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姜青姝负手而立,慢慢踏入院中,目光扫了一眼奄奄一息、神智不清的谢钊,又看向脸色苍白、披发端坐的谢安韫,淡淡道:“他再如何阻碍你,也罪不至死。”

    谢安韫嘲讽道:“抢我的东西,就得死。”

    “有些东西不属于你。”

    “那又如何。”

    他盯着她,眸底闪烁着晶莹碎光,“我想要的东西,就算是粉身碎骨,我也会夺。”

    许是他的目光太阴冷、太有侵略感,连薛兆都忘了谢安韫此刻伤得连站都站不起来,下意识挡在了女帝跟前,阻断他的目光。

    姜青姝出声:“薛兆,退下。”

    “是。”

    薛兆又后退一步,让开身。

    姜青姝缓步上前,慢慢走到谢安韫跟前,谢安韫看着她,没有动作,周围的人也都屏息望着这一幕。

    她抬头看了一眼里面的屋子,“进去说吧。”

    “好。”

    谢安韫也没问她想说什么,或许他能猜到,女帝无端端地来见他,也许是跟兵部那次一样,打的温柔牌,实则是温柔刀。

    这破败的院落弃置许久,屋内也结满了蛛网,下人里里外外收拾了一番,姑且可以暂歇。

    谢安韫带着伤坐在缺损的破木桌前,微微闭目,手指下意识去摸袖子,却发现今日出来得匆忙,他平时日日随身携带,唯独今日没有带为她准备的那只簪子。

    罢了。

    他再次睁开眼,望向进来的女帝。

    “陛下是想找臣要神医?”

    “是。”

    “可惜,臣不会给陛下。”

    他也看出她体内余毒未清,此刻步履虚浮,并不好受,他强行忽略心底那么一丝疼惜之意,淡淡说:“陛下如今夜里睡觉,是否会突然手足冰冷,被生生冻醒?余毒残留于肺腑,陛下的身子只会日渐衰弱,最后药石无灵。”

    姜青姝说:“你就这么想杀朕?”

    谢安韫突然咳了咳,背随着咳嗽微微弯曲,宽松的衣衫下,交错结痂的鞭痕在苍白的肌肤上若隐若现,分外狰狞骇人。

    他低喘道:“臣现在也是半人半鬼,和陛下一起死,好像也不错呢。”

    姜青姝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神医在他手里,他宁可和她一起拖死,也不愿意让她得到神医,这个人就是自私薄情,嘴里说着喜欢她,其实他还是以自己为先。

    日光下斜,天色昏沉。

    风卷枯桑,鹧鸪腾飞,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谢安韫灼灼地望着她,突然说:“其实陛下和臣是同一种人,满口言爱,实则心硬如铁,臣之前以为陛下真的喜欢君后,如今看来,不过如此。”

    “臣和赵玉珩最大的区别,无非是臣不愿让谢族为陛下所用,而赵玉珩,他知道怎么让陛下信他。”

    “但若有一日,赵氏一族开始展露不臣之心呢?”

    “陛下对他,又会比臣好多少?”

    姜青姝并不想听他说这些,谢安韫说对了,她就是冷酷之人,为了皇权可以不择手段。

    不过赵玉珩和他有本质的区别。谢安韫自己太钻死胡同了,满眼只有利用和算计,长在这样尔虞我诈的环境中,他连自己的族兄都能杀,从来没有体会过真情的滋味,才看不透罢了。

    姜青姝近日体力不佳,站了一会儿,便寻了个地方坐下,手指懒洋洋地绞着绦带,道:“说这些有意义吗?”

    “没有意义,所以陛下请回吧,臣会立刻杀了娄平,陛下体内的毒,永远都不会解。”

    姜青姝偏头看了他一眼,道了声“好”,居然真的起身要往外走。

    她走至门边时,谢安韫突然又好似突然发疯一样,笑了起来。

    她顿住。

    身后,他笑声低沉又冷,近乎不甘地嘲讽道:“陛下和臣都是倔强的人呢,其实陛下心里清楚,您说什么,臣会心软,然后将娄平交给你。”

    但是。

    她却宁死都不说。

    他故意说要杀了娄平,她都要无药可救了,她却还是这副冷冰冰的态度,真是如他所料,却又这么令人心痛。

    谢安韫自嘲地想着。

    姜青姝却在此时回身,看向坐在一片阴影中、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男人,突然说:“朕却没有谢卿倔强,谢卿伤得这么重,明明可以让娄神医为你医治,却为了让朕不得到他,宁可自己也不治伤。”

    谢安韫不言。

    她原本落在门上的双手收了回来,转身朝他走了几步,放柔声音,“那日太傅下手很重罢?”

    谢安韫依然没有说话。

    他盯着她,有些出乎意料地愕然,看着眼前的美人一步步靠近,直到他闻到她衣袖间残留的极淡的沉香。

    她居然……顺着他了?

    他刚说她是宁死也不会给他好声色,她就突然改了态度,狠狠打了他的脸,却又这么让他不知所措。

    “陛下……”

    他喃喃着唤了一声,却又陡然清醒起来,指甲深深地陷入肉里,快掐出血,冷笑道:“陛下走罢。”

    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凉气。

    袖子却被她一攥。

    随后,她慢慢卷开他的衣袖,露出那些狼狈的、不堪入目的伤痕。

    她又问:“疼吗?”

    从来没人问他疼不疼。

    那些人,只会在他跪在祠堂挨打时,表面上一声声求着不要打了,心里却得意至极,冷眼看着他匍匐在地上,露出最下贱的丑态。

    其实挨打多了,也该习惯了。他十几岁时也时常挨打,那时是被父亲打手板、罚跪,再后来演变成用藤条、用带倒刺的皮鞭抽,最后,变成了直接敲打脊骨的木杖,要把他直接打死。

    因为他行事越来越张狂,轻微的惩罚已经镇不住他了,他们打得越重,越说明他们的无力,只能用这样的手段来掩饰自己的恼羞成怒。

    谁会管他疼不疼?

    就算问他疼不疼,也是虚伪的,另有所图。

    谢安韫猛地抽出袖子,却被她按住手背,他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抬头,看着她,姜青姝垂着眼睫,却没有回视他的眼睛。

    她什么都没说,而是再次拉开他的袖子,从自己袖中掏出一瓶上好的伤药来,慢慢涂抹上去。

    这是她本来给霍凌备的药,想让薛兆顺带转交来着,后来一忙就忘了。

    “你一连多日告假不上朝,朕就料到你伤得很重,特意为你准备了伤药。”她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温和地说:“太傅年事已高,又极为看中名声,你若不那么倔强,他未必会下如此狠手。”

    “……”

    他咬牙不语。

    姜青姝微微抬睫,眸底噙着抹玩味笑意,目光极快地在他强行忍耐克制的面容上扫过,又轻笑道:“你也不必和君后比,在朕心里,君后是独一无二的,你也是。”

    独一无二的乱臣贼子。

    她姑且给他上好了右臂的药,又去拉他的左臂,帝王屈尊降贵这样温柔,简直是像是一场荒诞的梦。

    谢安韫竟也安静下来。

    他睫毛颤动,望着她白皙纤细的手指,突然产生一种极其阴暗的想法他希望外面有人放了一把大火,将他和她一起在这里烧死,烧到尸骨纠缠,无法分辨,也无法分葬。

    这也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得到了,以免百年之后帝后合葬,便宜了那个赵玉珩。

    谢安韫突然说:“陛下和去年判若两人。”

    “哦?”

    “臣之前想占有陛下、摧折陛下,是因为陛下长得美,但究其根本,无非是群人总是把忠君挂在嘴边,越是如此,臣就想越把他们忠的君当着他们的面狠狠磋磨,把这象征着皇权、尊卑、礼法的陛下,抓在手里。”

    字字诛心。

    姜青姝神色不变,“是吗。”

    “但臣现在……已经变了。”

    他动情了。

    谢安韫自暴自弃地享受着此刻短暂的温柔,一腔爱恨无处宣泄,在心里横冲直撞,胀得他胸腔都要爆裂。

    他再也不能忍,突然猛地反手攥住她的手,用力之大,是她完全挣脱不开的,她下意识抬头,他终于看到了她的眼睛。

    太清澈平静的眼睛,倒映着他激烈动情的眼神。

    犹如嘲讽。

    他以为她宁死都不会放软态度,却是高看了自己,但实际上,她根本对他没有什么恨意,才能这样用温柔刀慢慢杀他。

    他又猛地松手,苦笑道:“每次臣以为够绝望的时候,陛下总能用更无情的方式报复臣呢。”

    第61章

    女官7

    姜青姝扬了下眉梢。

    她好像什么都没干吧?他却又是一副受伤的表情。

    要论心肠硬,姜青姝觉得这群权臣一个个都不比她差,谢安韫和张瑾在某些方面杀伐果断,甚至比她更甚。

    现在倒好。

    他们反过来说她心狠。

    “你错了,朕不会报复任何人。”她收回手,端详着谢安韫苍白又俊美的脸,说:“身为国君,凡事不能讲究私心。”

    “陛下毒入肺腑,都要死了,讲讲私心又何妨。”

    “朕是要死了,不是大昭要亡了。”

    她淡淡道:“君后有孕,朕也已经拟好了昭告天下的诏书,若上天有眼,自会给那孩子该有的血脉,君后会扶她继承朕的江山,朕死也瞑目了。”

    她太懂怎么扎他心窝子了。

    谢安韫冷笑出声,突然觉得没意思极了,厌倦地闭眼道:“陆方。”

    守在外面的陆方连忙推门进来。

    “郎把娄平带出来。”

    陆方悚然一惊,怀疑自己的耳朵,“郎君,这……”他急切地看向谢安韫的脸,但对方却没有任何开玩笑的意思,他张了张嘴想劝,听到女帝说:“你这下属,倒是忠心,生怕你自弃筹码、自寻死路。”

    谢安韫冷笑,“看在臣这么自寻死路的份上,陛下日后应该不会鞭臣的尸吧。”

    “何止,朕还会赐你全尸。”

    “那臣倒是要谢陛下隆恩了。”

    这两个人的谈话内容太过惊悚,陆方僵立在那儿,迟迟不愿意去带娄平过来,但他稍一抬头,就看到那年轻的天子一边在笑着说话,一边用那双锋利的眸子在审视自己。

    陆方头皮发紧。

    郎君怎么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啊……

    陆方仅那一眼,都能感觉到那股令人心悸的压迫感,这就是羽翼渐丰的天子,仅仅十八九岁,却已经这么心思深沉,等日后……

    陆方不敢想。

    “愣什么神。”谢安韫冷冰冰的声音在耳侧响起。

    陆方连忙躬身应了,转身去带娄平了,姜青姝踱步到门口,远远望了一眼院子里已被松绑、陷入昏迷的谢钊,说:“谢氏子弟日益仰赖家族荫蔽,的确只有谢卿有真才实学,若能为朕所用,将来也能成为青史留名之臣。”

    可惜啊。

    他并不想跟她成就什么千古君臣佳话,他只想做不可告人的淫秽阴暗之事。

    片刻之后,陆方将娄平及其妻儿全都带来了,姜青姝把袖子里的伤药留下,吩咐薛兆派人去安置娄平妻儿,随后转身直接上了马车。

    女帝离开之后,谢安韫还扶着门框站在那儿,久久未动。

    他抬头看了看暗沉的天色,突然说:“陆方。”

    “郎君,奴在。”

    “已经很久没有出过太阳了吧。”

    陆方无言,想说今日其实是大好的晴天,正午时日头可烈了,只是两个时辰前天色突然变差了,郎君也是那时候,才从连日的昏迷中醒来。

    谢安韫没有再看天,他忍着疼艰难地抬剑走过庭院,看也不看地上奄奄一息的人一眼:“走吧。”

    “那谢钊……”

    “不杀了。”

    “您不怕他回头去跟太傅告状……”

    “告状?随他去。”男人讽刺般地笑了一声,“我都快被打死了,父亲还能怎么罚我,你以为他当真有底气舍弃我这个棋子?”

    不会的。

    要打死,前几日就打死了,岂能由他苟延残喘到现在呢?

    马车入皇宫,姜青姝更换完帝王服饰,这才正式召见了娄平。

    娄平只是一介布衣,之所以有“神医”之名,是因为其曾治好了无数疑难杂症,医术确实极为了得,且济世救人侠义心肠,无论是乞丐还是妇人,他都愿意为其诊治,且不收穷苦之人的诊金。

    且有一个不能打破的规则不治任何当官的。

    如此,他在百姓之中名望渐高,树大招风,一次偶然,就被谢安韫的人盯上了。

    他不事权贵,但谢安韫对付人的手段非常狠辣,据说被威胁之初,娄平曾动过自戕的念头,但也不知被如何威胁,连寻死都不敢。

    如今的娄平近乎心如死灰。

    被他们带走时,他也不作他想,无非是新一轮威胁罢了,谁知下了马车之后,他被一群着装皆与民间不同、举止严肃拘谨的人带去整理仪容,走进这巍峨肃穆的宫室。

    带他进去的人说:“稍后面圣,行跪拜礼,不必紧张。”

    娄平愣住了。

    面、面圣?

    那人又说:“别抬头,不许四处张望,陛下问你什么就答,不许多言。”

    娄平连忙垂首,却不自觉地紧张起来,有些弄不清楚这是什么。

    他随人进殿,宫室的几个角落里还烧着炭火,将阁内熏得热乎极了,明明要入夏了,但女帝近日因毒畏寒,殿中门窗紧闭,刚一进去人就冒了汗。

    娄平看到那炭盆,神色若有所思,他跟着引领内官走到内室,在一面屏风外跪了下来。

    “草、草民拜见陛下……”

    他俯身跪拜,额头贴着冰冷的地砖,不敢抬头。

    里面一片寂静,片刻后,一道极为年轻的女声说:“娄大夫是吗?你的家人皆无恙,朕已经命人安置好了,稍后你便能与他们团聚。”

    娄平连忙道:“多、多谢陛下……”

    “过来,给朕诊脉。”

    “……”

    娄平犹豫了一番,他早在从医之时就已经立誓,不会为任何权贵诊治,自然也包括皇帝,那位谢大人是强逼他违背誓言,想来这个皇帝也……

    强权之下,什么誓言都显得可笑,只要他想活命,就没有抵抗的资格。

    娄平心底苦笑。

    女帝见他迟迟未动,嗓音带了几分笑意,“怎么,娄大夫坚守‘不为官员诊治’的规矩,连亲自下毒所害的人,也不肯救治么?”

    娄平闻言大惊,猛地抬头,“什么!难道说……”

    陛下是他亲自下毒害的人?

    谢大人逼他下毒,害的是皇帝?!

    这一句话,就骇得娄平魂飞到九霄云外,呆呆地跪坐在地上,忘了反应。

    女帝不再说话,一侧的邓漪适当替陛下出声道:“下毒弑君,可是抄家灭族之罪,陛下仁善,念及你是受人胁迫不予追究,但解铃还须系铃人,还请娄大夫为陛下解毒。”

    娄平这才道:“这是草民应该的。”

    邓漪示意他起身,带着他绕过屏风,她抬手卷起纱帘,露出榻上裹着狐裘安静坐着的女帝,娄平无意间瞥到了一眼,心里暗道:这位九五之尊原来这么年轻,看起来竟与他女儿一般大。

    都是一样的青春年华。

    一想到自己的亲生女儿,他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也感到了稍许愧疚。

    他抬起手来,邓漪卷起女帝的衣袖,露出一截手腕来。

    片刻后。

    娄平说:“症状比草民想象的要轻,毒虽进肺腑,却不致命,草民这就写点方子,陛下只要一日按时服用三次,最多半个月就会痊愈。”

    “不致命?”

    “是。”娄平垂头说:“那个大人逼草民下毒时,要求症状厉害,却不害性命。”

    可是方才在那破院子里,谢安韫却口口声声说她会被毒死。

    吓唬她的?

    姜青姝还真信了,谢安韫倒算有自知之明,笃定这么说她会信,他若说自己不想害她,那毒没有后遗症,她反而还会以为他是在骗她。

    她一时无言。

    娄平又细细把了脉,说:“此外,陛下平素操劳又缺乏锻炼体魄,需要悉心调养。”

    “好。”

    姜青姝淡淡道:“劳烦娄大夫了,这几日朕会派人保护你和你的家人,不必担心起居与安全,待朕痊愈,另有赏赐。”

    娄平一惊,从女帝的话中听出来了控制与软禁的意思,心底苦笑,果然他一时半会还是回不去从前的平静生活。

    但这毕竟是皇帝。

    娄平心里也明白,只是叹息。

    姜青姝如何看不出此人的心思,同时,她也看到此人的特质上写着罕见的“妙手回春”tag,自然不会就这么轻易放过。

    笑话,看到好数值不用,她傻吗?

    邓漪挥手,让人拿了纸笔来,让娄平跪坐在地上写方子,姜青姝待他快写好时,略一沉吟,又缓缓道:“娄大夫一共下过两次毒,是么。”

    “是。”

    “第一次下毒,是堕胎药。”

    “……是。”

    娄平握着笔的手开始抖,头越垂越低,没想到女帝全都知道,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那一次险些害死朕的皇嗣,还好朕及时发现,自己将那碗药喝了,却险些耽搁了殿试。”

    娄平:“……”

    娄平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女帝是无须怀孕的,但“谋害皇嗣”这事,听起来也极为骇人听闻。

    姜青姝缓缓开口:“这一次下毒朕不计较,娄大夫若能让朕痊愈,也算扯平,只是朕中毒两次,其间也耽搁不少朝政国事,朕即便为平民,依本朝律法,娄大夫也须受责。”

    女帝说罢,稍稍静了静,偏首看向一侧的邓漪。

    邓漪朗声道:“按大昭律,凡谋害性命者,不管受害者是否死亡,首犯皆须凌迟,财产断付死者之家,其妻子等虽不知情,罚流二千里。从犯加功者斩首,但其财产、家口不罚;不加功者,首犯减轻一等,斩首且流放亲族。”

    这几日,邓漪被女帝特许读书,但她最先读的书不是四书五经,而是大昭律法,女帝方才有意看了她一眼,也有考校之意。

    娄平听闻邓漪的话,惊骇异常,猛地放下手中的笔抬首:“陛下……”

    一侧宫人叱道:“放肆!不许直视圣颜!”

    娄平又再次垂首,身子却抖个不停。

    姜青姝淡淡看着,心里叹息,这么把人吓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和谢安韫一样,威逼利诱人家做伤天害理的事。

    她放缓声音:“法不可废,但朕可以让你功过相抵,朕记得太医署尚有职位空缺,娄大夫若能为国效力,朕赐你太医令之位,又何尝不是一个好去处?”

    娄平却痛苦闭目,强忍着恐惧咬牙道:“陛下,草民……草民从医之初就曾立誓言,怎么可以余生都在宫中……还望陛下不要逼迫草民……”

    唉。

    果然没这么好说动啊。

    想收服一个神医成为亲信太医,没事就用用,委实有点难。

    姜青姝也不想太强人所难,她单手支额,闭目叹道:“无妨。既然娄大夫如此抵触,朕也不强求。但朕身侧属实缺乏医术高绝之人,不如朕寻一人代替,大夫将医术尽数传授,再许朕一个承诺,如何?”

    这也是个蛮横无理的要求。

    毕生绝学,按理说不外传,还外加一个承诺,这个承诺也没说是什么。

    姜青姝又说:“朕保证,此承诺,合乎道德礼法,断不会逼你做出伤天害理之事。”

    女帝已经再三退让了。

    作为皇帝,已经没人能做到像眼前的天子一样这么好的脾气,娄平心里明白,他再坚持,就真是不知道好歹了。

    他俯身一拜,“草民……答应陛下。”

    随后,邓漪又亲自去太医署走动了一番。

    先前那个被叫去给陛下诊脉的女医戚容,正在太医署里忙活着。

    此人年岁不大,心思纯净,谦逊又勇敢,忠诚度也很可观,在同龄人中属于是悟性绝佳的佼佼者,只是因为太年轻,医术上差好些火候,最适合成为神医的学徒。

    戚容被叫去了紫宸殿,向女帝行了礼,随后看到了娄平,这才得知自己被女帝看中、即将跟着这位大夫学医之事。

    她一时又惊又喜,连忙拜道:“谢陛下恩典!臣定不辜负陛下的栽培!”

    【太医戚容忠诚+10】

    第62章

    尾生抱柱1

    往后几日,朝中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天子有意放开女官限制,这象征着往日只有出身官宦世家、才貌双绝的贵女才有资格入宫,如今却成了只要有德有才,连民间的寡妇都可以报名,实在是令天下许多文士大为评议。

    有思想陈旧保守的大儒认为,此举太过荒唐,寡妇为官,有违三从四德等的人伦纲常,特意写文章大为驳斥,指责女帝年幼、推行政令欠缺考虑,长此以往将令宗族秩序混乱。

    也有偏重实干之人,认为此举有利于开化民风,且天子从民间选拔女官,也是为了广开言路,势必更能体察底层民情,于国于民皆大有裨益。

    但这道政令依然顺利地推行了下去,由德高望重的沐阳郡公亲自操持,长宁公主也率先推举了好几个德行上佳的民间女子,这不由得掀起了一股小小的风潮。

    关于这道政令,众人看法不同,一时随处可见文人学士肆意畅谈,各种有趣的观点也随之涌出。

    那时,刑部员外郎裴朔裴大人最喜欢做的事,便是下值之后邀请好友申超,在茶楼里听旁人高谈阔论。

    当然,茶水钱是申超付的。

    申超一连听了好几日,总算是有些听明白了这里头的讲究,说:“所以说,陛下是想提拔平民,削弱世家宗族的影响力?”

    裴朔:“也算是这个理。”

    申超挠头,“但就算如此,还是世家精心教养出的贵女更为优秀吧?这选拔前几甲,依然得被他们占了去。”

    裴朔一手端着瓷盏,另一只手指轻点桌面,落睫淡淡道:“所以,长宁殿下往日在民间出资兴办学馆,也是要发挥作用的。此事不能操之过急,若一次便能选出诸多民间女子,令世族捞不到半分利益,他们便会急了,届时反而会招致失败。”

    “有道理。”

    申超摸着下巴,点头,“先能招一个是一个,至少得让民间百姓都看得见希望,得等这道政令彻底稳固的时候,再大刀阔斧地继续,到时候就没人能反对了。”

    “申兄说的极是。”

    “那你呢?”申超突然看向他:“别以为我不知道,最近殿下又邀请你去赴宴了吧?你怎么又不给人家面子?”

    自从公主府谋逆案发生后,长宁公主三番四次派人去请裴朔,说是想答谢他那日点拨之恩。

    如果没有裴朔在危急时刻冷静提醒,长宁或许会以为女帝想杀她而殊死一搏,那就真的回不了头了。

    如今的结果,长宁想答谢他。

    但裴朔这个人很是古怪,如果是去请他白吃白喝,他立刻就厚着脸皮欣然前往;但这种正经设宴答谢,他反而不愿意去了。

    申超不理解,这要是他肯定会去,人家毕竟是当朝公主、天子长姊,裴朔放着公主府的豪华宴会不去,天天找他蹭吃蹭喝算什么理?

    裴朔不紧不慢地喝完杯中剩余茶水,才慢吞吞地抬起眼睫,对上申超八卦的脸,他莫名其妙道:“人家长宁殿下是有驸马的,我天天往人家公主府跑算什么回事?”

    申超:“你就扯吧,我看你是别有心思。”

    “嗯?”

    “裴兄老实交代,你真的没有喜欢的小娘子?”

    裴朔眯了眯眼,“什么?”

    申超还记得上回,裴朔托他保护那陌生小娘子的事,看见裴朔这反应,只觉得这人平时就喜欢扮猪吃虎,此刻肯定也是在装傻。

    他一脸“你不用解释,兄弟我大概都懂”的表情,对着裴朔挤眉弄眼,看得裴朔眼皮子一跳,手指沾了茶水弹向他的眼睛。

    “哎哎哎!裴兄!你这就没意思了吧。”

    “少想些有的没的。”裴朔沉声说:“不许乱说。”

    申超发觉这小子的态度突然正经严肃起来了,原来他在这方面开不得玩笑,不由得用袖子擦擦脸上的茶水,轻咳一声坐直了。

    裴朔却突然整理了一下衣摆,站起来身来,用扇柄敲了敲桌面,“结账,走了。”

    “啊?去哪?”

    “去城外。”

    “去城外干什么?”

    “城外不是很热闹么。”裴朔淡淡一笑,“地方水患,两万流民,也有一部分到了京城外,最近城外搭设粥棚的人也不少,我们正好过去帮帮忙、凑凑热闹。”

    申超听闻,心底直嘀咕:帮忙?能出银子的只有他吧?你裴朔最多算个凑热闹的。

    再这么跟裴朔结交下去,他怕是也要穷得喝西北风去喽。

    ……

    如此,又过了好几日。

    自得到神医后,姜青姝就不曾出宫过了,朝堂之中暗流涌动,打从阿奚误会以后,张瑾与她之间的关系便重新变得生疏冷漠,宫外也未曾有什么消息传来。

    她查看了实时,每天只重复刷新那一句话。

    【张瑜在海棠树下静静等了一日,什么都没等到,深夜方归。】

    他没有等到她。

    他喜欢她,犹如尾生抱柱,一日日等着水涨,溺死方休。

    可她却有天下需要治理。

    有时紫宸殿中,她的目光穿过垂旒,望着站在百官之首、神色冷漠的张瑾,很想问问他,阿奚如此,你当真不管一管吗?

    张瑾或许能察觉到女帝的目光。

    有时朝臣于内阁奏对议军国大事,压抑的气氛之下,二人的目光无声交错,彼此皆不动声色。

    这次议的是地方节度使之事。

    近日地方奏报,曹裕父子公然用超出规格的物品祭祀,不臣之心昭然,遭到满朝文官弹劾,要求下狱彻查。但曹裕手中掌握十五万大军,虽略微被张瑾削减压制过,却依然是大患。

    且近日漠北两国蠢蠢欲动,屡犯边境,恐有战事,朔三镇牙军把守重要关隘,此时一旦生变,后果不堪设想。

    但曹裕父子公然藐视皇权,对天子无礼,若不惩处,无异于狠狠地打小皇帝的脸。

    君威不可侵犯。

    姜青姝最近在为此事头痛。

    这事不管怎么解决,都不尽如人意,首先战事紧要,她完全赌不起引起逼反曹裕父子的后果,此人一旦联合漠北夹击,便会导致凉、云二州失守。且就算成功杀了曹裕父子,那十五万兵力又归于何人?

    武将背后各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着实没有完全可信之人,就算是上柱国赵家,她也无法彻底放心。

    张瑾推举之人,屡遭太傅反对。

    今日又是殿中争执不休的一日,群臣自早朝时分到申时,不曾进食饮水,吵到个别老臣已经体力不支摇摇欲坠了,姜青姝才拂袖叫停,说明日再议。

    朝臣陆续告退。

    姜青姝念及他们都饿了肚子,出声道:“诸位爱卿今日劳累,一日未曾进食,朕已命人备了膳食,诸卿用过后再去离宫不迟。”

    众臣连忙道:“多谢陛下。”

    姜青姝让秋月带他们过去,但张瑾却不喜在宫中用膳,直接谢绝好意,打算离去。

    但姜青姝早有预料,“张相留步。”

    张瑾脚步微顿。

    她还没继续开口,却听到低低的脚步声,一抬眼,是邓漪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邓漪时刻关心女帝的身子,熬好的药被热了一次又一次,此刻才寻到机会进殿,快步上前让女帝服药,姜青姝就这么被打断,按着发痛的额角,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汁面露难色。

    真苦啊。

    娄大夫让她一日喝三大碗,这委实不是人受得了的。

    她闭了闭眼,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一口将苦涩的药汁饮尽,喝完时不小心时呛到了,连忙捂着嘴拼命咳嗽。

    她咳嗽愈烈,满眼泪花。

    邓漪下意识端水给皇帝顺气,张瑾却蓦地出声:“不能饮,抚背。”

    邓漪这才连忙收回手来,帮陛下拍背,片刻后,姜青姝将气管里的药汁咳了些出来,抬首笑了笑,“让卿见笑。”

    “陛下若怕苦的话,日后喝药时可备些饴糖蜜枣,甘草煎药也可能缓解。”

    阿奚幼年时生病不爱喝药,他便是这样哄的。

    张瑾一想到阿奚,眸色又黯淡了几分。

    她却笑了笑,“朕喜欢甜食,只是近日体弱,大夫让朕不可嗜甜,但朕记得,阿奚也喜欢吃甜食。”她说着,拂袖让人将两盘菜送了来。

    都是御膳房仿着云水楼样式做成的两盘菜。

    她说:“阿奚近日若没有食欲,这两道菜他应会喜欢的。”

    他会明白的。

    张瑾不知女帝从何得知阿奚近况,垂眸扫了一眼那两道菜,表情虽依然未变,眼中寒冽却到底还是融化些许。

    先帝磋磨他的锐骨,曾断他水食,令他罚跪数日,令他甘愿匍匐于地舔祗雨水求生。

    如此雷霆手段,才彻底折了他的骨头,断了他的念想。

    他也可以用同样的手段摧折阿奚,张氏子弟性情皆倔强刚烈,但也绝对拥有扛住磋磨的坚韧,剧烈的疼痛过后,这会让阿奚更强大。

    但到底不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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