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越是这样激烈地排斥,越显得像是恼羞成怒,故作强势,实际上在欲盖弥彰。

    就算本来坦荡,也说不清了。

    此刻,她若趁势再追问什么,他甚至不知该如何反驳了。

    好在,她即使意会到了什么,却也好像洞悉他的窘迫似的,没有继续追问,而是落睫望着受伤的右手,左手下意识摸了摸,又吃痛地轻轻抽气了一声。

    “真疼。”

    她嘟囔道:“朕长这么大,还没有流过这么多血。”

    一边说,她居然还在手痒似地扯着上面裹紧的细布,张瑾已经不想再注意她,却还是被她的小动作吸引目光,更深地皱紧眉头。

    她说:“朕渴了。”

    张瑾起身倒了一杯水,放在她跟前。

    但她迟迟没有接。

    而是继续专注地看着自己受伤的手,兀自道:“你和薛兆,一个堂而皇之闯朕的寝宫、杀朕的人,一个用剑刺伤朕,这等行径,简直与造反无异。”

    张瑾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中。

    男人手臂上紧实的肌肉致使手腕沉稳有力,即使保持很久,水面也纹丝未动。

    他垂眼看着女帝,沉默片刻,问:“陛下要怎么样?”语气却依然平静淡然,好像完全不觉得她能做出什么来。

    “朕想杀了薛兆。”她仰头看着他,说。

    “薛兆并无伤陛下之意,若非陛下主动握剑,也不会被刀刃所伤,他罪不至死。”

    “他不听朕的命令,是为抗旨。”

    “念在他多次护驾有功。”张瑾凝视着她,缓缓道:“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着令薛兆连降三级,罚俸一年,且再打七十军棍,生死由命,陛下以为如何?”

    七十军棍。

    军棍和廷杖不一样,打起来颇要人命,先前姜青姝打薛兆的那几次,都只是打二十军棍便够了。

    这七十军棍打下去……就算是体魄极其强健之人,也不能保证能活下来。

    这还真是下狠手。

    再加上连降三级……

    那就是直接从左千牛卫大将军,降为中郎将,也就是霍凌之前的职位。

    中郎将通判卫事,虽然还是天子护卫,但实权定然被削减很多,若薛兆能挨过这七十军棍,此后也不能再随便限制她了。

    降级、罚俸、军棍,三者同罚,姜青姝不知道张瑾是否要舍薛兆为弃子,但这样的结果,还算不错。

    若姜青姝从小就受到君臣尊卑、礼法纲常的熏陶,或许连诛薛兆九族都难消心头怒气,然而此刻,她的心态还算平和,毕竟她主动握剑的确也是一种碰瓷行为,只要事后利益补偿合理,那就没问题。

    但她就算心里满意,也不会表现出来。

    “你还真是护着他。”她好像还在生气一样,斜睨他一眼,“朕可以勉为其难地答应,但这也仅仅只是薛兆。”

    “罚完了薛兆,那爱卿呢?”

    她话音一落,眼前悬空的杯中茶水倏然一晃,起了道道涟漪。

    水生微澜,心绪亦然。

    她上半身微微直起,往前一倾,睫羽尚还有些湿意,毫无情绪地望着他,“别人欺负皇帝就要论罪,那你呢?你觉得自己有罪吗?”

    水面渐平。

    他看着她,静默片刻,唇角陡然起了一阵讥诮又傲慢的笑意,“陛下也想将臣革职问罪?”

    她可以不用他,但是不用他,朝堂就会大乱,战事也会不可控。

    很多时候,他替她震住了太多不听话的臣子,奸臣和忠臣,用对了都能算良臣,甚至有时候奸臣的用途还更大些。

    就像他陪她去郭府一趟,即使一言不发,只要他人在那儿,那些暗中窥探风向人就已闻风而动。

    张瑾深知,没有哪个帝王敢贸然动他。

    她当然也是。

    上头压着的虎狼一旦倒了,下面的魑魅魍魉只会一口气全跑出来。

    他淡淡看着她,想看她还能说出什么来,谁知她却突然低头,就着他的手,浅浅喝了一口杯中水。

    他:“……”

    好不容易平静的水面,因为这突然的唇齿触碰,又乱了起来。

    她润了嗓子,才轻声道:“朕猜朕也罚不了你,与其自取其辱,不如识相点,就罚你……喂朕喝完这杯水吧。”

    张瑾一怔。

    她每次说话好像都在他意料之外,比如他以为她该乖乖听话时,她要那么激烈地跟他作对,他以为她要继续和他拉扯时,她又突然说这么莫名的话。

    见他不动,她又仰头,双眸清澈无害:“这也不行吗?”

    “行。”

    张瑾表情不变,喉结却滚了滚,眼色转暗。

    他往前走了一走,俯身靠近她,另一只手掖起袖子,亲手喂她喝完了最后半杯水。

    当日,薛兆就受了那七十军棍之刑。

    听说,薛兆受刑完之后整个人几乎快丢了命,是一身是血地被人抬回去的,大夫给他医治了很久,好在他皮糙肉厚,才保住了性命。

    只是后来半个月,他都不曾下床,姜青姝也没看见过他了。

    那一夜,除了薛兆,还有一人受了刑。

    王璟言。

    王璟言的廷杖,是被张瑾以她的名义,亲口下令执行的。

    一并被处罚的,还有一些御前行走的宫人。

    姜青姝没有拦。

    因为事后邓漪告诉她,当日彤史来过。

    姜青姝没有召过彤史。

    而且彤史女官司掌皇帝床帏之事,一旦走动,势必引起各方察觉,少不得消息就传到中宫,传到前朝。

    王璟言毕竟是曾经的小侯爷,太了解宫廷的生存之道,也懂怎么让紫宸殿侍奉的其他人产生误会,叫来彤史,

    她稍一联想,再一查看实时,就全明白了。

    也大概明白为何张瑾会突然闯紫宸殿了,而张瑾闯进来后,发现她根本就没有临幸王璟言的意思,以他反应速度,立刻就猜到王璟言从中动了什么手脚。

    所以,他动了杀心。

    而且张瑾这个人,实在是太死要面子了,如若他如实说以为她要临幸别人才闯进来,她也不会阻拦他动王璟言,毕竟,她也不能容忍身边的人耍这些小心思。

    但他偏偏就不肯暴露动机,一句话都不解释就要直接杀,以至于惹怒她,闹了后来那一出。

    姜青姝事后知道时,望着自己无辜的右手,很是无语了一阵。

    憋憋憋,憋死他得了。

    承认在乎很难吗?

    夏季的夜晚依然炎热。

    申时,姜青姝的右手因被裹得太紧,而被捂出了汗,汗水令伤口剧烈疼痛,戚容便又跪坐在她跟前,为她重新清洗包扎。

    殿外的廷杖声依然未歇。

    一声又一声,沉闷而压抑。

    王璟言起初从咬牙隐忍、一声不吭,到抑制不住发出凄惨的痛呼,然而惨叫声在喉间不成字句,他始终没有喊出任何求饶的话来。

    戚容告退之时,廷杖终于结束了。

    王璟言伏在刑凳上,脸色惨白,咸湿的汗水早已混着血浸透全身,他撑着一口气抬头,眸光涣散,眼前华美庄重的宫殿,好似高处俯视着自己、要吞噬一切的巨兽。

    殿门敞开,夜风裹着血腥味,一股脑儿地灌了进来。

    姜青姝坐在高处,缓缓抬眼,看到寂静夜色之中,男人苍白修长的双手紧紧扣着青瓷地面,双臂用力,拖着沉重的身躯,一点点、用尽全力地朝着她爬了过来。

    他全身血红,已分辨不出衣衫原本的颜色,然而偏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却还在执着地爬向她。

    姜青姝平静地看着他。

    得知彤史之事后,她就对他没有了怜意。

    然而,她为他握剑之后

    【王璟言爱情+50】

    王谢两家,一个王璟言,一个谢安韫,都是负忠诚高爱情,那到底是一种怎样的又恨又无法自持的感觉,约莫只有局中人自己才懂。

    王璟言气息紊乱微弱,慢慢爬上台阶,终于爬到了她的面前。

    “陛下……”

    他睫毛颤抖,低咳着唤她,在看到她被层层包扎的右手时,他眸光翻滚,忍着屈辱和疼痛,用伤痕累累的指尖轻轻碰她的手背。

    “疼吗……”

    所以此刻的动作,到底是负忠诚在演戏,还是爱情度在表露呢?

    连王璟言自己都不知道。

    他喘息愈烈,卑微地垂着头,俊美的脸狼狈不堪,姜青姝抬起他的下巴,审视他道:“朕已经第二次救了你的命。”

    “是……”

    “你欠朕两条命了。”

    “奴……无以偿还。”

    “你王家被朕所抄,所以,朕也不要你偿还。”

    她松开手,“朕放你出宫,以你之才,可谋个生处,生死由命,朕不会管你。”

    就在她的手要彻底收回去时,他却猛地伸手,抓住了她的左手。

    用力极大,骨节泛白。

    她顿住。

    王璟言伏在地上,死死地抓着她的手,就像溺水濒死之人抓着唯一的浮木,拼尽全力,无助又绝望,他仰着细长的脖子,血和汗滚落脸颊,“奴知错了,求陛下……不要抛弃奴……”

    “朕不留欺瞒朕的人。”

    “奴只是,想报仇……”他眸色痛苦,水光颤动,压抑着痛苦,失声道:“奴并没有想过害陛下……奴再不会如此行事……”

    “这样卑微地求人,很难受吧?”姜青姝猛地抽出手,说:“你既不喜欢时时这样卑贱,被所有人提醒着如今的低贱,为何不远离朕?”

    他沉默。

    王璟言垂着头,苍白的脸沉寂在一片光下,泛着几分苍白和茫然。

    他睫毛颤了颤,心头一团乱麻,心想:是啊,他为什么不远离?

    越靠近这种权利的中心,越会被昔日的人折辱鄙视,就像今日,张瑾一句话就能直接斩他,早在半年前年关宫宴时,他却能含笑举杯与张相说笑两句。

    只是不甘。

    而且她为何要握剑……

    帝王为奴隶挡剑,倒让他会以为,他起初可笑地想勾引她喜欢他的想法,还真成功了几分……

    不如就这样让他死。

    解脱了也好。

    可就是没死成,怎么会有人让一个奴隶死不成呢?

    男人趴在少女跟前,如同一只被人虐待过后的凄惨饿犬,只有起伏的胸腔显示他还活着,只有那一只苍白的手,还执着地抓向她象征高贵的裙角。

    【罪奴王璟言被杖责八十以后,跪在女帝跟前乞求他,内心感到万分灼烧痛苦,他什么都不知道,只是想让女帝留下自己。】

    她见了,少许动容。

    她抬起干净的手掌,又再次拨开他披散的发。

    他一怔。

    【王璟言爱情+5】

    她又拿出帕子,轻轻擦了下他高挺的鼻梁上的汗水。

    【王璟言爱情+5】

    几乎她每动一下,他的数据就涨一下,最后他迷茫地望着她,受宠若惊,又痛苦迷茫。

    喜欢与仇恨在他眼底挣扎。

    “那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少女望着他,轻声:“希望你能还了欠朕的那两条命,而不是,欠朕第三条命。”

    往后几日。

    因为右手受伤,姜青姝无法写字,开始尝试使用左手。

    然而她左手根本不协调,一个字写得歪歪扭扭,活像鬼画符。

    她在纸张上练习了很久,自己起初嫌弃得不行,后来居然越看越顺眼,觉得应该还凑合,就先批复一些自己人上奏的简单奏折试试水,比如裴朔的奏折。

    裴朔是盯着看了很久,才认出那是个什么字。

    “陛下这手字写得,臣以为提神醒脑、令人记忆深刻,虽看似无形,意却在不言中。”裴朔后来跟她这么说的:“这绝对是古今第一值得收藏的帝王亲笔,臣回去以后就把它装裱保存。”

    姜青姝:“……”

    别吧。

    裴朔是真的觉得很有意思,说收藏绝对是认真的,没有人知道他在家中盯着那堪比狗爬一样的字,看一眼就想笑,到底是什么心情。

    但这也不代表他不关心她的伤,只是她一直把右手掩在袖子里,他瞧不出好坏,只好问:“陛下的伤还好吗?”

    “没事。”

    “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紫宸殿内的事传不出去,所有人都死守口风,对于张瑾的亲信薛兆遭此重罚,实在是众说纷纭,但知道真相的人少之又少。

    姜青姝并未直言,只是摇了摇头。

    在裴朔关心后,行宫那边,由赵玉珩亲自所写的书信也被人捎至紫宸殿。

    姜青姝在一个午后展开看。

    “数日不见,不知陛下可还繁忙?托陛下的福,行宫清凉解暑,臣的身子近日转好了许多,陛下不必忧心。

    只是,殿外新开的花撑了半个月,到底还是凋谢了一地,臣原想着与陛下共赏,想来只能等下次了。

    但无碍。

    来日方长,我们总有一起赏花的时候。

    言归正传,紫宸殿的事……臣已听秋月提及。张瑾入仕十五年,其根基稳固,绝非陛下登基一年所能撼动,且此人老辣狡诈,城府极深,陛下与他相处,要切莫小心,万事以忍为先,若暂输一筹,也不必气馁,陛下已经做得很好了。

    纵观历朝历代,凡治理国家、整肃朝堂,都非一蹴而就,有人甚至用上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壮志未酬身先死者,数不胜数,这也并非他们无能。

    陛下还这样年轻,定能实现理想。

    此外,有一事,臣不得不叮嘱。

    陛下虽身体康健,但终究是女儿身,上回中毒痊愈不足半年,如今又受了伤,一定要好生调养,不可马虎,也不可能逞强。

    臣身体不便,不能亲自在陛下身边照顾陛下,但此心一直在陛下身边,若陛下有难处,可托人告知,臣会为陛下想办法。

    也不必担心会打扰臣养胎,若能收到陛下的口信,臣会很高兴。

    只盼望,陛下能日日开心,不必烦扰,有什么烦心事,一定不要憋在心里。”

    姜青姝认真地读完了这封书信。

    赵玉珩的字,也是如雕刻的玉石一般,精致漂亮,她看着,仿佛可以想象到他说这些话时的神情,好像他温柔清冽的嗓音就在耳边。

    她唇角不自觉地弯了弯,将信折好,

    她对身边的秋月说:“哪日你再去行宫,便去告诉他,朕的手只是皮外伤,没有伤到骨头,已经不疼了。朕也很想他,等朕忙完,一定会去见他。”

    秋月闻言,微笑着道:“陛下和君后感情这么好,又这么有默契,想来就算没有见到陛下,殿下心里也都明白的。”

    姜青姝笑了笑。

    也许吧。

    每次看到他,她总会觉得很安心,次数多了,她无论做什么事,对他好像都有一种天然的安全感,觉得他不会生气、会理解她的。

    对于那个孩子,姜青姝其实很不想要,并非是厌弃他们的孩子,而是现在的确不是个好时机,那个孩子的降临,或许会是祸害。

    她的储君,应该在她手握皇权、四海归服的时候诞生。

    但赵玉珩怎么可以这么好。

    她真的,一点也不想伤害他。

    就算戚容向她呈上了不至于伤人性命、甚至能将流产伪造成意外的堕胎药,她也只是将那药放在紫宸殿的匣子里,始终不曾拿出来。

    让她再想想吧。

    ……

    话又说回来。

    姜青姝的手伤需要很久才能好。

    在事先找裴朔试水过、又问了邓漪秋月等人以后,姜青姝觉得自己这字也确实会导致君威下降,终于还是放弃了。

    但她不能不批奏折呀。

    身边的内官为天子代笔,被朝中那群文臣知道了,她肯定会被骂个狗血淋头。

    所以,谁造成的谁负责吧。

    她直接把张瑾叫来了,让他给她批。

    原先,奏折是张瑾批八成,她批两成,这两成还是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之类的。在她穿越后的一番争取下,变成了他六她四,并且他批复完的奏章,她偶尔也会打着“亲政不久需要学习”的旗号,索要过去当睡前读物。

    现在就变成了张瑾全包。

    张瑾并没有拒绝。

    但他写归写,她肯定是要在一边认真监督的,否则她这个皇帝不就完全被架空了?

    于是,局面就变成了,紫宸殿内,张瑾坐在案前写,她搬着一把椅子坐在旁边,时不时喝茶、吃糕点、伸懒腰、拨弄案边那簇梅枝,偶尔把脑袋凑过来瞄一眼。

    偶尔还问:“这是谁?青州节度使?姓卢?哪个卢氏?难道也是范阳卢氏吗?”

    “为什么他要请求朝廷拨粮?青州这个地方农业不兴吗?”

    张瑾:“……”

    很烦人。

    小皇帝对很多人事知道的不多,喜欢问来问去也是正常的,平时她批奏折时,遇到陌生的名字,也会询问身边的秋月,仔细考量那些世族之间的牵扯关系,再行决定。

    但张瑾一贯喜欢清净,现在却莫名其妙做起她免费的老师来。

    他只求快些做完这些,别再看到她。

    待他稍稍习惯她的聒噪以后,逐渐能心无旁骛地处理那些奏折,却发现紫宸殿内一片宁静,她已经伏一侧的桌案上,双眸紧闭,睡得正酣。

    张瑾:“……”

    张瑾曾领教过她的睡相,尤其是趴在桌子上睡觉有多不老实,他沉默片刻,心里已无声开始防备起来。

    果然,后来发生的事,一片兵荒马乱。

    奏折打翻了,笔架山掀了,砚台挥在地上了,她每弄乱一个,张瑾就默不作声地收拾一个,无数次他表情寒冽,想直接把她叫醒,却又在看到她包的像粽子一样的右手时打住。

    于是,越收越多,越收越乱。

    第105章

    眼前人7

    眼前的兵荒马乱,诚如张瑾此刻的心情。

    他没办法在她捣乱的情况下收拾好这一切,或许最好的办法是,叫醒她,直接告诉她,她弄乱了他的桌案。

    她害他没法静心处理政务。

    可他又不想叫醒她。

    因为她醒来,他未必也能静心,或许还会被她吵得更乱。准确来说,问题的根源不是她醒不醒,而是她这个人,只要她存在,他就不能好好静心。

    张瑾静静看着她,袖中的手掌无声一握,沉默了很久。

    最后他选择捡起那些散乱的、还未被批复的奏疏,拿起笔墨,走到远离她的宫殿一角,将奏折平铺于地,整个人跪坐下来,就这样俯身在地上艰难办公。

    至于为何,权倾朝野的一国宰相被小皇帝逼到这样窘迫的地步,他自己为自己给出的解释是:她太能耍赖,他只是不跟她计较。

    就像她为了护王璟言不惜以手握剑,换成别人,就算废了手张瑾也不在乎,但他就是为她妥协了。

    还不是因为她会闹、会耍赖。

    他只是不跟她计较罢了。

    张瑾低垂眼睫,铜灯的光映着那张俊挺的侧脸,他继续快速运笔,殿中除了衣袖摩挲纸张发出的沙沙声,便只有她一人沉睡时发出的呼吸声。

    也不知何时,呼吸声停了。

    姜青姝睡醒了。

    她先是揉了揉眼睛,看到凌乱的桌面,才发现自己又不知不觉地霸占了整张桌子,而张瑾呢?她迷惑地环视一周,在角落里看到了他忙碌的背影。

    姜青姝:?

    所以……他是被她挤到那去的吗?

    真稀奇。

    这个姿势批奏折,腰不酸吗?胳膊不累吗?

    他这也能工作得下去?

    为什么不叫醒她?做出一副恪守臣子礼仪的样子,平时可没对她客气。而且这样的姿势,写出的字也应该会很难看吧?

    姜青姝摸着下巴,认真地观察了一会儿,居然觉得他跪坐在角落的背影有一点点可怜,就像是被她压榨欺负了似的。

    她越看越觉得好奇,甚至还有点想凑过去看看。

    真这么能干?

    姜青姝站起身来,提着裙摆,轻手轻脚地朝着他走过去。

    男人背对着她,脊背微微弯曲,纵使坐得不够端直,背影也依然冷淡疏离。

    夏季舒适的丝履踏地无声,唯有衣料摩挲的轻微声响。

    他极为专注,毫无所觉。

    手臂依然沉稳地悬在空中,手腕随着落笔疾书,在飞快转动。

    姜青姝来到他的身后,好奇地弯腰去看他写字。

    睡醒之后发髻有些散开,鬓边两缕碎发落了下来,无意间扫在他的颈侧,带着些许痒意。

    正在写字的人手猛地一顿。

    随后他骤然松笔转身,几乎犹如弹起一样,扯住她的手臂用力一拽,另一只手掐向她的脖子,动作又快又狠,几乎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她还未来得及叫出声,整个人就被他拽得往前一扑,直接重重地跌在了他腿上。

    “你”

    电光火石间,她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呼。

    张瑾正要扭着来人的手臂扼住脖子,在意识到是她时猛地一滞,右手停留在空中,皱眉看着她。

    “陛下,你在干什么!”

    他冷声发问,手中动作换成扶她的手臂,要把她拉起来。

    他是跪坐着的,她就这么伏在他大腿上。

    看似亲密。

    但这无疑,是一个方便掐死人的动作。

    张瑾这么这么敏感?他的反应怎么这么快?力气也太大了,捏得她胳膊发痛。

    姜青姝伏在他的腿上,耳根通红,一边手忙脚乱地要爬起来,一边恼羞成怒地骂道:“张瑾,你大逆不道,你又对朕啊!”

    话未说完,她又不小心踩到自己的衣摆,整个人又往下重重一跌。

    张瑾:“……”

    人摔倒时,总是下意识用手来缓冲受到的冲击,眼看着她受伤的手要碰到地面,张瑾眉心一跳,又继续用力把她的手臂拉住,不让她摔在地上。

    但这样一来,她就几乎被他拉着撞进了怀里。

    冷香袭面。

    她和他,近乎面对面相贴。

    姜青姝:“……”

    张瑾:“……”

    这一刻,说不清谁更尴尬。

    她面色茫然,很有些发懵,仰起头来,睁大眼睛近距离地望着他,张瑾只需一垂眼,就可以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

    他一手还捏着她的胳膊,面色不变,鼻息忽地沉重起来,喷洒在她脸上。

    以致于她的额发稍被风吹动,他便屏住了呼吸。

    偏偏就在此时,极为不巧,秋月推门走了进来。

    “陛下,方才传来军报”

    秋月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处理政务的桌案放在东南角,然而这二人都没有坐在那里,而是跑到了西北角抱在了一起。

    秋月:“???”

    这是什么情况?

    陛下和张相居然……

    饶是冷静如秋月,此刻也瞠目结舌,忘了反应。

    “出去!”

    “扶朕起来。”

    张瑾和姜青姝,几乎同时开口。

    话一出口,张瑾又是沉默,因秋月并不算他的亲信党羽,故而他下意识便是喝退她,然而,女帝却比他坦荡得多,居然叫秋月扶她起来。

    如此一衬托,好像是他见不得人。

    可明明,他并未做什么。

    是她突然靠近。

    秋月听到这两声截然相反的命令,稍稍一滞,便毫不犹豫地选择听从陛下,正要快步走过去扶人,谁知小皇帝又跟着张瑾改了口,“你……先出去吧。”

    “是。”

    秋月连忙垂首退了出去,并小心关好了殿门。

    殿中又只有二人。

    张瑾低眼凝视着她,沉默半晌,冷声问:“陛下刚刚是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啊。”

    “臣明明感觉到了。”

    “……那大概是看你写字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你了。”她嘀咕:“谁知道你反应这么吓人,朕方才要是不叫一声,你是不是要掐朕第三回?”

    “……”

    张瑾抿唇不语。

    涉足朝堂,自然是别人的绊脚石,有人想用明面手段打垮他,也有人选择暗地里除掉他,他遇到的刺杀数不胜数,这也是为什么,张府看似空荡无人,实则所雇顶尖高手皆在暗中。

    他一向警惕。

    她仰头看着他,动了动被捏住的手臂,“所以你为什么要……这么……”

    她像是在组织语言,不知怎么形容他把她往怀里扯的行为,张瑾微微偏过头,冷淡道:“臣只是顺手一扶。”

    “那你,为什么还不松手?”

    因为注意力被转移,他几乎是没有意识到还抓着她,她这话一经出口,几乎激得他猛然松开手。

    姜青姝理了理裙裾,手扶上他的肩。

    “借卿一用。”

    张瑾一僵。

    他巍然不动,微微闭目,好像一尊不染世俗的玉质雕像,她将他当做扶手,借力按着他的肩膀,慢慢站起来。她不坐在他面前,他终于可以正常呼出一口浊气。

    随后,她开始拾地上奏折。

    和他先前的兵荒马乱不同,她不疾不缓,从容有序,甚至还有心情观摩他的字,最后把奏折叠好,起身从他身侧拂袖掠过。

    张瑾睁开眼睛,看到面前被她垒起的一摞奏章,双手将其抱起,把它放在御案上。

    “秋月。”

    她在龙椅上落座,再次唤。

    秋月又立刻推门进来,看到已经整理好的二人,心里暗暗舒出一口气,尽量克制自己的目光不去探寻什么。

    “陛下。”她躬身垂头。

    姜青姝淡淡问:“方才你要禀报什么?”

    秋月道:“前方传来军情,方才中书舍人程同前来汇报陛下,此刻就侯在外头,臣这便叫他进来亲自汇报。”

    姜青姝猛地抬眼,“宣。”

    片刻后,黄衣舍人程同快步入内,跪下行礼,随后奏报道:“军报刚由兵部收到,一刻前送入宫中,十万火急,臣前来呈报陛下,是……有关前段时日押送粮草之事。”

    “说。”

    程同道:“陛下曾派八百兵士押送粮草,只余二十七人,而今易州节度使袁毫军传来军报,八百兵士中人分出一百五十精锐,在遇袭之前便随霍凌将军提前绕行,于蔚、易、幽三州河流交界之山谷提前设伏,对方自恃截获八百人粮草如探囊取物,只委派三千兵力,霍将军率人自峡谷高处设伏反击,将其尽数诛灭,于十三日前,已将粮草押送至易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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