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姜青姝微笑着,柔声道:“不必拘谨,此时不在宫中,你是君后的表妹,便当作是自家人见一见。”

    “回陛下。”

    霍元瑶嗓音清晰,声调平稳,再次俯首道:“先国后家,臣既已入宫就职,便永为陛下之臣,正是因为臣身为君后表妹,更该时时自省,更不可借着此关系在礼节上怠慢。若臣今日如此做了,则旁人会以为陛下行事偏私、御下不严,这更是对陛下和君后的不敬。”

    姜青姝:“……”

    口齿是真的伶俐啊。

    说起道理来,简直是头头是道,颇有御史谏言的那个味,一下子就怼得她这个皇帝哑口无言了。

    她扭头看向赵玉珩,朝他做了个无奈的小表情,像是在撒娇地说“怎么办啊,朕说不过她了”。

    赵玉珩眉梢染上几分笑意,轻轻捏她的鼻尖。

    瑶娘就是这个性子。

    何止怼皇帝,便是霍凌从前在家中,也时时被这个妹妹教训。

    随后,赵玉珩回头,看向地上跪着的霍元瑶。

    他自入宫起,已有四年未曾见过她,看着眼前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的少女,颇有些感慨万千,清淡道:“瑶娘,臣可谏君,但君令不可违,陛下让你放松,你就放松些。”

    “是。”

    霍元瑶抬起头,目光澄亮,直直望向眼前的帝后。

    她先是认真地看向许久没有见的表兄,看到对方这副清隽绝尘、如鹤似松的模样,与四年前相比,少一丝凌厉,却多了许多沉稳与内敛,却依然是她心中最干净、聪慧、如君子一般的人物。

    随后,她看向君后身边的陛下。

    阿兄受了很多次伤,都是因为没能保护好陛下,他那段时间疯狂地练剑,也是为了陛下。

    就连表兄,如今与陛下也传了许多佳话出来。霍元瑶很清楚表兄的性子,他或许在四年前便有了作为丈夫对妻子的责任,有了作为君后对国家的责任,但也仅此而已。

    表兄是个冷静、理智、性情冷清的人,不会跨越那道红线。

    但现在,他已经跨越了。

    这对他其实是不好的。

    霍元瑶很早就开始好奇这位女帝,对她的情感也很复杂,一方面,她并不希望君后能爱上她,又觉得能让君后动心的女子,或许该是个温柔善良的女子;但另一面,她也听说了陛下在朝中的各项举措,惊叹她以怀柔之术敲打臣下、平衡党派的手段,更直觉这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帝王。

    那到底是温柔善良,还是杀伐果断呢?

    霍元瑶仔细望着姜青姝。

    年轻的天子,今日穿着简单的女子常服,柳眉凤目,笑意浅淡,就像那个很擅长琴棋书画的邻家姊姊一样,但纵使如此,仪态中又透出一丝与年纪不匹配的威严,让人不敢太放肆。

    而且她生得真好看,是那种令女子见了也会很喜欢、挪不开眼的好看。

    原来这就是表兄的妻子。

    好像和她想象中的都不太一样,既不是很冷酷的人,也不是温柔和善的人,霍元瑶暂时找不到更贴切的词来形容此刻的感觉。

    霍元瑶忍不住直勾勾盯着她瞧。

    姜青姝朝她莞尔一笑,“朕脸上有东西吗?”

    “没、没有。”霍元瑶居然耳根红了,但依然目光清亮地望着她,忍不住赞美道:“陛下很好看,令臣一时忘了分寸,陛下恕罪。”

    夸皇帝长得好看,着实不算是什么太高明的奉承话,但被同性夸好看,是比被异性赞美更开心的一件事,姜青姝也不禁笑笑。

    她说:“霍卿也很好看。”

    霍元瑶睫毛一颤,眸光更亮几分,后宫女官和前朝参知政务的臣子不同,与其说是臣子,更多的被人当做是伺候人的宫女,她居然被陛下像唤朝臣一样唤作“霍卿”,很是受宠若惊。

    【霍元瑶忠诚+15】

    【霍元瑶当前忠诚度:74】

    姜青姝顿了顿,又缓缓道:“朕此次令你来行宫,是想着你与君后熟悉一些,你兄长不在,你若是在君后身边照料,也更可靠些。”她看向身边的赵玉珩,问他:“三郎觉得呢?”

    赵玉珩无奈:“陛下不必考虑如此周到,臣身边的人已经够多了。”

    “他们按令办事,总归不及霍卿。”姜青姝说:“平时朕不在的时候,也有熟悉的人陪你聊天解闷。”

    陛下不仅安排这么多人照顾君后,甚至还担心君后会无聊,倒是让霍元瑶有些惊讶,她立即道:“陛下吩咐,臣自当竭力做好。”

    赵玉珩便不再推辞,抚了抚姜青姝的长发,“那就依陛下的。”

    他是在笑,但是笑意并未达眼底。

    一边的许屏见了,暗自叹了一声。

    其实对君后而言,只要不是陛下,谁陪他都一样吧,偏偏他明明最想要的是眼前人,却从来不开口挽留。

    可是不开口,对方又怎么会知道呢?

    许屏不明白,明明君后连得罪张相的事都做了,为什么能容得下那个王璟言?张相至少不能在明面上表现他与陛下的关系,陛下也未必喜欢张相,而王璟言,陛下却可以明着宠幸,甚至将来还可以将他纳入后宫。

    许屏不知道是,恰是因为如此,赵玉珩才更不会去处置王璟言。

    一个是可能威胁陛下、让陛下受欺负的权臣,一个却是陛下一时玩心而带回宫的罪奴,他之所以给张瑾下马威,不过是怕她被张瑾欺负而不敢还手罢了。

    而处置王璟言,却是在和女帝作对。

    他不会。

    赵玉珩并不想和别人一样,左右她、威胁她,将她视为自己的所有物。

    罢了。

    她凭自己的心意就好。

    眼前人还挽着自己的手臂,靠在自己肩头,赵玉珩又亲自为她抚了一支曲子,她闭着眼睛听着,没多久就闭着眼睛打起盹来。

    秋月欲唤,却被他抬手制止。

    他压低声音:“此地寒气重,去拿我的鹤氅来。”

    许屏去了,片刻后,赵玉珩展开鹤氅,将姜青姝裹住,把她扶到光软香净的紫茭凉席上躺着,宫人焚起炉香,让她睡得更安稳些。

    赵玉珩安置好了她,又低头望着她恬静的睡颜,看着她雪色的脖颈、丰润的唇、轻颤的羽睫,原本平静的心又起潮水,情不自禁地亲了亲她的额头。

    就好像瞬间吃了令人迷失的药,他又有些沉迷其中,又会贪得无厌,想抱一抱,摸一摸。

    但睡梦中的她似乎不太安稳。

    眉头时不时紧皱,鼻尖轻耸,像是梦到了不好的事。

    他俯身凝视着她半晌,无声叹了一声,起身继续坐回到琴前,白皙修长的十指按上琴弦,徐徐弹奏起来。

    琴声和缓,犹如山间泉水发出的清鸣,逐渐抚平少女紧蹙的眉心。

    姜青姝做了个噩梦。

    她梦到自己游戏通关失败了,被权臣篡位了,还是她最不希望的谢安韫。

    输给这个人的下场就是很惨,谢安韫的报复心很重,他开始像她羞辱他一样折辱她,逼她低头哀求他,如果不,他就用手段逼她低头。

    他还把她锁在宫中,时不时就过来羞辱她。

    她孤立无援,叫天天不应,赵玉珩、张瑾、裴朔、阿奚全都不见了,没有人救她。

    是的,这个游戏是有这种结局。

    迎合众玩家口味,游戏BE结局的一种,就是被小黑屋各种酱酱酿酿。

    姜青姝在梦里简直是要气炸了,无论她怎么反抗,都没有办法和对方抗衡,好在噩梦惊变,她睁眼时发现自己在现代,那些可怕的都只是做梦,她松了一口气。

    随后她又开始朝九晚五,过着规律且普通的生活,既不需要担心会被权臣囚禁,也没有繁重的政务需要处理。

    只是,梦中的她像往日一样在晨跑,忽然就独自穿进了一片陌生的林子里,回头时只有一片雾蒙蒙,再也看不到来时的路。

    四周忽起铮铮琴声。

    没有办法回头,她只能循着琴声传来的方向走。

    眼前的路没有尽头,不知不觉间,待她回神之时,身上的衣衫已经变成了华贵繁复的天子服饰。

    她的情绪忽然平静下来。

    琴声依然没停。

    姜青姝睁开眼,看到赵玉珩的背影,终于安心下来,果然噩梦就是噩梦,她掀开身上的鹤氅,悄悄凑过去,展臂从后面抱住他。

    琴声一顿。

    “陛下?”他问。

    她说:“朕刚刚做了个噩梦,梦见朕被人关起来,你不在,没有人救朕,随后朕听着琴声醒了,还好你还在。”

    他闻言沉默了一下,拍了拍她环在自己身前的手,轻笑道:“也许,臣不是不在,如果陛下梦中的臣还活着,臣应是正在想办法救陛下。”

    其实这话换成任何一个人来回答,大概都是再三表示会保护她,毕竟她是帝王,没有人不会这样回答。

    但是姜青姝就觉得他的话很可信,她的脸颊在他的背上轻轻蹭了蹭,“三郎,你怎么这么好呀。”

    赵玉珩的睫毛在风中颤了颤。

    “很好吗?”

    “是啊,很好很好……”

    姜青姝还有些困,脸颊贴着他的背,又闭上眼睛不动了,片刻后又传来她浅浅的呼吸声。

    第101章

    眼前人3

    当夜,姜青姝在行宫留宿了。

    但,出乎意料的,帝后并没有一起睡。

    说来有些一言难尽。

    赵玉珩一向作息规律、早睡早起,极重休养,不能有丝毫差池。尤其近日,起居坐卧在太医令秦施的日夜监督下愈发严格,就连何时用膳、用什么、用多少,都是严格算好的。

    本来好好的。

    女帝这一来,却是添了乱。

    “陛下白日睡过,但君后没有,君后体弱,陛下为了皇嗣和君后着想,还是不要打扰他休息了。”秦施作为大夫看不得病人熬夜,硬是把姜青姝堵在了门口,就差直接说“你别碍事,不许吵他,更不许带他熬夜”。

    姜青姝:“……”

    姜青姝认真地保证:“朕不吵,朕就进去看看。”

    她偏头往屋里瞧,秦施又挪了一步,挡住她的目光,说:“陛下,请恕老臣无礼,君后舍不得把陛下关在外头,一看到陛下定然就心软了,老臣为了皇嗣着想,今日怎么都不能让陛下进去。”

    姜青姝站在那儿,听秦施这么说,颇觉无辜,心道她也没有太吵吧?秦太医怎么防她跟防贼似的?

    她自己是毫无所觉,但周围的人都是知道女帝习惯熬夜的,从前君后纠正陛下睡觉用膳的那段时日,看似有些成效,实则君后的睡觉时间还是推迟了许多的,偶尔为了等陛下一起用膳,也三餐也不准时了。

    以前君后身体状况还行,自然没什么,现在是万万不行。

    作息不同的两个人千万不能一起睡,尤其是陛下,君后总是没底线地惯着她,也从来不说她。

    秦施抬起双手一礼,语气非常坚定:“陛下,请回吧。”

    姜青姝:“……”

    真是奇了怪了,皇帝要见自己皇后见不着,还被嫌弃了。

    她无辜地摸了摸鼻子,颇有些讪讪。

    任何时候她都能斥开秦太医,唯独耽误大夫给病人治病最是理亏,秦施身为太医署阅历最深的太医令,对待病人态度颇为严谨,在这方面坚决不肯让步。

    罢了。

    姜青姝无奈,吩咐身后的秋月:“再去收拾个宫殿出来,顺便把朕带过来的奏折搬过去。”

    “是。”

    姜青姝又在夜色中站了一会儿,才提着裙摆走下台阶,回头看了一眼在灯火通明的宫殿,头也不回地循着小路过去。

    身后跟随的宫人连忙掌灯,为天子引路。

    许屏刚服侍完君后喝药,此刻出来,远远看到草木掩映下那条小路隐隐有宫灯晃过的影子,不由得问道:“是什么人在那边?”

    守在门边的宫女道:“回宫令,那是陛下。”

    “陛下怎么刚来又走了?”

    “是秦太医说君后体弱,不让陛下进去,以免打扰君后歇息,陛下便去换个地方歇息了。”

    许屏皱眉,心道秦施糊涂。

    陛下最近忙碌,见君后的次数本就不多,如今身边又多了个擅长讨好的王璟言,再好的感情也经不住连日的疏离,那个王璟言近水楼台先得月,保不准会趁虚而入。

    君后相信陛下,不代表底下人也要毫无作为,陛下好不容易来了,怎么还能赶走的?

    许屏心念一转,又转身回了殿。

    殿中,赵玉珩正穿着宽松的青袍,正在掩唇轻咳。

    铜灯映出的昏光自单薄的脊背拓落,像一缕孱弱的影子飘摇晃荡,他侧颜沉静,刚进来不久的秦施立在一侧,正在为他把脉。

    看到她又折返,赵玉珩淡淡问:“什么事?”

    “没什么。”许屏不动声色地看了秦施一样,佯装不知情,恭敬回道:“方才臣听到外面有些动静,以为是宫人在闹事,就出去看了看,却发现是陛下。”

    “陛下在外头?”

    “已经走了。”

    赵玉珩蹙眉。

    秦施顿了一下,缓缓收回搭在脉搏上的手,直起身对赵玉珩道:“殿下这几日还要继续保持,身体不得儿戏,该喝的药一口也缺不得,眼下到了紧要时刻,臣明日再加几味药材进去,确保殿下能平安产子。”

    “有劳。”

    赵玉珩又掩袖咳了一声,好似从喉间发出的一声急促喘息,无端令人心悸,浓密的睫毛在光下颤动,秦施见了,又不满道:“殿下今日抚琴时又吹了风吧,臣早就说过,抚琴时长不得超过三刻,以免受凉。”

    赵玉珩笑了笑,唇色发白,笑意却清淡而释然,“今日我多贪玩了一些,以后不会了,秦太医莫要气恼。”

    他也没说是因为陛下睡不安稳的缘故,才多抚琴了一会儿,但秦施知道君侯素来克制,绝不会“贪玩”,如何猜不出是因为陛下?

    他鼻腔不由得发出一声冷哼,沉声道:“陛下与您夫妻情深,自然是好事,只是眼下这重要时刻,绝不可感情用事。”

    “这不怪她,她不知道。”

    “殿下对她实在是太过……”

    太过纵着,偏着,太没有底线了。

    她要什么,他都肯陪,也不管这身子吃不吃得消,好像能陪一日就陪一日。

    秦施欲言又止,身为臣下,自然不能在背后说君王的不是,只好甩袖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声,喃喃道:“也不知是福是祸……臣按理说不该多这个嘴,但身为医者,还是想认真地奉劝殿下一句,这世上最难治的病人,就是为心所累的。”

    为心所累。

    赵玉珩如何不知。

    病的不是这具躯壳,他没有办法对症吃药,因为无法克制地靠近症结的根本,清醒又无可奈何,看似甜蜜,又深知其能腐蚀灵魂。

    许屏双手交握,立在一侧,屏息望着男人孱弱又挺拔风流的背影,听到他偏首笑了笑,那张俊美如初的脸依然沉稳得令人信服,“我很清醒,也很想活,秦太医的担忧我明白,你只管好好开方子,我会知道分寸。”

    “听殿下亲口这么说,臣才放心。”

    秦施面色稍缓和,又转身提笔,在纸上写了几个方子,转交给一侧的许屏,随后恭敬抬手行了一礼,“臣告退。”

    他提起药箱,转身出去了。

    赵玉珩等他一走,便吩咐许屏,“把我狐裘拿来,我要去见陛下。”

    许屏疑惑:“可是方才您不是说……”会知道分寸的吗?

    她险些以为经秦太医一说,君后当打消了念头。

    赵玉珩说:“不那么说,他今夜只怕是要守在这里盯着我了。”他笑了笑,又掩袖咳了咳,随后起身,接过许屏递来的狐裘披上,又对她说:“陛下是来探望我的,让她一个人睡在别处,我又怎么还能好好安歇?”

    许屏闻言,心底一颤,有那么一刻,她忽然有些明白了秦太医的忧虑,也希望他不要去了。

    君后太爱陛下了。

    越念着她,就越容易忘了自己。

    ……

    夜色清冷,铜铃摇晃。

    宫人在一侧掌灯,姜青姝低垂着眼,在烛光下熟练地批着奏折,偶尔遇到一些较为复杂的问题,则停下来思索。

    近日,工部已将第一批水车已经建造完成,并且向全国尤其是南方推行,江南地方官将初步使用及作物生长、收成情况递交入京,由工部统一整理好了再呈上来。

    成效颇丰。

    甚至令许多官员大大感到意外。

    工部尚书尹琒在折子里一边陈述事实,一边以诸多溢美之词夸赞陛下英明,以此举可大大改善民生,毕竟本朝吃不饱的百姓还有很多。

    提出此案、真正立功的沈雎早已死于闹市之中,姜青姝沉吟片刻,迅速提笔写了赏赐其家人。

    而沈雎死的前一日,她令秋月记下了那些沈雎提出的方案,也在一一试验推行。

    毕竟任何一项政令的推行,都需要浩大的人力物力,与其试错,不如让专业人士先试验再推行,如此三省审议之时也更容易说服那些老臣。

    这项任务自然是交给孙元熙,姜青姝还给工部又拨了钱款,以加快其进度。

    孙元熙虽然性子内向、也不擅长阿谀奉承、勾心斗角,但这种人才也有相应的好处,他做事心无旁骛,只管埋头苦干,整颗心都扑在了皇帝交给他的任务上,俨然是这混浊官场之中的一股清流。

    姜青姝看完孙元熙写的奏折,又拿起另一堆被秋月提前分类好的军政方面的奏折为了提高她批奏折的效率,如今她会让秋月提前浏览奏折,按照紧要程度分类,必要时做好标记,以免错过重要消息。

    虽说前朝内官专权导致误国,但姜青姝显然并不在乎这些,她认为,之所以会产生这种情况,一方面是识人不清,一方面是皇帝眼和目皆被蒙蔽了。

    兼听则明,偏听则暗,显然在她这里,是不会有这种情况的。

    所以她很放心地用秋月,甚至不避讳地与她聊政务,这样的行为,一方面是在提高秋月的影响力,俨然让其成为暗中参知政务的内相,另一方面,则是让那些身为内官的人看到她的态度,感激她的信任,对她更加忠诚。

    此刻,即使已经很晚了,姜青姝的目光依然清明有神,抬起茶盏喝了一口。

    赵玉珩就是此时来的。

    他远远看到殿中还燃着灯,就知道她并没有睡,没有让人通报,以免打扰她忙碌,径直走了进来。

    姜青姝只觉得背后一暖,鹤氅的一角自肩头滑落,她抬头,倏然撞上一汪清隽温和的眸子。

    “更深露重。”赵玉珩说。

    她惊讶:“你怎么来了?”她搁下笔,看了看外头,又说:“不是说你近日身体不好,要早睡……”

    “臣没事。”他把双手拢入广袖里,姜青姝眼疾手快地抓住,却被冰冷如铁的温度冻得轻嘶一声,“你还说没事?!……秋月。”她偏头唤守夜的秋月,说:“倒些热茶来。”

    赵玉珩无奈,“陛下,臣的手一向如此。”

    “那让朕检查一下,你怀里是不是也这么冷。”

    “……”

    他瞬间哑然,看着她利落地扯开他披着的狐裘,把脑袋埋了进去,为了不碰到他的腹部,她的动作颇有些小心。

    “唔。”她在他怀里深吸一口气,传出的嗓音闷闷的:“还可以,应该不算太着凉,朕今日就原谅你了,再有下次,朕必然重罚。”

    他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发,又抬起手,把她整个人抱紧在怀里。

    “那陛下呢,又通宵不睡,谁来罚你?”他轻轻捏她的耳垂。

    “朕今晚也错。”

    她仰头望着他,“那就让君后罚吧,你想怎么罚?”

    周围点着灯,许是因为窗户没关紧,一缕风漏了进来,烛火跳了跳,倏然灭了三盏。

    她在黑暗中望着他,有些看不清他的眼睛了,也许是错觉,平时温和克制的双眼此刻显得有些深沉炽热。

    “那就罚陛下”

    他冰冷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下巴,把她脸抬得更高些,整个人伏低下来,高挺的鼻梁压着她的鼻尖,唇都要碰到。

    但他没有亲。

    她可以听到他压抑的呼吸声,就像狼犬对着新鲜的肉吭哧呼气,贪婪,且蠢蠢欲动。

    她无端有些发燥,正以为他还是要亲过来,忽然感觉到下巴上的力道缓缓松开。

    “罚陛下……”他低笑一声,“不许批奏折了。”

    她心底微微一动,看着他明明可以亲到却又打住的行为,没有说话。

    随后,他们就一起解衣上了床。

    他靠坐在床头,她就伏在他的膝头,闭着眼睛同他聊天,他的手指缓慢地在她细密的发间穿梭,听到她轻软的嗓音,“你来找朕,是不是觉得朕一个皇帝被秦施赶走,会感到委屈呀?”

    被她说中,他也不遮掩,只说:“没有人能让陛下委屈。”

    “朕不委屈呀,他是臣,朕是君,他说的要是没道理,朕干嘛要听他的?”她偏着头,脸颊在他的腿上蹭了蹭,没有注意到他因为痒而瞬间绷紧的手指。

    他移开目光,因为在忍着什么,下颌绷得有些紧。

    “其实。”她枕着他的腿,又翻了个身,望着他认真道:“朕很担心你,看到你怀孕这么辛苦,朕甚至在想这个孩子来得对不对,朕还年轻,也不那么愁子嗣问题……”

    他的注意力一半用来倾听,一边则被她不安分的动作所打散。她太自然,以致于赵玉珩不知道她到底是没留神,还是对男女之事太不懂了,才这样在他的腿上撒娇一样蹭来蹭去。

    “陛下。”

    他忍无可忍,抬掌按住她的脑袋,“安分些。”

    “……”

    “噢。”

    她后知后觉,耳根一红,脑袋埋在被褥里,不动了。

    第102章

    眼前人4

    八月初十,前方战事终于有了进展。

    行宫的那一夜终究短暂,从那以后,姜青姝就再也没有和赵玉珩度过那么静谧又温情的一夜。

    服侍君后的宫人尚且忧虑,担心帝后感情疏离,但赵玉珩似乎并没有很操心这件事,继续安静地养着病,闲暇时便抚抚琴、看看书。

    赵玉珩有经世之才,在宫中之时他很少做些什么,但在行宫的日子里多了不少闲情逸致,便又写了不少诗文出来,还相继写了诸如玉藻帖、晴素帖之类的文稿字画出来。

    这些作品,后来传去民间,亦是惊艳世人、流传百世。

    甚至百年之后,后世有不少学者文人还特意研究了这一段时期,对其评价极高,更有人以模仿其书法走势、文章风格而自成一派。

    此乃后话。

    如今,赵玉珩的身体总是不见好,临盆的日子越近,御医们便越是焦急,秦施试了不少方子,姑且摸到了些许门路来,上报到御前,皇帝那边的意见都是以君后为主,除了派来照顾的人多了起来,也没有多余的关切。

    主要是姜青姝太忙了。

    自八月开始,她都处于一种高压且忙碌的状态,原本在万事上颇有些从容漫不经心的小皇帝,在八月之后逐渐裹上一层杀伐的外衣。

    西北传来军报,粮草果然被劫。

    曹裕果然有鬼。

    纵有提前准备,但几百兵士绝不足以抵御节度使手中兵力,粮草全部被劫,赵弘方重伤,携残兵二十七人向驻守蔚州的守将屈仞求助,屈仞是平北大将军段骁部属,确认其身份之后开城门收留。

    而确认这二十七位残兵身份之后,向朝廷奏报的名单之中并无霍凌的名字。

    霍凌可能已战死。

    姜青姝心底一沉,觉得这样的结果很是荒谬。

    一方面,那么纯良真挚、英武勇敢的少年年纪轻轻便战死沙场,实在是太令人心痛惋惜,一方面她又觉得,以其武力和军事属性,实是不应该死得如此轻巧。

    她命人暂时不要告知君后,但又觉得赵玉珩消息灵通,这大概瞒不过他,便也作罢。

    但这件事,也没有对她造成很大的影响。

    毕竟这本就是一场赌,她对赌输了也早有心理准备。

    但赵氏子弟办事不利,接下来的主动权就自然落在了张瑾手中,她甚至不能确定张瑾是否早已料到必败,或许这是张瑾早已挖好的坑,她有所预见,到底还是一脚踏进坑里了。

    朝会散后,军机重臣悉数留下,紫宸殿内依然是一片肃穆压抑。

    张瑾垂袖立在殿中,站于众臣之首。

    当初尚书省两位仆射,左仆射张瑾看似检校中书令,实则就已将中书省握于手中,名为检校,实为实职,手中实权堪称恐怖;而右仆射谢临虽在实权之上略逊一筹,但其为一品太傅、几朝元老,为世家势力之首,门生遍布朝野,也不可小觑。

    二人分庭抗礼,难分伯仲。

    然而,自谢临被褫夺太傅之位之后,便不再能与张瑾分庭抗礼,且军务之事,以谢临为首的文儒皆不擅长。

    此时殿中,便只回荡着张瑾一人的声音。

    “臣以为,先率十万兵马自汾、岚、代三州方向行进,绕行至幽州镇附近易州,前方为平北军,后方是朝廷增援,幽州自不敢轻举妄动。”

    张瑾神色冷淡,直视舆图,沉声道:“且易州守将袁亳、涿州守将祝文华与曹裕往日虽有少量来往,但其态度暧昧,未曾表态,想来是在观望曹裕与朝廷之间的胜算再行决定。”

    “袁亳胆小懦弱,难以经受朝廷施压,大军而来,势必开门相迎,而祝文华心思沉稳诡谲,臣以为,如此一来,可令祝文华误以为袁毫以投效朝廷,此为施压。”

    姜青姝认真听着,问:“祝文华可有亲族在京中?”

    薛兆上前应道:“回陛下,其子及侄儿正在国子监就读。”

    “抓起来。”她道。

    谢临皱眉,抬首道:“陛下,其子无辜……且是学生……”

    姜青姝正看着军报,闻言头也不抬,平静道:“卿猜,他为何敢送自己的儿子在京中?无非料定朕仁慈懦弱,不敢动手。”

    “陛下……”

    “薛兆,即刻执行。”

    薛兆抱拳道:“是。”

    众人面面相觑,颇有几分惊色。

    随后,姜青姝又抬眼,俯视着下方众人,微微一笑道:“可告知祝文华,若其为反贼,其子为反贼之子,自然无法活命,反之,其若配合朝廷,战事结束之后朕会重重褒奖,并授予其子合适的官位。此外,朕对祝文华如此胁迫,对袁亳而言也是一种施压,袁毫不知祝文华是否妥协,自会谨慎为上,多加配合。”

    一片寂静之中,张瑾当先平静开口:“陛下此举考虑周到。”

    “好。”

    姜青姝继续垂眼,翻阅面前的条陈,继续问:“十万大军,众卿谁愿前往?”

    左卫大将军闻瑞早已准备多时,闻言抢先一步上前,单膝跪地道:“陛下!臣愿率军出征!”

    谢安韫眉峰不动,余光淡淡掠向一侧的郜威,郜威立刻意会,上前道:“陛下,臣也愿意!臣早年曾在那一带作战过,自认为比闻将军更熟悉漠北,且那里荒漠较多,地形复杂,不适合骑兵作战,臣以为臣可率步兵三万,分拨前往。”

    闻瑞冷哼:“漠北不适合骑兵?是谁说的?若战术得当,依然能打。”

    郜威反驳:“军情急迫,不可儿戏,闻将军自是自信,但若如这次赵将军一样出事又如何?”

    赵德成闻言皱眉,不满道:“八百兵士迎战节度使曹裕,自然生死难测!此举本为试探,郜将军以此事来说,怕是不合理吧?”

    郜威表情不屑,不再与他们争辩,继续仰头望着上方的女帝,再次道:“陛下,臣请率军!”

    姜青姝没想到谢党都这样了,居然还要抢这次机会,倒是有些意外。

    她眯眼,看向谢安韫。

    他静静地站在殿中,这一身官服衬得身姿挺拔、眉目俊朗,姿态闲散,别有一股风流意味。

    没有看她。

    很反常。

    自那日谢安韫大闹紫宸殿后,她为防止他暗中蓄意动手脚报复,便隔空敲打他父亲谢临,谢临事后就又在府中罚了他,并对兵部事务管得极严。

    这样的事其实不是第一次发生了,她并不觉得谢安韫这一身反骨,是父亲一顿毒打就能治好的,也不觉得他被她伤了心,就会知难而退。

    但,谢安韫这几日有些不一样了。

    往日,他总会直勾勾地盯着她瞧,目光直接、冒犯,毫不掩饰赤裸裸的欲望,尤其是她带走神医娄平之后,他看着她的目光便是贪婪之中掺杂着愤怒与怨恨,以致于她总是觉得不舒服,刻意不和他对视。

    但最近,这些情绪好像都消失了。

    一夕之间,好像又回到了最开始,她初遇谢安韫的时候。

    那时,他对她感兴趣,但也没有那么离不开,他最看中的还是权势,看似言笑晏晏游走朝堂,实则是个狼子野心、心思叵测的笑面虎,冷血地算计着什么。

    他这样,令她心里怪怪的,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若非属性上爱情度没有跌,她差点以为他是清档归零了。

    她移开目光,继续道:“朕以为,十万大军不如分拨两批,一批为五万步兵,由赵德……元,率兵先行,闻瑞后率骑兵转折踵军五万绕路会和。”

    在说赵德元还是赵德成上面,她略有迟疑,毕竟赵玉珩在孕中,派其父出征对他而言不太好,但最后,她还是依照自己的想法念了赵德元的名字。

    张瑾却突然开口:“臣以为如此不好。”

    姜青姝感觉到张瑾有些锋利逼人的目光,无端感到一股压迫感,她双手缓缓攥紧成拳,不曾看他,而是看向赵文疏,冷静且固执地问:“上柱国以为如何?”

    “……”

    于是,便又是漫长的争论。

    姜青姝虽然在张瑾面前话语权太弱,但她依然是要坚持己见,尽量不让张党独揽军功,而且谢氏好不容易有些失势了,如若此番谢氏也立军功,等过了年关按例封赏,谢临又要重回太傅之位,距离谢氏落没又远了一步。

    但在有些张党武将眼中,小皇帝便显得有些过于固执了,甚至是在故意防着张相。

    螳臂当车。

    她和张瑾唯一算得上相同的意见,就是不派郜威出征。

    ……

    殿中争论不休,隐隐有了剑拔弩张之气,周围的宫人皆屏息垂头,浑身紧绷。

    王璟言站在屏风后,没有朝臣可以看到他。

    他安静地闭着眼睛,倾听那些对话,已经听出女帝和张瑾话中的杀伐之意。

    一个沉稳、刚硬、冷酷,不容置喙,带着令人信服的绝对的压迫感,与之相比,另一道略显稚嫩的嗓音就显得不那么有冲击力,但是也语调清晰,毫无怯意,难以想象这是出自一个十八岁的少帝。

    她方才说抓祝文华之子、若反则杀之时,那种利落而冷酷的语调,令王璟言印象深刻。

    这就是帝王。

    生杀予夺,毫不手软。

    王璟言有些讽刺地在想:她下令抄王氏时,是否也是这样的语气?

    是否也这样漠然、干脆,好像王氏全族、百年门楣对她而言,就是一颗一举弃掉的棋子?一个她从未见过、不知善恶好坏的人,就这样被她轻描淡写地定下命运?

    很快。

    到底还是张瑾略胜一筹。

    闻瑞即刻出征,面对这么错综复杂的局势,女帝依然不得不做出了妥协。

    那些大臣退了出去。

    女帝还安静地坐着,按着额角,闭目养神,似是心情烦躁。

    王璟言走到烧开的炉子边,倒了一杯刚烧开的热茶来,双手托着茶盏,缓步而出。

    “陛下该渴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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