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赵玉珩知道,谢安韫已经有些被激怒了。

    但他在忍。

    因为此刻对他而言,绝非是动手的好时机,嚆矢未发,天子那边尚未被得手,他此刻敢伤赵玉珩,莱漳宫这边传出动静,他就必须提前动手了。

    提前动手,他就不再是打着护驾的旗号,而是直接坐实了谋反的名声。

    他没那么傻。

    但赵玉珩的话,于他而言,的确是字字诛心。

    谢安韫这一生走在走一条没有人能理解的路,若论是何时错的,他自己也不甚明了。

    或许……是从他幼年时被人说是野孩子开始。

    赵玉珩虽体弱多病,但他是家中幺子,自小受父母疼爱,母亲是名门闺秀,父亲为将门虎子,兄长们皆照顾他,就算他与周围那群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儿郎们不一样,他也依然过得平安顺遂,甚至可以平静地追寻自己志向抱负。

    谢安韫的确嫉妒他。

    他也曾想过,若他不是母亲早死、父亲早年抛弃他,若他也和赵玉珩一样得到过哪怕一丝别人的善意关心,他或许都还没这么无可救药。

    而事实上呢。

    他得来的只有冷眼排挤。

    好不容易等来了父亲,父亲看着他的眼神里却只有冷漠,只会一次次为了家族逼迫他,他曾幼稚地做些荒唐事来吸引父亲的注意力,后来才发现在他眼里,自己不过是可有可无的棋子。

    从一开始的咬牙强忍,渐渐的变为毫无畏惧,他坦然地背负骂名,坦然地行走于朝堂,冷眼看着他们在背后痛骂他、当面却畏畏缩缩,欣赏他们想杀了他却做不到的样子。

    骂吧。

    谢安韫根本不在乎。

    为什么要在乎他们?反正他们也不在乎他。

    赵玉珩呢?

    若说谢安韫是地上的泥沼,赵玉珩就是天上高悬的明月。

    他不受家族约束?那他就让他也沦为家族的棋子,被迫为了大局妥协。

    他想毫无顾忌地施展抱负,想为国效忠、青史留名?那他就让他被困在深宫里,什么都做不了。

    谁叫谢安韫就是这么坏,坏得出类拔萃,坏得从不遮掩。

    结果呢。

    全京城最耀眼的少年郎被折断双翼、囚入深宫,高悬的明月终于跌落到了泥潭里,谢安韫等着看他的笑话,却等着等着,那个可笑的人又成了自己。

    他此生就喜欢过这么一个姑娘,结果那个姑娘也喜欢上了赵玉珩。

    谢安韫已经愤怒、痛苦、怨恨过了。

    他现在很冷静。

    他盯着赵玉珩,忽然笑了,笑容阴沉而狠戾,“你在激怒我?”

    “呵,激怒?”

    赵玉珩看着他,抬起茶水不紧不慢地饮了一口,口气冷淡,“我只是回答你的问题,你若觉得这样一句话是故意激怒,那便是激怒罢。”

    谢安韫盯着他,忽然而抚掌笑道:“真不愧是赵三郎呢,在宫里待了四年,还是这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一如既往地令人恶心。”

    赵玉珩并不在意谢安韫骂他。

    言语之上,最先愤怒之人,往往才被戳中了痛点。

    然而谢安韫如此不甘,他也试图寻找赵玉珩的痛苦之处:“赵玉珩,你以为你赢了?你以为女帝有多喜欢你?”

    “你以为她当初是被王家所害?不,她早就知道嘉乐要对她下手,否则也不会令姚启在宫门口拦我,她根本就什么都知道,根本就是故意让张瑾侍寝!她在你面前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样子,让你以为她被欺负,让你心疼她,帮她灭王家,你根本就是被骗了。”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她可一直在和别人在花前月下。”

    “你不知道张瑾还有个弟弟叫张瑜吧?那小子与她年纪相仿,爱她爱得不得了,偏偏至今都不知道她的身份。”

    “她甚至把莹雪剑都送给了张瑜,在我对付他时亲自去拦,费劲心思地保护他,生怕我伤了他。”

    “张家俩兄弟都和她牵扯不清,你以为你赵玉珩又算得了什么?你在宫里辛辛苦苦地怀她的孩子,实际上什么都不是。”

    谢安韫明明是在讽刺赵玉珩,可却又那么像在说自己。

    他的语气恶毒而阴狠,袖中的手不断地攥紧,眼尾逐渐染上一抹薄红。

    赵玉珩平静地听他说。

    他微微垂睫,注视着自己那双,因病痛而逐渐苍白瘦削的手。

    曾经有那么一刻,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和七娘好好地在一起,做一对恩爱的夫妻,一生一世一双人。

    可他并没有说。

    他做不了这样的承诺。

    就算这次能平安地生下孩子,以他的身体,往后又能活多久呢?一年?三年?还是十年?就算他还能活十年之久,可他死时,她也才三十岁都不到。

    那她以后,又该怎么办呢?

    爱得越深,才越发舍不得这样耽误,是以,他固然已经喜欢她喜欢到了想日日看着她的地步,可她若能随时抽身而去,那才是最好。

    她终究是帝王。

    她能好好治理国家,能成为千古明君,也不枉费赵玉珩早已夭折的志向抱负。

    赵玉珩并非不知她与别人的事,就算不知那宫外的少年是谁,他也约莫猜得出一二,他也试图去嫉妒愤怒,可每每看到她鲜活明媚的脸时,忽然就能想起一句从前听过的诗。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何必计较。

    七娘看似冷漠无情,实际上是个很细腻善良的姑娘,她试图与他互相称呼七娘三郎,让他放下那些身份拘束,也尊重他的一切,会顾惜他的处境,不让他太为难。

    她知道他喜欢清净的地方,让他住在行宫,知道他喜欢抚琴,提前吩咐人将他的琴也带去,知道霍元瑶与他熟识,便还把瑶娘也叫过去。

    有时,她还会刻意地在他面前避开一些话题,以免勾起他伤心的回忆。

    种种不易察觉的细节,赵玉珩都看在眼里。

    足够了。

    赵玉珩再次抬眼,看着眼前愤怒的谢安韫,双瞳映着殿中的夜明珠,好似敛着一点清冷月光。

    “谢尚书,你在怪陛下身边有别人,怪别人阻碍了你,但就算她身边没有任何人,她也不会喜欢你。”

    这句话,最为一针见血。

    谢安韫阴冷地看着他。

    症结所在,其实他自己最为清楚,赵玉珩毫不留情,字字冷漠:“因为你根本不配。”

    谢安韫笑容骤然一收,“你说什么。”

    赵玉珩淡淡道:“你阴狠毒辣、草菅人命、不择手段,还妄图染指她,在我眼里,不过是毫无自知之明。”

    谢安韫盯着他,眼神阴沉地恨不得要吃了他,“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遍又如何?”

    赵玉珩一笑,抬眼望着他,道:“你的亲人视你为仇人,却不得不被利益驱使与你共处,你没有真心的朋友,你喜欢的人亦不喜欢你,谢尚书,你以为你值得被爱吗?”

    谢安韫喉咙一紧,嘴唇死死地抿着,额头青筋浮现。

    他在竭力压抑愤怒。

    “你从未被人爱过,所以渴望有个人爱你,你试图用极端地行为逼迫他们,却只是将他们越推越远。”

    “你想占有陛下,自以为走到这一步都怪她不喜欢你,可她凭什么喜欢你?”

    “谢尚书,你根本不配。”

    赵玉珩话音落地的刹那,一抹寒光直逼他的眉心,仅余一寸。

    他不避不让,看着剑芒后男人扭曲疯狂的脸,“生气了?”

    谢安韫冷笑,“杀你,不过是时间问题,你突然对我逞口舌之快,看来是早就知道我要做什么了。”

    赵玉珩知道他要反。

    谢安韫何其敏锐,立刻就从这滔天愤怒之中清醒过来,揭穿他的意图,“你想激怒我,逼我对你动手?逼我提前反?这殿中应该还藏有其他人吧?如果我这一剑刺下去,外面的人马上就会大肆宣扬,说我刺杀你,是么。”

    “为了她,你连自己的命都不要。”

    剑芒再次逼近,戳上赵玉珩的眉心,点出一抹殷红,谢安韫俯身盯着他,“你认为我卑劣,我只觉得你愚蠢,得不到的,我宁可亲手毁了。”

    他今日就是来毁掉她的。

    什么爱,他不要了。

    谢安韫死死地攥着剑柄,露出一抹疯狂的笑容,“你别急着死啊,反正今天不死,你明日也会死的。我不会中你的圈套,你想逼我现在对你动手,我偏偏不会。”

    “是么。”

    赵玉珩抬手拨开他的剑,又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

    茶水终于见底。

    谢安韫见了,眼神霎时幽深起来,“你还有心情喝茶。”

    赵玉珩说:“你猜猜看,茶里有什么。”

    谢安韫表情骤变。

    有毒。

    他居然自己对自己下毒???他疯了?

    用计如用兵,不惜一切手段,皆不能输,赵玉珩一直在安静地等着毒药发作,与谢安韫说这么多,一则是最好逼他亲自动手,二则是保险起见,他需要拖延时间,等毒药发作。

    算一算时间,也该差不多了。

    眼前的人表情彻底失控,赵玉珩笑了笑:“谢安韫,你现在就算不反,也不得不反了。”

    马上,外面就会起乱子,谋害君后是死罪,谢安韫已经不能回头。

    说完,他就平静地闭上眼睛。

    殿中瞬间安静地掉根针都听得见。

    如果赵玉珩说的是真的,谢安韫不得不反,他现在就该立刻冲出去动手,但谢安韫并不知道赵玉珩是不是在诈他,如果是诈他的,他现在就不能中计;如果不是诈他,那他为何不捅他一刀泄愤再走?

    可两人等了很久。

    赵玉珩迟迟没有毒发。

    赵玉珩缓缓睁开眼,眸色终于掀起剧烈波澜,他意识到了什么,猛地出声唤:“霍元瑶!”

    霍元瑶就藏在殿中。

    听到殿下唤自己,她硬着头皮出来,不等赵玉珩发问,就默不作声地跪在了地上,“表兄,对不起,我不能听你的……我已经偷偷把毒药换掉了。”

    赵玉珩冷冷看着她,第一次有些遏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么!”

    霍元瑶一颤,死死咬着唇,垂着头。

    “我知道。”

    她的嗓音很小,“我知道,这会耽误大局,如果你这次不能拖延时间,也许陛下会有危险,也许……整个大昭都会陷入大乱。”

    “可是。”

    她深吸一口气,微微抬眼,望着赵玉珩的眼睛,坚定道:“是陛下叫我这么做的。”

    “什么?”

    赵玉珩一怔。

    就连一边的谢安韫,也转眸看过来,神色愈发阴冷。

    “陛下那天晚上跟我说了很久的话。”

    霍元瑶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说:“她猜到殿下你可能会有什么计策,担心你这次跟随她来秋猎是有别的目的,所以让我看着你,如果你要做什么伤害自己的事,那就全都不要听。”

    那天晚上。

    女帝静静地站在夜色中,对霍元瑶说:“朕清楚他的为人,他一定是在为朕着想,所以朕需要你来阻止这一切,他对你较为信任,那么你一定要阻止他做任何危险之事。”

    霍元瑶固然不希望表兄出事,却不明白为何天子不愿坐享其成,问道:“可殿下若有计策,定是良计,谋反这样的大事……万一殿下的计划被破坏,陛下一个人应付不来怎么办?”

    姜青姝转过身来。

    月光之下,少女的乌眸冷静至极,注视着她道:“朕是皇帝,并非躲在他身后受他庇护的弱者,朕不会败,更不需要一国君后以自己的性命牺牲。”

    “你只需要知道,朕想让他好好的。”

    固然这是一场游戏,可人在局中久了,这又何尝不是姜青姝最真实的生活?

    她所看到的,都是活生生的人,有感情的人,而不是冷冰冰的数据。如果他因为这件事死,姜青姝或许仅仅只会伤心一阵子,可她终究还是亏欠了他,她不喜欢欠一个人那么多。

    终究无法完全冷漠地看着他出事。

    也没必要。

    所以霍元瑶假装肚子疼,实际上是去偷偷换药下手了,如今,她坦然地跪在地上,直视着表兄的脸,认真地说:“表兄,你不要伤害自己,陛下并不想看到你这样,你如果出事,那你让陛下怎么自处?”

    “……胡闹!”

    赵玉珩气得极了,猛地低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按在扶手上的手青筋浮现。

    她……

    她竟然会这样选……

    赵玉珩心知肚明,自己腹中的孩子对她而言是个威胁,就算她想趁势铲除这个孩子,他也可以理解,或者说……有了这个孩子,赵家才真正成了帝王的心腹大患,赵氏一族的覆灭不过是时间问题。

    他失去孩子,既是保护她,也是保护家人。

    受伤的只有他自己。

    他都想好了。

    甚至有时候还会想,既然她也并未喜欢得离不开他,她应该也不会太伤心罢?如果她出于心软对自己下不了手,那他就帮她来下手。

    赵玉珩咳得厉害。

    喘息愈急,眼中愈热。

    他咳着咳着,忽然猛地闭了闭眼睛。

    【赵玉珩爱情+5】

    【赵玉珩当前爱情度:100】

    第120章

    死则同穴2

    赵玉珩想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拦。

    正如他一直以来,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心甘情愿地为她做这么多。

    他这一生,看似风光无限、地位尊崇,可这世上有很多的事,并不是荣华富贵所能解。

    譬如,他也曾幻想能有个和正常人一样健康的身体,而非早早便被郎中断定活不久。

    当时才十岁左右的男孩,永远记得当时周围的人悲悯的神情,尽管他们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他却可以看懂他们眼神中代表的含义。

    有人在惋惜:“世代出名将的赵家怎么会有个这么体弱的孩子?看来永远也上不了战场了。”

    有人在考虑利益:“看来他只能当一辈子的病秧子,家族是永远都指望不上他了。”

    还有人在嘲讽:“这孩子长得这么好看,看来中看不中用,真是给赵家丢人。”

    尽管竭力忽略,但这些议论近乎伴随着他未来的每一日。

    早早就看淡生死的少年,被人当作是将死之人,亦从不说什么,在清净的院落里独修,这才养成了清冷淡漠的性子,亦养出一身惊艳于世的才能。

    但这样又能如何?他的短命早已注定。

    他熬啊熬啊,每一日都当作最后一日来熬,看淡一切,从不奢望能得到太多,想着以一种干脆利落、不带遗憾的活法熬下去。

    这样死了,便不会不甘心。

    偏偏天不遂人愿,好不容易掰着手指头数日子,熬过了二十岁,大概快熬到头的时候,却忽然就喜欢上了一个姑娘,有了牵挂,舍不得死了。

    若说离不开她,倒也不至于,可偏偏,她又那么好,以致于往后的每一面都令他无比怀念,明明紫宸殿和凤宁宫相距不远,他和她的距离却好像隔了千山万水,好不容易等到了她来,却又总是觉得怎么也看不够。

    但他依然理智。

    帝王和君后的身份,能压下他无数次头脑发热,他只要想着她还不够那么喜欢他,她身边还有别人,她或许也想杀了这个孩子,他就依然能将那个情动意乱的赵三郎与自己割裂开,继续冷静地对待所有事。

    一个月前,赵玉珩见过王璟言。

    当时他们商议的,乃是谢安韫谋反之事,王璟言将自己所知的、昔日与王家联系紧密的武将名单说出,王氏一倒,这些人越发依附谢家。

    王璟言并非是一个性情温柔之人,当年他是富贵风流的小侯爷,也绝非好接近之人,赵玉珩极其擅于观察人心,便能从他的态度中,看出些许其他的迹象。

    他喜欢陛下。

    然而爱人者犹如刀尖行走,无非将性命托付于他人,王璟言约莫也无法忍受这样的痛苦,问他:“你有没有想过,你腹中这个孩子……会让陛下无比忌惮?”

    “想过。”

    “那你为何”

    赵玉珩淡淡说:“你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王璟言沉默很久,便告诉了他一件事。

    他说,陛下的紫宸殿内,有一颗为他准备的毒药,可以让人神不知鬼不觉地流产,并且不会怀疑其他人身上。

    他说,陛下身边的人催促了她好几次,让她尽快下手,不要给君后生下皇太女的机会,但陛下一直都拖延,迟迟没有做下决定。

    他说,陛下拖到了今日,如今月份大了,已经没法流产了,剩下的办法就是早产生下死胎,或者是一尸两命。

    但是连流产都迟迟不下手的君主,真的能狠下心来让君后早产吗?

    不会的。

    王璟言说:“所以,你尽管去放心地帮助陛下铲除谢氏一族,不必担心事成之后陛下会对你下手,往后你们赵家权势自会再上一层。”

    赵玉珩平静地注视着他,倒是笑了,“你为何告诉我。”

    王璟言低声说:“我欠她两条命。”

    第一条命,是在他在郭府刺杀她,她亲自饶了他;第二条命,是她以手握剑挡在他面前,才让他没有被张瑾杀死。

    王氏的覆灭是成王败寇,他可以怨恨,可他自己的债,却再也还不清。

    “若能让你安心帮她,至少……我可以少亏欠她一些。”

    他这样说。

    果然,又是一个以为赵玉珩会担心帝王猜忌之人,赵玉珩也并未说什么,只看着转眸望着窗外的树影,“嗯”了一声。

    也多谢王璟言告诉他此事。

    令他知晓,她并非是完全不忌惮赵家,只是因他而反复心软,下不了手。

    他的七娘,在努力做一个摆脱世族控制的好帝王,只是骨子里太过善良仁慈,能将屠刀对准其他人,却没有办法对准他。

    没有关系。

    七娘她还小,今后还会有很多时间慢慢长大,长成一个冷酷无情的帝王,他知道她对他还有真心,那就已经足够。

    至于现在的她,实在下不了手,那便由他来吧。

    本该冷酷斩杀后患的君主,选择了温柔与心软;而本该拼命保全自己的君后,选择了牺牲自己,成全他的主他们竟然倒过来了。

    赵玉珩想过许多,知道她夹在他与皇权之中左右为难,且她身边还有其他人,并非非他不可,才替她做下这个选择,他想过千千万万种可能,唯独没想过她早就已经选了。

    她选了他。

    她从来没有想放弃他。

    赵玉珩胸腔颤鸣,咳得撕心裂肺,攥着扶手的指骨一再泛白,咳着咳着笑了起来,肩膀微微颤抖。

    霍元瑶端直地跪坐在地上,双手交叠着按在身前,微微抬头,惊疑不定地望着第一次如此失态的赵玉珩。

    “表兄……”

    她失声唤。

    赵玉珩闭着眼睛,侧颜在宫灯下略显得冷峻,眼尾残留着一抹不易察觉的水光。

    “呵。”

    他发出一声嘶哑如气音的低笑。

    “她不该选我。”

    选一个将死之人,而令自己陷入危局,纵使她有能力解决往后的那些困局,可那又该多辛苦、多艰难?

    他的七娘,为了可以早日掌权,总是一整夜一整夜地不睡觉。

    他何其心疼。

    她为什么还要在乎他呢?为什么……还要对他这么好?让他临到头来,突然就这么放不下,好想再好好抱一抱她,好好地看看她的脸。

    上天何其残忍,若他今日死了,也定是抱憾而死。

    赵玉珩紧紧闭着眼睛,连呼吸都在打颤。

    而他面前,谢安韫也早已听完了霍元瑶的话,他神色已经从怔然,到难以置信,最后成为了咬牙切齿地恨。

    他刚说她无情,她就对着另一个男人有情给他看。

    他又被她狠狠地打了一耳光,打得极其响亮,连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疼了起来。

    谢安韫突然自嘲地笑了起来,抚掌道:“啧,真是令人感动呢,好一个一个要死、一个不让死,哈哈哈哈哈……”他笑得极为讽刺,笑容有几分失控与癫狂,“赵玉珩,你何必做出这副虚伪的样子,她费尽心机地不让你死,你是不是很得意?”

    谢安韫已经要气疯了,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胡言乱语什么,赵玉珩现在死不成,应该对他更有利才对,他为什么还要这么愤怒?

    他越愤怒,他就越像个笑话。

    像个跪在地上拼命乞讨,都得不到别人不要的东西的可怜虫。

    谢安韫恨不得砍死他,赵玉珩平息片刻,抬眼看着他,忽然笑了,“谢尚书何必心急,你的败局已经注定。”

    “你什么意思?”

    谢安韫惊疑不定地盯着他。

    他还想干什么?

    赵玉珩朝他微微一笑,突然从袖中掏出一颗红色的药丸。

    谢安韫面色骤变,眼疾手快地伸手想拦,但对方到底是快那么一步,迅速喂到口中咽了下去。

    “表兄不要!”

    一声惊叫陡然划破空气,一边跪坐着的霍元瑶猛地起身,不顾一切地往前扑去。

    然而她终究晚了一步,整个人重重地跌落在他脚边,只来得及扯住男人冰冷的手腕。

    她仰起头,眸色惊恐不已,双手用力地抓着他,语无伦次道:“你吃了什么……那是什么……表兄你等我,我去叫太医……我去叫太医……”

    霍元瑶急哭出了哭腔,一边说着,一边想从地上爬起来冲出去。

    但她实在是太慌张,甚至连站都站不稳。

    她不明白,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殿下手中还会有药?这又是哪里来的药?为什么她在他身边这么久,竟然完全不知道?!

    霍元瑶万念俱灰,双手不住地打颤。

    她辜负了陛下的嘱托,表哥要出事了,这一瞬间,她甚至无助到开始想念起远在边关的兄长,如果阿兄还在殿下身边,肯定比她能保护好殿下……

    “不必了。”

    赵玉珩的嗓音嘶哑,低咳了两声,垂睫看着她泪流满脸的脸,平静道:“瑶娘,你认识表兄这么久,应该知道,但凡我要做的事,都没有人能拦。”

    “若陛下问起,你便告诉她,这皆是我自愿。”

    这颗药,自是他要求王璟言从紫宸殿中寻机偷换出来的。

    王璟言以为他要换药,是为了以防万一,防止女帝还是要对他下手,可他们又怎么知道,早在他选择清醒地沉沦时,就已经将杀自己的刀交给了她呢?

    情爱于人,莫过于毒。

    赵玉珩渐渐感觉到腹痛,他的抬眼望着谢安韫,眸底酝酿着冷静的嘲意,“还不动手吗?谢尚书。”

    谢安韫脸上的癫狂渐渐消失,他盯着赵玉珩,活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如果说,谢安韫是对着别人发疯的疯子,那么赵玉珩此刻在他眼里,就是另一种极端的疯,他冷静而理智,残忍地对着自己疯。

    谢安韫不得不提前动手了。

    他看着赵玉珩,冷笑道:“既然事已至此,那我便现在送你一程!”

    他蓦地拔剑,剑身带出一道令人心惊的雪光,猛地朝赵玉珩的脖颈挥去,许屏惊叫一声扑过去,背后硬生生挨了这一下,她忍着疼,不顾一切地大喊起来:“快来人!来人护驾!君后遇刺!”

    外面的人,早已等候多时。

    许屏的呼喊声一响起,他们就猛地冲了进来,谢安韫一次未中,还想挥剑再砍第二剑,然而他的剑还没落下,为首的将军看到这一幕,猛喝道:“谢尚书刺杀君后,大逆不道,给我拿下!”

    一拨人迅速挡住赵玉珩,另一波人朝着谢安韫冲去。

    谢安韫冷笑一声,一个士兵持剑朝他挥去,却被他反手一剑砍倒在地,喷洒的鲜血犹如薄雾,顷刻洒满了殿中地砖,谢安韫冷笑道:“发信号通知他们,即刻动手。”

    他带来的甲士与之缠斗起来,其中一人得令,迅速发出响箭。

    以此为讯号,暗中蛰伏待反的士兵听到动静,从暗中齐齐冲出。

    谢安韫提前反了。

    第121章

    死则同穴3

    南苑发生动乱,一切皆与谢安韫的计划一样,暗中蓄势待发的将士们一收到命令,迅速对毫无防备的内禁军展开杀戮,随后开始控制宗室子弟和文武百官。

    这就是明目张胆的谋反,而非所谓的“因天子遇刺,谢尚书出手诛灭叛党”,若是后者,在听到“天子遇刺”的消息的瞬间,军心就将彻底涣散,变得不堪一击。

    但前者,正合赵氏一族的意。

    谢党谋反,他们就是率先护驾的大功臣。

    赵德成一身漆黑盔甲,右手执枪高踞马上,对着身后的神策军们冷声道:“兵部尚书谢安韫刺杀君后、谋害皇嗣,伺机谋反,大逆不道!今日谁若能拿下此叛贼,保护天子,当居首功!”

    “是!”

    众将高声齐应,声喊震天。

    赵德成猛地一挥长枪,随后,他转头看向侄儿宫殿所在的方向,颇有些忧心忡忡,听闻他出事的消息,也不知他如何了。

    而文武百官所在高台那边,叛军已第一时间将其包围,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依附于谢党的党员,除了年纪较大只以谢临马首是瞻的老臣,其余早已暗中投效谢安韫,那些老臣的子孙甚至或多或少也参与此事,谢临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瞒在鼓里时,气得险些昏厥过去。

    “这个大逆不道的畜生!”

    谢临脸色发青,甩袖想冲出去,却被当先的将领持剑拦住,对方态度冷硬,丝毫不让,“谢尚书有令,任何不得踏出这里一步,违者直接斩杀!”

    谢临被逼得往后踉跄一步,胸口剧烈起伏,胡子随着呼吸一颤一颤。

    他盯着那个年轻将官,火冒三丈,中气十足地怒喝道:“斩我?好啊!我谢临历经几朝,居然养出个这么狼心狗肺的畜生,我倒是要看看,他今日是不是要亲手弑父!”

    对方表情冷漠,丝毫不让。

    “恕难从命。”

    谢临暴喝道:“谢安韫那个不孝子在哪里!让他给我滚过来!”

    “父亲何必气成这样,就这么急着要见我?”

    一道阴冷又戏谑的声音蓦地响起。

    谢安韫一袭黑袍,不紧不慢地在兵士簇拥下走了过来。

    他双瞳阴戾,冷冷地注视着父亲,很是满意地看到父亲气急失态的样子,这一幕他已经盼望了很久了,他就是想看着这个满口忠君的迂腐虚伪之人,被逼得谋反是什么反应。

    果然现在,父亲的反应可真大。

    真是令人赏心悦目。

    周围其他官员和贵族子弟,都已经被士兵团团围住,不敢轻举妄动。

    谢临胸腔剧烈起伏,身子被士兵用长枪挡着,只能隔着枪身,用手指着这个洋洋得意的不孝子,暴怒道:“你……你疯了……你怎么敢公然谋逆?!我谢氏数代清名,今日就败坏在你身上!你怎么对得起我谢家的列祖列宗!”

    “败坏?不是早就败坏了吗?”

    谢安韫放肆地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俊美风流的脸庞上笼罩着一层阴霾,笑容愈发疯狂扭曲,“父亲几年前就知道我是什么人,还要用我,说到底,你们嘴里喊着的这些君子道理和名声,都比不上权力而已。”

    “你!”

    谢临气得手指不停地颤抖,呼吸起伏,脸色发青。

    “信口胡言!”

    “我胡言?”

    谢安韫一步步逼近,俯视着他,轻笑道:“父亲,事已至此,落子无悔啊,你又能改变什么呢?今日谢氏一族要么因为谋反失败被诛满门,要么就以我开始,成就千秋大业。”

    他拨开面前挡着的枪身,微微俯身,凑到父亲耳边,低声说:“现在,父亲你选择的时候到了。”

    “你是想为了那些可笑的君子操守、谢氏清名,为了忠那个视谢家为眼中钉的皇帝,而甘愿带着全族几百口人一起认罪赴死呢,还是……干脆抛掉这一切,取代姜氏,改天换日。”

    “父亲选哪个?”

    谢安韫又放肆地笑起来。

    谢临双手都在袖子里打着颤,唇动了动,惊骇地望着眼前这个疯狂的儿子。

    “早知会有今日……我早该杀了你这个孽种!何至于令你如此兴风作浪!”

    “这话说的,好像父亲一直不想杀我一样。”

    谢安韫牙根咬得发疼,嗓音低沉疯狂,盯着谢临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这衣衫之下,全都是父亲亲手赐予的伤痕,父亲难道不是好几次都快把我活活打死么!至今留我一口气,难道不是因为我还有用处?我是不是该对父亲至今不杀我,而感恩戴德?”

    谢临被他噎得哑口无言。

    一边,某一位谢氏子弟终于按捺不住,冲出来指着他道:“谢安韫,你今日敢造反,当真是令我们谢家上下蒙啊!”

    他发出一声惨叫,重重地倒在地上。

    谢安韫的手指抚着滴血的剑身,冷笑道:“真是找死,以为同为一族,我就不会杀你们么。”

    他的黑眸深处压抑着可怕的疯狂,愤怒至极,也兴奋至极,是破釜沉舟,也是鱼死网破,如果疯狂带来的是毁灭,他也不后悔疯过这一次。

    看到他们恐惧的样子,他就高兴。

    既然无法和他们好好地共存,那就让他们恐惧、战栗、臣服,谢安韫现在什么都不要了,他就想要绝对的万人之上,只有这样,才没有人再胆敢在背后议论他一句。

    就算他狠毒、低劣、暴戾、乖张,他们也只会跪在他的脚下,用全天下最美好的话来为他歌功颂德。

    什么都是虚妄。

    只有权力才是最好的。

    帝王就是全天下最大的孤家寡人,他从一开始就是孤家寡人,那么……他难道不是天生的帝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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