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现在掌心仅仅留下一道很长的伤疤,不过掌心这种地方,就算留了疤痕也没人看得见,她倒是无所谓。

    然而这么长的疤痕,可见她当时伤口多深多疼。

    赵玉珩的指尖无意识地揉着她的伤疤,仿佛这样,就可以弥补她之前忍过的那些疼,她立刻痒得一缩手,咯咯笑了起来:“好了,朕已经好了……没事了……”

    他压低声音,嗓音微沉,“陛下日后要长记性,不论是为了什么人和事,皆不可再如此冲动涉险。”

    她满口答应,“好好好,朕知道错了,朕下次一定听君后的,再也不让君后这么担心了。”

    她每次答应起来都这么干脆,就像是故意哄他似的,实际上做起来又是另一回事,偏偏赵玉珩一看见她这副样子,根本没法和她斤斤计较。

    他只好无奈地伸出食指,点了下她的眉心,纠正道:“什么叫为了臣?”

    “是朕说错了,是为了朕自己。”

    姜青姝连忙改口,笑盈盈地望着他,“朕都已经认错了,不知道三郎可还满意?”

    “认错的态度尚可。”他低眼,凝视着她:“那就暂时原谅七娘了。”

    “那就谢过夫君了。”

    这件事就被她赖过去了。

    赵玉珩心里叹息,只有他知道自己的话是有多认真,绝非与她说什么夫妻间的玩笑话。

    不过有些话,只能以半开玩笑的口吻说,否则他也是逾距了。

    他睫毛一落,又心疼般地捏了捏她的掌心,她立刻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冰凉的手裹在暖呼呼的掌心,紧紧捂住。

    “三郎还说朕呢,九月天气转凉,也不见你添衣。”她轻声说着,偏头吩咐王璟言:“去把朕的鹤氅拿来。”

    王璟言原本垂着头站在一边,安静地听着帝后互相说笑。

    那些超出身份与礼法的称谓,他们却互相说得如此自然,可见彼此信任,好似寻常夫妻。

    他不由得有些晃神,直到陛下叫他,他才下意识抬眼,却看到二人紧紧交握的双手。

    他眸光微颤。

    他极快地收回目光,应道:“是。”

    说完,他便转身去了。

    很快,他拿着女帝的鹤氅过来,不等她接过,许屏已先一步挡在他和陛下之间,接过王璟言手中的鹤氅,抖开为赵玉珩披上。

    王璟言只好干巴巴地立在那儿,靠得稍微近了些,他终于可以看到陛下望着君后的目光。

    那是他自从在郭府见到她以来,这几个月间,从未见过的眼神。

    明澈,温柔,欢欣。

    像一个青春年华的少女,望着自己喜欢的郎而不是她大多数在紫宸殿时,所露出的那种平静审视、冷静威严的目光。

    他一直以为小皇帝少年老成、不喜玩乐,是个情绪深藏、心思难测的皇帝,最多在张瑾面前时才稍显稚嫩,今日才知,也不尽是如此。

    只是那个人,一直以来隐匿于幕后,今日才来。

    王璟言黑眸微黯,一时恍惚。

    “为何还不退下。”

    赵玉珩突然冷淡出声。

    王璟言登时回神,连忙后退一步,视线极快地垂落在脚尖。

    赵玉珩对姜青姝道:“在陛下身边伺候,怎么能如此没有规矩。”

    她还未发话,王璟言便跪了下来,低声道:“奴知罪。”

    姜青姝紧紧皱眉,正要下令要人把王璟言拖出去,赵玉珩却又冷冷道:“今日在我跟前无礼便罢了,若下回还在御前失礼,怎配继续侍奉陛下。”

    王璟言抿紧唇,双眸蒙上一层阴翳,双手撑着冰冷的地砖,一言不发。

    姜青姝也怔了一下。

    王璟言在她身边待了有一段时日了,她平时把他也当个内官使唤,偶尔让他近身按按腿揉揉肩,一时居然还没反应过来在君后眼里,他似乎……是她的男宠啊。

    赵玉珩是有脾气的。

    早在他针对张瑾时,姜青姝就很是清楚。

    现在难道是吃醋?可都已经过了这么久了,这醋意来得未免也太后知后觉了……她不禁探究地望着赵玉珩的侧颜,他却只是冷漠地俯视着地上的王璟言。

    他冷淡道:“既然不知规矩,那陛下不如将他交给臣,由臣来教一教。”

    姜青姝:“……”

    不是,这个桥段,怎么突然就跳到宫斗文了?

    而且王璟言拿的还是柔弱可欺小白花剧本,君后居然好像还是恶毒善妒高位妃剧本?

    这不太对吧……

    她一下子无话可说,一方面觉得王璟言方才虽走神失态,却也绝非他平时常态,不至于是连规矩都不懂的人,略微惩处便是;另一方面,她又本能地倾向于赵玉珩,在他跟前护另一个人,岂不是要有些过分……

    她到底还是对王璟言道:“既然如此,那你便好好学一学规矩,记着这次教训。”

    王璟言伏在地上,闻言闭了闭眼睛。

    “奴遵命。”

    他知道她是不喜欢自己的,正如留在她身边,也是他满身是血地跪在她脚边求来的。

    此情此景,其实似曾相识,当初谢安韫站在帘外看着他服侍天子脱掉鞋袜时,想必也是这样的感受。

    都是无可奈何。

    那日,赵玉珩亲自将王璟言带去了凤宁宫,凤宁宫那边没有传来什么突兀的动静,只传唤了宫正司的人。

    姜青姝知道,赵玉珩举止有君子之风,身为中宫处事,自然是合乎礼法流程,也不会裹挟太多私仇,她不觉得赵玉珩会像宫斗文里的恶毒妃一样,对王璟言又是掌掴又是羞辱的,但还是忍不住悄悄用实时观察发生了什么。

    【君后赵玉珩以王璟言御前失仪为由,将其带入凤宁宫调教,先让宫正司监督其罚跪一个时辰,再令其诵读默写宫规礼仪。】

    【王璟言顺从地接受君后赵玉珩的惩处,安静地跪坐在案前默写宫规,一联想到自己卑贱的身份、帝后之间的恩爱,不禁黯然神伤。】

    【王璟言默写完宫规,君后赵玉珩屏退宫人,与之交谈了足足两个时辰。】

    灯影微弱。

    一道清瘦的人影被烛火拉长,几乎与窗外摇曳的树影融为一体,在疾风中将折未折。

    王璟言搁下笔,手指抚着这一叠抄写好的纸张,灯影隐约照出刚劲端直的字迹,可见也是师承名孺大家、教养极好才能练出的一手好字。

    赵玉珩缓步从屏风外走过来,立在他身后,冷淡看了片刻,淡淡道:“所谓字显人心,你的字仍有风骨神韵,为何沦落至此?”

    王璟言手指一紧,垂眼道:“京城皆知,殿下的字才是天下一绝,奴担不起殿下赞赏。”

    “是么。”

    赵玉珩淡哂了一声,自他不远处的坐榻上坐了下来,平静道:“你我既是故人,也不必拐弯抹角,你我皆受困于家族,王氏之灭,你心有不甘,我并非不能理解。你原先妄图刺杀陛下复仇,如今又留在陛下身边,究竟是何想法?”

    王璟言闭了闭眼,道:“不愧是赵三郎,人在行宫,却事事瞒不过你的眼睛,郭府之事陛下严禁别人声张,御前人人忠心,你是从何处知道?”

    “御前之人有人忠于陛下,无非是我令其忠心。”

    “看来……”王璟言苦笑,“我的一举一动,你也都知道了。”

    赵玉珩俯视着他,淡淡呷了一口茶水,才道:“你刺杀过陛下一次,若非确定你不会再动手,我不会容忍你留在陛下身边,至于你讨不讨陛下欢心,那只是陛下的事……所以,你该告诉我,你到底在想什么?”

    为何第一次选择刺杀女帝,后来却又改了目标?

    他想做什么?

    王璟言觉得有些可笑,他原先虽然猜到君后不至于对他做什么狠毒之事,却也没想到,赵玉珩把他带来,居然是为了问他这些。

    还真是为陛下打算。

    其实能有什么呢?

    他竭力压抑着情绪,却依然难掩语气中的恨意,咬牙道:“因为一开始,我无非只是想发泄受到的屈辱和仇恨,而我能杀到的、覆灭我王氏的罪魁祸首,唯有她而已。”

    “但究其根本,到底是谁,我又何尝不知!”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陛下赦免王氏大多族人死罪,又相继免除流刑,至少能留下性命,往后纵使为奴,至少也远离纷争。但谢安韫对我王氏一族过河拆桥,灭口我王氏数十人,谎称他们畏罪自杀,狠毒自私至极。”

    甚至,任由他们暴尸荒野。

    王璟言的母亲、亲妹妹,也死于他手。

    事后,王璟言受到了数次折辱,其中也不乏有故意与王家割席的谢氏子弟,昔日王谢两家紧密相连,如今反倒成了他们欺辱的玩物。

    他有时被仇恨浸没,根本不知该恨谁,好像已经成了地狱里索命的厉鬼,能多拖一个人下地狱也好。

    他刺杀女帝,想的就是,杀了皇帝,也拖郭府上下一起下地狱,谁也别想好过。

    但后来,他进宫了,想的自然更多。

    “我若能报复谢安韫,才算死而瞑目。”

    王璟言跪坐着,仰视着端坐在上方,依然犹如谪仙、不染尘埃的赵玉珩,目光中交杂着浓烈的嫉妒、不甘、绝望、欣赏,又说:“殿下问奴这些,绝对不仅仅是闲来无事吧?你又在筹划什么?”

    殿外疾风愈烈,铜铃声越发紊乱,好似临上战场时急促的鼓点声。

    赵玉珩手中的茶水有些凉了。

    他把茶盏搁在一边,长睫微敛,清冷的视线落在对方身上,“我与你的目的,也算不谋而合,若论如今何人最了解谢氏一族,当非你莫属。”

    第112章

    谋反2

    姜青姝平静地关掉实时。

    她并不知道王璟言和赵玉珩交谈的内容,他们虽早已认识,但绝非朋友,能聊这么久,也不可能是在寒暄叙旧。

    王璟言这个人,一直在被仇恨驱使,此时此刻最想做的事应该是复仇。

    他应该恨极了谢家。

    她方才不避讳王璟言,王璟言听到她和裴朔的交谈,那一瞬间的反应,她也看得清楚。

    不过,他会不会告知君后,那就不知道了。他们之间若有利益交换,无非也只是王璟言如今仅剩的价值他对谢氏一族到底还是比别人更了解。

    她抬起茶水喝了一口,又拿起御案上的几封奏疏,转身掀开纱帘,走到龙床边,找个了舒服的姿势卧靠了下来。

    最重要的奏疏她白天就处理完了,还要和大臣们边讨论边下旨,剩下的这些提前被秋月择出来的奏疏,就是又长又不重要又催眠的这些了。

    很适合当睡前读物。

    她展开其中一封奏疏,对一侧的邓漪道:“掌灯。”

    “是。”

    邓漪拿着烛台过来,剪去多余的烛芯,放在床头。

    火光照着奏疏上的字迹,女帝身穿寝衣伏在床上,散开的乌发洒满肩背,衬得精致秀气的眉眼如清水芙蓉,却又透着一丝严肃与专注。

    邓漪已经习惯陛下这么勤政,悄悄地退到外面守着。

    姜青姝垂着眼睫,慢慢往后翻着奏疏,第一封是工部汇报农田所用的水车建造进度,第二封,是礼部侍郎董敬呈上的有关秋猎的奏疏。

    君王四季狩猎,为很早以前就传下来传统,若细论,便分为春搜、夏苗、秋狝、冬狩。

    前朝重文轻武,这样的活动很少举行,但本朝文武双重,民风开放,更盛行郊游,莫说男子,连女子也都喜欢骑射野炊,且历代君王虽是女子,在骑术上也都极为精湛。

    先帝甚至曾在秋狩上双箭齐发,射落过天边的孤雁,可谓英姿飒爽、惊艳世人,令文武百官惊叹不已。

    姜青姝:“……”

    姜青姝觉得自己不行。

    别说射箭,她连弓都没拉过,最多骑个马,还不敢骑太快,怕摔了。

    再说了,北方还有战事,她还跑去狩猎游玩不太好吧,还是算了吧,姜青姝觉得还是驳回比较好,但随后第三封第四封,皆是武将上奏,都是提议秋猎的。

    奏疏之中提到:狩猎为历代皇帝都要举行传统,且除了游玩之意,也是一种意义上的军事大典,检阅练兵成果,且所耗费的人力物力并不算多,加上如今北方战事胶着、军心未定,作为天子,更该以此来稳定军心。

    说得也不无道理。

    姜青姝皱紧眉,心里依然不太愿意,继续往后翻。

    又看到御使大夫宋覃在奏疏中说:自先帝上次举行秋猎开始至今,已快有四年没有举行过秋狩,如今陛下初登大宝,根基不稳,很多承袭爵位的宗室王侯对陛下的印象并不深,所以陛下更加应该多多举行这样的活动,来借以加深世族和宗室对她的印象,早一点取代先帝在他们心里的地位。

    宋覃是明确不站队的臣子,一直以来都是站在皇帝和国家的立场考虑问题,虽然有一段时间,因为他频繁逼迫姜青姝选秀,以致于她看见他就烦。

    直臣也有直臣的好处。

    姜青姝摸着下巴,开始认真地考虑起来。

    她暂时未曾决定,而是翌日询问张瑾:“不知卿觉得这一项提议如何?朕应该去秋猎吗?”

    张瑾沉吟片刻,说:“可以。”

    “那……”她突然身子往前一伏,双臂倚在御案上,双手轻轻撑着脸颊,压低声音悄悄问他:“那要是朕什么都不会呢,会不会被人笑话?有损君威吗?”

    张瑾:“……”

    张瑾顿了一下,才说:“没有人敢笑话皇帝,他们都会让着陛下。”

    谁会认真地跟皇帝切磋?这种事,最累的往往都是拼命放水的臣子,她越废臣子越累。

    张瑾说得这么直白,完全不给她一点面子,姜青姝倒也不气,又很是苦恼地说:“可就算是装装样子,也得拉得开弓吧?”

    “臣让薛兆来教陛下。”

    “薛兆那种粗人,朕不想让他教,万一他记仇不好好教朕……”

    “那臣换别人。”

    “朕终究是皇帝,让朝臣知道朕想临时抱佛脚,那多不好?朕也没面子呀。”

    她还真是不拿他当外人。

    什么话都说。

    张瑾抬眼:“陛下究竟在打什么算盘?”

    其实,张瑾很想直接告诉她,她不用纠结这种问题,因为她在这方面很差劲,早就是人尽皆知的事了。

    早在她还是皇太女的时候,武艺方面就是所有皇子皇女里的吊车尾,何止平平无奇,简直是惨不忍睹,连先帝都倍感无奈,曾在私下里说:“七娘于武艺之事不像朕,若日后只专政事,也可。”

    努力可弥补缺失的天赋,但资质连普通人都赶不上的话,便是学了也无用。

    不过,这种话,如今他说了,她定是要恼。

    他隐隐能猜到她打的什么算盘。

    “阿奚他近日”

    “不行。”

    张瑾几乎在她开口的同一时刻,就断然打断。

    【张瑾爱情10】

    姜青姝凝目望着他,唇角骤然掠了掠,支着下巴道:“朕觉得很行,毕竟阿奚最近被谢安韫盯上,若还放任阿奚无所事事地在京城四处行走,他们还会继续对阿奚下手。”

    “再说了”

    她弯了弯眼睛,像是想到了什么令她开心的事。

    “朕一想起他这么护着朕的剑,忽然就明白,阿奚真是令朕欢欣,朕只要见了他,每日在紫宸殿内见到一些烦人琐事的心情,就会一扫而空,变得极好。”

    烦人琐事?

    事有琐碎,人又是谁烦?

    她并没有指名道姓,但张瑾就是不可自抑地联想到自己,令她烦的人是他么?他与阿奚的性子截然相反,令人欢欣的反面,自然是令人厌烦。

    男人清冷的双瞳覆上一层更坚硬寒冽的色彩,好似大雪封湖,起不了一丝微澜。

    他说:“是么。”

    【张瑾爱情5】

    姜青姝说:“所以,张卿可一定要让朕见他,你要是一直这样阻拦朕见他,朕真的要以为你是喜欢朕了。”

    张瑾“呵”地冷笑了声,“臣喜不喜欢,陛下心里清楚,无非是在对臣用激将法。”

    激将法?

    激的就是这个心里清楚却又不敢直面,还反过来说她心里清楚的人。

    最后,他还真是又可怜可笑地受了这个激将法。

    张瑾没有松口,在她出宫之时却也没有阻拦,任凭她又去招惹阿奚。

    他佯装不知,也没有与她一道。

    这一回,他选了在尚书省继续忙碌,只是偶尔抬头时,见一只飞鸟落于窗外的枝丫上,停留片刻,又骤然展翅飞去,惊落一片落花坠入水潭。

    秋猎的事就这么定下。

    姜青姝用实时着重关注谢安韫一党的动向,虽然暂时不曾看到蛛丝马迹,但她可以很明显地从那些互相来往的人中,逐渐抽丝剥茧,深挖出更深一层的人员来。

    比如礼部侍郎,董峻。

    关于安排皇帝九月末秋猎之事,董峻是主要负责的官员之一,然而姜青姝发现,董峻看似是个平平无奇之人,然而上他近日新纳的妾室,曾是先前寻芳楼内的一位伶人。

    寻芳楼,那可是谢安韫的地盘。

    区区一个小妾,只需要一顶轿子从后门悄悄抬进府里就行,无须敲锣打鼓大张旗鼓,毕竟就算是在古代,纳妾也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连满世界不分对象扫射、连别人喝酒说错话都照弹劾不误的宋覃,都没有写折子喷董峻纳妾的事,说明这事除了上帝视角的姜青姝,还真的很隐蔽。

    这不能证明董峻会被谢安韫利用,但姜青姝稍微留了个心眼。

    除了她发现的意外,裴朔也很细心。

    他在门下省任职,近日整理那些百官上奏的名单,从上谏劝女帝秋猎的人之中,发现有一部分是与谢党有关的人。

    他特意罗列了个名单,姜青姝扫了一眼,问:“裴卿从何得知?”

    裴朔说:“臣先前略有耳闻,陛下可能不知道,有时候从身边那些人私下的对话中,也能窥探出一二。”

    “真的?”她狐疑地观察他。

    “自然是真的。”

    裴朔乌眸清澈,笑容可掬地望着陛下,犹如春风拂面。

    其实是假的。

    这些人,当然是裴朔根据前世的结果倒推的,现在事情的发展已经开始让他产生熟悉感了,不得不警惕。

    前世,谢安韫就是秋猎时下手的。

    当时女帝病重,很久不曾见到朝臣,却又恰好是在秋猎前后身子陡然好转,那时,大臣们都在上奏,说北方战事平息不久,国家需要这样的事来鼓舞民心,于是仁慈单纯的小皇帝动摇了,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去了秋猎。

    于是入了他们设下的局。

    处理国家的能力先不论,单在权谋之事上,谢安韫极为厉害。

    他前世篡位的所有计策环环相扣,周密、果断、又不失阴狠,首先,给女帝下的慢性毒药便是铺设数年的局,又借漠北战事壮大兵权,再离间皇帝和外戚之间的关系,一步步夺得至尊之位。

    连裴朔都觉得自己逊他一筹。

    但是这一世,时机太不成熟了,皇帝被下毒失败、比前世更不好惹,王氏一族倒了,帝后和睦,又有张相在侧虎视眈眈,谢安韫如果真的反,那简直是一条遍布尸骸的不归路,可能把自己送入万劫不复。

    但他也不得不疯。

    他被女帝步步紧逼,早就已经再无法回头了。

    或者从一开始,他就注定万劫不复。

    第113章

    谋反3

    谢府之中,谢安韫刚看完一封由亲信传来的密报。

    他右手捏着密报,将之放在火舌之上燎成灰烬,窗缝吹入的冷风拂动他的衣角,他微微闭目,不知在出神地想着什么。

    陆方从外面进来,看见男人冷峻的侧颜,低声唤道:“郎什么事。”

    “皇帝刚出宫了。”陆方说:“她……又去了张府。”

    谢安韫骤然睁开眼,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仿佛一片冷清,轻嗤一声道:“是么。”

    陆方微微沉默。

    “她为了护着那个小子,还真是煞费苦心。”

    他转身,缓缓走到堆满木炭的火盆前坐下,地上凌乱地散落着一堆画像,都是来自同一个女子,然而有一部分已经随着火焰化为了灰烬。

    谢安韫掖起袖子,随意从地上捡了一张画像,又慢慢将之丢入火盆中,冷静地看着火焰慢慢吞噬画像,吞噬那张熟悉的脸。

    这些画像,陆方知道,从前郎主从不让他们轻易碰。

    如今却亲手焚毁。

    到底是焚毁以断情明志,还是亲手将从前那个傻乎乎、眼里只有她的谢安韫烧死?

    为情所困者,终将为情爱死,男女皆不能免于此。

    然而,越是执着地焚毁,越说明在乎。因爱生恨者,则恨越深,爱也愈深,谢安韫盯着那火焰,明明白白地知道,再不拔除体内的这根刺,它早晚深深地会扎进自己的心脏。

    他只是想自救而已。

    一个溺水者可怜地想自救,徒劳且绝望,哪怕他爬上岸之后,会变得面目全非、不像自己,那也总好过溺死在水里。

    “陆方。”谢安韫平静道:“你去知会右威卫将军茅季同,让他来见我。”

    “是,郎君还有什么吩咐?”

    “我记得……神策军参军项豪的儿子重病难愈,你带一些银两和珍贵药材,交给郜威,让他去试探此人可否拉拢,记住,不得让赵家人察觉,不可露出蛛丝马迹。”

    “是。”

    陆方想到什么,又问:“那张瑜那……可是要放弃?”

    谢安韫冷道:“不急,这份大礼,我迟早送给她。”

    他微微一垂目。

    “我父亲那边的老臣,都已经试探好了罢?”

    “是,他们皆以为是郎主的意思,虽有人胆怯不敢为,却不得不做出个选择。”

    “等秋猎女帝启程之时,就不必瞒着父亲,让人将他控制住。”

    “您确定……要和郎主……”陆方有些犹豫。

    “你以为他是什么君子?”

    谢安韫冷笑,“无非沽名钓誉、道貌岸然之徒,满嘴都是那些君臣纲常,实则不过是为了谢氏一族兴盛不衰,腌臜事都是我来做,他倒像是个清清白白、满朝歌颂的君子。”

    谢安韫的半边侧颜被火光映暖,好似一柄在烈火淬炼下的利剑,愈显锋利寒冽,毫无温和之色。

    越提父亲谢临,他的神色则越透出一股阴沉恨意,又咬牙道:“他不愿背负叛主谋逆之名又如何?他不是想要谢氏兴盛不衰么?他越是不许我行谋逆之事,我偏要做给他看,让他亲眼看着,他不许我碰的,我全都能得到。我还真想看看,那时他到底是为了他‘忠’的君而自戕谢罪,还是为了谢氏妥协。”

    “……”

    陆方听着他这番执拗的话,心里明白郎君执着的是什么,微微叹息。

    明明骨肉至亲,却彼此生恨,一个为了家族荣辱姑且容忍至今,一个自小渴望父爱,不断地忍受着父亲的利用与轻视,忍受抗衡至今,临到头来,却还是被他们唾骂不齿。

    他们一身清白,他却满身泥沼。

    然而他做的那些,他们哪个不是坐享其成?

    越是满身泥沼之人,才越容易爱上令那群虚伪之人都跪拜臣服的位置,只有站在最高处,他们对他的唾骂不齿,才全都会变成好听的阿谀奉承。

    谢安韫又偏了偏头,寒声道:“再把礼部董峻安排秋猎的文书拿来,我要过目。”

    陆方连忙走到案前,在里面翻了翻,双手将一封文奉上。

    谢安韫抬手接过展开,微微垂眼,仔细浏览。

    入秋之后天气凉爽,虽大多花已凋谢,但满庭落叶纷飞,在舞剑之时格外有一种潇洒韵味。

    万叶纷飞,庭木飒飒。

    莹雪剑削金如泥,剑光反射着凛凛冷光。

    少年穿着劲装,玄衣窄袖、马尾高束,俊挺漂亮的脸透出几分江湖侠客才利落与冷意,他双手缠着布带,每一次挥剑都干脆利落,力如千仞。

    她站在树下,认真地看着。

    “铿”然一声,少年反手收剑,动作端得一气呵成、潇洒帅气,偏首挑眉,朗声问她:“七娘,怎么样?”

    “人真好看。”

    她笑着说。

    少年闻言,方才还有些高冷矜持的脸,瞬间一垮,乌溜溜的眼珠子移向一边,耳根却红了几分。

    “七娘……”

    “剑耍的也好看。”她话锋一转,紧接着又夸道:“阿奚可是盖世大侠,剑当然不必说了,大家都夸腻了,所以我就只好夸人咯。”

    她双眸弯弯,语气欢快。

    他被她夸得摸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看她,但还是忍不住低眼和她亮晶晶的双眼对视。

    对视越久,嘴角的弧度就禁不住越扬越高。

    “七娘。”

    “嗯?”

    “我最近总有一些错觉。”少年密密的睫毛在风中蹁跹,望着她的脸有些入神,“总觉得我们好像已经归隐山林了,然后我们住在一起,日日相对,没有任何人打搅,我每天都能教你武艺。”

    这段时间,张瑜一直在教她骑马射箭。

    起初,他很是受宠若惊,没想到七娘主动想让他教。

    她以为这是麻烦,可他求之不得。

    武艺不传人,可是他可想亲自教喜欢的姑娘。

    于是,从最基本的开始,就算她什么都不会,他也从来不会苛责她、嫌弃她,他甚至觉得,第一次看到七娘这么手足无措的样子,像一只笨笨的小呆鹅,和平时的样子完全不同,简直更加可爱了。

    他是这世上最好的老师,她是这世上最笨拙的学徒。

    可是他很喜欢。

    有时候他想,如果他能带着七娘远走高飞,大概也是过这样的生活吧。

    这四四方方的庭院到底太憋闷没意思,张瑜望着她,突然说:“七娘,我们去城外吧。”

    “好呀。”

    少年背好弓与箭,又拿起石桌上的帷帽,认真地帮少女戴上系好,随后牵着马走出府门,他翻身上马,朝她伸手。

    “来。”

    姜青姝把手递给他,轻轻跃到马背上,背脊紧贴着少年的胸膛。

    她安静地垂着睫。

    张瑜抿紧唇,半抱着少女,呼吸忽然一阵阵发紧,温热的体温隔着薄衫传出来,他握着缰绳的双手越发扣得死紧,蓦地收紧双臂,低头凑在她耳边问:

    “你介意吗?”

    她一怔抬头,隔着薄纱和他黑沉沉的眼睛对视。

    “你这么喜欢抱我呀?”

    他笑了起来,朝她眨眨眼睛,一迭声地道:“我喜欢啊,特别喜欢,最喜欢最喜欢七娘……那我这么喜欢,七娘肯给我抱吗?”

    “可以呀。”

    她不介意的。

    姜青姝每次拒绝别人都能干脆利落,唯独在阿奚面前一度心软,这些事,着实分人,有人侵略感太强,即使不抱她,连眼神都会令她感觉到不舒服,然而阿奚即使抱她,也这样小心翼翼。

    好像小孩子突然得到了渴求已久的玩具,他笑得尤为灿烂。

    “驾!”

    少年一扬马鞭。

    两人一路骑马过集市,直出城门,到达郊外。

    张瑜抱紧她,带着她一路轻功上山,来到山顶,只见眼前四面开阔,云汉渺渺,天朗气清。

    他取下背上的弓箭,递给她,有了之前的指导,她已经知道怎么正确地搭弓了,只是力气还是很小,手指扣着箭和弦,用力地拉,也颇有些拉不开。

    张瑜见了,无奈地从她身后伸手,“这样。”他手把手教她稍微用巧劲拉弦,又摆正她的箭,突然说:“放。”

    “咻!”

    弓弦一颤,箭羽破空,却直直没入了泥地里。

    姜青姝垮了垮脸。

    “好难啊。”

    少年笑了,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像哄小孩一样柔声说:“不急,我们再来。”

    他再次抽出一支箭,再让她搭弓,姜青姝拉得胳膊酸痛,箭锋乱晃,迟迟对不准一棵树,她咬紧牙根,脸色涨得微微泛红,张瑜又抬了抬她的胳膊,亲自凑到她脑袋边,帮她对准。

    “手臂要往上抬,气息要稳。”他说完,偏头看了她一眼,被逗得大笑起来,“七娘,我不是让你憋气。”

    姜青姝:“……噢。”

    谁叫她真的很紧张啦,一紧张就容易忘了呼吸。

    她原本想继续专注地射箭,谁知道张瑜在一边还笑得停不下来,越笑越大声,甚至直不起腰来,姜青姝瞥他一眼,伸脚轻轻踹了他一下,“喂,你还笑。”

    给点面子行不行。

    说了不许笑她的呢!还笑这么大声!

    少年一边乐不可支地笑着,一边嬉笑着躲开,一下子蹿到她身后,偏头望着她,漂亮的双眸灼灼生光,“七娘,你真是太可爱了。”

    姜青姝:“……”

    到底哪门子可爱啊,真是的。

    她算是发现了,张瑜对她的滤镜简直有十米厚,她干什么他都觉得可爱,眼睛黏在她身上连抠都抠不下来;反观他兄长张瑾,她在他面前,简直连呼吸都有错。

    你们张家兄弟真是两个极端。

    张瑜和她打闹了一会儿,好不容易笑够了,故作严肃地咳了咳,认真地提议道:“七娘。你就把那棵树,当成你最讨厌的人,想着射死他。”

    姜青姝:懂了,把它当成谢安韫。

    敢篡朕的位,朕射死你。

    她努力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倏然眯起眼睛,瞄准那棵树,专注得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单看这神情,不像射箭,反而严肃得像是预备着要杀人一样。

    “咻”

    这一箭,勉勉强强碰到了树干。

    她再次抽箭,继续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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