听戴佳氏在这里恬不知耻地讲述自己怎么欺负人,于是使了个眼神给白嬷嬷。

    很快竹月打起帘子进来:“娘娘,六阿哥醒了,吵着要见您呢!”

    康熙二十年年初,宫里重修了皇子们的玉碟,阿哥们的排行终于回归了绣瑜印象中的样子。如今胤祚排行第六。

    成贵人就先站起来,媚笑道:“妾身也好久不见六阿哥了。哎呀,姐姐的六阿哥聪明可爱,难怪万岁爷也爱得不得了,不像那等贱婢的儿子……”

    “成贵人慎言!”绣瑜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不管良贵人是何出身,她现在都是皇上的妃子。八阿哥更是皇室血脉、龙子凤孙,那些不雅的字眼别整天挂在嘴上。”说着径自起身离开。

    成贵人还想跟上去,被白嬷嬷抢先一步拦了:“贵人留步。今儿是四阿哥的生辰,娘娘还有要事,贵人还是请回吧。”

    “好丫头,真聪明。”绣瑜出来之后夸赞竹月:“以后成贵人再来,就说我忙着。小厨房的糕点蒸好了没有,胤禛就爱吃那个。”

    “奴婢去瞧了,厨娘们正忙着呢。时辰还早,小主也太着急了。”

    也是,依照皇子生辰的惯例,胤禛要先跟着佟贵妃去慈宁宫、寿康宫给太皇太后、皇太后磕头,然后回承乾宫跟贵妃一起用午膳,康熙一般也会过去。总得下午三四点才能来永和宫。

    绣瑜就说:“那去看看小六,他昨儿睡得早,都五、六个时辰了,也该醒了。”

    果然,两人刚走到东暖阁,就听到胤祚的乳母苏嬷嬷的声音:“哎哟,我的小主子,快些穿上再玩吧,天气凉可别着了风寒。”

    屋里烧着炭盆,四个奶嬷嬷捧着外衣候在一旁,只见临窗大炕上滚着一个穿着大红刻丝小袄,下面绿绫弹墨夹裤,散着裤腿,脖子上挂着白玉长命锁,上面刻着康熙御笔亲书的“福寿绵长”四个字,生得乌青头发、明目秀眉的小娃娃。正是六阿哥胤祚。

    他是个爱玩爱闹但是贴心粘人的孩子,见了绣瑜,立刻想要从炕上扑过来:“额凉,请……安。”

    绣瑜笑着接了他,吧唧一口亲在小脸上,然后刮了刮他的鼻子:“翻过年去就两周岁了,说话还磕磕巴巴的,别是个小傻瓜吧!”

    不知怎的,这孩子说话竟然有些粤语腔,明明这宫里伺候的都是生活在北方的满族人。绣瑜纠正了多次,就是不见效果,偏偏他“皇阿玛”三个字喊得嘎嘣脆,发音又清晰又响亮。每每绣瑜提起这个问题,康熙都不以为意,还自以为是地觉得“儿子聪明,还喜欢朕”。

    苏嬷嬷笑道:“有些孩子说话晚,但是一开口就是长句子,这都急不得。”

    绣瑜就拉了他的小手摇着:“小六,今天四哥哥要过来永和宫玩,你还记不记得四哥哥了?”

    胤祚歪了歪头,一口答道:“记得!吃糕糕!”

    绣瑜愣了一下,顿时哭笑不得。昨天她吩咐小厨房给胤禛做点心的时候,小家伙就在旁边听着,没想到他过了一夜还记得。绣瑜顿时恨铁不成钢地拧了儿子的耳朵:“就知道吃!额娘问你,你喜不喜欢四哥哥啊?”

    胤祚想也不想地说:“喜欢!”绣瑜还没开心了一秒,他又用讨好的狗狗眼看着绣瑜,补充道:“吃糕糕。”

    绣瑜额头上蹦出一个井字:“这孩子……平日里也没人饿着他啊。”难怪德妃要提醒她,不要让胤祚吃外面的东西。这孩子真是长了个傻吃心眼,今年康熙生辰众皇子去乾清宫请安,仪式繁琐冗长,这个小子饿了,就趁着哥哥们不注意抓了康熙御桌上的糕点往嘴里塞,晚上嬷嬷们发现他衣服口袋里有食物碎屑才知道有这回事。阿哥们去慈宁宫请安,宫女意思意思摆上的瓜果点心,也只有这孩子很实诚地都吃了。倒看得孝庄欢喜得不得了,说能吃的孩子身子强壮。康熙知道了,连续好几天看她的眼神都透着古怪。幸好小六是她亲生的,若不是康熙只怕要怀疑她虐待儿童了。

    如果有人要害六阿哥,在食物里下毒真的是最好的方法了。

    绣瑜为了他这个毛病忧心不已,日防夜防,不知道花了多少心思。她觉得再这样下去,不等小六长大,她就要未老先衰了。可是这孩子除了能吃爱吃之外,乖巧伶俐,听话懂事,又生得如菩萨座下的金童一般的玉雪可爱,再没有什么别的缺点,真真是叫人疼到了心坎里。

    所以绣瑜每天都在“啊,养了个小天使”的幸福和“靠,迟早变成黄脸婆”的恐慌中徘徊。

    好在康熙过了起名那时的脑抽之后,也意识到自己似乎给这孩子挖了个不小的坑。作为帝王,他当然不肯承认自己错了,承认有人会因为这个名字暗害小六而自己保护不了他,承认太子会嫉妒、排挤弟弟。他表达那么一丢丢愧疚的方法,就变成了加倍地宠爱这个孩子。

    这法子虽然使得绣瑜母子更加引人注目,但是至少在短时间内镇住了那些心怀不轨之人,小六也平平安安、能吃能睡地长到了快两岁。

    绣瑜带着小六用了早膳,又玩了一会,再午睡,再用晚膳。终于在申时迎来了自己的长子,如今已经年满三周岁的胤禛。

    胤禛穿了一身喜气的红衣裳,外面罩着金黄色的小马甲,辫子上坠着白玉小如意,规规矩矩地给她磕了头:“儿子给德额娘请安。额娘金安。”

    “快起来。”

    绣瑜一把搂了他,拉到跟前:“叫额娘好好看看。今个你生辰,可想要什么礼物?”

    胤禛被她揉搓着,顿时红了脸:“谢额娘,内务府已经备下东西了。”

    绣瑜见他不好意思了才满意地收回手,放他规规矩矩地在炕上坐了,然后看向一边乳母抱着的胤祚:“小六,额娘怎么教你的,你该给四哥哥说什么?”

    她讲了一整日,胤祚倒还没忘。他在乳母的帮助下,像模像样地给胤禛作了个揖,歪着脑袋想了想,隔了好久才说:“生辰……大吉,四果果。”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评论区的画风基本是:

    “大大你好狠的心呐!”

    “我不想看到小六死,他那么小,还是个孩子。”

    小六:excuse

    me?为什么我才出场第一集,大家就默认我是个死人了?

    第27章

    永和宫里是一片母慈子孝,

    兄友弟恭的和睦景象。与它一墙之隔的承乾宫里又是另一番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场景了。

    康熙虽然坐拥三千佳丽,但是对上心的人,

    一向是细致周到了十分。所以他让无子的表妹抱养了胤禛,

    也没忘了特地让胤禛在生日这天回去给绣瑜磕个头。现在胤禛去了永和宫,

    他怕佟贵妃伤心,又特地留宿承乾宫,

    陪贵妃看书说话,直到宫门落锁前,

    永和宫的人送了胤禛回来方罢。

    康熙在承乾宫也是常来常往的,胤禛见了他也不畏惧,行了个礼就往他跟前凑:“皇阿玛金安。额娘金安。”

    康熙把他抱到炕上坐着,抬手碰了碰他红扑扑的脸蛋,

    笑道:“玩得可还高兴?你德额娘又给你做什么新样的点心吃了?”

    跟去永和宫的乳母谢嬷嬷忙道:“回万岁爷的话,

    四阿哥用了四五个豆沙馅儿的小狗馒头。”

    佟贵妃看着胤禛身上簇新的宝蓝色绣竹叶暗纹袍子和银红小马甲,不由皱眉:“怎的去了一个时辰,还换了衣裳回来?”

    还是谢嬷嬷回了话:“德嫔娘娘让四阿哥带着六阿哥玩陀螺,

    那暖阁里又有地龙又有炭盆,阿哥们汗湿了衣裳,就都换了一身。”

    佟贵妃这才不说话了,心里却多少有些不舒服。胤禛每次出门,

    都有一个奶嬷嬷专门带着衣裳,热了凉了弄脏了都随时可以更换,

    怎的叫他穿了永和宫的衣服回来了?她一来暗恨乳母无用,二来疑心德嫔趁机向自己示威,

    有意夺回儿子。只是当着康熙的面都不好发作出来。

    康熙却没多想,宫里的阿哥们与生母不常能见,妃子们就一年四季地给孩子们送衣裳。胤禛生辰,绣瑜给他做件衣裳也是应有之义。他替胤禛理理衣摆,摸着那袖口上精致的竹叶暗纹,笑叹:“老四倒是个有福的,两处都能讨得衣裳穿,日后长大了,要记得孝顺你两个额娘。”

    胤禛不懂有福和衣裳之间的联系,但是他已经开蒙半年了,孝顺的道理还是知道的,当即脆生生地答道:“是。儿子谨遵教诲。”

    康熙把他交给乳母:“玩累了,洗个澡早些歇息。”

    这一夜佟贵妃辗转反侧,难得有康熙在身边却迟迟不能安枕的时候。第二天清晨,送了康熙去上朝之后,她也睡意全无,裹了一件披风坐到外间的炕上发呆。

    她与康熙是嫡亲的表兄妹,她自进宫以来一向以自己出身血统为荣。康熙待她也确实比待其他妃子更为不同些。但是德嫔明明出身远不如她,如今也有宠有子有位份,永和宫每天欢声笑语的,叫她这个贵妃都艳羡不已。乌雅氏的运气怎么就这么好呢?胤禛何等乖巧聪明,怎么就不是从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呢?

    孩子,为什么她就没有孩子呢?佟贵妃这些年心里一直存着一个疑影,就像最可怕的梦魇,一直缠绕着她。康熙对她笑笑,这个梦魇就消散几分。康熙不来了,那片阴影就再次聚拢。佟贵妃终于忍不住叫来完颜嬷嬷吩咐道:“你想办法通知我额娘进宫一趟。”

    绣瑜昨天带着两个孩子玩了一个多时辰,胤禛开始的时候还拘束着,后来混熟了,胤祚的小皮球、猫儿滚、七彩陀螺他都能玩,比底下的小太监们玩得还好。宫里的孩子养得尊贵,虽然前呼后拥的,但是很少有同龄的玩伴。胤祚开心得像个小疯子似的,跟在他后头“果果”“果果”地喊。两个孩子蹲在一起,头挨着头摆弄那皮球的样子,像足了两只小动物。

    胤禛是个看起来温温和和,实际上性格执拗强势,很有主见的孩子。绣瑜开始还怕他们打架,时不时地插上两句话。后来才发现胤祚就是个天生的小跟屁虫,胤禛说什么他都很给面子地拍手叫好。小孩子虚荣心旺盛,胤禛当然很满意地带着他玩。

    晚上宫女们伺候绣瑜卸妆时,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她的好心情。她正要睡下,却是春喜抱着铺盖卷进来了。

    绣瑜惊讶道:“怎么是你?你昨儿才好,我原说了让你休息两天的。”春喜前面病了两天,绣瑜暗地里请了太医给她医治,没有叫挪出去。

    “这样大的喜事,奴婢当然要来恭喜您了。”春喜在脚踏上坐了跟她说话:“总归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小主也可放心了。”

    胤禛是个敏感较真的孩子,他小的时候绣瑜为了逗他走路,就站在前面两三步远的地方说:“你走过来额娘就抱你”,结果胤禛走了,绣瑜就又退了两步说:“再走两步。”他就立马不肯了,登时嚎啕大哭,怎么哄都哄不住。

    绣瑜与他又不能经常见面,生怕他觉得有了弟弟,自己不疼他了。没想到这两个孩子这样投缘,倒省了她好一番担心。

    绣瑜欣慰地点点头,片刻笑道:“小六这个孩子,虽然让人操心了些,但是真是个好性儿的。要是这两个孩子能一处长大,将来守望相助,我就放心了。”她可还没忘了将来轰轰烈烈的九龙夺嫡。虽然现在已经出生的五龙,还是一群为了争一块点心打架的小屁孩,皇位是什么?能吃吗?但是如果真有你死我活那一天,别人的孩子她管不着,她只盼着她的几个孩子不要刀兵相见就好了。

    春喜不知道她已经想到几十年后的事情去了,只是赞道:“六阿哥的性子像小主,将来必定是个温和有礼、德行兼备的贤王。”

    绣瑜哭笑不得:“你们别太捧着他,还不满两周岁的孩子,能看出来什么?倒是你,我前儿给你看好的那个正白旗护军参领家的儿子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小主,让我在你身边多留两年吧。”春喜脸上露出深深的茫然,她十二岁进宫,家里的亲人都疏远了,认识的朋友全在这紫禁城里,猛地一下要离了这里,她真不知道将来的路该怎么走了。“等到,等到六阿哥大了挪去阿哥所,我再走不迟。”

    “傻瓜。女孩子的好年华就那几年,哪里经得起你这样明日复明日地拖延下去?”绣瑜拉着春喜的手叹气:“你可千万别打这自梳的傻念头,说句大不敬的话,就是太皇太后身边的姑姑,那依然是奴才,随便见了个主子都得行礼磕头的。还不如远远地离了这里,好好地过活呢。你放心,我会找人给你保个大媒,绝对叫你将来不受婆家欺负。”

    第二天绣瑜去慈宁宫请安的时候,就邀了裕亲王福晋回永和宫坐坐。西鲁特氏听了满口答应:“只管包在我身上,到时候我让我娘家一个远房侄儿做主婚人,保管把这桩婚事办得妥妥帖帖的。”

    绣瑜喜得连连说:“春喜,还不快来给福晋磕头。”春喜羞红了脸,磕了头就要躲出去。竹月就先起哄说:“还不快摁住她要麻糖吃?”屋里伺候的都是在绣瑜面前有些脸面的,见她微笑默许,也就跟上去起哄。春喜气得连连笑骂:“你们这群小蹄子,在主子跟前呢,快住手!”

    绣瑜和西鲁特氏都笑了一回。茶过三巡,宫女们重新摆了瓜果点心上来,西鲁特氏才挥退左右,轻声说:“内务府的人参买卖查出巨大亏空,前儿成贵人的父亲被御史一本参到皇上面前,说他私吞库银,暗地里偷卖贡品人参。本来只是小事,可大理寺派去抄家的官员却查出成贵人的父亲曾经与佟国维兄弟往来密切。王爷管着大理寺,职责所在,不得不奏报皇上,可这实在是……”

    绣瑜顿时懂了西鲁特氏的为难。裕亲王为人刚正不阿,很难对此坐视不理。但是佟佳氏是康熙母族,佟贵妃又眼见要封后,证据不充分,康熙未必会重罚佟佳氏,裕亲王反而妄做小人。她当即劝道:“福晋放心,家事和国事是两码事,皇上不会轻易置朝政于不顾。还请静观其变吧。”

    西鲁特氏得了她的话总算安心几分。绣瑜却觉得没那么简单,大封六宫在即,佟佳氏却传出这样的丑闻,她总觉得跟后宫脱不了干系。

    直到晚上用膳时,竹月开玩笑似的提起:“皇太后配药,方子里缺鹿茸,宜嫔隔日就孝敬了许多。”绣瑜瞬间联想到内务府采挖人参的场所主要是在东北黑龙江一带的山林里头,那里的围场、牧场、林场可都归宜嫔的父亲盛京佐领官三保管着。

    想到这里绣瑜终于恍然大悟。宜嫔什么都吃,就是亏不吃。那年她离奇摔倒,惊险万分地产下五阿哥,却一直不吱声,原来就是应到了这里。佟贵妃只怕要倒霉了。

    第28章

    戏冰

    康熙二十年十二月二十,

    大封六宫的礼炮声响彻了紫禁城。佟佳氏惨白着一张脸,跪迎了册封的使节、大学士勒德洪:“咨尔贵妃佟氏。毓生名阀。协辅中闺。温惠宅心。端良著德。凛芳规于图史、夙夜维勤。表懿范于珩璜、言容有度。兹仰承太皇太后慈谕、以册宝、进封尔为皇贵妃。”

    即使康熙在册文中用了四十多个字来夸赞她的出身、德行和功劳,

    但是这都掩盖不了,

    册文最后的那个位份,

    是皇贵妃,而不是皇后!即使吉服凤冠的制式、颜色、用料都一如皇后,

    几乎没有差别,但这看似一步之遥的距离却是难以越过的鸿沟。

    更让她难以接受的是,

    永寿宫的小钮祜禄氏居然得封贵妃,皇上一口气封满了四个妃位。惠宜德荣,个个都有儿子,她这个副后如何降得住这些人?正好谨儿拿了胤禛昨天的功课上来给她过目。佟贵妃一杯滚烫的茶水掀到她身上:“都是你这个贱婢,

    献策让本宫提拔了戴佳氏这个祸害,

    现在可好,牵连得本宫连皇后之位都丢了。”

    谨儿亦已深悔听信了成贵人的鬼话,然而宫外她父兄已经收了戴佳氏不少银子,

    如果惹毛了成贵人,捅到贵妃面前,自己的性命可就完了。

    完颜嬷嬷上来轻轻给贵妃捶背顺气:“娘娘息怒,区区一个戴佳氏万万不至于让皇上恼怒至此,

    倒是奴婢想起一件事,康熙十九年年初,

    皇上就有大封六宫的意思。结果二月初继后的生日去了一趟永寿宫,回来就推迟了大封。梁公公曾经传话过来,

    说温僖贵妃曾经挥退左右,单独跟皇上说了好久的话儿。您说会不会是她捣了什么鬼?”

    温僖?佟佳氏费力地回想钮祜禄芳宁进宫以来的作为,却始终只有一个模糊的影子。不怪她,而是芳宁这些年实在是太低调了。既不争宠也不争权,不到万不得已不出永寿宫半步。钮祜禄家的女儿,当真可以养成这样与世无争的性子吗?佟佳氏瞬间警惕起来,难不成她有什么把柄落在继后手里了?

    佟贵妃丢了皇后之位,全宫俱惊。就连暗中策划了“人参事件”的宜妃都惊讶不已。绣瑜更是大感困惑,康熙只是免了成贵人父亲的官职,主犯都未受重罚,怎的佟贵妃却受了这么大的牵连?

    经此一事,成贵人在宫里渐渐又有了几分颜面。众人都传皇上是念在七阿哥的面子上才对成贵人的父亲小惩大诫的。四阿哥到底不是皇贵妃亲生的,皇上不肯因此顾惜承乾宫。

    皇贵妃明知道是有心人编出来的瞎话,还是差点咬碎了一口银牙,把有了胤禛之后丢了多年的那些坐胎药方子,又翻了出来,熬了药每天喝着。

    册封礼在腊月下旬,不久之后,就是年关了。虽然尚未到除夕封笔的时候,但是底下的官员们也很识趣地把不打紧的折子压后,让皇帝清清静静地过个好年。

    康熙昨夜宿在永和宫,奶嬷嬷们知情识趣地早早地把胤祚哄睡着,留下空间给皇上和德妃娘娘独处。然而睡得早醒得也早,胤祚早起想到康熙在这里,自己掀了小被子就往正殿那边跑。

    “皇阿玛!皇阿玛!”

    康熙迷瞪着眼问:“谁?”耳边传来绣瑜带笑的声音:“还能是谁?皇上该起了。您的小报时钟响了。”

    康熙坐起来揉着额角:“朕突然觉得,祖宗规矩孩子不许养在内宫,也是有它的道理的。”

    话音刚落,胤祚已经像个小炮仗似的冲了进来,马马虎虎行了个礼就爬到绣瑜和康熙中间坐着,仰着小脸说:“皇阿玛,儿子想您了。”

    康熙不由笑了。他儿子不少,但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又健健康康、爱笑爱闹的却不多。“傻孩子,昨儿傍晚你才和阿玛一起用了晚膳。”康熙单手抱了他:“走,去看看你额娘预备什么吃的了。”

    明间里早已摆好了一桌早膳,除了寻常的红粳米粥、奶饽饽和佐餐的小菜之外,另有一道莲藕排骨汤。康熙奇道:“这个季节到哪里去寻的莲藕来?”

    绣瑜回道:“臣妾娘家在直棣附近的一个小山谷里置了一个小庄子。那儿天气暖和,莲藕可以吃到十月里,多的就风干了冻起来,存在地窖里。口感略差些,但是能勉强保存到过年。”

    康熙尝了一口,果然鲜美无比,转头却见胤祚捧着装了羊奶杂粮粥的小碗眼巴巴地瞧着。他夹了一块藕放在胤祚碗里,有些惋惜地摸了摸他的头:“该晚点戒奶的。说不定还能长得更壮实些。”

    绣瑜顿时无语。这个时代的人总认为人奶是最补的,就是大人生了病都会时不时地喝上几碗。宫里的孩子更是要一直喝到三四岁上头。胤禛两岁半到永和宫来玩,还随身带着“口粮”,绣瑜见了差点整个人都不好了。

    长子她管不了,但是小的这个,绣瑜按照现代的习惯,从五个月开始,就开始偷偷给他添加各种辅食,五谷杂粮、各种水果泥和鱼肉粥换着喂,一岁半的时候就给他戒了奶。现在看来,效果真是好得过了头。

    “他还不够壮实吗?每顿能吃一小碗米饭、两个饽饽,饿了还有点心。再吃下去就成小猪了。”

    胤祚笑嘻嘻地跟着重复:“成小猪了。”

    康熙不由大笑,摸了摸他逐渐鼓起来的小肚子:“是吃得有些多了,仔细积了食。小六,皇阿玛带你去跟哥哥们滑冰玩好不好啊?”

    胤祚当即拍着小手笑起来:“好!滑冰好!”

    “你知道什么是滑冰吗,就跟着凑热闹!”绣瑜点了一下他的脑门,转头冲康熙说:“皇上带着阿哥们去就是了,他还太小了些,明年吧。”

    “不小!不小!我长大!”胤祚急得直跳脚,可怜巴巴地拽着康熙的衣袖。

    “无妨,让他坐在棚子里面玩就是。”康熙笑着呼噜了一把胤祚毛绒绒的脑袋:“快跟你额娘道别。”

    绣瑜把他们父子俩送到永和宫门口。康熙抱着胤祚,父子两个乐呵呵地上了御撵,身后浩浩荡荡地跟着一群人,往武英殿方向去了。

    绣瑜看着不由叹了口气。她希望小六能有一个幸福完整、有父亲参与的童年,所以永和宫里面他们父子俩怎么亲近,她都没有反对过。可是康熙看似一碗水端平,实际上却是个最偏心护短的性格,他宠爱胤祚从来都不带收敛掩饰,如今阿哥们还小看不出好坏,将来胤祚大了可怎么是好?

    满族诞生于黑山白水、冰天雪地之中,冰嬉是其传统节目之一。下到普通旗人,上到达官显贵、宫里的阿哥,全部都自小学习滑冰。

    临近年关,阿哥们休了学,凌普已经带着内务府的人连夜在武英殿外的空地上,浇起了三丈高的两座冰山,一面陡峭有阶梯,一面平缓光滑。两座冰山相对而立,形成一个U形山谷。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鞭子声响,太子领着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迎至彩棚外面:“皇阿玛万福。”康熙叫了起,却没有马上下撵,而是转身从撵轿里抱了个金黄色的团子放在地上:“老六,见过你几个哥哥。”

    胤祚规规矩矩给太子行了礼:“太子哥哥金安,见过各位果果。”他说话仍是哥果不分,穿得太多行礼的时差点滚倒在地。除了胤禛已经习以为常之外,其他几个阿哥脸上都忍着笑。早就听说六阿哥得宠,原来还是个咬字都不清楚的小孩子。

    康熙带着阿哥们在彩棚里坐定,表演正式开始。脚踩冰靴、身披彩带的侍卫们从高处滑下,不断做出凌空翻腾等各种高难度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

    大阿哥胤褆首先坐不住了,他今年十岁,是个健壮的半大小伙子了,冰嬉的技艺已经相当纯熟。他当即起身:“皇阿玛,儿子想下场滑冰,表演给皇阿玛看。”

    太子也站了起来:“皇阿玛,儿子也去!”

    “好,去换衣服吧。”康熙看了看剩下几个孩子,三阿哥文弱多病,四阿哥年纪太小,就让他们在棚子里呆着吧。他吩咐了梁九功好好伺候,就准备带两个大的去滑冰,结果还没来得及起身,就感觉膝盖一沉,腿上挂了个金黄色的团子:“皇阿玛,我也去!我也去!”

    梁九功劝道:“六阿哥,您还小。冰嬉是大孩子才能玩的,您看三阿哥、四阿哥也没去呢。”

    胤祚抱着康熙的腿不放:“我不怕,我也能玩冰!”

    康熙问他:“当真不怕?”

    “不怕!”

    “好!那就都去。老三老四也去!”康熙大手一挥,就领着一溜高矮分明的团子进了帐篷。大阿哥和太子很快换了冰靴,就像闹春的麻雀一样,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三阿哥和四阿哥也被侍卫扶着,战战兢兢地站了起来。唯有胤祚这里发了愁,康熙本来只安排了大点的几个阿哥出来滑冰,没想到胤祚也跟了来,内务府仓促之下到哪儿去找两岁孩子能穿的冰靴?

    康熙看着儿子要哭不哭的小脸,劝道:“好了,让侍卫驮着你滑好不好?”

    胤祚瘪瘪嘴:“哥哥们都是自己滑的……”

    这会子他倒口齿伶俐了起来!康熙不由好笑,摸了摸他的头:“那朕驮着你滑总可以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几个与历史不符的地方:

    1.温僖是谥号,但是钮钴禄贵妃太长,造成水文,我就直接当封号用了。

    2.历史上康熙修改皇子玉碟是二十二年的事情,为了符合大家的习惯,我把时间提前了。

    3.包括通贵人,成贵人这些封号也是后期才有的,但是满族人的姓氏……大家懂的。

    4.我和谐掉了历史上通贵人的十三阿哥等孩子,因为娃太多了,写不过来。

    第29章

    晋江首发~谢绝转载

    绣瑜当天下午撸猫的时候眼皮子直跳,

    果然,不到一个时辰小桂子就进来报告了胤祚的“丰功伟绩”。偏偏这小子玩累了,

    是睡着被苏嬷嬷抱回来的,

    等到第二天绣瑜想教训他的时候,

    他早就眨巴着眼睛,把昨天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

    绣瑜不由头疼,

    胤祚还太小,又早已对康熙的宠爱习以为常,

    根本不懂什么叫怀璧其罪、收敛锋芒。她只能把小六拘在永和宫里,轻易不放出去玩,减少出事的概率。又一遍一遍地筛过了他身边的人,把嬷嬷们上三代下三代的堂亲表戚全部都查清楚了,

    登记在册子里,

    又时不时地厚加赏赐。

    好在嬷嬷们也知道,只要熬到六阿哥成年开府,以康熙对六阿哥的宠爱,

    少说也是个亲王。她们那时候再出去,就是老封君一样的人物了。所以嬷嬷们无不尽心当差,还互相监督,把胤祚身边围得滴水不漏。绣瑜这才放心少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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