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皇宫的路那么长,他走着走着,就不自觉地飞奔起来,越跑越快,身后的宫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谁也追不上他,而他的眼里、心里只有那一个想见的人。

    直到他飞奔入紫宸殿,殿中照入的天光下拓落一片阴影,他停了下来,看到那抹静静立在殿中的修长身影。

    灼钰再看着她。

    少年眸光潋滟,不自觉地露出一抹明灿又漂亮至极的笑容。

    身后的宫人还在拼命呼喊着追他,直到进了殿,所有人都连忙屏息垂首,不敢再出声,唯恐御前失仪。

    只有灼钰敢上前,一步步靠近她。

    那一袭龙袍的女帝微微侧身,目光落在他身上。

    今日他穿着一身湖蓝色春衫,腰间坠着靛蓝玉佩流苏,白玉冠束着乌发,全身上下的配色是这样的鲜亮,若是旁人这样穿,只怕难以撑起这一身精致富贵,然而这一身却这样衬眼前这个少年,没有人比灼钰这样穿着更加漂亮夺目。

    湖蓝缎子衬得少年的容颜更加白皙明亮,额发之下的眸子如好似打磨明亮的黑曜石,黑漆漆的,明灿生光。

    他精心打扮过。

    因为他今日要见她,要让她开心。

    极有成效的,姜青姝看到他的刹那,也微微怔住,有些被惊艳到。

    “玉……陛、陛下的……”

    他目光灼灼似火,迟钝地对她伸出右手手掌,张开五指。

    姜青姝垂眸看去。

    是她给他的那块玉佩。

    她之前故意拿玉佩哄他,说把玉佩扣押在他那里,下次见到他再取走,灼钰就一直记得,此刻来见她,还特意捏着这块玉,要还给她。

    他兴高采烈的,想着终于可以把这枚玉佩还给她了,那是不是意味着等待也结束了?她终于陪他了?

    可惜。

    姜青姝对上少年漂亮的眼睛,看清他眼里的期待与渴望,却没有笑。

    她撇开目光,淡淡道:“灼钰,朕一次,带不了你了。”

    灼钰怔住。

    “哐当”一声,指尖力道一松,玉佩霎时坠落在地。

    灼钰身后的宫女于露知道这是陛下的东西,见侍君当着陛下的面摔了它,吓得当即噗通跪了下来,双手去拾那玉佩,慌乱道:“陛下恕罪……侍君不是故意的,他是见到陛下太过激动,所以才不慎……”

    于露说了什么,灼钰听不见。

    他只是呆呆地杵在那儿,迷茫地望着姜青姝,眼睫迟钝地眨了眨,像是不确定自己听到了什么。

    姜青姝看着那张精致漂亮、却如稚子般天真的脸,又缓缓重复一遍:“灼钰,朕这次带不了你,你在宫中等朕回来。”

    灼钰这次听清了。

    好似在最高兴的时候被浇了个透心凉,少年呼吸骤然急促起来,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一起涌入心脏,四肢冰凉,大脑一片空白。

    她说,带不了他。

    为什么呢?为什么突然变卦?

    从姜青姝的视角上看,少年眼睛里的光好像忽而黯淡下去了,睫羽颤抖得厉害。

    她见他这样的神情,知道他听得懂她的话,似乎想要多说些什么,却还是作罢,只叹息一声说:“朕有重要的事去做,外面危险,只有留在宫中更安全,朕让你留下,是为你好。”

    灼钰想说,他不怕危险。

    她伸手,接过于露手中的玉佩,亲自拉过少年的手,重新放在他的掌心,柔声说:“再等等朕好不好?”

    灼钰想说,他已经等了好久,每次她都要他等,每次都这样。

    她已经丢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的好几次了。

    为什么又要丢下他?

    少年盯着手里的玉佩,另一只手死死捏着湖蓝色袖摆,崭新的衣裳面料顷刻间被攥到发皱,骨节泛白。

    他死死垂着头不看她,侧颜在殿中惨白得近乎透明,牙关紧咬,克制自己开口的冲动。

    “我、我想……一辈子……跟着你……”

    灼钰拼尽全力说出这句话。

    她闻言笑了,却没有妥协,继续无情地拒绝:“灼钰听话,乖乖等朕回来,朕答应你,这是朕最后一次让你等这么久。”

    “真的吗?”

    灼钰抬起眼睑,死死地望着她,眼尾泛红。

    “真的。”

    “等朕回来,一定好好陪陪灼钰。”

    她的眸光温柔清亮,好像根本不需要怀疑她是骗他的,可是她每一次哄他等她,都是这样的语气和目光。

    灼钰看着她的眼睛,很是无力,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进去自己的话,不知道自己的认真,她又明白几分。

    也许没有吧。

    不管她知不知道,他就是想一辈子跟着她,哪怕是一起下地狱,都绝不放手。

    灼钰深吸一口气,微微垂睫,慢慢攥紧那玉佩,又偏头看向殿外已经彻底大亮的天光,双眸迷茫,毫无焦距,许久,才终于有些回过神来。

    他又看向她,眼里带着小心祈求的卑微:“我……想……抱抱你……”

    可以吗?

    就算不能去,那可不可以让他……抱抱她。

    周围的宫人皆静默得如同没有生命的摆设,没有人抬头,也没有人敢细听侍君的话,只有姜青姝一怔,眼底流露出几分无奈与怜悯。

    “朕许你抱。”

    她张开手臂上前。

    灼钰比她高一些,低头认真地看着她明净秀丽的脸,缓缓伸手,指尖触碰到她华贵的衣衫,随即慢慢收拢力道,把她抱了个满怀。

    他用力抱着她,闭着眼睛,用力地呼吸,心口忽然密密麻麻地难受起来,脑中昏沉,像被木棍敲打,痛得厉害。

    血液从他心口快要流淌出来,让他死在这一刻。

    很快。

    灼钰放开手。

    他后退一步,拉开距离,看着她没有说话,眼神似乎还是那个小傻子,又好像一瞬间变成了藏在深处的那个阴暗孤僻的少年,只是很快他就闭上眼睛,隔绝了她的窥探。

    他轻声说:“不可以……食言。”

    只要不食言就好,再等很久,也没有关系,毕竟一辈子这么长,总不会到死都等不到吧。

    就这样,灼钰答应留下来了,他一直看着她,目送她穿戴好象征天子的衣冠之后独自走出大殿。

    外头是层层守卫的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簇拥着她,瞬间遮蔽了灼钰的视线。

    “侍于露站在他的侧后方,嗓音竟显得小心翼翼。聪慧敏感如她,似乎也察觉到眼前的少年总在某个瞬间不像傻子,甚至浑身散发着冰冷阴郁的感觉,让人不敢跟他说话。

    灼钰没有理她。

    他垂着双袖立在阶上,任凭迎面的风吹散额发,一直看着她,直到再也看不见。

    他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枚精致的玉佩。

    再等一次。

    这次总能等她的……吧?

    第252章

    赵玉珩2

    天子启程去行宫,宫门口已是浩浩荡荡、彰显皇家威严的仪仗,千牛卫警跸道路,朝中百官一大早便排列等候。

    此番天子去行宫只不过是避暑,朝廷大事依然如常运行,大小琐事全权交由左右二相,至于奏折,一律送往行宫由天子亲自处理,此外,天子会如常召见大臣,但为了方便官员往来面圣,每日朝参改为轮班奏事。

    天色微微亮,贺凌霜站在武官之列,远远看到陛下出现,不禁偏头看向张瑾。

    张司空与郑仆射立于六部尚书前面,郑仆射目不斜视、全程垂目看着地面,看不出任何差错,但张司空……贺凌霜微微眯起双眼,莫名感觉到一股忌惮与寒意。

    虽然不知道陛下是为何与张司空撕破了脸,但此人现在十分危险,贺凌霜从前作为张党之人,太明白张瑾在底下人心里是如何积威甚重,对他亦有一种退避三舍、不敢直迎锋芒的畏惧。

    一想到陛下昨夜的安排,贺凌霜的按着剑鞘的手紧了紧,心也往下沉。

    而那边。

    二位宰相位居群臣之首,见帝王出现,同时带领群臣俯首跪拜,广场上皆回荡着“万岁”的余音。

    姜青姝俯视群臣,独独没有看张瑾。

    张瑾也没有看姜青姝。

    才过了一夜,原是能搂在一起耳鬓厮磨、软语温存的二人,已经一个冰冷寡言,倨傲疏冷,难以接近;一个更是态度冷漠,把对方当成了空气。

    好像昨日争执不休、情绪激动的二人不是他们一样。

    连姜青姝都忍不住回想,上次他们这样是什么时候?

    那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的张相我行我素,从不在乎她的想法与感受,甚至不屑于与她多说一句话,而她,知他不好惹,不敢轻易同他说话,只是在心里忌惮他、提防他。

    情情爱爱如过眼云烟,一下子就被吹散得无影无踪。

    趁着群臣行礼尚未起身,姜青姝缓步上前,亲自走到二位宰相跟前,双手虚虚一抬,做着扶他们起身的动作。

    她没有碰到张瑾,对方已冷淡起身;而郑宽更不敢让陛下搀扶,自己主动站直了。

    她温声说:“二位爱卿师长百僚,统属六部诸事,朕在行宫有所不便,诸多琐事尽数托付于左右二相。”

    郑宽忙下拜道:“臣受陛下抬爱位居尚书仆射,此乃职责所在,必宵衣旰食秉公办事,不负陛下所托。”

    姜青姝微微一笑,“那便好。”

    说话间,她的目光却只是看着郑宽的,一侧的张瑾低垂着眼睫,眉峰不动,听着他们说话,双眸漆黑似渊,毫无一丝暖意。

    随后,女帝拂袖转身,走上天子车驾。

    就此启程。

    张瑾垂袖立在原地,冷漠地注视着天子仪仗缓缓远去,宰相纵使要代天子处理诸多事务,但也要随行帝王身侧随时听候诏令,这次行宫他也是要去的。

    只是他暂时不必此刻出发,也暂不想与她同行。

    想必她也是。

    那一把插在心底的匕首,过了一夜也不会消弭多少痛感,只是随着时间变长,疼得久了,反而心口发麻,丧失了知觉。

    只有看到罪魁祸首的时候,痛感才复苏。

    张瑾闭了闭眼睛,缓慢吐纳气息,等到心口的酸涩痛意再次麻痹起来,才侧身吩咐身后的尚书左丞几句政务相关的事后,先行出宫。

    张府上,周铨一见他回来,连忙迎上前来:“郎主,几位将军今日一早便来求见,不知您现在……”

    “是你昨日知会他们的?”

    张瑾脚步一顿,回身看向周铨。

    周铨被这双冷冽的眼睛注视着,倍觉压迫,惴惴不安地垂首道:“奴怕郎主临时有安排,届时时机仓促,这才自作主张。”

    “以后再自作主张,休怪我不容你。”张瑾冷淡道。

    周铨一愣抬头,急切道:“郎主,奴只是……”

    张瑾打断他,冷声道:“你已不是第一次自作主张。”香料之事他没计较,是因为那时他的确在逃避,不如底下人看得清醒,周铨那么做,的确是情有可原。

    但不代表,他能容忍身边人越俎代庖。

    周铨闻言脸色遽变,头皮发紧,慌忙跪下认罪道:“奴知错,还请郎主息怒!奴也只是一心为了郎主,这次的确是考虑欠周,奴今后再也不敢……”

    张瑾不再看他,“念在你年过五十,小惩大诫,自己去领二十家法,再有下次,我便留不得你。”

    说完甩袖而去。

    周铨伏在地上等了一会儿,才抹着汗起身,抬头看着郎主的背影,一面心有余悸,一面又不无庆幸欣慰地想着:郎主方才那模样,虽过于刚冷无情,却俨然回到了从前的气场姿态,想必这次也该从情爱中清醒过来了。

    能清醒,那就是好事。

    如果不是为了让他快点清醒,周铨又何必冒这么大危险去做这些事?

    周铨怀着复杂的心情去领了家法,又拖着疼痛的身躯去收拾东西行宫与京城相隔有些距离,车马来回少说也要大半日,加上天气炎热,更加不便,宰相去行宫商议国政,是被允许暂住并带几个贴身仆人的。

    但很显然,周铨看出郎主并不想去。

    个中原因,大家心照不宣。

    那些个武将没能等到张司空见他们,也搞不清现在是什么情况,纷纷询问周铨,周铨得了警告不敢多说,只暂时安抚他们莫要着急他已不再担心了,反正现在郎主已和女帝撕破了脸,他又不傻,这种时候再不出手,就是等着对方先动手杀自己。

    抢占先机这种事,也不知做了多少次了,当年先帝想赐死他时,他不也这样赢过一次吗?

    而姜青姝那边,抵达行宫时已将近日暮,她在临华殿中更衣歇息,梅浩南和梁毫去安排随行禁军宿卫,殿中只有邓漪陪侍。

    邓漪笑道:“行宫气候凉爽,与宫中当真是完全不同,臣身在此处,都觉得心旷神怡了些。”

    姜青姝没有应答,只是偏头看向不远处半开的窗子,外头一片花鸟碧茵,时有鸟啼声回荡在山间。

    此处依山旁水,行宫更是特意修筑在山腰之上,周围有瀑布流泉、山间野鹤,是个绝佳凉爽的去处,是以当年,赵玉珩就在此处养胎。

    她忽然有些恍惚,“阿漪,你来朕身边多久了?”

    邓漪怔了怔,才道:“已是两年有余。”

    “两年……”她默念了一下,忽而笑道:“这两年,你和朕都变了不少,朕身边的人也一直在变,只有你陪着朕的时间最长。”

    邓漪听到她这么说,微微沉默,不知怎么回话。

    世人都说伴君如伴虎,却忘了皇帝是天底下最大的孤家寡人,身边来来往往那么多人,总有人一直在离去,也总有人不能一直相伴。

    姜青姝抬步走到窗前,欣赏着外面的迷人景致,微微闭目,凉风拂面,好像置身于山水间,而不是坐在那把象征着腥风血雨的龙椅之上。

    也无怪乎阿奚讨厌皇宫,最喜欢江湖。

    片刻后,梁毫回到临华殿,拱手道:“陛下,行宫宿卫已安排完毕,确保周围安全。”

    “下去吧。”

    姜青姝没有回头,只挥了挥袖子,梁毫默不作声退下去。

    邓漪暗暗观察刚刚退出去的梁将军,压低声音,“陛下故意命梁将军安排宿卫,可是看司空那边……”

    姜青姝颔首。

    方才她也顺带瞄了一下实时,看梁毫有没有做些小动作。

    但奇怪的是,梁毫只是中规中矩地在办事,张瑾的实时那边也暂时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现在她人已经来了行宫,只要在这里杀了她,随便安排个刺客或是诬陷到其他人头上,张瑾再顺势“杀了刺客”,在朝野混乱之际回京主持大局,就可以顺理成章夺位称帝。

    如果说,当初谢安韫造反只是为了囚禁姜青姝、让她成为他的掌中物的话,姜青姝则觉得张瑾一定会选“弑哪怕不是真的杀她,也必然是让她“死”在天下人面前。

    新帝如果想坐稳皇位,快速收服人心,一定得先杀了她这个天定血脉才可以,那时天下没有天定血脉,大家自然会认定他。

    她的每一步考虑,都是代入自己是张瑾,她会怎么做。

    她不并不觉得张瑾比她傻。

    就是现在还没有动静……到底是在酝酿什么?难不成她又监控漏了什么重要的人?有什么是她没发现的?

    姜青姝大脑转的飞快,眉头越皱越紧。

    后来连续好几日,不单是姜青姝警惕万分,连带着她身边所有人都聚精会神地警惕戒备,不敢有一丝放松懈怠。

    但明面上,张瑾来行宫禀报政务,二人都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事情有些微妙起来。

    张瑾行走御前,知道她在戒备着什么,明晃晃地看得清帝王警惕地注视自己的眼神,他却始终在想着她那句话,连日的脑海中都盘踞着那句话。

    “朕为什么不想和你有孩子,你不知道吗?”

    他知道。

    但他不肯接受这个答案,这世上的答案并不是只有一种,成事在天,谋事在人,为什么不能争取别的结果?

    可她不这么想。

    过了那么久,他才知道她的真实想法。

    ……反衬得他又傻又天真。

    张瑾知道,若换了去年的自己,都应该忍无可忍地反了,他身边的人也在希望他尽快反了,绝不能坐以待毙,尽管他一点割舍不下这个皇帝,对那个皇位更是一点兴趣都没有,可皇帝偏偏不容他,那就应该换个皇帝。

    但要怎么迈出那步呢?

    张瑾太阳穴涨得发痛,在被底下人明里暗里询问数次后,他甚至都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不想迈出那一步,那日吵架他表现得太过激动愤怒,冷静下来一想,左右也只是为了个孩子,才质问她耍了自己这么久。

    她有她的立场,她也从不肯放弃自己的立场,他一直都清楚的。

    这段感情中,他们都在彼此索取,都渴望着彼此让步,他总想着自己为了她让步多次、容忍霍凌裴朔等人,也该记得,她曾用命为他挡了一剑。

    她对他,怎么可能没有情。

    这日张瑾来行宫,前面侍卫带路,身后跟着这次特许随行的周铨,走着走着忽然停了下来。

    他看到远处一簇花枝前,站着熟悉的身影。

    她正与身侧的少监邓漪说笑,忽然倾身嗅闻花蕊,微微低眸时,侧颜却比盛开的牡丹还要娇艳夺目。

    前面带路的侍卫原本横在他们之间,却立刻退了下去,让他们彼此避无可避。

    她直起身,和他远远对上视线。

    连日的冷淡如同一堵无坚不摧的冰墙横在他们面前,他们可以看到对方的目光,却穿不透那堵墙。

    她不觉得那堵墙还能被打破。

    张瑾沉默许久,却忽然往前走来,看着她:“臣有话对陛下说。”

    她看着他,愣了好一会儿,好像在确认他们现在应该是你死我活的关系吧,她甚至想看向张瑾后侧方的周铨,可不等视线移过去,他就对她周围的宫人说:“你们先退下。”

    宫人互相对视,摇摆不定,姜青姝不禁冷声开口:“都别退下!”她挑着锐利的眼尾,瞥着他,说话毫不客气:“凭什么司空要与朕单独说话,朕就要应你?”

    张瑾怔住,看着她冰冷如刀锋的双瞳,眼神莫名带着一丝阴郁复杂,她直视着他,毫不相让。

    良久,他却苦笑了声,“你不愿,便算了。”

    横竖他也懒得去遮掩什么了,就算是被他们听到又怎么样,谁敢说出去?就算说出去了,被天下人知道又怎么样?

    现在他只想告诉她一些真心话。

    张瑾忽然上前一步,她下意识也后退,却慢了一步,被他用大掌按住双肩,他俯身,目光与她平齐,让她被迫看着自己。

    他扯了扯薄唇,如同自嘲,“急着躲什么,臣又不会吃了陛下。”

    姜青姝说:“可朕怎么看,你都像是要吃了朕。”

    张瑾抿紧唇,下颌紧绷,却垂眼问:“在陛下心里,臣就是这样的人?眼底一点也揉不得沙子、哪怕是最爱的人背离了自己的心意,也会照杀不误的冷血之人?”

    她听他这么问,偏过头去,没有应答。

    是默认了。

    在她眼里,他的的确确是这样的人。

    良久,她才说:“司空自重。”

    一边说,眉头一边不自觉地皱起,忍不住在心里想:那一次吵成那样,他不是表现得很决绝么?现在怎么又这样?上次她话说的难道还不够重?

    张瑾身后,周铨看着这一幕,也忍不住皱眉。

    张瑾深深吸一口气,眼底充血,许久,才冷静下来,看着她倔强的侧颜,低声说:“青姝,你以为我们之间的一切,可以就此一笔勾销么?”

    她听到他这么说,立刻转过头看看着他。

    “你什么意思?”

    他注视着她的眼瞳,近乎痴迷,又爱恨交杂,手掌缓缓抚上她的脸颊,轻声道:“……这几日你不理我,我想了很多,我们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你随我出宫的时候,明明每次都那么高兴,就好像一对真正的夫妻一样……你说,我怎么舍得让这一切结束?”

    他顿了顿,像是怕吓到她、惹她不高兴,说出口的每个字都在温声细哄,柔声道:“不过是区区避子香,青姝,你没有舍得对我下致命的毒药,便是心里还有我对不对?”

    其实她有机会杀他的,后来在她跟前,他早已没怎么设防了。

    她在枕下放一把刀,他就死了。

    可她没有。

    张瑾的语气近乎疯狂,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是按着她的肩膀,继续说:“你若实在不想和我有孩子,那就依你的,我们不要了,哪怕没有孩子……只要你心里有我,我们还和从前一样,好不好?”

    姜青姝:“……”

    一边的周铨:“?”

    第253章

    赵玉珩3

    他要不要听听他在说什么???

    姜青姝听了他这番话,彻彻底底,无言以对。

    张瑾本不是这样的人。

    至少在她的印象里,他永远不会这么让步、这么自欺欺人,所以此刻的张瑾,倒像是彻底对她没辙了。

    什么没有舍得给他下致命的毒药……不杀他就是爱他吗?他拿这话骗自己,真的骗得过吗?

    姜青姝看着张瑾的眼神微微变了些许,好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人,又好像在看一个可怜的疯子,但她依然用力地,拂开他按在肩膀上的手,然后重复了一遍他的话:“和从前一样?”

    话都挑明了,还怎么和从前一样?

    从前她装作相信他,可事实是她根本不信。姜青姝忽然上前几步,凑近他的耳珠,用只有他们彼此能听到的声音说:“那你愿意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权力、地位,进朕的后宫,做朕随时等待召幸的侍君吗?”

    张瑾一怔。

    姜青姝不等他回答就轻嗤一声,知道他不会的。

    且不说放弃权势地位之后成为侍君,他会丧失与她平等对话的权利,那时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去宠幸其他人,看着她和别人生孩子。

    就算她哪日心情不好,都能随意把他打入冷宫。

    那他还会是现在这个孤傲清高的张瑾吗?

    再说了,他所谓的“回到从前”,是回到他们只有彼此的时候,可那时只是她的逢场作戏啊,她是帝王,为什么要空置后宫只跟他一个人呢?

    其他男人可比他乖多了,也好掌控多了。

    姜青姝想要的不单单是愿意舍弃权力的张瑾,而是一个不仅不在乎权力、更要懂事大度、理解包容她的一切、不会争风吃醋的男人。

    姜青姝看着张瑾,后者面带苦涩:“你又在拿话激我。”

    她撇开目光,“朕没有。”她是认真问的。

    “算了。”姜青姝也不想和他胡扯这些了,想转身离开:“朕要先回临华殿歇息了。”

    他却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放开!”她冷叱。

    张瑾没有放,薄唇紧抿,执着地问:“方才我的话,你听进去了几分?”

    姜青姝真是不懂这个人了,连不孕药都没能让他彻底恨上自己,她现在就怕夜长梦多,张瑾如此,是非要逼她下一剂猛药么?

    姜青姝干脆回身,瞧着他,忽而笑了,笑意亲切温柔,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顺着他的话柔声说:“你的意思,朕都明白了,不要孩子的话,我们之间的问题就少了许多。”

    张瑾看着她明丽夺目的笑颜、清凌凌的双瞳,紧绷的面容终于松弛了些许,睫羽微垂,哑声道:“那便好,那日那般对你,是我冲动,你……莫要放在心上。”

    他说着,眸底浮现柔情,带着薄茧的大掌轻柔地摩挲过她的手背,似有不舍与眷恋,迟迟不愿放开。

    莫要放在心上。

    这句话,仿佛是变相为那一日的争吵道歉。

    被下药的是他,但主动低头的也是他,因为眼前的皇帝那么在乎她身为天子的权势和尊严,是绝不可能低头的。

    姜青姝低眼看着他们交握的手,“好。”

    周围宫人皆无声无息地垂着头,近乎与空气融为一体,没有人敢抬头,也没有人敢细听皇帝和司空的对话。

    邓漪站在一侧,周铨立在张瑾身后,二人神色皆有些古怪。

    等姜青姝与张瑾分开,一路摆驾回了临华殿,宫人皆退了下去,邓漪才急忙凑近问:“陛下,您和司空……是和好了吗?”

    姜青姝的面上已经毫无笑意,一路快步走到后堂,边走边冷声说:“当然不可能,怎么?你觉得朕会和他和好?”

    邓漪被反问,也丝毫不慌,淡淡笑道:“自然不是,只是……臣没想到司空会为了陛下退让到这个地步,方才当真是被惊了一下,回想起司空当初说一不二、刚硬冷酷的作风,臣都不敢相信这是一个人。”

    姜青姝走得极快,袖摆带风。

    邓漪一边说,脚步也一边加快,唯恐跟不上陛下。

    山间清凉,炎炎夏日之中,便是穿透宫殿的风也带着冷意,皇帝脚步骤停,微微侧眸看着邓漪,眼神发凉,竟透着一丝狠意。

    “一个人再疯,也疯不了一辈子,早晚有清醒的时候。”

    她平静道:“朕不想夜长梦多,既然他一直看不清朕,那朕就帮他看清。”

    邓漪心口突得一跳,神色也肃穆起来。

    “陛下的意思是?”

    姜青姝一时没有应答,而是展目看向窗外,似是也在挣扎什么。

    但最终,她也没有丝毫心软,轻声问邓漪:“阿漪你说,他若知道赵玉珩至今还好好活着,会怎么样?”

    这句话如同惊雷,邓漪头皮骤然发紧,瞪大眼睛,不自觉唤道:“……陛下?”

    姜青姝却没有开玩笑。

    她喃喃自语:“他会疯掉吧?会气得……想杀了朕。”

    张瑾可以接受没有孩子,因为至少他还拥有她。

    可是,他要是知道赵玉珩依然还好好活着,和她才是真正的夫妻、真正的恩爱呢?

    姜青姝转过身,示意邓漪附耳过来,在她耳侧低语了几句,邓漪蹙眉认真听着,末了,她恭敬后退一步,道:“臣明白了,臣这就去安排。”

    姜青姝淡淡看着她,“此事不得出一丝疏忽,特别是朕的女儿,不能有任何差池。”

    邓漪倾身拜道:“臣明白。”

    后来几日,邓漪都在安排这件事。

    一直以来,为了不露破绽,姜青姝和赵玉珩很少联系,中间又有裴朔和邓漪暗中安排,派去照顾赵玉珩的人也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其间任何环节只要出差错,赵玉珩的存在便会暴露。

    其实赵玉珩是“生”是“死”,在宫外还是宫内,对姜青姝来说,并没有很大影响。

    当初一是因为时局所迫,需要打压赵家,不想让他夹在中间,二是因为他已经为她主动放弃性命,那她为什么不还他人情,成全他、放他出宫?

    说句实话,现在的她,其实更希望他在宫内。

    这样那些大臣就不会铆足了劲地劝她充盈后宫,她也不必再为了后宫琐事头疼,偶尔心情烦闷之时,身边也有个能陪她说说话、哄她开心的人。

    但已经迈出了那一步,如果告诉天下百姓和朝中大臣,君后的死只是她演的一出戏,大家都被她给耍了,只怕难以令人信服。

    一国君后死而复生这样荒唐的事,简直是史无前例,传出去有损君威。

    不过现在,为了刺激张瑾,让他方寸大乱。

    姜青姝要露出一些“破绽”来。

    邓漪的动作很快。

    【布衣赵玉珩正在竹屋里写字,看到有人造访,知道是女帝派人来传了消息,与之进屋交谈许久】

    【布衣赵玉珩将皇长女姜令朝交给女帝派来的人,姜令朝大哭大闹不止,抱着赵玉珩的腿不肯撒手,赵玉珩蹲下身来,哄她说是去见母皇,姜令朝才停住了哭泣,乖乖跟着人走了】

    【布衣赵玉珩托付完了女儿,独自站在月色下,思考接下来的应对之策】

    约莫五日后。

    那一则会掀起风云巨变的消息,几经查证,终于传到张瑾的手中。

    原本沉浸在和好的喜悦中、还无法清醒过来的权臣,当即狠狠撕碎了手中的密信。

    “赵玉珩怎么可能活着?!”

    张瑾猛地转身,看向周铨,声音冷厉。

    如果说知道香料的事,他还能再底下人面前保持平静冷漠,知道这个消息后,便彻底失了冷静,愤怒且难以置信。

    周铨僵硬地立在那儿,直面郎主的滔天怒火,心脏在狂颤,既畏惧胆寒,心里又暗自有些窃喜。

    他还在想着用什么办法让郎主醒悟过来,这回倒是省了事,那小皇帝竟然瞒下了这么大一件事,郎主这一次必然不会忍她了。

    周铨强行按捺住畏惧和胆寒,垂首道:“回郎主,若不是行宫这边的禁卫是梁将军安排的,我们也发现不了此事,邓漪接连几次举止异常,还派了人出去,我们暗中追踪,竟然在一处山脚下看到了昔日的凤宁宫宫令许屏,这才又发现了赵玉珩的存在。”

    “你没有看错?”

    “郎主!”

    周铨抬起头:“奴敢保证,此事皆是奴亲眼见证!您若不信,大可以亲自去看看!”

    周铨一开始也很吃惊,觉得一个死人怎么可能还好好活着?如果赵玉珩活着,那赵家当初获罪之时,为什么他没有站出来?

    但周铨很快就联想起什么,忙抬头道:“郎主,您还记得先前赵家之事么?当时您布局缜密,可为何那时,本已调兵的赵德成为何突然反悔?会不会那时,就有赵玉珩在暗中插手?如果是这样……这一切也许就说得通了。”

    当时那件事,为何没有按照预想中进行,周铨想不通,哪怕张瑾聪慧至此,也想不通。

    现在想想,能让赵家甘愿放弃兵权任由宰割的人,只有赵玉珩。

    赵玉珩。

    此人怎么可以还活着?

    周铨看他没说话,又连忙跪下,恳切道:“郎主!此人没死,皇帝竟然瞒了您这么久,可见她对您根本没有一丝真心,她心里只有赵玉珩!这桩桩件件都摆在您面前,还不知有多少事,是您不知道的……”

    张瑾俯视着他。

    他胸口起伏着,眼底倒映着周铨急切又担忧的脸,墨瞳宛若浸在冰水里,渗出丝丝血色。

    张瑾不想信。

    可是,周铨会无凭无据就会信口开河吗?

    张瑾不能容忍赵玉珩,也绝不会容忍赵玉珩。

    接连这么多次突如其来的打击,折磨得张瑾头疼不已,他猛地晃了晃身子,站立不稳般的,双手猛地撑住桌面,支撑全身,脖颈连着额头都泛出青筋。

    张瑾闭上双眼。

    密信上的每个字都如刀锋,捅在他的心上,仿佛要将他彻底碾碎。

    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酝酿着一场摧枯拉朽的灾难,周铨彻底不敢出声,只是望着男人的侧脸,竟感受到一丝冷寂和苍凉。

    许久。

    他才听到张瑾嘶哑着声音开口:“周铨。”

    周铨忙上前,“奴在。”

    “去调五百人。”他闭着眼睛,撑在桌面上的手缓缓攥紧成圈,骨节泛白,字字杀意阴森,“我要亲自去见赵玉珩,如果他当真活着,我不介意让他马上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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