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看到那个十五岁的少年跪在这里,背脊瘦弱单薄,在所有人或轻蔑、或不屑的打量下,俯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先帝便也是坐在和陛下一样的地方,悠然睥着他。

    那种目空一切又不容侵犯的眼神,几乎烙印在了他的骨头里。

    这里一切如常。

    和他当年在这里的时候毫无变化。

    自踏出这里后,后来十几年里,张瑾官海沉浮、几经荣辱,却发誓决不会再踏入此处一步,他憎恶到了极点,憎恶曾经的自己,憎恶曾低贱如泥、任人践踏。

    也是从这里,才走上了这条万劫不复、身不由己的路。

    张瑾袖子里的手越攥越紧,猛地闭了下眼,复又睁开。

    却发现她在看他。

    少女坐在阳光下,一手懒洋洋地支着下巴,似是对这些罪奴丝毫不感兴趣,正百无聊赖着,忽然就歪头朝他瞧过来。

    正好看到他似乎不太对劲,她眨了眨眼睛,露出几分关切的目光。

    像无声在问“你还好吗?”

    张瑾顿时怔住。

    过去的阴影从眼前快速晃过,不过须臾,就险些把他重新打入那一片痛苦挣扎的深渊中,却骤然撞上她明丽灿然的眼睛,就好像……恰在此时有骄阳初升,直直穿透云雾间,明亮刺眼,将一切迷障驱散殆尽。

    又刺亮灼痛。

    又温暖。

    他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眼睫飞快垂落,目光游移一瞬,攥紧的手指却不自觉地松开,指尖似乎回温。

    张瑾又再次抬眼。

    他朝她微微颔首,无声安抚:臣没事。

    臣没事,臣只是想起了一些不好的过去,但臣知道,陛下不是先帝。

    折他辱他的人不在这里,而她,是让他感觉到爱的人。

    也是他的爱人。

    她似乎看明白了他的意思,便朝他笑笑,一双眸子泛着光亮,好似一对弯弯的月牙儿,阳光照在那张干净灵秀的脸庞上,暖得就像一团火。

    【司空张瑾正在回忆从前在掖廷受苦的日子,心里怨恨极了当年的先帝,忽然对上女帝的关心目光,心里一片暖意】

    【司空张瑾认为女帝和先帝不一样,再一次在心里发誓,一定要和她好好过一辈子,彻底告别从前那个卑贱且孤独的自己】

    怀庆大长公主最后择了一个合眼缘的孩子,求了恩典带出了宫去,而姜青姝却没有急着摆驾回紫宸殿,而是在这里随处走走。

    四下无人。

    张瑾跟在她侧后方,宰相与天子同行交谈,所有人都避得远远的,无人敢上前偷听偷看。

    姜青姝低声说:“朕知道你曾经在这里待过。”

    他沉默片刻,“是。”

    “那段时候,很不好过吧?”

    “与其说那时不好过,倒不如说出掖廷之后,才是真正的不好过,亦不好活。”

    她听到这话,脚步顿住,久久不曾再往前走。

    张瑾问:“怎么了?”

    少女盯着一簇花枝许久,久久不看他,也不说话,只是用手揪着他的袖子不放,他低眼看了一看她的手指,察觉出不对,又放柔声音重新问了一遍:“怎么了,陛下?”

    “……”

    “陛下总不会是因为心疼臣吧?”他半是开玩笑般地哄,半是自嘲。

    “就是心疼啊。”

    许久,她才下定决心般转身,仰头望着他:“朕瞧见这里的人过的是什么日子,一想到你从前也过的这样的日子,甚至更惨,便有些心疼。”

    张瑾怔了一下,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心疼”二字。

    她心疼他。

    他笑了笑,从袖中伸出手,大掌轻轻摩挲着她的脸,“没什么好心疼臣的。”他含笑垂眼,额头轻轻贴着她的,心中似是在感慨,才哑声道:“臣此生能遇到陛下,从前吃的那些苦都能抵消掉了。”

    是啊,他能碰见她,从前吃苦头而搏来的一切,都会因为她而失去了。

    姜青姝任张瑾爱怜地摩挲脸颊,望着一侧的花枝不语,他情难自禁,又把她抱紧在怀里,下巴抵在她颈边,鼻尖埋入她发间,嗅着梳头水的香味,深深沉迷。

    “在想什么?”

    “臣在想,何时才能和陛下有个孩子。”

    已经很久了。

    他现在只差这一个执念,却始终难以实现,该想的所有办法都想过了。

    他不信鬼神,却亲自去庙里求过了。

    不过是一个孩子。

    就那么难吗?

    姜青姝忽然伸手抚向男人的腹部,隔着薄薄的春衫,他感受到什么,怔然低头和她对视。

    “会有的。”

    “嗯。”

    第243章

    错真心1

    对于为什么怀不上孩子的问题,郎中范岢彻底束手无策。

    他自诩医术高明,什么疑难杂症都不在话下,偏偏此事上完全想不通为什么。

    现在只有两个可能。

    一个是张司空身边有人做了手脚。

    但司空的饮食起居,范岢皆检查过了,不可能有蹊跷。

    一个是女帝不行。

    但是天定血脉的帝王无法生育,这可能么?

    倘若真是这样,就不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了,这直接关乎整个大昭日后皇位是否无人继承,一旦没有新的天定血脉诞生,整个国家势必陷入动乱。

    前朝皇帝无子嗣,尚可从宗室之中挑选继承人,但本朝不认男女宗室,只认天定血脉。

    陛下好端端的也不至于出这种问题,那再想得深一些,谋害天子……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

    这似乎也不太可能。

    陛下的饮食起居只会被照看得更严格。

    这已经是未解之谜了,也许当真是此生所造杀孽太多,以致于上天普度众生,却唯独不愿赐张瑾一个孩子。

    从不信神佛的张瑾,去相国寺拜过。

    那时,主持对他说的是:“施主何苦如此,世间之事自有安排,或许得不到,对你而言才是最好的。”

    张瑾侧身看着他:“主持此话何意?”

    “司空执念太深。”

    主持说:“若强求不属于自己的因,只怕也会种下不好的果。”

    张瑾面色不变,只冷淡道:“何谓强求?我此生所得一切,本就是强求。”

    不该得的,不该有的,他都有了。

    他想要的东西从不会放弃。

    主持叹了一口气,双手合十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又低声道:“贫僧看施主并非诚心向佛,既非信命之人,又何苦来此?”

    张瑾微微沉默。

    何苦?

    如果是从前的张瑾,一定会不屑于他现在的行径,竟然妄想得到这么多。

    人就是因为有太多欲望,才会有软肋。

    从前位高权重的张相为何没有软肋?因为他一不求皇位,二不求金银,三不贪美色,当旁人为了诸多欲望而得意忘形时,只有他站在高处,冷眼看着他们沉沦其中而自知,露出破绽,将自己置于死地。

    可人之所以为人,本身就会贪心。也许起初他只是喜欢她,后来才希望她的心里只有自己一人,全部得到之后,又希望与她能再有一层割不断的联系。

    不过。

    张瑾既不虔诚向佛,又非良善之人。

    菩萨凭什么保佑他呢?

    说不定前世也并非什么好人,此生才会生在掖廷,尝遍世间苦楚,身带万般罪孽,连真正高兴的时刻都那么少。

    他倒觉得自己有些自欺欺人了,不禁自嘲地笑了声,转身离开了相国张瑾进宫后,径直去了秋合宫。

    和秋宫,听名字是一座宫殿,实则是单独幽禁亡国之君应戈的场所。

    说的好听些,这是亡国之君,说的难听些,无非是一个被囚禁的俘虏,至于如今为何还要搭理他,只是为了让他尽快写下甘愿臣服于昭天子的告天下书。

    总会有人心怀复国之心,除非他们的主君已甘心俯首为奴。

    秋合宫外被禁军严格看守,只有天子和得到天子口谕的人可以进入。

    张瑾一来,禁军便自动让开,看守的将军主动禀报道:“司空大人,这几日,此人一直绝食,想是有了必死之心,末将便自作主张,强行给他灌食,并用铁链把他捆起来,以免他做什么自残的举动。”

    张瑾淡淡“嗯”了一声,“做的不错。”

    “末将分内之事。”那将军拱了拱手,退了下去。

    张瑾推门入内,只见屋子里一片昏暗,男人独属于异邦的深邃面孔沉浸在暗影里,肤色冷白,异常俊美,四肢皆被铁链锁着,听到脚步声,他眯起眼睛看过来,深碧色的眸子泛着冷光。

    “你是……”

    应戈的目光在他身上来回转了片刻,“……大昭皇帝身边的人,你是司空张瑾?”

    张瑾淡淡颔首,朝他走近了几步。

    “看陛下神色,想来这几日过得不好。”

    张瑾这一声‘陛下’,自是带有淡淡的嘲讽意味,应戈冷眼看着他,知道他想说什么,他是绝不会配合他们分毫,哪怕余生都会被幽禁于此。

    不过,关于大昭朝廷里的一些事,应戈早有耳闻。

    尤其对眼前这个张司空的事了解甚多。

    应戈扯了扯唇角,先一步开口嘲弄道:“司空贵为宰相,有些事迹流传千里,连我都曾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却大失所望。”

    “你想说什么。”

    张瑾不是喜欢废话的人,他也并不是来与这个人废话。

    很显然,对方心里压抑着不甘,一听他如此说,便冷道:“就是想不通如司空这般的人中龙凤,也甘心屈居于那个柔柔弱弱的小皇帝之下?”

    张瑾眉峰不动,冷淡看他:“你既已是阶下囚,便不该在此妄语。”

    “你难道没有取代的念头?”

    应戈纵使双手被缚于身后,态度也依然轻漫,盯着张瑾道:“我不信你没有那种野心,一个男人屈居于女人之下算什么,在我西武国,女子就该被乖乖关在后宅里……不如我们合作……到时候大昭皇位归你,我……”

    他话音未落,忽然听到一声清亮又冰冷的女声,“哦?到时候你又如何?”

    室内二人同时一顿。

    只见宫室之门被骤然推开,一身帝王常服的少女缓步走了进来,宽大的袖摆被室外的冷风掠起,一双眼眸既深且冷。

    她身后,邓漪和梅浩南的神色都不约而同有些古怪。

    明显都听到了方才应戈的话。

    张瑾面色如常,抬手道:“陛下。”

    “司空为朕分忧,朕心甚慰,可惜,总有人不识好歹。”

    姜青姝似笑非笑地瞧应戈一眼,又瞧向张瑾,笑容里带着几分深沉的意味,寻了个地方悠然坐下,说话的语气分明极为平静,却让周围跟随的宫人侍卫皆感到不安惶恐。

    她又抬眼瞥了应戈一眼,清淡地抛了一句:“见了朕,倒也不知礼数。”

    女帝话音一落,梅浩南便立刻上前,强行抓住应戈,把他强行摁在地上。

    “陛下在此,还不跪下!”

    男人方才的傲慢态度荡然无存,被梅浩南死死押在地上,脸上满是屈辱之色,却根本无法挣扎。

    愤怒且耻辱。

    “司空才来不久吧。”她笑着注视着应戈,“此人骨头太硬,不知道司空有没有什么好主意,让他听话?”

    张瑾颔首,“自然有。”

    张瑾侧身,目光透过半开的门,一眼看到外面萧瑟破败的院落、以及那中央凹凸不平石子路,淡淡道:“臣以为,要先让他认清现状,忘记曾经的尊荣,让他知道,在这里只有陛下才能掌控他的生死。”

    “不妨先让他在外面跪上几个时辰,直到他习惯跪在陛下跟前。”

    “好主意。”

    姜青姝笑着挥了下手,身后的侍卫走过去将人一左一右地拉起来,往外拽去。

    应戈一双眸子近乎要喷火,恨不得活撕了她,姜青姝却依然笑意盈盈,托腮瞧着这一幕。

    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亡国之君跪在那里。

    男人牙关紧咬,双目通红如欲滴血,浑身上下被铁链缠绕勒住,深深地嵌入紧实的肌肉里。

    身材倒是不错的。

    肩宽腰细,穿这么单薄,哪里都看得一清二楚。

    姜青姝调笑了句:“长得倒是不错。”

    一侧的张瑾听到这不着调的话,不禁皱眉。

    应戈哪里被人如此羞辱过,还是个女人,他死死盯着眼前的小皇帝,双目赤红,字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你不如杀了我!”

    姜青姝一手托腮,笑得灿烂:“杀你?朕拿你的命又有什么用呢?朕不但会让你好好活着,还会让天下人觉得朕‘善待’了你,让他们都知道朕有多仁慈。”

    她比应戈强的就是,她知道赢人心。

    其实折辱他人并非姜青姝的爱好,两国之间兵戎相见,可应戈本人与她却没有仇怨,折辱他甚至不能给她带来任何快感。

    瞧着院落外的人影,她眼睫微落,眼神无端有些漫不经心。

    她有心事。

    张瑾静静看着她的侧颜,许是感觉到了些许她心里的深沉之意,一直不曾主动开口说话。

    她忽然屏退两侧宫人,笑着看向张瑾:“方才应戈说的话朕没听全,只听到了后半句,忽然就在好奇一件事。”

    “什么事。”

    “倘若司空答应了他的要求,今日被俘虏的人是朕,司空会怎么对朕啊?”

    她这话像是在说着开玩笑,眼睛直勾勾地望着他,在宫人都退下的时候私下里说,就好像是情人之间的呓语。

    他会怎么对她啊?

    方才姜青姝瞧着院子里正在受辱的男人,不禁在想,如果此刻丢失帝位的人是她,她是不是也会遭遇类似的折辱?

    一定会的。

    不管赢了她的那个人是谁,她都一定会被迫放下自尊、卑躬屈膝。

    哪怕那个人是……

    她望着张瑾,想起方才无意间听到的话,唇角散漫的笑意越发灿烂,眼底的温度却在渐渐转冷。

    日头有些烈,外头的男人额角淌着汗珠,渐渐支撑不住,若不是被铁锁勒着,只怕就倒在了地上。

    室内。

    张瑾落睫看着少女格外年轻朝气的脸,半晌却无奈道:“我若舍得对你做什么,那倒好了。”

    也不至于自苦到了这个地步。

    但偏偏就不舍得。

    这段时间,张瑾知道她一直在忙太原府的事。

    甚至在裴朔初步镇压叛乱和暴民之后,她还让裴朔继续坐镇太原,没有立即召他回京。

    如此反应,想必已经知道了铁矿山的真相。

    太原府。

    张瑾清楚那里的始末。

    起初,发现铁矿的刺史之所以在任上猝死,并非单纯是因为疾病。

    那些人在暗中捣鬼,虽并非张瑾授意,但太原牧曾屡次主动向他献过一些贵重之物,言语行为之间都有向他投诚示好的意思,希望他在京中多关照一二。

    张瑾虽培植党羽,却不喜给自己找麻烦,他敲打过他们数次,一是命当地新任刺史尽快平息动乱,二是在裴朔过来之前就停止那些可笑的戏码,莫要把自己的脑袋玩掉了。

    可惜,裴朔早有后手,提前去了太原府,将各州皆走了一遍,什么都没瞒过他的眼睛。

    那些蠢货自己捅的篓子,便只能自己担着。

    至于总领河朔军务事的闻瑞,张瑾对他很放心,只要没有他的亲笔手书,闻瑞绝不会私自掺和太原府的事,做一些谋逆之举。

    张瑾不会谋逆。

    这是他很早之前,就亲口对阿奚说过的话。

    很久以前的那个雪夜,少年背起行囊打算离开时,又回头问了他一句:“阿兄,你不会造反的,对吗?”

    张瑾说:“不会。”

    少年便笑了,“我就知道,我最了解兄长了,不管外面那些人怎么揣测兄长,兄长都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少年在雪夜里的眼眸被灯烛照亮,好像聚着两团明灿的火焰,“还记得小的时候,兄长总是跟我说那些侠客的故事,让我长大以后,也做一个正直之人。”

    张瑾并未多言,只是朝他笑了笑。

    外面的人都说张瑾狼子野心。

    只有他的亲弟弟,一直都无条件地信任哥哥不是这样的。

    他们张家世代列祖列宗,皆是正直清流,所以张瑾绝不允许阿奚沾染那些污秽算计,哪怕在阿奚看不到的地方,他早已满手鲜血。

    已经这样了,他没有办法。

    唯谋逆这一层底线,他不能越,更不愿越。

    第244章

    错真心2

    经过一段时间的套近乎,祁王投其所好,成功与崔珲来往密切起来。

    虽然总觉得在被刻意套近乎,但崔珲转念一想,这小王爷从不主动谈及朝政,亦不曾让他利用职权做什么,那还能从他这儿图什么?小王爷贵为天子的亲弟弟,犯不着闲的没事干巴结他一个吏部尚书。

    崔珲渐渐就打消了戒备,认为这不过一个只知道吃喝玩乐的闲散王爷,不过是缺人一同寻欢作乐,才把他拉上一起。

    只要不触及朝政利益,与这样尊贵的王爷结交,自是没坏处的。

    然而祁王却渐渐摸清楚了崔珲一些习惯,又在几次酒宴之中故意把崔珲灌醉,又派人暗中跟踪他,终于找到了崔珲那个外室的住处。

    那外室住得很是偏僻。

    可见崔珲不愿她被人发现,并且还派了几个丫鬟奴仆日夜守着她,对她很是在意。

    一番探听得知,她的确是叫婉娘。

    祁王的人暗中看到婉娘的容貌,画了一副惟妙惟肖的丹青来,祁王便亲自带着这一幅画进宫,呈给皇姊。

    姜青姝展开画像看了一眼,便确定了,“的确是韶音。”

    祁王惊讶,“皇姊甚少出宫,何时见过韶音?”

    姜青姝微微一笑,“一些机缘巧合罢了,朕对韶音的印象很是不错。说起来,当年是朕亲自下令查封寻芳楼,韶音如今的遭遇也有一部分是因为朕。”

    她说着,收好画卷,递给一侧的邓漪,让她拿去销毁,又对祁王道:“你去探听一下这几日崔珲的动向,寻机把韶音带出来见朕,不可让人察觉,能办到吗?”

    祁王点头,笑着露出一口白牙,“小意思,包在臣弟身上!”

    他很愿意替皇姊干些跑腿的活,这京中人人趋炎附势,先帝所生的皇子皇女并不算少,但宗室手上无实权,不得宠的王爷公主和得宠的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

    能和陛下亲近些,对他也有好处。

    姜青姝见他这么积极主动,不禁对他莞尔一笑,偏头看了一眼殿外的天色,“快到晚膳时分了,阿弟今日就留在宫中和朕一同用膳吧,少府那边新得了一些有趣的玩意儿,改日让你挑几件去。”

    祁王眼睛一亮。

    “多谢陛下,那臣弟便不客气了。”

    等祁王那边安排得差不多时,姜青姝也预备着出宫去见见韶音。

    只是张瑾已经对她快到了形影不离的地步,她很难瞒过张瑾就这么出宫,琢磨一番之后,她决定挑端午节的时候。

    从古至今,端午都有赛龙舟的习俗,而本朝竞渡之风盛行,民间往往会有这样的盛况,姜青姝干脆借口说自己想去观竞渡,顺理成章地让张瑾和她一起出宫玩儿。

    到时候围观人群必然拥挤,也适合脱身,只要中间她能和张瑾稍稍分开一会儿,就足够了。

    端午当日,姜青姝以战后宜节俭之名,没有在宫中设宴,只是下朝之后给百官赐了些粽子和绢帛衣物,就换上常服遛出宫了。

    宫外当真热闹。

    姜青姝已经很久没有看见这么多百姓了,京城最中心的河道上满是船只,夹岸皆是翘首围观的百姓,她拉着张瑾的手一直逆着人潮走,频频朝河岸的方向张望,一副按捺不住好奇心的样子。

    明明是每年都有、应该司空见惯的场景,然而久居宫闱的天子却比谁都要稀罕这场面。

    张瑾被她使劲拽着,不住地往前走,颇有些无奈。

    他攥紧她的手,“走慢些。”

    小心摔了。

    他一路走,一路小心地用手臂去挡住别人,免得有人撞到她。

    然而她此刻好像听不进去他的话,一边四处东张西望,一边问他:“司……定渊,你以前会时常来观竞渡吗?”

    张瑾:“几乎不来。”

    他喜清净,从不四处凑热闹,倒是阿奚那小子,以前但凡是哪里有热闹都一定要去看。

    她也喜欢看热闹。

    如果今日陪她的人换成了阿奚,想必这俩人一拍即合,直接闹腾起来,玩得谁也找不着人影,张瑾一想到此,才强忍着对人群的厌恶过来陪她,在这方面,他总不能连弟弟都比不过。

    难得她这么有兴致,主动要他陪她出宫。

    “原来你也是第一次呀……”她一边仰头张望,一边喃喃道:“那我们可要一块儿好好看看。”

    张瑾没有看周围一眼。

    只是低眼看着交握的两只手,她的手白皙纤细,被他带着薄茧的大掌包裹着,十指相扣,就只是寻常有情人拉手的姿势。

    这两只手,皆是拿过朱笔、握有生杀大权的手。

    他时常抱她,却很少与她这样牵着。

    张瑾拇指微动,摩挲着她手背光滑的肌肤,抬眼看着她的背影,她根本没有注意他,还在蹦蹦跳跳地往前冲。

    往前走了一段,不知为何,人流突然变得极多,朝他们直直冲了过来。

    张瑾一时不备,只感觉到被什么人撞了一下,掌心的手骤然脱离了出去,

    “陛……”

    他还未来得及叫她,眼睁睁看着她被挤得不见了。

    张瑾面色骤变,方才还冷静的眸底逐渐被慌张和惊怒掩盖,第一次彻底失了冷静。

    她一个人,没有侍卫,对京城又不熟悉。

    还有那么多人对小皇帝虎视眈眈。

    万一出了什么事……

    男人心跳急促,一向平静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肉眼可见的慌乱,双手捏成拳,死死抿紧唇。

    他奋力挤开周围的人,努力往前走动。

    可上天好似故意与他作对一般,他寸步难行,甚至还在被逆向人流越推越远。

    这么多人的情况下,即便他贵为宰相、有暗卫保护,此刻也只能束手无策。

    河道边最高的阁楼上,祁王倚窗看着楼下热闹的盛况,确定自己安排的人都过去把陛下和张司空分开了,才对身后的梅浩南说了一句:“梅大将军去接应陛下吧。”

    祁王说话的时候表情有些微妙,似乎还没消化皇姊和张司空之间的事。

    原来从不近女色、而立之年都不娶妻的张司空,喜欢的人是陛下啊……

    他说呢。

    怪不得冬至宴会那一日,他说要献男宠,张司空的态度恶劣成那样。

    连他堂堂一个王爷都心里犯怵,想不通他哪里得罪了张瑾,至于在陛下跟前就这样针对他吗?

    原来是喜欢陛下。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铁定是惊掉满朝文武的下巴。

    梅浩南点头,注意到祁王摩挲着下巴若有所思的表情,不禁脚步一顿,低声提醒道:“今日之事,殿下切记守口如瓶。”

    祁王道:“自然。”他想归想,哪敢真说出去啊。

    姜青姝那边,刚被人流挤出去,就碰见了过来接应她的陌生男子,对方拿出祁王府的腰牌,说:“这边请。”

    姜青姝跟着过去,看到梅浩南带着几个便衣千牛卫,在那边等候。

    把自己托付给别人是很危险的,姜青姝不会完全信任任何人,包括祁王,所以她事先让梅浩南在这边盯着祁王。

    梅浩南上前压低声音:“陛下要见的人,已经被殿下带到了二楼的雅间,臣已经检查过,此女身上没有任何利器。”

    “好。”

    姜青姝一路上去,命梅浩南在外守着,亲自推门进去。

    婉娘,也就是昔日的寻芳楼花魁韶音,此刻正不安地坐在屋内。

    几日前,有不明身份的人找到她,说有贵人想见她,问她愿不愿意抓住这一次机会,摆脱崔珲的控制。

    如果不是无路可走,韶音当初怎会委身于崔珲?崔珲有妻室有儿女,年纪足以做她的父亲,可偏偏京城的大官儿,与他为敌等于找死,韶音被他养在宅邸里,也无非只是一个任他取乐的金丝雀,闲暇之时唱曲跳舞给他看,与玩物无异。

    她曾试图逃离,试图向旁人求助,但都以失败告终。

    无权无势身若浮萍之人,别人连帮她都不愿,更乐于拿她去讨好崔珲。

    渐渐的,韶音便放弃了。

    她总是被唤作“婉娘”,时间一久,好像真的成了那个柔婉温顺、却见不得光的外室。

    这次有人说,有个贵人愿意帮她。

    不管那个“贵人”是否存在,是不是别有图谋,总好过这样熬着日子。

    韶音直接答应了。

    等约定的时间一到,她就被人暗中接走,来到了此处,静静等着那个“贵人”的到来。

    门被人从外头推开。

    韶音闻声抬起头,对上少女一双漆黑的眸。

    她怔了怔,想不到所谓的“贵人”竟是个很年轻的女子,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熟悉感,就好像她曾经在哪里见过她……

    这双眼睛和她很相似。

    而这人的气质,莫名让她感到似曾相识。

    “你……”韶音凝视着她:“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女微微一笑,“姊姊约莫是不记得了,当初在寻芳楼,我曾向你请教过跳舞的技法。”

    韶音顿时想起来了,霍然起身,“是你……”

    她记得那一日。

    那一日她跳了剑舞,正要去侍宴,却有个从未见过的小娘子声称自己是新来的,来向她请教舞蹈。

    紧接着,寻芳楼便出了大乱子,被官府查封了。

    韶音从未怀疑过什么,寻芳楼被查封的那一日,她甚至一直在暗中担心那个小妹妹,明明约好了第二日来向她讨教舞艺,却发生了那么大的变故,不知她又流落到了何处。

    今日,韶音终于明白过来。

    能把她从崔珲手中带出来,眼前这个少女,身份必是不寻常,也许当年寻芳楼的变故,便与她有关。

    韶音抬眼直视着她,眼底冷静,不卑不亢,直言道:“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姜青姝:“朕是皇帝。”

    韶音往后踉跄了一步,看着她,彻底无言以对了。

    她万万想不到对方竟然是天子,几度怀疑自己听错了,可她毕竟是个聪明人,心里万分清楚眼前之人没有骗她。

    因为当初收留她的谢大人,曾很多次跟她提过那个小皇帝。

    那时的韶音都是当故事听的,她知道当今天子年岁不大,知道自己有幸生了一双和天子相似的眼睛,更知道谢大人对那位陛下、对皇权的执念。

    但是。

    谢大人最后死于女帝手中。

    还是凌迟处死。

    谢大人是一厢情愿,但女帝对他从未手软半分。

    韶音看着眼前看似亲切无害的少女,完全想象不出当年城府那么深的谢大人却是死在她手上,唇动了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姜青姝率先开口:“朕知道一些关于你的事,多年前你是被谢安韫所救,才栖身于寻芳楼,朕杀了谢安韫,害你失去庇护,你恨朕么?”

    韶音唇瓣一抖,许久,却抿紧唇,缓慢地摇了摇头。

    “奴知道。”

    她微微垂睫,“官场的事,奴所知的不多,但奴一直都知道,谢……”她知道不该再唤“大人”,只好跳过称谓,轻声道:“他并不是一个好官,有那样的结果,怨不得任何人。奴当初侍奉他,不为其他,只为报答救命之恩。”

    她虽只是一介青楼女子,却知道什么是好人,是什么坏人。

    谢大人固然对她不错,可他害了很多无辜的人。

    如果她因此去怨陛下,那些因谢大人而遭难的无辜之人又该怨谁?

    姜青姝听她这样说,心里叹息,若换了别人,多少会因为自己的境遇产生怨怼之意,但韶音却表现得这么平静。

    纵使外表柔弱可欺,内心却正直通透。

    姜青姝对她心生好感,率先坐了下来,示意她不必这样紧张地站着,韶音却摇头道:“您是陛下,奴怎敢与天子同坐?今日能见到陛下,已是奴此生之幸,不知您有什么想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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