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她一怔,突然睁开眼睛。

    她张口欲言,邓漪已整理好陛下的衣冠,后退一步,她似有所感,偏头看去,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走了进来。

    “给陛下诊脉。”

    他的嗓音平静,听不出喜怒。

    他身后是早已待命的戚容,闻言在女帝跟前跪坐下来,姜青姝没有动,也没有把手腕递给她,而是径直看着赵玉珩。

    他就站在屏风边,望着她,双眸苍凉而冷寂,眼下有淡淡青黑,像是一夜未眠。

    “你有什么想问朕的吗?”她突然说。

    他点头。

    “有。”

    他一步步靠近她,看着她同样也有些疲倦苍白的脸,突然问:“再经历一次这样的事,怕么?”

    她没想到他问这个,迟疑着点了下头。

    其实她怕。

    威胁、下药、与张瑾对峙,任何一个环节错了,她都可能满盘皆输。

    在与嘉乐饮酒时,她怕自己估错了嘉乐,对方会提前在酒里下药;逼张瑾饮酒时,她又怕张瑾不会进她的圈套;张瑾中药后,她又怕张瑾真的会对她做什么。

    但她是帝王,不能表现得怕。

    一旦她怕,豺狼虎豹就会扑过来撕碎她。

    “现在呢?”

    她摇头。

    “好。”

    他温声道:“臣让人取消了朝会,又备了膳食,陛下吃饱之后,好好休息一下吧。”

    第75章

    无耻之徒6

    没有质问,也没有责怪。

    也没有在她跟前表现出伤心与失望。

    姜青姝确实很累,但她依然想好了怎么分出精力来安抚君后,谁知对方只是有条不紊地帮她善后,问她累不累。

    她累,她太累了,精神一放松下来,就又饿又困。

    他都安排好了。

    姜青姝突然伸手,拉着他的袖子,用力把他一点点拽到身边坐下,示意戚容先给他诊脉,赵玉珩怔了怔,“陛下。”她说:“朕觉得你也比朕好不到哪去,别乱动。”

    赵玉珩沉默。

    他垂睫,看着她把他的袖子撸起来,露出白皙清瘦的手腕。

    戚容把完脉,低声说:“君后该好好休养了,胎气不稳,气血不足,长此以往对胎儿……不太好。君后以后至少要按时休息进食,避免忧虑过度。”

    赵玉珩叹了一声。

    “陛下真会反客为主。”

    她笑了笑,双手掰着他的脸,让他好好看着自己,“你觉得朕像有事的吗?”

    他注视着她乌黑雪亮的眸子,企图从里面看出什么来,却只看到自己清澈的倒影,好像满心满眼都装着他,吸引着他沉醉其中。

    这是一双会骗人的眼睛。

    他不是不信帝王之爱,也不是不信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只是一切正义的道,只要沾染上权谋,都容易迷失其中,那些杀戮与血腥一旦沾染,就越容易反噬自身,回不了头。

    他昨夜是想质问她。

    但静静想了一夜,他想到了她第一次中药的样子,那么惊恐可怜,连他身为男子,都留下了一些屈辱的阴影,她只会比他更为痛苦崩溃。

    他们都是受害者。

    能克服这样的痛苦来反击,本身就需要莫大的勇气和决心。

    他还怎么忍心苛责?

    不同的时局,需要的是不同的道,他所学多为定国安邦的计策,在如今却倍感捉襟见肘,而她的道或许在这种孤立无援的局势下,才是唯一的办法。

    赵玉珩摇了摇头,“陛下有自己的分寸,但愿这样的事,不会再发生了。”

    “不会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屏退身边的人,低声问:“霍凌……是你事先吩咐的吗?”

    “是。”

    “他还好吗?”

    赵玉珩笑了笑,“他被杖责后,跪在外头一夜了,现在还跪着。”

    她皱眉,正要说让他快起来去歇息,赵玉珩却好像知道她的想法,又淡淡道:“就让他跪着罢,他只有跪着,心里才好受些。”

    否则,以那少年执拗的性子,是不会原谅自己的。

    他又会钻牛角尖了。

    又一次没能护住陛下。

    姜青姝抿了抿唇,想起昨日,那少年被人按着跪在地上,那双眼睛里满是惊慌和哀求,就这样望着她。

    他的眼神太清澈。

    她一下子就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没有必要自责,朕若想做什么,岂是他能阻止的。”她叹息,“若是私下里也罢了,昨日他当众如此冲动,朕就算明白他的好意,也无法直言,只能先处置了。”

    赵玉珩紧了紧她的手,又帮她理了理衣衫,端起一侧宫人端过来的糕点,递给她。

    “关心则乱罢了。”

    他摸了摸她的额角,“臣能理解他,因为臣也是。”

    姜青姝食用了一些糕点,暂且压压肚子,随后便吩咐左右,先扶君后回去歇息。

    她则起身,去了紫宸殿。

    她暂时没有召见嘉乐等人,而是翻阅中书省呈上来的奏疏。

    女帝偶尔繁忙时,会允许身边的秋月翻阅这周奏疏,将之归类。今日的奏疏太多,已由秋月亲自归类为左中右两摞,左边的是请安折子,中间的是一些杂事,右边则是弹劾王家的折子。

    啧。

    右边这一摞,还挺多。

    姜青姝拿起几封看了看。

    最上面的几封奏疏各自出于崔、宋两家。

    一个是户部尚书崔令之弹劾宁国公王陵,称其曾纵容家仆侵占良田;一个侍中郑孝弹劾宁国公贪污受贿、结党营私;一个是御史中丞宋覃弹劾宁国公家风不正;最后一个,是门下左散骑常侍上奏弹劾宁国公纵容其子欺良霸市。

    简直是在拼命地找茬。

    恨不得连宁国公早上吃了两个包子都一起弹劾。

    奏疏墨迹新鲜,显然是连夜所写。

    那下药之事,彻底把这两家得罪完了,若不是今日天子以身体不适之名罢朝,只怕他们还要在朝会上当面弹劾。

    但他们不会提下药之事,因为这件事对风评影响太大,届时两家人都会抬不起头,所以他们只能拼命地找别的错处,但这些错处除了郑孝弹劾的“贪污”“结党”以外,别的都切不准命脉。

    此外。

    还有几封弹劾王家的奏疏,出自不同的人。

    比如说大理寺卿郭宵。

    他弹劾宁国公三子王钧违规售卖逍遥酿等禁物,触犯律法。

    本来此人还想提一下阿奚的事,但是他想了想没敢,因为他和这逃犯面对面都没逮到人家,在皇帝跟前提,无异于找骂。

    而镇军大将军赵德元出手弹劾,直接是奔着要搞死对方的心态去的,直接说王家意图谋反,大逆不道,其心可诛。

    这应该是君后连夜传信所致。

    这些,都在姜青姝的预料范围之内。

    她这次就是一定要对王家开刀,她最主要的计划,就是顺利让崔宋郑联合起来对付宁国公。

    但这样还不够,宁国公只是王氏中的一支。

    所以,她被下药是第二步棋,逼张瑾顺着宁国公这条线,将王氏一族连根拔出。

    党派之间互相有牵扯和把柄制衡,张瑾肯定不愿意这样动,这样也会动摇他自己的利益。

    当时她与秋月讨论,秋月说:“张大人性情孤傲,以往与太傅等人政见不合,亦从不妥协,陛下若不切中他的命脉,很难过他那一关。”

    命脉?

    他的命脉是什么?

    仅仅是用阿奚威胁?

    不,不够。

    姜青姝问:“你还记得那一夜……君后是什么反应吗?”

    秋月说:“臣从来没有见过君后发那么大的怒火,君后素来仁慈温和,平时若宫人犯错,他都尽量宽容,不会严厉训斥。但那一日,却命宫正司大开杀戒。”

    连赵玉珩那样温和的人,都无法忍受那样的屈辱,何况是性情傲慢、不能容忍沦为棋子的张瑾呢?

    他被激怒,只会杀尽一切参与这件事的人。

    不管王家是有意还是无意,他们敢动到张瑾头上,张瑾都不过放过他们。

    但他势必也能猜中姜青姝的意图,不会甘心就那么被她利用成铲除王家的棋子,所以她再提阿奚的事,也算是双管齐下,逼他动手。

    计划是这样的,引嘉乐上钩很简单,让阿奚去救崔娘子也很简单,提前通知郭宵带着两家人去抓人也很简单,最大的变数是张瑾。

    好在……姑且算赢了。

    姜青姝翻着那些奏疏,召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御史大夫入宫,郭宵和宋覃是早有准备,刑部尚书汤桓却还有点儿懵。

    汤桓昨日在婚宴上喝得尽兴,回家之后就呼呼大睡到天亮,清晨迷迷糊糊爬起来上朝时酒还没醒透,听说朝会取消了,又跑去衙署,一边工作一边打瞌睡。

    还是裴朔给他端了一碗醒酒汤,说:“大人昨晚喝这么大,还不醒醒酒,就得挨骂了。”

    汤桓:“???你说什么?谁敢骂本官?!”

    裴朔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朝着天指了指,“这位。”

    天子。

    随后宫中就来了人,说陛下召。

    还得亏那一碗醒酒汤,让汤桓姑且不算御前失仪,但他消息委实滞后,因为饮酒过度,也未曾察觉到牵引内官压抑肃穆的神情。

    跨进紫宸殿时,他都不知道这顿酒一喝,天就要变了。

    直到天子把那一大摞扔过来。

    汤桓:“……”

    好、好大一摞。

    他一个激灵,瞬间就清醒了。

    女帝冷声说:“三位爱卿,先好好看看这些。”

    三人手忙脚乱地捡起奏疏,互相传阅起来,汤桓越看越心惊肉跳,心道这好端端的怎么大家联合起来攻讦王家了?王家这是干什么了?

    崔令之那老东西,昨天婚宴上只知道给他灌酒,没听他说要弄王家啊?

    还有。

    这宋覃和郭宵也写了弹劾奏疏?所以大家都知道,就他不知道?他这是被孤立了?怎么没有人带他玩啊??

    汤桓正琢磨着,就听见身边的宋覃当先出声道:“这些绝非空穴来风,臣请调查。”

    女帝说:“由刑部主理,全权交由你们三位,凡奏疏所陈,悉数彻查。”

    三人一同抬手长拜:“臣领旨。”

    ……

    除此之外。

    宫正司将当日清凉阁所有值守的宫人带走审问了,势必找出那日暗中点燃迷香、将陛下锁在屋内的人是谁。

    宫正司审讯手法极为残酷,不肖半日,便交出了几个人。

    姜青姝这才召了嘉乐公主姜青绫。

    嘉乐这段时日被困在宫里,与世隔绝,心里一直忐忑不安,但她还心存侥幸,驸马早就跟她说过,第一次下药时女帝就不敢计较,第二次……女帝也不会有底气处置她。

    姜青姝来见她时,她还委屈地抹着眼泪,哭诉道:“陛下,臣一时鬼迷心窍,但真的没有谋害陛下之心,那药只是给那低贱的伶人用的,臣与陛下血浓于水,万万不会算计陛下……”

    姜青姝说:“你的驸马,朕已经交由了刑部。”

    嘉乐一怔。

    她沉默许久,嗫嚅着道:“陛下,驸马他……不知情。”

    “是吗。”

    姜青姝慢悠悠地坐了下来,手端着茶托,慢慢呷了一口茶,平静道:“具体知不知情,要看刑部呈上来的供词。”

    嘉乐咬唇,“可是,刑部那种地方……惯会用严刑拷打,驸马他向来文弱,便是屈打成招又……”

    “皇姊。”

    天子冷淡抬眸,“你在质疑朕吗?”

    嘉乐对上这位妹妹的锐利冰凉、仿佛洞悉真相的眼睛,突然感觉到一股说不上来的畏惧,忍不住移开目光。

    她眼泪簌簌而下,掩面抽泣道:“臣已经说了,都是臣一时鬼迷心窍……驸马并不知情,是臣买通宫人,那药也是臣命人弄的……”

    她哭得好不凄惨。

    姜青姝淡淡审视着她,想起长宁私下里跟她说,这位三皇女,向来势力,也惯会伪装可怜。

    她生父身份卑贱,她从小到大备受欺凌和冷遇,因而势力、虚荣、唯利是图,一心想要在众皇女之中出头,但偏偏又缺少一些谋略。

    且她表现得越傲慢跋扈,则越是自卑于出身。

    但唯独,喜欢她的驸马。

    当年先帝还在时,她就哭着闹着非驸马不嫁。

    姜青姝扫了一眼她的属性。

    专情。

    而她的驸马,姜青姝在见到他的第一面时,就打量过他的属性。

    多情。

    第76章

    无耻之徒7

    多情和风流不一样。

    风流是到处拈花惹草当海王,实则对任何人都不动心,像谢安韫那种人,翻脸甚至比翻书还快。

    而多情,则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左一个白月光,又一个朱砂痣的。

    专情对多情,注定是一个悲剧。

    游戏里,遇到这种属性的夫妻,姜青姝通常是重点关注吃瓜,男方往往会在各种不同的场所对不同的女子倾心,如果男方不得已被外调到地方,和女方分开,几乎很快就会和别人堂而皇之地花前月下。

    怪不得嘉乐会被她的驸马鼓动。

    都到这个地步了,她自己命在旦夕,还毫不知分寸地袒护自己的驸马,想一个人承担所有后果,也许她的驸马正是知道这一点,才会放心让她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姜青姝大可以去调查驸马有没有养在外面的外室小情人,直接向戳穿她驸马出轨的事实。

    换成别的角色,或许会很干脆利落地要求和离,当场斩断情愫。

    但嘉乐是专情。

    专情就是,别人在“死渣男给爷去死”的时候,她在“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宁可陷入爱恨交织的虐恋,都没法断干净。

    就算驸马挖了她的肾给了他的白月光,她也能爱恨交织地拉扯一段时间,然后在他浪子回头的时候和他HE。

    典型的虐文女主。

    姜青姝:“……”

    就,咱也不知道,咱们的母皇妈妈那么心狠手辣雷厉风行,为什么会姜氏还会出恋爱脑啊!!

    不说在这种家风的熏陶下各个都是女枭雄吧,至少咱是高贵的公主啊!公主就不要自轻自贱了啊!

    瞧瞧长宁。

    人家这个长公主当的多潇洒啊。

    长宁提及嘉乐的时候,还说了句:“她之所以如此,或许与她生父早逝有关,虽为皇女,却备受冷落,越是缺少关爱之人,越是渴求被爱,那王铮别的招数没有,惯会花言巧语、故作深情。”

    姜青姝审视着眼前的衣着华美的公主,她轻咬着红唇,掩面擦着泪,衣摆落在满地清霜之上,那双眸子也蒙上一层水雾。

    她抽泣道:“陛下……臣愿意一人承担这些后果,只求陛下放过驸马吧。”

    一人承担?

    姜青姝微微偏首,看向一侧的邓漪,邓漪上前,平声道:“如若罪责皆在殿下一人,按律,除谱牒,废黜殿下为庶人。”

    嘉乐闻言,惶然地抬首。

    邓漪又道:“殿下的子嗣,也会沦为庶人,如若他日王氏一族定罪,身为庶人的殿下也会被牵连,轻则沦为官奴流放,重则枭首。”

    “殿下想好了,要承受这些后果吗?”

    嘉乐忍不住颤了颤。

    她突然泄力了一般,瘫坐下来,像是完全没想到后果会这么可怕,她很快就抓住了邓漪话中隐含的信息,惊惶地抬头看向姜青姝,“什么叫……王氏一族定罪?你要做什么?”

    姜青姝平静回视,并未作答。

    嘉乐又掩面哭了起来,哀哀道:“我明白了……陛下早就想动王家是吗?你如今来见我,是要做什么呢?逼我将一切都推到驸马身上,以便陛下更加方便地铲除王家吗?”

    “我不会的……就算是死,我也要和他一起死……”

    女子的钗环簌簌掉落,叮咚落在了金砖上,她垂着头咬着牙,倔强地说。

    姜青姝叹息。

    果然,恋爱脑没这么好劝。

    姜青姝之所以来见嘉乐,是想给她一个和王氏一族斩断关系的机会,显然对方并不领情,还把她视为恶人。

    她起身出去以后,拢袖站在阶上,展目望向天边滚动的流云,淡笑道:“朕果然不适合用怀柔之术。”

    邓漪站在女帝身后,闻声说:“无论背后受何人鼓动,这下药之事嘉乐公主的确是做了,陛下对她已经很仁慈了。”

    “她是朕的手足,又有两个无辜的孩子,朕若杀她,会有损民心。”

    邓漪突然说:“臣有点好奇……”

    “说。”

    “陛下既已想好如何定案,又何必要特意来见嘉乐公主一面?无论她选什么,结局都已经注定了。”

    据邓漪所知,此时此刻,秋月已经去了刑部大牢。

    女帝并不会耐心地和他们磨,这样太浪费时间,也会夜长梦多。她来见嘉乐,并不指望嘉乐能拿出什么证词指认驸马,扳倒王家的关键也不在嘉乐身上。

    但她还是给了嘉乐一个选择,问她是愿意一起死,还是斩断与驸马之间的感情。

    可惜啊。

    她还是没选对。

    那就让她来替她选吧。

    姜青姝平静道:“朕只是想知道,是不是一定要下手那么狠?若嘉乐能看得开主动配合些,朕也不必做的太绝。但今日见了嘉乐之后,朕越发确定,王铮必须死。”

    说罢,她转身离去。

    与此同时,秋月刚刚抵达刑部监牢。

    驸马王铮,是刑部侍郎季唐亲自审讯。

    因为事情涉险宫闱密事,季唐知道的细节并不多,但仅仅是那一点点消息,就足以令他们万分惊骇嘉乐公主居然敢对天子下药,简直是疯了。

    至于后来天子中药与否,那伶人又如何处置,最后天子可否临幸了旁人,这些都是宫禁机密。

    前来押送驸马的薛将军只说:“此事以弑君案秘密审理,不可对外泄露半分。”

    季唐从来没接手过这么棘手的案子,事关陛下、公主、驸马,关乎皇家尊严,他也怕失了分寸,更怕审出来的结果让陛下不满意,到时候自己还得倒霉。

    他思来想去,多要了一个人,“敢问将军,下官想要一个人协助下官审理……不知可否通融?”

    “谁。”

    “裴朔。”

    薛兆沉吟片刻,答应了。

    裴朔是天子器重的人,这个人能干又聪明,季唐打从上次大理寺案开始,就基本上确定这是个香馍馍,凡事扯上裴朔,准没错。

    随后,季唐开始审讯驸马王铮。

    这个人好审得很,八成是出事当晚,就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应对审讯,季唐轻松写了一大摞状纸,以为可以交差,但裴朔看过之后,却一直皱着眉头。

    季唐:“你有什么想法?”

    裴朔冷声道:“此人不能活。”

    季唐叹息:“你这小子……是有所不知,这驸马是宁国公之子,嘉乐公主是陛下的手足,若罪责在公主一人身上,尚能保全双方性命,且公主深爱驸马又是众所周知的事,你要判驸马死罪未免也……”

    裴朔不客气道:“正是大人的想法,才助长他们无视君威,敢谋害陛下的气焰。”

    正说着,宫中来人,说是天子身边的秋大人来了,径直来了大牢。

    “见过秋大人,不知陛下可是有什么指示……”

    季唐忙不迭笑着去迎。

    裴朔跟在后面。

    秋月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拿起案上的状纸,大致浏览,叹道:“果然,殿下在拼命保驸马,这位驸马却只想着将罪过推到公主一人身上,保全自身。”

    季唐干笑两声。

    秋月回头,冷冷打量着季唐,沉声道:“那就是季大人失职,大人审出来的都是假供词,陛下不会满意的。”

    季唐一惊,没想到真被裴朔说中了,连忙道:“下、下官……下官问出来的就是这些,若是陛下不满意,那可以再审……”

    “不必了。”

    秋月冷漠打断他,挥手命周围跟随的衙役都下去。

    监牢里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的潮湿与血气,裴朔站在季唐身后,视线落在秋月身后的两位侍卫身上,看到他们手中拿着一个锦盒。

    角落里,刑讯用的炭盆烧得噼里啪啦。

    秋月拿起那一摞供词,将之扔进炭盆之中,火舌“呼”的一声腾了起来,顷刻间将之烧成灰烬。

    她说:“来人,把人绞了。”

    裴朔眉心一跳。

    季唐也猛地抬头,瞠目结舌,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秋大人,这这……这可是驸马……”他张了张嘴,头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完全没反应过来。

    他还想说什么,但身后的裴朔暗中推了推他,示意他噤声。

    秋月略一扬手,身后两个侍卫立刻上前,打开锦盒,拿出里面的白绫,走向那间牢门。

    很快,里面就传来王铮惊恐地呼喊声,“你们干什么……放开我!你们不能杀我!我可是驸马!我要见公主,救我……呃!”他发出一声惨叫,声音好似被截断了一样,逐渐嘶哑痛苦。

    很快,再也没了生息。

    只有人体倒地的闷响。

    季唐亲眼见着那人被活生生绞死,惊骇异常。

    秋月微微一笑,缓缓道:“驸马对嘉乐公主用情至深,不愿牵连公主,在监牢中认下一切罪状后畏罪自戕,从此以后,王家之罪与嘉乐公主及其子嗣无关。”

    “事涉天家颜面,不得有误,二位听明白了吗?”

    秋月看着他们。

    季唐还沉浸在惊惧中,没回过神来,裴朔当先上前抬手:“臣明白。”身边的季唐如梦初醒,连忙跟着俯首道:“是,是,请秋大人和陛下放心,下官会尽快写好罪状……”

    他一边说,一边心里抹汗,想着:这裴朔怎么又说中了,他刚说王铮该死,女帝就来杀人了。

    那是宁国公之子。

    这无疑是一个信号,看来这一次王家,真的要惨了。

    季唐心里对这位陛下的印象也彻底颠覆了。

    往日陛下处理政务,皆按照规定的流程和律法处置,不偏不倚,循规蹈矩。

    也因此,其中可操纵的空间甚为巨大,他们接到命令是一回事,暗中怎么做又是一门学问,总之又要平衡好各方的利益,又要给小皇帝一个表面上的交代。

    以往他们都是这么打太极的。

    但这一次,女帝直接派秋少监来杀人,委实是狠狠震撼了季唐一把,季唐惊惧之下也开始换个角度思索

    撇开王家不谈,陛下如果处置嘉乐公主,会对民心有一定的影响,且下药的丑闻不好对外宣扬,会惹人非议。

    如果杀了驸马,就只需要以弑君之名立刻结案,非常干脆,且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于是季唐不敢再有任何异议。

    秋月见人死了,便转身打道回宫,裴朔主动送她出刑部衙署,突然问:“下官可否问大人一件事?”

    秋月仔细打量这个被陛下倚重、曾三番四次让陛下帮忙的裴大人,对他的印象倒是极为不错,便微微一笑,“请问。”

    “陛下龙体可安好?”

    “陛下无恙。”

    “陛下这次的目的是什么。”

    裴朔清晰又直接地问。

    秋月暗暗一惊,没想到他居然敢这么问,不由得斥道:“放肆,不得妄自揣测君心。”

    裴朔说:“陛下是圣明之君,臣对陛下忠心耿耿,还请秋大人告知,臣也好知道当如何配合陛下。”他微微抬首,那双乌黑精明的眸子映着落日,清隽的面庞镇静而从容,问道:“可是……要彻底抄了王家?”

    秋月皱眉看着这个裴朔,终于明白,为什么陛下每次提及他的时候,语气都那般无奈了。

    这个人,聪明,也直接,不用可惜,过于重用……又总觉得他太嚣张了点儿。

    秋月没有正面回答,只道:“裴大人这么聪明,就自己按照自己的判断行事吧。”

    裴朔顿时明白了。

    他笑了笑,双眸一弯,“下官明白。”秋月看着他神采奕奕的眼睛,心里暗道:这个裴大人看起来有点兴奋,难道他与王家有仇?

    整个朝堂近日都一片混乱。

    最忙的当属三法司,最焦灼的便是谢党,但面对崔郑赵三族联名上书,且王铮伏诛、王钧下落不明,整个王氏一族都被禁军围住,犹如案板上的鱼肉。

    便是谢氏一族,也不敢贸然搭救。

    且,这一次谢尚书并没有什么动静。

    那些以他马首是瞻的大臣,打算以谢安韫的行动为风向,但谢尚书却表现得非常心不在焉,迟迟没有一些动作,一副提不起劲、不想保王家的样子。

    反而是谢太傅反复上奏。

    却被张瑾堵了回去。

    按理说,张党又可以隔岸观火,不必这样掺和,但张相这一次和女帝态度异常一致,若太傅欲以天子之师的身份对小皇帝施压,张相就会毫不留情地把他堵回去。

    且三法司审理结果三番四次地上呈,张瑾都毫不留情地打回去了好几次。

    重审。

    再重审。

    起初刑部尚书汤桓不敢动作过大,后来觉察到了上头的态度,才开始下狠手。

    而张瑾,那夜之后并未回府,而是连着两日留在中书省过夜,期间管家差人来说阿奚在书房等了他一夜,也仅仅只是吩咐管家照看好阿奚,便继续以忙碌政务之名留在宫中。

    直到第三日,他终于还是回了府。

    周管家见郎主一脸倦色、神色冰冷,直觉发生了什么,却没敢问。

    除此之外,张府的大夫最近也颇为莫名其妙的,因为从来不近女色的郎主,突然让他熬一碗避孕药来。

    这事还不许声张。

    特别是不能让小郎君知道。

    大夫:“?”

    大夫第一反应是小郎君在外面玩脱了,郎主要堕人家姑娘的胎了,他一边煎药,一边想着小郎君可真是情路坎坷,摊上这么个天天棒打鸳鸯的兄长。

    当夜,那药被送到书房。

    烛火长燃,蝉鸣起伏。

    张瑾负手站在窗前,侧影拓落一道凛冽的影子,他垂睫看着那碗药,薄唇抿得死紧。

    那一日的记忆还总是时不时在闪现,令他头痛不已,每每忆起,都备受煎熬。

    就当是一场噩梦。

    他闭了闭眼。

    正要端着药一饮而尽,屋外忽起风声,他颇为敏锐,立刻放下药碗,随后就见少年推门冲了进来。

    “阿兄!”

    他嗓音雀跃,兴高采烈。

    明媚漂亮的少年从夜色中奔来,衣袂还沾着夜里的寒露,他似乎是刚听到兄长回来的消息就跑了过来,整个人都风风火火的,“阿兄你终于回来了,我等了你好久!”

    “等我做什么。”

    张瑾并未抬眼看他,下意识用衣袖略微挡住药碗。

    少年没心没肺地笑着,摸了摸脑袋,“我是想谢谢阿兄,愿意成全我和七娘。”

    张瑾一顿,“什么?”

    少年甩了甩身后的马尾,嬉笑道:“虽然七娘没有跟我说,但我知道,七娘那天晚上能来见我,定然也有阿兄的默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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