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男人的手握紧成拳,满脸阴沉杀气,目光冰冷如剑,看向了里面的少年身影。

    是那个傻子。

    然而……

    里头的少年呆呆地跪着,好像才回过神来一样,在张瑾动手之前,讷讷地叫了一声,“火……”

    着火了。

    张瑾脸色骤变。

    烛台是那边倒的,但是冬日干燥,暖阁经不起被火点燃,何况这边还泼了酒。

    好在,桂花醑只是素酒,浓度并不高,即使在空气中挥发也不至于引发大火。

    但火不能蔓延。

    额角的青筋狠狠抽动了一下,张瑾攥紧拳头,反应很快地拢住身下少女的衣衫,又穿好自己的衣物,起身掀帘绕过屏风,拿过架子上的大氅。

    姜青姝撑手坐起来,蹭得有些凌乱的头发滑落在地上,盘成一小圈,胸口微微起伏。

    她看着张瑾抖开大氅,披在自己身上,用力裹紧。

    又看到了灼钰。

    好吧。

    她自己也差点忘了他……

    她又没有什么恶趣味,喜欢让别人跪在地上看着自己和另一个男人云雨,灼钰又不是真的傻,还怪羞耻的……

    不过,她没错过张瑾的杀意,便低声说了句“朕方才让他跪在那儿等着,左右这只是个傻子”。

    张瑾如何不懂她话里深意,但却没回应,只道:“臣叫人来。”

    这一开口,他自己也是一怔。

    嗓子太低哑。

    不像他平时的清冷沉稳。

    神智里的情欲还没褪去,高涨的欲望还在灼烧魂魄,强行冷静也于事无补,一开口就暴露了他动情的事实。

    这副丑陋窘迫的样子,略显尴尬。

    她下意识朝他下面看了一眼。

    姜青姝:“……”

    张瑾:“……”

    她眼里有了一点促狭的笑意,抬眼望着他,像是准备要说什么,男人的大掌却沉沉一握,像是怕她说什么羞辱般的字眼,先一步捂住了她的唇。

    然而这一捂,更暴露了他的慌乱。

    张瑾胸口起伏,额头经脉突出,只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她。

    他闭了闭眼睛,薄唇用力抿着,猛地吸了一口气,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次开口时,声音已经恢复了之前的八成。

    “来人!”

    ……

    火势不大,外头把守的禁军一听到声音就冲了进去,迅速将之扑灭。

    在外人看来,是张司空正与女帝谈论要事,原本该侍寝的侍衣昏昏欲睡,才不小心撞倒了烛台,好在及时发现,并未酿成大祸。

    但可事实是如何,稍稍敏锐一点的人,又如何嗅不到那一丝异常的氛围。

    比如泼在地上的酒水。

    陛下和司空聊着聊着,摔了酒坛子?

    明明是侍衣该侍寝的时间,司空又霸着陛下干什么?又不是叛军要攻到皇宫来了,他至于如此么?

    梁毫心里是绕了无数个弯子,猜到了什么,但又觉得太荒谬而否决了,梅浩南比他迟钝许多,没看出什么疑点,只关心陛下的安危,只有千牛卫中任职的薛兆心里门儿清,却半点不敢吱声。

    最窘迫之人,当属张瑾。

    女帝披着宽大的外衫,神色平淡,就算头发全部散开,衣衫松散,也没有人胆敢窥视天颜,她的欲望可以不动声色地压制,然而张瑾若不竭力掩饰,最尴尬之处会被人一览无余。

    上一刻的美景,下一刻的地狱。

    冷风拍面。

    张瑾闭了了闭目,好在官袍比较宽大,不至于让他在被她戏弄地看了一眼后,又被其他人耻笑。

    憋胀,恼火,郁闷,失落。

    脑子里翻腾的都是杀人泄火,然而始作俑者那个傻子,还无辜地跪在那儿瑟瑟发抖,眼尾湿红,睫羽挂泪,一副无辜懵懂惹人怜惜的样子,看得他愈发气闷。

    张瑾第一次这么想弄死一个人再说。

    但是,他再留,率先无地自容的人会是自己。

    自顾不暇。

    冷静下来一想,方才种种,都太荒唐。

    他竟然做了那样的事。

    “陛下,既已无事,臣先告退。”

    张瑾克制嗓音保持平静,朝姜青姝抬手行了礼。

    姜青姝含笑看他,“好啊,爱卿慢走,今夜未讨论完的事,改日朕再和你商讨商讨。”

    张瑾:“……”

    她也不臊。

    明明是他主动,该占据全部主动权,别的姑娘家该羞该恼,但无地自容的人却只有他一个。

    张瑾离开了。

    【司空张瑾和女帝做亲密的事被打断,只觉得欲望无处发泄,匆匆回家之后,先叫了一盆凉水。】

    【司空张瑾回想着和女帝在一起的滋味,整夜睡不着,频繁叫了几次凉水。】

    【张府管家周遇对主人张瑾的异常行为感到困惑,第二天收到直接焚烧衣裳的命令,隐约瞥到看到里衣上的痕迹,才明白了什么,立刻处理掉了衣物,没有让任何人知道。】

    可无论怎么掩盖,做过就是做过了。

    他没有办法再恢复之前那副淡漠疏离的态度,和她一旦扯上关系,就不是那么轻易可以逃离的。

    他只能尽量压抑自己,每走一步,就补一步。

    前车之鉴就在眼前,他不会让自己去步那些人的后尘。

    那天晚上,姜青姝看到张瑾在府中的实时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支着额角看着面前的灼钰。

    【侍衣灼钰看到女帝和司空张瑾在做亲密的事,对这件事感到不解和好奇,想去打断他们,一想起女帝没让自己起来,强忍着没敢动。】

    虽然傻。

    但还怪听话的。

    还好他推倒烛台比较早,要不然还得让他看到什么不可描述的事。

    既然是个单纯的小朋友,那就不要带坏了。

    姜青姝扶了下额头。

    少年跪坐着,悄悄抬眼,乌眸湿漉漉的,小心翼翼地瞟着她。

    【侍衣灼钰打断了女帝的事,一边暗暗庆幸讨厌的人终于走了,一边担心女帝更加不喜欢自己,深陷在嫉妒、纠结、和不安中。】

    她说:“不必跪着,起来吧。”

    地上的少年愣了一下,无措地望着她。

    “听不懂?朕让你起来。”

    少年的眼里逐渐焕发出光彩,好像得到了原谅的信号,飞快地爬起来,还悄悄朝她挪了一步,满是渴望地看着她。

    姜青姝却很平静。

    如果是之前,她大概还会轻声安抚几句,毕竟糖才给了一半,还没完成驯服这只野犬。

    但今晚,灼钰惹到张瑾了。

    张瑾是无暇自顾匆匆走了,等他缓过来,以他不留后患的作风,大概不会放过灼钰。

    她说:“传朕令,侍衣灼钰打翻出台,罚禁足半月,闭宫思过。”

    少年愣住。

    姜青姝深深地看他。

    眙宜宫殿门紧闭,四周皆是她的人,任张瑾如何想动手,都不会找到下手的时机。

    先让他保命过这段时间。

    待到赵德元班师回朝,张瑾自无暇在意灼钰分毫。

    没过太久,左武侯大将军赵德元和平北大将军段骁班师回朝。

    日子卡得很巧,恰逢年关,宫宴可以和庆功宴一起大办,罪人曹裕被押送入京,与之一道的,还有漠北而来的使臣。

    【平北大将军段骁得胜还朝,骑着战马路过街巷,全城百姓都在瞻仰着将军的威风雄姿,段骁影响力+500,声望+10】

    【左武侯大将军赵德元得胜还朝,骑着战马路过街巷,全城百姓都在瞻仰着将军的威风雄姿,赵德元影响力+500,声望+5】

    【粮草副都尉霍凌骑马入城,少年将军马上的风姿引人注目,许多京中女子对其一见倾心。】

    关于战事的一些消息,有时也会传到百姓的耳中,也不知道是不是有心人在故意造势,有关霍凌立下战功的事迹,在百姓之中传得很开。

    昔日天子身边的亲卫,如今立下战功的小将军,少年英才,前途无量。

    自然也有不少人筹谋着亲事。

    也不乏有胆大的女子故意丢了手帕在小将军的战马下,以此引起他的注意,然而霍凌长枪一挑,连腰都没弯一下,就不解风情地把帕子还给了人家。

    “阿凌,你怎么了?”

    赵弘方一扬马鞭,追上他,压低声音问他。

    这少年一直绷着脸,似是想着心事。

    霍凌回神,握紧手里的缰绳,淡淡摇头。

    “我没事。”

    【粮草副都尉霍凌终于回到了最熟悉的地方,看着周围热闹繁华的景象,一想起君后已薨,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难过充斥在心里。】

    【粮草副都尉霍凌回到家中换了常服,连妹妹霍元瑶都来得及没见,骑着马出城去了皇陵,宫中前来宣召的内官正好扑了个空。】

    【粮草副都尉霍凌在皇陵外默默地站了一天,一想到自己此生最敬重的人埋葬在里面,便不禁潸然泪下。】

    霍凌就站在那,一动不动。

    谁也劝不走。

    姜青姝原本是想直接召霍凌进宫,邓漪回禀说没找到人,一看实时才知道他去了皇陵,一时也沉默了。

    她将拟好的封赏圣旨交给裴朔,“待下到尚书省,宣旨的事由你去走一趟罢,他若不回家,你便去皇陵那边找他宣旨。”

    她要封霍凌为宣威将军。

    同样的品秩,当初千牛卫只是侍卫,没有实权,身份贵重只在于是天子亲信,而宣威将军则是真正的武将衔。

    裴朔微微躬身,双手接过内官递过来的圣旨,却摇头道:“臣以为,陛下不必多此一举。”

    “多此一举?”

    “他会来见陛下的。”

    霍凌,是个极为重情重义之人,谁都可能不进宫见她,唯独他不会。

    因为当初,他的表兄私下里教导他时,总是温柔地教他要好好听陛下的话,要好好保护她。

    霍凌默默地站在皇陵外,任由雪落了满身,染白了眉睫。

    那些点点滴滴依然历历在目,曾经的少年远远地站在廊下,看着陛下与表兄坐在一起说笑、七夕时一起晒书、抚琴、钓鱼,只觉得不管外面如何尔虞我诈,凤宁宫内永远都会这样岁月静好。

    至少,结束得不会这样突然。

    现在表兄不在了。

    只剩下……

    皇陵外有一片梅林,嫣红花瓣纷纷落了一地,被风吹到了少年脚下,他怔然抬头,忽然想起了陛下。

    陛下。

    陛下那般喜欢表兄,她一定也很难过……

    表兄若还在,一定最舍不得看见她难过。

    这小将军忽然如梦初醒,突然转身,翻身上马,口中轻喝一声“驾!”,便飞快地朝着皇宫的方向飞奔而去。

    马蹄踏雪。

    扑面寒风如刀子,切割着脸颊。

    霍凌胸腔内憋着一股滚烫的热气,脸颊上的泪珠结了霜,高束的长发在风中飞扬。

    把守宫门的左右监门卫大将军看到他,似乎早有准备,并未阻拦。

    霍凌一路飞奔到紫宸殿外,正好看到紧闭的殿门微微打开,女帝从里面慢慢走了出来。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目光。

    她望见了他。

    少年看到她的瞬间,唇瓣便猛地抖了一下,终于遏制不住飞奔上长长的御阶,离她越来越近。

    “陛下”

    少年猛地在她跟前单膝跪地,咬着牙关,眼角泛红。

    有千言万语想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臣回来了。”

    他说。

    第164章

    回朝10

    臣回来了。

    这四个字出口的瞬间,少年心中憋着的那股气终于泄了出来,他用力闭了闭双目,终于有个人,让他可以说出这句话。

    这句话,表兄已经听不到了。

    可陛下还在。

    这座华美肃穆、冰冷压抑的皇宫里,至少还有她,只要有一个人,那么他千里迢迢去了又回,也不算白去。

    霍凌仰起头。

    当年稚嫩的少年只知道跟在她身后保护她,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如今的他经过沙场磨砺,终于有了勇气抬头。

    她没有变。

    只是眉眼间多了一丝淡漠与威严,少了一丝柔软,这大半年的时间,又好像变了什么。

    他在看姜青姝,她也在静静地看着他。

    霍凌变了。

    比从前多了刚硬凛冽,少了丝青涩懵懂,几缕碎发落在眼睫前,剑眉微压,满身战场特有的硝尘血气,目光也带着行军人特有的坚毅沉着。

    未开刃的剑终究不算剑,只有染过血、杀过人、踏过万人尸骨,才称得上是真正的利器。

    他长大了。

    可是望着她的眼神,还是有些湿漉漉的。

    就像无根之人在思念着故乡。

    “陛下……”

    “朕明白。”

    姜青姝抬起手,拍了拍霍凌的肩,轻声道:“回来便好,朕就知道,你不会辜负我们的期望。”

    少年心口微震。

    她说的不是“我”,而是“我们”。

    只此一句,又让少年眼角微热,唇紧紧抿着,唯恐失态。

    殿中,穿着绯色官服的裴朔也慢慢跟了出来,在一边静静地拢袖看着,但笑不语。

    霍凌也看到了他。

    裴大人一直陪在陛下身边,没有离开过。

    至少殿下不在后,她身边还有人陪着,而不是一个人被留下,孤独地面对这一切。

    他心底稍稍放松了些,复又低头,压抑起伏的情绪,感受到手臂被托动的力道,便顺势起身。

    “瞧你身上都是雪,来得很匆忙吧,这外面冷,先跟朕进去。”姜青姝吩咐了一边的邓漪,“去倒杯热茶来,给他暖暖身子。”

    邓漪转身去了。

    霍凌抿紧唇,跟着女帝进了殿。

    殿角的熏笼冒着薄烟,一室叠香,异常暖和。

    宫人搬来椅子,霍凌僵硬地坐了下来,手里捧着一杯热茶,被冻得失去知觉的掌心逐渐回暖,因为血液开始流动,掌心便生理性地发痒。

    他垂睫,望着茶水中的倒影。

    他眸光微动,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可又问不出口,最终只低声道:“……这段时间,陛下还好吗?”

    “朕还好。”

    “那臣便放心了。”

    霍凌又不再说话。

    他不是话多之人,想问的越多,越是不知道该从何说起,然而,姜青姝比谁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她看了裴朔一眼,裴朔意会,抬手告退,等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姜青姝才缓声道:“这里没有别人,你想问什么,便尽管问吧,朕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

    霍凌沉默,突然又站了起来,默不作声地跪了下来。

    “跪什么?”

    “臣想问的话……可能会有失臣子礼节,臣跪着问……才心安……”

    少年垂着头道。

    姜青姝有些无奈,却也只是笑了笑。

    “臣想知道,殿下他……到底是怎么出事的。”

    “谢安韫在朕秋猎之时造反,朕提前谋划许久,什么都算好了,唯独算漏了他打算牺牲自己为朕抢得先机,你妹妹元瑶当时便在场,此事细节,你可以再问她。”

    “那皇嗣……”

    “没有了。”

    “臣听说……陛下当时很伤心。”

    “嗯。”

    “可您如今……又纳了很多新人……”

    他问了这么冒犯的话,她却没有生气,只是平静地笑了笑,“因为事情已经过去了,朕是天子,肩上还有一国重担,当初罢朝几日,在旁人眼里已是极不懂事。若依旧沉湎于过去,他便白为朕牺牲了这么多,所以,朕只能朝前看。”

    霍凌身子一僵,垂在身侧的手攥得很紧,许久,才愧疚道:“对不起……臣没有怪陛下的意思,其实,陛下才是最难过的人……”

    可她也是最不能难过的人。

    霍凌不知道如何形容心里的滋味,他忽然有些心疼陛下,就如同心疼那个刚得知噩耗的自己,他当时恨不得抛下一切,骑着马赶回京城,却困于军规而不得离开。

    只是,他可以用打仗来发泄情绪,用血来麻痹自己,可是陛下却不可以。

    赵弘方告诉他,赵澄进宫做了贵君,女帝对他也不错。

    可是霍凌对赵澄的印象并不深,他并不是很在乎赵家其他子弟受宠与否,因为那是赵家的,那不是殿下的,更与他没有关系。

    只是各种各样的传言太多了,利益与算计交杂,赵家军中的种种揣测、君臣关系的疏远、女帝纳新人的流言,让霍凌渐渐也开始动摇怀疑。

    可是见了她,那些话都不攻自破。

    他不需要再问什么了。

    他信陛下。

    殿下信她,他就信她,旁人不管怎么肆意揣测,霍凌只信自己看到的,只信自己的心,如果连亲眼目睹过陛下和君后之间真心的他,也只信人心易变,不信帝王有情,那么他才辜负了殿下一直以来的教导。

    当日,霍凌又重新踏入了凤宁宫。

    这座宫殿已经空了下来,当初每个角落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每次他来,都能看到许屏站在那儿,笑着跟他说:“小将军来啦,殿下在里面,快进去吧。”

    这次,一个熟悉的身影都没有。

    冷清得如一座冷宫。

    霍凌站在这破败的庭院里,脑海中回闪过一些画面,还记得那时,女帝总是偷偷在紫宸殿熬夜,那可苦了来回报信的霍凌,殿下总是披着衣裳站在屋外,无奈地问他:“陛下还没睡么?”

    陛下不许他告诉殿下她熬夜的事,殿下又偏要问他陛下熬夜了没。

    耿直的少年夹在两头,左右为难,实在不知道该听谁的。

    霍凌不擅长撒谎,往往一句话都还没来及说,殿下就猜到了答案,殿下每次知道她熬夜之后的表情都不太好看,觉得她胡闹,又不忍心说她,只好每次都亲自跑过去强迫人睡觉。

    最让霍凌受到惊吓的一次,就是殿下一知道她在熬夜批奏折,就三更半夜亲自起身去了紫宸殿,还用一碗避孕药羞辱了张相。

    往日种种,还历历在目。

    霍凌至今想起来,也忍不住想笑,他回过神来,推开宫室的门,抬脚跨进去。

    屋内光线昏暗,灰尘扑面而来,呛人得很,霍凌环顾四周,发现这里面陈设一如既往,除了一些容易潮湿腐蚀的藏书、殿下从前的古琴不见了,其他东西都还在,能看出有人存在过的痕迹。

    霍凌走到案前,低头看了一眼。

    他怔住。

    落了灰的砚台下……似乎压着什么。

    他伸手拿起砚台,看到这是一封已经落了灰的信,封存完好,且似乎放了很久,上面写着……阿凌亲启?

    给他的?

    这怎么可能……

    霍凌怔了一下,飞快地打开信,熟悉的字迹落入眼中。

    君后赵玉珩写得一手能流传于世的好字,其字形运笔极具个人风格,世人能仿出三分神韵风骨,却难以以假乱真。

    真是殿下的信。

    【宣威将军霍凌来到凤宁宫怀念君后赵玉珩,看到了赵玉珩给自己留的信。】

    与此同时,姜青姝看到了这条实时。

    邓漪奉茶过来,在一边问:“霍将军会看到那封信吗?也不知道殿下在里面写了什么……”

    姜青姝笑了笑,没有说话。

    她知道。

    因为她已经看过了那封信。

    三郎在竹屋里写信的时候,她就在一边坐着,亲眼看着他执笔写好,把信递给她。

    她疑惑:“三郎写给霍凌的,给我瞧什么?”

    赵玉珩微微笑了笑,望着她的眼睛,反问:“不好奇么?”

    “不好奇,反正你也不会写我的坏话。”

    “真的?”

    好吧,还是有点好奇。

    这也瞒不过他。

    她眼珠子转了转,瞥那信纸一眼,拉长声音道:“不过……说不定写了我的好话,让我检查检查。”说着一把接过,好奇地看了起来。

    这算是一封事后补上的“遗书”。

    信里,除了身为表兄对霍凌的叮嘱,还有一些有关今后如何立足朝廷、如何为国效力的嘱托,让霍凌不必反复沉湎于过去,也不必为他惋惜。

    因为他的结局,他自己甘之如饴。

    最重要的是,他在信中告诉了霍凌自己为何如此选择,让这少年看清局势,让这少年不必困于他一人之事上,更不必因为他而被赵家裹挟,最重要的是……替他照顾好女帝。

    姜青姝看到后面,目光定在纸面上,迟迟挪不开。

    赵玉珩起身,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她揽入怀里,她埋头在他颈窝里,嗓音闷闷的:“霍凌对你而言,也同你亲弟弟一样,你就不怕我真的毫不留情地利用他,让他为朕白白卖命,最终再过河拆桥、鸟尽弓藏。”

    他淡哂一声,低头亲了亲她的眉心,“七娘若真的这样狠心,我倒是不必这样操心了。”

    她不会的。

    秋猎时她阻止他服毒,可见她外刚内柔、遇事喜欢自己抗,不是自私自利之人,人人都说她太无情,只有赵玉珩嫌她心软。

    不交代好,他不放心。

    因为外界流言纷杂,再心思纯粹的人,都容易被影响。

    姜青姝闻言,仰头望着他,目光清润明亮。

    “三郎。”

    “嗯?”

    “你会一直看着我吗?”

    “我永远都在。”

    至于那封信,就早早地被放去了凤宁宫,等着霍凌征战归来,重新开启它的一日。

    姜青姝静静等了一会儿。

    【霍凌忠诚+10】

    【当前霍凌忠诚度:100】

    第165章

    梧桐半死1

    罪人曹裕被押解入京,关入刑部大牢,没过几日,按谋反罪斩其首、夷其三族的旨意便下了。

    行刑速度也极快,才过了三日便由汤桓监斩,将其枭首,杀得毫不拖泥带水。

    漠北而来的使臣由鸿胪寺安排了住处,虽此番是战败请和,但他们早已打听过,如今的大昭天子刚登基不满三年,登基之前也没听说有什么过人之处,看着不难对付。

    再加上漠北王庭皆是以天生力量感较强的男性为尊,女子称帝也仅此一国,尽管前几任女帝皆不可小觑,但男女偏见在漠北使臣心里早已根深蒂固,也就并没有很警惕这个大昭天子。

    倒是天子身边那位张司空,独揽大权,看着才是个狠角色。

    使臣们事先也打听过天子登基以来的全部事件,有自作聪明者,分析了一番获利最大者,便将镇压谢族谋反等事件,全部归咎于是张司空一个人的手笔,认为这是大昭内部的党争夺利,小皇帝不过是摆在明面上的幌子。

    此番议和谈判,他们便将主要注意力放在了张司空身上。

    他们想先主动结交一番张瑾,为这一次议和提前夺得筹码,最好张瑾还是个什么卖国求荣的大奸臣,操纵朝政在两国谈判上多放开些好处和条件,私底下收点好处什么的,和漠北使臣打好关系,以后再求合作。

    算盘打得挺响的。

    对此,姜青姝的评价是:“区区宵小,还想在朕眼皮子底下耍花招,看来是没把他们打服。”

    裴朔站在下方,听到女帝提及此事,才想起自己近日似乎的确留意到有些官员与使臣有所来往。

    虽然他还没发现张司空有什么动静。

    没想到陛下先提了。

    对于女帝近乎无所不知、无孔不入的洞察力,裴朔起初是有些惊讶的,虽然前几代皇帝都有暗中培植鹰犬,监视朝堂里的一举一动,但女帝才登基没几年,培植这样的势力都需要时间和难度,为何能对朝中大大小小的事,都了解得如此透彻?

    大到有人密谋使坏,小到两个臣子私底下喝了一杯茶,她都知道。

    这样的堪称可怕的洞察力,让裴朔觉得不可思议,也只有他这样的天子近臣,才在朝夕相处中逐渐察觉。

    好在他没干什么亏心事,就算被她派人监视也没什么,至少这说明她够谨慎。

    要是其他大臣知道女帝其实什么知道,只怕要心虚得睡不着。

    裴朔微微一笑,说:“张司空不像会被收买之人。”

    【门下给事中裴朔根据女帝这几个月来的言谈,彻底确定女帝在朝堂中、甚至自己身边都埋有监视的眼线,对眼线的埋藏之深感到惊叹。】

    姜青姝笔尖一顿。

    什么眼线?

    上帝视角罢了。

    能察觉到她的系统能力,裴朔还真是第一人,连天天贴身侍奉她的邓漪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她抬眼,嗓音清淡:“他当然没那么好收买,金银于他无用,权势他已捏在手里,除非他想利用漠北铲除什么人,否则何必再沾染那些个腌臜东西。”

    裴朔问:“陛下可要召见使臣?”

    姜青姝颔首,说:“不急,两日后宫宴时再见,再此之前,你替朕去刑部传个话。”

    “什么?”

    “把曹裕的头悬在城门上。”

    ……

    人头是下午挂上去的,引来一群百姓围观、议论纷纷,当天城门外,平北大将军段骁身着常服骑马路过,身后跟随着的将领是云麾将军荀关。

    段骁手握缰绳,勒马抬首,黑眸沉沉看了一眼城楼上的头颅,说:“陛下此行事风格,倒有几分像她。”

    荀关骑马跟随在后面,闻言缄默不言,他自然明白将军口中的“她”是谁,不过那人,不是他能随便提及的。

    段骁又瞧了瞧四周,低声道:“若不是看到这京城的变化,都想不起来,原来我……离京已有十几年了,当初我在燕州城,还总在想回来时是如何光景,她又会如何待我。”

    说着,他微微抬头,看着天边的流云,又低声道:“不曾想,连人都见不到了。”

    荀关忍不住道:“将军……您看开些。”

    段骁扬眉笑了笑,四十多岁的俊颜饱受战场和岁月磨砺,依然刚毅而沉稳,他一扬马鞭,沉声道:“走,去看看她。”

    “是。”

    二人骑着马朝城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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