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原以为这事便罢了。

    谁知第二日,那家酒肆直接被查封了,据说好几人都被京兆府不分青红皂白抓了。

    只手遮天至此,张瑜当时便王楷的印象差到了极点,随后又知,这王楷原来是国公府的世子,虽然没有入仕,但暗地里走动,人脉颇广。

    张瑜想着,若不是他揍了那王楷一顿扬长而去,也不会牵连无辜之人,他怎么也得把人救了。

    于是他便潜入了齐国公府,想再把那王楷揍一顿,横竖用剑架着他,也逼他把人放了。

    酒肆老板没犯案的证据?

    他懒得找。

    去京兆府指认王楷?

    那群人官官相护。

    总之。

    张瑜的办法最简单粗暴。

    也是典型的江湖作风,问就是武艺高强后台硬,管他的,直接干就是了。

    但齐国公府太大,他并未像霍凌那样迅速找到王楷,出来时还碰见了姜青姝。

    不过意外收获是,他发现齐国公府养了几个不像兵的江湖人士。

    想着总归不是什么正当角色,他干脆跟踪了那一波人。

    “所以,平康坊中的刺客尸体,当真是你做的?”姜青姝问。

    “刺客?”少年表现得比她还惊讶,嗤笑着道:“那群连剑都拿不稳的乌合之众,也算刺客?”

    ……行吧。

    你厉害,你武艺高强,人家在你跟前,连刺客都不算了。

    这少年喝完了一壶酒,一个人在桌上玩了起来,将另一壶酒倒在这个空壶里,两个壶颠来颠去,不亦乐乎。

    他的语气也随意极了,“我蹲守了一段时间,本来打算今天就把王楷绑去京兆府的,谁知道就碰到了你。”

    姜青姝酒意上袭,托腮靠在桌上,双瞳映着暖红灯笼,透着几分湿漉漉的暖意。

    她说:“所以,那个曲素,是被你救走了吗?”

    张瑜点头。

    “你知道她?”他奇怪地问。

    “……你不知道那个杀人案?”

    “嗯?”张瑜朝她看过来,也学她的样子,用手支着下巴凑近,“什么杀人案。”

    他看到她的睫毛在光影中簌簌一落,像一只蹁跹的蝶。

    两人趴在桌上,明明隔着一张桌子,两颗脑袋却凑得很近。

    她悄悄对他说:“平康坊的杀人案,你当时杀的那群刺客,针对的就是调查此案的刑部官员。”

    随后,她便将那平康坊的案子简单地说了。

    谁知这少年听完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冷哼了一声:“果然,这京城中全都是一群以势压人的狗东西,可见这朝堂皆是贪官污吏,那龙椅上坐着的也不是什么好……”

    “皇帝”两个词差点骂出来,少年冷着一张脸,继续坐直了,转酒壶。

    姜青姝:“……”

    姜青姝有点无辜:“这个……我很难评。”

    张瑜看她神色不自在,摘去面纱的小脸清秀漂亮,在光下异常动人,不由得安慰道:“我不是说你,你紧张什么?我是说一部分当官的,不过嘛,连当官的都这样,皇帝肯定也很……”

    他一时找不到什么词来形容,又嘀咕道:“我也不知道我阿兄为什么要效忠那个差劲的皇帝。”

    姜差劲的皇帝青姝:“?”

    那个……你阿兄也没有效忠朕吧……

    真要说差劲的话,你兄长才是真的差劲好不好!他都把朕架空成这样了,有本事他反贪反腐啊!他还不是在结党!

    借着酒意,她抬手捂着额头,心里叹息一声。

    朕的风评居然这么差。

    真是令人郁闷。

    “不过话又说回来。”张瑜又说:“虽然我不了解朝廷,但听你所言,我觉得那案子即便知道凶手是谁,也未必证据充足吧?就算凶手因曲素证词而入狱,对那些包庇凶手的人,也最多算是失察,惩罚极轻。”

    姜青姝双手托腮,点点头,“是啊。”

    真是烦人。

    这也是最大的难题。

    “此案虽为杀人案,但大理寺每日处理案件无数,此案并不起眼,便是翻案了,外加刑部暗中推波助澜,也依然差了那么一点效果。”

    若是能再闹大一点就好了。

    张瑜却冲她眨眨眼睛:“我有一个办法。”

    第40章

    大理寺案8

    张瑜对朝廷了解并不多,问姜青姝:“如若闹得最大,会是什么局面?”

    她沉吟道:“惊动御前,由天子下令三司会审,朝野关注,百姓皆知。”

    “那需要什么条件?”

    “牵涉朝中重臣及其亲属,要么是谋反、贪污等重大罪行,要么是民怨沸腾、群情激愤。”

    “这样啊。”

    张瑜转着空酒壶的手一顿,抬眼望向姜青姝,眼睛里满是笑意,“你懂的真多。”然后他很干脆地说:“那就这么办吧。”

    姜青姝:“?什么?”

    张瑜奇怪地看了她一眼,一脸“你怎么还没反应过来”的表情,理所当然道:“三司会审啊。”

    “???”

    姜青姝瞬间瞪圆了眼睛,张瑜瞧着这小娘子呆呆愣愣的样子,觉得有些好玩,“怎么?你不相信我?”

    姜青姝:“……”

    看他揍王楷的行事作风,她还真不太信。

    总觉得他把那几个主审官绑来揍一顿更真实呢。

    正说着,霍凌处理好伤口,赶来了云水楼。

    太阳彻底要落下去了。

    东市市令击钲三百,以示闭市,东市中许多商铺开始陆陆续续关门,众人纷纷散去。

    随后,金吾卫便会开始巡逻,此乃本朝闭市宵禁的规矩,自开国女帝时期便定下。

    开国时期,政局不稳,无论是交易还是出行,皆严格管控,若有百姓夜间无文书而出行,被金吾卫抓到以后,杖二十都是轻的。

    如此制度令京城治安极好,且也是皇帝维持稳定和封建统治的一种手段,更能令百姓出入、交易有序。

    只是随着时间发展,到第三四代女帝时,宵禁便一日比一日宽松。

    到姜青姝在位时,东西二市依然按时开市闭市,所谓“日午击鼓则开,日入击钲则闭”,但各坊宵禁的时辰往后推移,除了各坊酒肆必须在亥时之前关闭以外,百姓夜间出行并不会被处罚。

    这也是为什么,平康坊案件是在夜间发生的。

    如今的京城治安和前几任女帝时,简直是不能比,作奸犯科的人也多了很多,无论是基层的京兆府,还是刑部和大理寺,都非常忙碌。

    姜青姝听到击钲声,便戴上帷帽,同张瑜一同起身,朝云水楼外走去。

    霍凌的马车便在楼外,她踩着杌扎上了车,进去时朝他的方向看了一眼。

    张瑜望着马车上的少女,“不知七娘,下次什么时候可以再见?”

    她想了想:“等这案子结束时。”

    “不能出来玩儿吗?”

    “不行。”她拒绝:“我家中规矩甚严。”

    本朝民风开放,很少有人乘坐车驾,况且这车精美低调,看起来便是出自鼎盛大族。

    她的家世定然极好。

    这么伶俐又见多识广的小娘子,也定是家中的掌上明珠,受过很好的教养。

    虽然她说过家中有夫君,但单独出行、会见外男、又口口声声说家人管得严,哪里看都只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

    张瑜看破不说破,这少年懒洋洋地甩着身后的马尾:“那就说好了,等案子结束,我在这里等你。”

    “你为什么要见我?”她觉得好笑。

    云水楼满楼灯笼依次熄灭,最后一缕暖光掺杂着初升的夜色,给少年乌黑的瞳底浸上一层光。

    他饮过酒,白皙的耳根和脸颊都掺着淡淡霞色,在这暗处看不太分明。

    “到时候再告诉你。”他说。

    又卖关子。

    姜青姝笑了声,走进马车,放下了外头的帘子。

    她没有拒绝。

    也没有应下。

    坐在车外的霍凌一扬马鞭,驱车离开。

    ……

    陛下归宫甚晚,薛兆已提前换榜上值,觉察到了不对。

    他意识到小皇帝可能偷溜出宫了,但盘问内侍省众人,皆说女帝是在君后宫中,他便直闯凤宁宫,声称有要事求见女帝。

    凤宁宫宫令许屏拦在凤宁宫外。

    她说:“陛下和君后歇得早,有什么事,还请薛将军明日再奏报。”

    许屏身为君后身边的得力助手,对外气场也甚为刚硬,此刻敢只身拦这些带刀千牛卫。

    区区宫令,薛兆却根本不放眼里。

    男人一手按着剑柄,目光倨傲,瞥了一眼神色肃穆的许屏,冷声说:“滚开,我要见陛下!”

    许屏说:“陛下口谕,任何人不得擅闯。”

    她越阻拦,薛兆越笃定这其中肯定有鬼,他嗤笑一声,往前沉沉迈了一步,许屏张开双臂拦着,目光坚定无畏地瞪着眼前的男人。

    “本将军为左千牛卫大将军,你区区一个宫令,怎么有胆子拦我?”薛兆微微俯身,盯着眼前的许屏,一字一句道。

    许屏冷笑:“将军如此硬闯,就不怕陛下和君后怪罪吗?”

    巧了。

    薛兆还真不怕。

    薛兆只怕张相一人,他现在一定要弄清楚女帝出宫了没有。

    他蓦地,偏头示意身后的侍卫,有两个侍卫快步上前,直接动手按住许屏,许屏被反扭着双臂挣扎着大喊道:“薛将军!你不可”

    薛兆完全无视她,旁若无人地跨入凤宁宫。

    院中宫人皆不敢拦。

    就在薛兆要直入正殿时,门却被人从里面推开了。

    是赵玉珩。

    他身着单薄中衣,外披厚重雪氅,冷冷淡淡地立在那儿,看向混乱的庭院。

    正在挣扎的许屏看到君后出来,这才安静下来。

    “薛将军。”

    赵玉珩的目光从许屏身上扫过,又落在薛兆身上。

    对方身份在此,出于规矩,薛兆犹豫片刻,还是抬手对赵玉珩行了一礼,随后沉声道:“末将有要事求见陛下,还请君后行个方便。”

    “陛下在安歇。”

    “末将就进去看一眼。”

    “薛将军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赵玉珩唇角露出一抹极淡的讽笑,“陛下圣体尊贵,且为女子,岂你这等为人臣下者可轻易冒犯的?”

    薛兆绷着脸,目光黑沉,强硬道:“君后殿下如此阻拦,可是心虚?是不是陛下真的不在宫中?君后到底是不想让末将看,还是不敢?”

    他话音一落,赵玉珩便瞬间冷了声色。

    “放肆!”

    君后嗓音如冰,砰然坠地刹那,周围的宫人惊得纷纷匍匐在地。

    薛兆面无表情,毫不畏惧地直视君后,触及赵玉珩漆黑冰冷的双眼,竟也有那么一刹那,心生恐惧退意。

    但一想到张相,他再次又恢复了强硬的态度,沉声说:“末将身为左千牛卫大将军,须贴身护卫陛下安危,君后若再阻拦,休怪末将无礼。”

    赵玉珩冷淡地拢着袖子,庭院中寒风朔朔,树影摇晃,也吹起男人披散的乌发,将那张原本毫无温度的脸吹得更寒冽几分。

    他说:“你可以闯一下试试。”

    让一下,算他输。

    他明明极其体弱,立在这儿,却令所有人不敢靠近。

    薛兆开始犹豫不定,他对那些宫人下手毫无不犹豫,但赵玉珩毕竟是一国君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且他心机太深,虽然弱得不堪一击,却根本让人不敢小觑。

    薛兆甚至可以想象到,如果他今天动了他,等着他的,轻则军棍鞭笞,重则贬职问罪。

    但如果真放任小皇帝出宫了……

    张相不知道还好。

    一旦他知道了,或是女帝有个什么三长两短,那等着他的会是什么……

    薛兆内心万分挣扎,最后他咬咬牙,猛地冲上前去,就在此时,他看到一道纤细单薄的人影扑了过来。

    是姜青姝。

    她衣衫单薄,赤脚踩着地,头发散着,直直扑到了赵玉珩的背上,赵玉珩一怔回头,看见她这副样子,连忙把她裹进宽大的氅衣里,按着腰扣紧在怀里,不让风吹到她。

    她在他颈窝里蹭了蹭,没动了。

    薛兆隐约看到女帝淡绯色的侧颜,身影一僵,猛地后退,跪地道:“是臣冒犯,还请陛下恕罪。”

    她没有说话。

    赵玉珩抱着怀里的女帝,心里直叹气,看向跪在地上的薛兆,冷冷道:“薛将军满意了?”

    “……”

    “还不退下!”

    薛兆垂着头,默不作声地退了出去。

    赵玉珩把怀里的人面对面举着腋窝抱了起来,像抱着个孩子,直到把她抱回床上,才无奈地说:“不是让陛下别出来。”

    她埋头在他颈窝里,小声说:“朕没醉。”

    “没醉还这么黏人?”他低头贴着她的耳朵,“陛下,你知不知道桂花醑后劲最大?”

    约莫是一盏茶的功夫前。

    许屏还在外头拦着薛兆时,霍凌便走凤宁宫后面的暗道,把女帝送了回来,赵玉珩一接到自家夫人,便发现她喝了酒,虽然口齿伶俐且意识清醒,但目光湿漉漉的,含着醉意。

    和霍凌一起还好,一看见赵玉珩就扑了过来。

    赵玉珩有些不悦,姑且按捺着怒意给她宽衣,谁知道她变得如此黏人,双臂搂着他的胳膊不放。

    外面乱哄哄的,薛兆在闹,她烦躁地蹬腿:“朕要出去骂他!”

    赵玉珩按着她:“……陛下这个样子,就别露面了。”

    天子醉酒,被人瞧见多不好。

    她听到他这么说,便乖乖地任由他使唤宫人宽衣,湿漉漉的双眸瞅着他,像无辜的小狗眼睛。

    给她换好寝衣,赵玉珩亲自出去拦薛兆了。

    她在内室坐着,垂着脑袋打哈欠,又偏头看了一眼被风吹得乱摇的树影,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么大的风,君后怎么能出去?

    她便赤着脚追了出去。

    赵玉珩把她抱回来之后,将她整个人拢在自己的大氅里,暖她一双冰凉的玉足,她搂着他的脖子,脸颊贴着他的颈窝。

    这么近的距离,连他都有些心热,偏头一看,却发现她在一瞬不瞬地瞅着自己。

    也不知在看什么。

    两个人对视着。

    她忽然歪了一下脑袋,顺势靠在他的肩膀上,眼睫扑簌两下,舒服地闭上了。

    就像小猫在信任的人面前,会舒服地敞开肚皮,发出舒服的呼噜声。

    赵玉珩真是拿她无可奈何,见她半睡半醒,便无声地做了个手势,让侍从把殿中的灯都熄了,只留下一盏灯,随后又低声说:“去熬点醒酒汤来,再把陛下的朝服送过来,明日上朝前备着。”

    “是。”

    宫人纷纷退下了。

    赵玉珩安置好怀里的人,拿起床头的一盏烛台,慢慢走出内室。

    借着昏暗的光,他看到垂头站在角落里的霍凌。

    他淡声道:“今日陛下归宫稍晚,你不在,薛兆势必怀疑你。”

    霍凌垂着头,唇抿得很紧,“属下知罪。”

    “知罪?”赵玉珩缓缓走到他面前,烛台照亮少年的脸,他凝视着他:“知什么罪?”

    “属下没能及时劝谏陛下不要去饮酒……”

    “不对。”

    霍凌有些疑惑地抬眼。

    赵玉珩的双瞳里倒映着两道跳跃的烛光,嗓音压低,像是怕吵醒里面睡觉的人,“这不是你的错,为人臣下,切忌以自己的看法随意劝谏主君,你非谋臣,既是护卫,便尽好护卫的职责。今日陛下的确因为饮酒险些误事,但焉知饮酒不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霍凌不明白君后为什么这么相信陛下,甚至不问他陛下是和谁饮酒,便笃定陛下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

    他想了想,问:“那……属下应该怎么做?”

    赵玉珩沉吟片刻:“明日起,你便告假请罪,说身体不适才未曾上值,趁此机会,在家中多歇息几日,尽快把伤养好。”

    君后和陛下说的是一样的。

    陛下也让霍凌告假。

    霍凌是真的不想休假,但他素来是听话的,便失落地应了一声在陛下跟前,他不敢表现失落和沮丧,但在赵玉珩跟前便会不自觉流露真实情绪。

    赵玉珩看着他垂着头一脸沮丧,完全没了在陛下跟前竭力装出稳重成熟的模样,不由得轻笑一声,安慰道:“不必沮丧,来日方长,前几日陛下还同我夸过你,说你做的很好。”

    霍凌抬头,眼睛有些亮了起来,“真、真的吗?”

    赵玉珩淡淡一“嗯”,“我怎么会骗你?”

    霍凌呆呆地望着君后,眼睛瞪大了,很是受宠若惊。

    原来……陛下还夸他……

    他今日却一直在觉得自己没用,总是自责输给那侠客……甚至觉得自己不配保护陛下……

    屡屡受挫的沮丧忽然荡然无存。

    霍凌的手不自在地蜷了蜷,乌眸重新聚光,轻声道:“属下知道了,属下会好好养伤的,不会让君后失望……还有陛下。”

    姜青姝睡了很舒服的一觉。

    不知为何,她突然就梦到了穿越前的日子。

    那时的她,每日朝九晚五,下班之后便只需打打游戏、健健身,再牵着狗出门散步。

    每到周末,她还会睡到十点再慢悠悠起床,画个精致的妆,去和朋友们聚会。

    何其惬意呀。

    只是当天色未亮,宫人鱼贯而入,将她从睡梦中唤醒时,她望着头顶的承尘、华美的宫室,咸鱼梦终于戛然而止。

    果然是梦啊。

    遥远得简直令人恍惚了。

    成为女帝后,每日的生活都太过真实,反倒让她觉得从前的自己变得遥远起来,竟有些分不清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姜青姝静静立在宫室内,漱口洁面,梳发更衣。

    她太安静了,眼皮子蔫蔫地耷拉着,全无前一夜饮酒后的黏人,赵玉珩看出小皇帝是还没睡醒,让人把醒酒汤呈上来。

    她乖乖地任由摆布。

    等朝服整理完毕,凤宁宫外备好的帝王仪仗远去,姜青姝走在寂静空荡的宫中长廊里,被冷风迎面一吹,才陡然清醒了些。

    她好像才终于进入了角色。

    “薛兆。”她平静开口。

    薛兆心底一紧,心道该来的果然会来,垂首上前,“……臣在。”

    “昨夜的事,下不为例。”

    她回身,垂旒下的双眸冷冷地看着他,“朕知你到底想干什么,平时朕可以与你相安无事,但你若再敢如此大闹凤宁宫,还敢动君后,朕便是当着张相的面,也定饶不了你!”

    女帝的语气甚为阴沉。

    薛兆昨夜的确理亏,但他后来一仔细回想,仍然觉得有几分疑窦,譬如女帝滴酒不沾,昨夜为何突然想饮酒了?为何那些人那么拼命地拦着?

    但他到底什么都没发现,女帝也的确无事。

    薛兆单膝跪地,垂首道:“臣昨晚太过担心陛下安危,是臣冲动,陛下恕罪……”

    姜青姝俯视着他:“既然知罪,朕便免你顶撞君后、枉顾朕的口谕之罪,只治你一个不守宫规、御前失仪之罪,去打十五军棍、笞一百,小惩大诫。”

    薛兆一僵,低声道:“……谢陛下。”

    果然。

    女帝还是秋后算账了。

    薛兆自认倒霉,他已经不是被女帝第一回借机发难了,上回便已经警惕万分,结果这次还是轻率了。

    他心下暗道:看来,以后盯着这小皇帝的方式得改一改了,不能硬碰硬,对方一日比一日手腕强硬,他虽说没有发现什么,但心底总是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

    姜青姝冷冷看他一眼,转身,继续朝着紫宸殿的方向而去。

    薛兆是一定是要罚的,昨夜那一闹,发没发现她出宫不是重点,就算发现了,她大不了继续被限制行动,他们也不会把她如何。

    重点是薛兆那么做,当真是视宫规皇权如无物。

    今日朝参无事,下朝甚早,随后,姜青姝照例宣翰林伴驾,再让内侍省送几个好玩的东西来。

    打从科举筛了那些个翰林之后,姜青姝只要自己有闲暇时间,又不去凤宁宫探望君后,便会召那些人来刷刷忠诚度。

    她召人很是随机,几乎是要把他们全都轮流见一遍,要求也比较随机,时而让他们即兴作诗,时而对弈,时而作画抚琴。

    若是碰巧遇到个特长对口的还好,若是完不成皇帝的要求,虽说女帝不会怪罪,但也意味着下次没什么机会了。

    有崔嘉被宠信在前,这个机会如果把握的好,就能在皇帝跟前露露脸。

    所以这份差事,最吃香的成了御前行走的人。

    本朝的翰林,只待诏,无实权,偶尔能分分修撰文史的活,但说白了就是讨皇帝欢心的官职。

    要讨皇帝欢心,自然是要提前打听。

    所以这一回,又有好几个翰林拦住了前来宣旨的内侍省官员。

    “邓大人,不知这次陛下是要做什么……”邱彦笑着拉住前来传旨的邓漪,暗暗从袖中塞几个银两进去。

    邓漪不动声色地收了,淡淡道:“陛下今日赏玩进贡的鹦鹉,你们小心伺候着。”

    邱彦连连称是,心里却在暗忖,上回科举前三名在御前被问及鹦鹉如何,这次陛下应该不会再问了罢?

    其实这些称得上行贿的行为,都已经被实时监控到。

    姜青姝用完一顿午膳,便看完了一场“考前押题”的好戏,既觉得好笑,也觉得可笑。

    她看了一眼跟前还在勤恳侍奉的向昌,淡淡道:“你倒是轻松,跑腿的累活都让邓漪做了。”

    向昌头皮一紧,一时居然不知道怎么回答,也分辨不了天子的意思。

    若从语气分析,女帝好像在调侃他“老是在御前轻松做事,已经显得有些懒惰了”。

    但如果深层分析,又好像有几分别的深意,更像是针对邓漪。

    向昌张了张嘴,还没回答,又听到女帝反悔道:“朕突然不想玩鹦鹉了,送回去罢,朕今日要去御花园钓鱼。”

    于是后来。

    那些奉旨侍奉的翰林,一个个全在御花园钓起鱼来。

    擅文的学子,倒真没几个是钓鱼好手。

    姜青姝拿着团扇卧在榻上,欣赏他们手忙脚乱的窘态,笑了。

    邓漪躬身侍立一边,看到这一幕,手心里皆是汗,已经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她今日失策了。

    不知陛下这突然是何意……

    姜青姝又拿刀亲自削了个苹果,小口啃着,笑吟吟地欣赏这些人备受煎熬的神情。

    她这副模样,倒是昏君样十足。

    哎,反正朕的风评不好,在阿奚的心里可是彻头彻尾的昏君呢。一想到那个张家小郎君,她又不紧不慢地点开实时。

    让她瞧瞧,宫外现在是什么情况。

    ……

    宫外,裴朔已经和张瑜碰面了。

    张瑜这人行事直接彪悍,直接把王楷五花大绑地丢到裴朔跟前,然后又将舞姬曲素叫出来,看得金吾卫中郎将申超眼皮子都是一跳。

    就,一口气,人全了?

    张瑜懒洋洋地靠着柱子,非常爽快潇洒地对裴朔说:“查吧,你还缺什么人,我去绑过来。”

    裴朔挑眉。

    申超:“……”他身为金吾卫,好想说这样是不合规的。

    这叫绑架吧。

    不过申超一想到这案子,硬生生把话憋回去了管他的,人是这位侠士绑的,跟他又没关系。

    裴朔开始依次问话,王楷依然是一问三不知的状态,曲素却说了许多。

    “沁儿已经被郜远纠缠了很久,那郜远声称能帮沁儿脱籍赎身,要娶沁儿为妾,但沁儿宁死不为妾,也不喜欢那郜远的做派,自然绝不答应。我们身份低微,不过是低级伎者,哪里反抗得了郜远……”

    “后来,那郜远恼羞成怒,便故意在一日酒宴上刁难沁儿,让她出丑,又将她献给大理寺卿家的大郎伏敬……”

    曲素说着,还怯怯地看了一眼被堵嘴捆绑的王楷,小声说:“当时,王世子也在场,他还在起哄。”

    王楷:“……”

    裴朔拢袖站着,凉凉地看了一眼王楷,“继续说。”

    “沁儿自然不肯答应,她不小心摔碎了酒杯,惹得伏敬发怒,险些因此迁怒郜远,郜远不敢得罪伏敬,心里暗恨沁儿不识好歹,沁儿后来悄悄同我说,郜远离开之前,还威胁了她一句,说给她三日时间反省,否则休怪他无情。”

    申超皱眉:“那混账就这么把人杀了?”

    曲素低声道:“后来的事……我不太清楚,我只知道那一日,沁儿回来的时候失魂落魄的,两眼无神,袖口还有血迹,我问她话她也不答,只看见她从枕头底下掏出了一把刀,然后她让人转告郜远,说她答应嫁给郜远为妾。”

    “我察觉到不对,那天晚上想留下来照看沁儿,谁知管事嬷嬷突然叫我去南曲赴宴,我回来的时候,就听说发生了命案。”

    曲素说着,跪了下来。

    “几位大人。”

    她低泣道:“我们虽为官奴,此身微贱,却从不做害人之事,沁儿定是被人逼迫,才会想拿刀杀了郜远,可她哪里是郜远的对手……”

    申超暗骂一声:“真是混账。”

    裴朔神色凝重,一边旁听的张瑜也站直了,神色认真起来。

    如果曲素说的是真的,那案子的来龙去脉便很简单了。

    裴朔又问:“你可认得此案被指认的凶手荆玮?”

    曲素点头,“我听沁儿说,这个荆玮是三年前来京城的,当年他饿晕在城外快死了,是沁儿的家人救了他,后来他在京城安顿下来,以杀猪为营生,也是为了报恩。”

    “但是这个荆玮……”曲素说:“我曾无意间听到他和沁儿说话,他留在京城,似乎不仅仅是为了报恩,是因为别的事……”

    申超摸着下巴,说道:“现在唯一一个疑点,就是这个荆玮又是为什么不辩解,甘心顶罪呢?”

    裴朔眸色一暗,心道,八成是和五年前的裁军之事有关。

    这种官宦子弟,也只能欺压欺压普通百姓,郜远也只是个小角色,荆玮到底是从军过的人,不可能这么容易被陷害,除非是有什么人和事在威胁他,比如郜远的父亲……左威卫将军郜威。

    很好。

    裴朔托申超去通知刑部的人来,暂时将曲素带去刑部安置,便站在原地,开始细细沉思,如何筹划全局。

    他看向一侧懒洋洋的少年:“劳烦阁下,将齐国公世子带回。”

    张瑜踢了踢王楷,奇道:“他派人刺杀你,你不想计较?”

    裴朔微微眯眼,不动声色,“与本案无关,在下无暇计较。”

    张瑜却笑了起来,“无关?那可未必。”他轻松地一拎王楷的衣领,在对方呜呜乱叫的惊恐注视下,恶劣地说:“看我的吧,我有办法。”

    然后这少年直接轻松地扛起王楷,一跃上了屋顶,顷刻间就消失得没影。

    刑部的人来带走曲素,裴朔一同回了刑部交代来龙去脉,刑部尚书汤桓乍然听闻裴朔的重大突破,心中大喜,很是欣慰地拍了拍裴朔的肩,“你小子真是不错!”

    裴朔抬手一拜,“大人谬赞。”

    汤桓说:“下一步,你当如何?此事还是缺点火候……”

    的确。

    裴朔想到那神出鬼没、连身份都不知道的少年,不由得皱眉,暗忖那人说的“办法”,到底是什么?

    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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