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罗常命不怕意外,却晓得这每一桩碰到难以理解的异象背后,往往意味着麻烦。

    尤其他追邪斩魔日久,早已见识过无数怪奇,眼下却还是撞见了一样,不用想也知晓,背后麻烦之大,恐怕生平罕见。

    罗常命思索片刻,掌心一翻,就要将这半只魔胎并妖丹一起收好,打算回去再细细研究。

    然就在他伸手去摸小指纳戒时,异变突生。

    脚下倏然跃起一道青色影子,如风般直接朝那只魔丹抓去。

    罗常命反应极快,当即握指为拳,朝那青影头部轰去。

    然撞上的刹那,那陷入影中的感觉极为冰凉黏腻,转瞬化作针扎般的刺疼。

    罗常命心知不妙,收掌就要捏碎手中魔胎。

    可那物反应更快,行动更诡,倏然化作流水一般侵入他指缝间,视他护体气劲与无物,眨眼就将他皮肤溶成一片黑色,自先前与他指掌间侵蚀出的缝隙钻去,一下就紧紧裹住了掌中魔胎。

    罗常命自不怕疼,然那毒水极为狠辣,径直朝他灵脉筋骨一并侵去。若他继续抓着魔胎,就要冒着筋脉俱废的风险。

    可罗常命如何是临阵退缩的性子?

    鬼面狞笑间,一口咬破另一只手,化血为焰,径直朝抓着魔胎的手挥劈而下。

    那毒水终于退缩,复而退至地面化为青影,倏然远遁。

    罗常命有心去追,刚迈出一步,想起地上半死的妖物,终于还是停住。只是马上他就发现不对——

    手中魔胎尚在,然那握于魔胎之中的妖丹却已消失不见。

    罗常命暗咒一声。

    进退维谷间,两道疾影挟近百讙兽窜至面前,一覆锈红半面,一覆铜绿半面,正是卫寄云与瑶千山二人。

    “追!”罗常命当即下令,然触及骨肉森森的右拳,立即又改了主意,“不,还是我去!你们看好他。”

    说罢身形若鬼魅般倏然飘出,转瞬便至百丈开外,没入幢幢林影之中。

    ——

    有重要通知,见文案最后一条。?

    270|不得双全(上)

    “老王八……滚……”他说。

    话音未落,腹部忽遭重击,疼得他死鱼似地颠弹两下,连意识也清醒了两分。

    肚皮翻滚朝上的瞬间,他看到了一张明艳无双的脸,明明眸似霞火,却半分暖意也无,望着他的神情好似在看一坨烂泥。

    “小王八喊谁呢?”

    顶着副恶毒女人面孔的宫装丽人语调冰冷傲慢,对上他倏然睁大、肿胀不堪的眼,唇角终于高高翘起。

    大约当真受不了他这副恍惚结舌的蠢样,她抬起绣鞋,冲他腹部点了点,只一下就将他又踹翻了过去。

    见伍子昭终于彻底昏死不动,流霞君转身,唇角收敛,又恢复了往常冷淡模样,冲一旁的灰衫少女颔首:“家中小辈不成器,叫你看笑话了。”

    面目可亲可喜的圆脸少女笑得眉眼弯弯:“流霞君可真会打趣我。如我这般瞎子,哪有什么笑话可看?”

    流霞君道:“按照约定,这个废物我便带走了。还有一样……”

    她抬手,身后立即升起一缕青影,落地化为身着碧青水靠、姿态妖娆的美人。

    后者半跪于她身侧,双手将一粒荧蓝的“珍珠”托举过顶,旋即倏然化烟散去。

    流霞君注视着那枚妖丹飞入掌中,凝眸片刻后方缓声道:“舍妹遗物也已到手,一并在此谢过。”

    圆脸少女笑道:“什么谢不谢的?流霞君得偿所愿,当真可喜可贺。”

    流霞君拢手在袖:“我不喜欢欠人情,这一次便欠了阁下两个,眼看着还要欠第三个,而阁下又是有大手段的人,还专爱藏头露尾,实在让我难安……抱歉,我说话不好听,但阁下应当知晓确是这个道理。”

    对方赞许点头:“流霞君谨慎些再自然不过。你瞧我眼下这番模样,也是为了行走天玄方便。”竟是大方承认用的乃是假身份。

    流霞君道:“若非有那位担保,我是断然不敢相信,阁下居然真能未卜先知——呵,阁下不仅能料到那戮灵台烟紫的死,连这蠢物的灾劫也说得分毫不差,接下来,若能按着阁下的计划寻着绝味鼎……这般手段恐怕不逊那边。”

    她看了眼天幕,又深深看了眼面前少女,丝毫不掩忌惮之色。

    “流霞君是怕了?”圆脸少女反问。

    “怕?”流霞君冷笑,“我既然敢直上天玄,自然已是答应同阁下合作。只是如我刚才所言,阁下既有这般神通,对我等又有何所求?若是不说清楚,怨不得我多疑。”

    圆脸少女收了点面上的笑,道:“流霞君肯将大事托我,这般信任,便足以让我铭记在心。且你说得不错,我自是因为某些原因不得不藏头露尾,所以只好劳烦贵阁去引动那些面上的鬣狗耗子——此番掩护的恩情,便与先前的两件事相抵了罢。”

    流霞君面色稍缓:“那最后一桩呢?”

    圆脸少女笑道:“且不着急。这绝味鼎的线索,便当是定金罢,至于我这边垫付的报酬……唔,我还有些心愿未了,后头这山海之会若是动静大了点,还请流霞君假作不知,万勿出手相拦。”

    流霞君哼了声:“我巴不得看山派倒霉,作甚替他们去拦?倒是你,费了这般功夫,绕了如此大一个弯子……我只好奇,你对天玄哪来那么大的恨意?还非得挑着那边来天玄的时候生事?”

    圆脸少女淡道:“这便同流霞君无甚关系了。若阁主当真好奇,不若等我这第三个人情到手以后再谈……”说着转向地上气息趋近于无的青年,弯了弯唇。

    流霞君蹙眉片刻,终还是点了头。

    “好,那我便等着你来讨,不要让我欠得太久。

    ……?

    271|不得双全(下)

    “这承剑之事讲究个机缘——白掌门也说了,这山海之会的定期也好,遴选分魂之主的时机也罢,最后都是得了星宫点头的。如今出了这般大事,星宫却是不语,可见不好改期。天玄既是出了内鬼,且一时半会儿门户难清,要赶在这期内再选出合适的人试锋,恐怕极难……”

    “所以你的意思是?”对面坐席上,炼霓峰主云裳仙子素裳打断了他,面色不耐。

    今日闻朝避嫌不在,换得旁的天玄诸峰主前来。虽说往日诸峰算不上一团和睦,可骤然遭此变故,面对诸派明里暗里相逼,也实在难有好脸色。

    断水掌门徐盛呵呵一笑,道:“小老儿的意思是,这外场遴选中,般若、坤舆、定钧同我等山下门派,共有炼骨境弟子一十二名,分占十二试炼台榜首,眼下岂非就是现成的试剑人选?至于这些弟子是否清白,就请定钧门再一一查验。”

    云裳仙子柳眉倒竖:“说得好听,不就是想抢分魂?”

    徐盛笑道:“仙子此言过矣,我等岂敢觊觎分魂?不过是想要为天玄分忧,至于这胜负之后分魂所属,倒不必急着下定论。”

    云裳仙子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得身边一阵轻咳,正是漱玉峰主沐琅。

    他辈分在天玄现任峰主中最高,又是上任掌镜使,虽不多现于人前,可见他想要说话,场上诸人还是立刻安静了下来。

    沐琅先是转向那老者,亦冲他呵呵一笑,道:“老朽觉得,徐老所言其实在理。”

    话音刚落,场上当即躁动开来,诸人交头接耳,徐盛等人更是眼睛微亮。

    沐琅待诸人稍静,又叹了口气,道:“可虽说道理如此,分魂剑却是绝不能离开天玄。”

    “为何?”席末立刻有人高声反问。

    沐琅没看那人,而是转向支昙优问道:“敢问天龙使可好?”

    支昙优面色不变:“师尊身体康健,闭关已有三年。”

    沐琅点头:“不知天龙使可曾提起过‘明渊六脉’?”

    “并未。”他答道,“不过云水剑仙曾封魔息、镇明渊——其中一脉应当便是在天玄?”

    沐琅点头:“正是。山海各镇三脉,天玄看守其中一支,为防妖魔作乱,具体位置只有历代祭剑、掌镜知晓。”

    支昙优道:“漱玉长老莫不是想说,离了天玄这两样至宝,这明渊便岌岌可危?”

    沐琅不答,然面色郑重,显是默认了。

    闻言场下又是一阵骚动,不服气者有,面色惶恐不安者有,那兴致勃勃等着看戏的,自也不在少数。

    支昙优念了声佛号,道:“漱玉长老所言极是,那明渊六脉极为紧要,我等亦十分清楚。只是小僧有一点不明,若是分魂不可离开天玄,为何这祭剑使还能常常下山,除魔之名?我等并非质疑祭剑使修为,分魂要紧,就怕万一——如此,岂非稳妥为上?”

    此言既出,满殿一静,随即哗然。

    云裳仙子更是倏然起身,怒不可遏:“你这番僧欺人太甚!”

    支昙优又行了个礼:“檀越息怒。我等齐聚于此,岂非便是为了仔细分辨个道理?罗主命亦持有七宝之一‘封灵针’,不若请他为我等解惑?”

    言毕,他坦然望向对面荒祸使。其人本就样貌奇异,只今日一言不发,虽稳坐山派宾客第一席,却几乎难觉其息。

    罗常命眼中鬼火却是晃也不晃,既不点头,也不接话,恍若端坐空室,视满座注目于无物。

    而手旁的青囊道人自起了争执后,便专心饮茶,眉眼舒展,仿佛这天玄供的灵茶是什么琼浆玉液。

    支昙优不意左右前后皆半分脸面也不给,如此僵持了数息,虽笑容尚在,却也面皮微跳。

    场面一时难堪非常。

    场下看热闹的诸人,目光转了一圈,终还是落到那座首的天玄掌门身上。

    白微同青囊道人一般,从方才起便一直在品茗,待各色目光皆灼灼落于他身上,才轻轻巧巧搁下杯盏。

    “分魂当然不能离开天玄,此为祖训,无可商议。若诸君还有疑议,不若回去祭祖,仔细问问缘由。”

    说罢,展颜一笑,丝毫不觉这般说法有何不妥。

    场下果然躁动起来,虽不敢高声喝骂天玄霸道,然在座的皆是耳目通明之辈,诸般言语哪有听不清楚的?

    眼看声响越来越乱,白微忽又叹息道:“并非我敷衍诸位,此训确为我师尊所传,不明缘由,而我师尊亦是从师爷处得训——不过,我方才细思,诸君所言亦有几分道理。毕竟诸君先人皆已不在,更有传承断绝者,想要问询大约真是有些困难……而我天玄并非无礼无状之徒,不然如何当得这山派之首?如此,免不得想些办法替诸君释疑。”

    说罢,他起身后退两步,冲着自己那座椅拜了一拜。

    原先他端坐的位置显出两道模糊的人形白影来,正是星宫来使。

    虽其身形面容皆难以分辨,然落在诸人眼里,却恍若下了一道“禁言咒”,原先还乱哄哄的场面顿时噤若寒蝉。

    白微曼声道:“当初星宫揭谒,言说‘幽泉已生,玄冥将返’,我等皆不明所以。可恰是三年前开始,天下清气衰微,浊气外溢——

    ‘明渊’通幽冥,藏魔息;‘渊’之一字,从水藏水,如此一来这‘幽泉’所指便十分明了,正是魔气。至于这‘玄冥’所指……”

    他说到这里没再往下言说,比了个“请”的手势。

    静立于右的影子终于动了下。

    “魔生不灭。”它说。

    这第一声入耳,诸人皆变了颜色。

    不仅是因为这声奇特——其音非男非女,似玉响金鸣,难类人声,亦非乐音——更是因为这话语后的含义:

    若说“魔生不灭”,岂非是说不仅明渊之气外溢,连那藏于幽冥中的邪魔亦要回返?

    且何为不灭?莫不是说那魔头也要回来?

    在座诸人几乎转瞬想到一件事,纷纷变色,支昙优面色尤其不好。

    惊疑不定间,左侧的白影亦开了口。

    “分魂天玄,剑不可离。”

    此句一出,天玄众首除白微、沐琅外皆是神色一松,山下各门与般若则面露失望不甘。

    白微冲星宫使者再度行礼,对方微微颔首,不再言语。

    此时,一直不语的青囊道人终于饮尽盏中最后一口茶水。

    他先是冲支昙优点了点头,旋即转向白微,温声道:“白掌门为我等解惑,甚至请出星宫来,我等确实感激不尽,自无不从。”

    “不过,白掌门便好似对我等有些误会——方才徐掌门开始便说了,我等亦是遵从承剑传统,欲保‘试锋’无碍,乃是求得顺天意,定人心——非是为了去抢那分魂。”

    “且掌门弟子天纵英才,纵使对上这外场俊才,也当无碍。若是胜了,自然实至名归,皆大欢喜;就算落败,亦是虽败犹荣,天意如此——且,就算外场子弟当真得了承剑资格,我等师门与有荣焉……就是自此改在天玄修行,乃至转投贵派亦无不可。”

    “——白掌门以为何?”

    ……?

    272|风雨骤(14000珠加更)

    不用再去戒所,是个好消息。

    ——可她还能去哪儿呢?

    睡不着,自然没必要再回弟子居。

    而关于那人的风言风语,像是无处不在的尘灰,同各色异样的目光一起,飘散在天玄每一个人群聚集的角落,只要稍稍驻足,便会飘进耳鼻里,沾在眼睫上。

    她很不舒服,于是只能逃开。

    也有人主动寻她。

    红珊,谷好好,甚至还有凤鸣儿都说想同她谈谈,当面谈谈。

    洛水一一回了信,说近日或有不便。给凤鸣儿的信中,她特地多添了两句,祝师姐一切都好,说知晓她压力不小,让她不必分心,道是等师姐得了承剑资格,再喊上奉茶,一道烹茶乐饮,把酒言欢。

    由是,能逃的都逃了,该避的皆避了,她终于想起自己其实还有个可去的地方。

    那天夜里,洛水只身去了约定的地方,等了很久。

    具体有多久她不记得了,恍然回神时,忽觉天色已变。

    远方雷声隐隐。山风吹来,和着大雨将至前的厚重水汽,拂过郁郁葱葱的挂剑草坡,翻起一阵又一阵泥腥,湿热无比。

    曾有人同她说过,春末挂剑多发,浓翠满坡,山风往来间,唯觉天地开阔。

    同她说这话的人,自不可能陪她来看,可她如今想起,心下却没多少哀伤,只是觉得言不尽其实:

    大雨将近,挂剑坡上,重重云影掩了鲜亮草色,唯显沉郁。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

    她确实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等什么。可能是等谁来告诉她什么事都没有,可能是等人来同她道别,又或许,是在等一出自己都还没想明白的幻梦。

    三两点雨砸落下来,落在脸上,凉得要命。

    很快,脖颈、肩上、背上亦觉出了沁骨的冷意来,密密匝匝。

    她知道自己要被淋湿了,却没有躲或者跑的打算。

    她只是闭眼将自己搂紧了些。

    可预想中铺天盖地的雨并没有到来。

    不知从何时起,雨声好像落在了另一个世界里,隔在了群山之外。

    她恍惚抬眼。

    一柄伞撑在了她的头顶,伞下是一张平静的脸。

    这人不笑时,总是显得有些过于严肃,明明还是青年的模样,然眉尾也好,眸底也罢,总好似压着一截沉铁,不见半点飞扬,仿佛天生孤寒。

    哪怕此刻,他的神情同往常也没什么不一样,似乎大弟子突然化魔失踪的消息也丝毫不能让他动容。

    ——真是如此吗?

    洛水试图看出些什么,但她确实看不透面前的人。

    也是,她谁都不曾看透,什么都想不明白。

    譬如眼下,她其实不是很明白,他为何执意要为自己撑伞。

    其实淋湿了也没事的。她想告诉他。毕竟已经伐髓,病气哪能这般容易入体呢?

    然她还是哑声道了句“谢师父”,伸手就要接过伞。

    闻朝没动,依旧固执地举着。

    洛水亦不再坚持,只仰脸望着他。

    过了会儿,她眨了眨眼,眼泪便滑了下来。

    她不解释,他亦不问缘由,只撑着伞静静等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是想要放声大哭的,扑入他怀中大哭。

    可当她透过泪水望见他黝黑的、不见情绪的眸子时,忽然觉出一种相似的痛意来:

    他亦是丢了最看重的徒弟。

    也是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其实她也是个叛徒。

    她想,若他知晓了自己暗地里做的那些事,一定会失望、难过,甚至怒不可遏,然后露出类似的神情来。

    ——好惨呐。

    她应该是想笑的,唇角一动,却泄出一点泣音。

    很快地,她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她没有动,只默默咀嚼心头阵阵钝痛,还有随之而来的眩晕。

    她什么都不能说,所以扑入他怀里也是不可以的。

    泪水模糊中,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觉自己此刻大约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为好。

    不要问,亦不要听。

    不能问,更不能寻。

    毕竟眼下她最当做的,就是同那人撇清关系,哭诉说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那日他跃上问仙台时,还冲她的方向遥遥一笑,分明心有灵犀;出事那刻,他却再没回头寻过她一眼。

    她懂他的意思。

    可她真的不知道,也想不明白——如何不过一日,突然就再也见不着人了?

    她明明已经拦下了他,告诫他莫要服丹。她明明已经再三确认过了,如何他又当众变成了妖怪?

    她明明只想过了这一遭,便立刻同他下了山去,从此安安静静,逍遥余生。

    可为何还是等不到?如何就是躲不过?

    要是她当时不许他去争剑,逼着他立刻同她下山,这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可一想到她应允下来时,那双倏然亮起的眼——她又如何舍得?

    无数个惊痛后悔的念头于脑中飞旋、耳畔嗡鸣。她摇摇欲坠。

    然而在她坠落前,一只手扶住了她,隔着干燥的衣袖,带着人的温暖。

    疏远但坚定。

    他将她稳稳扶起,握住她的手,待她站定,方缓缓开口。

    “走罢。”他说,“山路湿滑,你与我一道。”?

    273|别过(上)

    “其实我今日来,还有一事。你修行日久,已可正式拜入山门。恰巧近日有一时机不错。承剑人选既出,便会前往问镜阁,祭告天地师祖——你若愿意,或许可以与你凤师姐还有其他同期弟子一道。”

    洛水亦沉默了下去。

    许久,她开口问他:“师父,若我点了魂灯,是否从此再也不能真正离了天玄——除非像师兄那样?”

    这话实属悖逆,几乎同明着问是否可以背叛无疑。

    可她问得平静,闻朝面上亦不见半点诧异。

    他只是再度沉默下去。

    于是洛水明白了答案。

    她说:“师父,我还是想下山。”

    闻朝说:“好。”

    顿了顿,他又说:“师徒一场,我还有些东西予你。”

    洛水点头。

    两人不再说话,一路行至闻朝洞府。

    闻朝让她在正堂稍候,大约半盏茶的功夫,便从书房出来,递与她只一尺长、三寸宽的碧玉匣,上纹双鹊踏枝,质地极轻。

    “匣中之物皆是予你的,其中一样是株灵草。若想留着栽种,最好下山寻个灵气充足之处再启。”

    洛水郑重收好,口齿清晰地道了声“谢师父”。

    两人都没有寒暄的心思,洛水又道了声些,便要同闻朝别过。

    闻朝道是雨势太大,要送她回去。

    洛水却笑着拒了,只收了伞,最后又拜了一拜,便转身步入了茫茫雨幕中。

    洛水这些时日比试不少,护体气劲依然用得纯熟,如今心神稍定,一路上倒没怎么沾水。

    入得弟子居中,她并未按闻朝吩咐的那样,而是直接就取出了玉匣,在桌上打开。

    路上她便仔细想过了,自己山下的居所大约说不上是什么灵气充足之处,就算真移些灵土,大约也活不长久,不若就在天玄寻得一处种了。

    然打开匣子,洛水就微微一愣。

    但因里头还套着两只白玉匣,皆是寻常长方镇纸大小,质地极薄。其中一只依稀可见里头透着株墨色的兰草,另一只里,则存着一枚同色的发簪。

    两只玉匣之下压着厚厚一沓信,然细数之下,只有四封。

    洛水拿起第一封,上书“洛水师妹亲启”,字迹极为眼熟。

    她内心半分波澜不起,径直拆了。

    ——是“退婚书”。

    季诺正式补上这封信并不奇怪,可奇怪的是为何会在闻朝这里,又经由闻朝转托??

    274|别过(下)

    是了,她认识的那个“季哥哥”,无论是从前读了她那么多、那么多冗长的信,还是后来听她说了那么多无趣的话,都从未有过哪怕一丝敷衍。

    说是受人之托,可有谁会在信里为了她一句“想知晓天玄草木”,便在每一封信中都同她说上一样,仔仔细细,直到连那洞府门口的挂剑草也写了三次?

    初上山时,她惦记着季哥哥、贪恋人世繁华,闻朝便总是一副颇有微词、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明月楼上,他特意来寻她,站在灯火澜珊处垂眸一笑,醉酒后,又急着想要同她一处,被她拒绝就再未多言;后来回山,他倒是不再催她勤修苦练,却总试探她对伍子昭、对青言的心意,还有那突如其来的、挂剑而去的心思——

    无数曾经她无法读懂的回复、于他眼中闪过的复杂神色,还有从不曾想明白、也不曾去想的举动,在这一刻突然就有了答案:

    他对她有情。

    他是真的想要同她在一起。

    洛水一时想哭,一时又想笑。

    她确实哭了,也笑了,捧着信纸抽抽嗒嗒地笑得像个傻的,手中的信纸都沾湿了,字迹洇糊成一团,仿佛此时混乱的心境。

    她痴痴站了许久,半晌,方才回过点神,想去找他。

    可刚要动身,脑中忽就闪过一线清明:

    他为什么要选在这时候将信给她?方才那句下山再打开匣子,又是什么意思?细思起来,这些话简直——简直像是要与她永不复见!

    ……

    闻朝垂眸盘坐室中,分魂平悬于膝上。

    承剑至今,这柄剑早已与他魂识相通。感他失落茫然心意,剑身上黑芒涟漪般波动不绝,低鸣隐隐。

    三更已过,那人却还是没有回来。

    方才送她出门,在她坚持拒绝的目光中停下脚步,他就有了些预感:

    正如那朵修途中偶遇的墨兰,惊鸿一瞥之下,怜爱顿生,从此徘徊不去。

    既不忍攀折,亦不可能就此伫立空谷成石,从此相伴相生,于是只能想尽办法,妄图替她遮风挡雨。

    可惜无论如何,都只是一时的缘分。

    她到底还是要离开。

    他早就知道,她是属于红尘世间的,说是天生多情也好,心思芜杂也罢,总归是自由自在的,亦是快乐的。

    是他着相了,总想拘着她,拘在山中。

    现如今,无论是她,还是自己,皆已作出了决定来,也算了却心愿,可重新各自向前——

    一切皆是顺其自然。

    ……可为何还是意难平?

    闻朝屈指,攥紧膝头,默默品味胸口这近乎灼烧的钝痛,将之一点一点抚平,压下。

    他想,从今往后,这条路大约只能是他一个人走下去了,其实也无妨,不过是同从前一般。

    这样想着,他弹了弹手中的剑,剑身轻颤,仿佛应和。

    就在这时,他忽就心下一动。

    外头依稀隐约传来什么动静,好似有人在唤他的名字。滂沱大雨中,那一点声音飘忽得仿佛来自他的幻觉。

    分魂倏然入体。

    他猛地起身,掠过苍苔小径,推门出去——

    她正垂头丧气地站着,浑身上下皆被浇透了。听到动静抬眼望来,目尽怔然,纵使大雨滂沱,面上涕泗横流的痕迹依旧一清二楚。

    闻朝怔住。

    “不要走!”她冲到他面前,拽住他的衣袖,面色惊惶,“我不要的!不、不是的……季哥哥!”

    她说得模糊,可闻朝明白她的意思:

    她不想走,想让他不要赶她走。

    他正想开口安慰,却见她越来越急,最后被自己颠三倒四、口齿不清的话语气得大哭起来,配上她皱成一团的脸,简直像只落了水又被线球绕得乱七八糟的猫。

    太狼狈了。

    闻朝喉底微痒,忍不住咳了声。

    声音不大,可其中笑意着实明显。

    于是原本惶然凄冷的雨夜忽就死寂了一瞬。

    他下意识想要道歉,立刻就被扑上来的身影堵了嘴,狠狠地咬了一口。?

    275|情定(上)(+2900珠加更)

    不。

    闻朝很快就想到,可能她想要确认的那个存在,根本不是他。

    苦涩,怜惜,嫉妒,还有隐隐的怒意——他于舌尖细品她予以的、近乎新鲜尖锐的又恍然熟悉的感受,再一一压至舌下,艰涩吞咽,最后化作唇边轻叹吐出,落在她微凉的发上。

    他顺着她的节奏,一点一点为她抚顺满腔无可宣泄的苦闷不安。

    她发出仿佛梦呓般的呢喃,让他“不要走”。

    于是他告诉她“不会的”、“可以的”。

    他不会离开她,亦允许她短暂地、将他当作旁的什么人。

    这并非什么不可接受之事——唯有这般不断地用清醒的钝痛提醒自己,他才不至于逐渐溺入“她回来寻他”的喜悦之中。

    可她却不允许。

    在他第二次告诉她“可以的,无论什么都可以”时,她忽就不再抓着他。

    她抬起了眼。泪水满溢的眼眸清亮无比,虽还残留着痛意与情欲的痕迹,可确实是清明的。

    “不用的。”她说,“不需要的。”

    闻朝有片刻的失神——从遇见她起,他总是容易神思不属,今夜尤是。

    他望着她,看她伸出张开五指,虚虚按上他的脸颊,抚上他的鼻尖,露出似喜还泣的神情,说出今夜见面来第一个完整句子:

    她说:“季哥哥,我总算找到你了。”

    说完她又垂下眼去,低低抽泣一声:“你不会怪我这么喊吧?”

    闻朝没有回答。

    他慢慢抬手,握住她的手腕,引着她重新抚上自己的脸,将自己的面容于她指尖一寸一寸描绘清晰。

    她逐渐热起来的指尖仿佛带着某种力量,慢慢地,他也被她带的燥热了起来,从面颊一路顺着喉咙,最终落入心脏。

    满腔无可宣泄的酸涩爱怜在那处倏然膨胀开来。他逐渐抓紧了她,而她也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轻轻颤抖起来。

    他的手指逐渐嵌入她腰上皮肉之中,含含糊糊地问她“可以么”?

    她没有说话。

    于是他晓得自己获得了允许——

    可肆意与她皮肉相贴,将她尽数撕裂揉碎,然后吞咽入腹,从此血骨相融,心肉相贴,的允许。

    他渴望得太过投入虔诚。

    直到她痛呼出声,方才惊觉,自己居然真在她后颈啃出个渗血的牙印来。

    闻朝立刻就要松手。

    可不等他道歉,她就按住他的后脑,努力将他按回怀中,根本不给他远离的机会。

    他拒绝不了,只能如她所愿。?

    276|情定(中)(+2900收加更)

    她故意咬了咬唇,面上做出几分茫然不知来。

    “什么疼?”她反问,“昨晚……我不大记得了。”

    “……”

    于是闻朝当真肉眼可见地不安起来。

    面前这人实在会蹬鼻子上脸。

    见他不敢上药,她就主动朝他怀里钻。

    闻朝难受极了。

    他想,她不知轻重好歹,可他不能再继续。

    闻朝努力将洛水摁回原处,在她重新扑过来前,彻底冷下面孔。

    “当真胡闹!”他呵斥道。

    洛水不意他忽然发怒,心头委屈。

    她不想哭的,可下一句就听得他道:“既然伤好了,便先回去歇着吧。”

    “……你让我回去?”

    闻朝点头:“先回去歇着吧。”

    话音刚落,她面上松快的神情还是尽数散了,像是美梦中被人闷头一棍,眼中难掩惊痛茫然。

    闻朝亦是愣住,被她神情刺痛,旋即露出懊恼之色。

    ——睹物思人,她定是不想回去的,不然不会再挂剑坡上连着徘徊两夜。

    他在她身边手足无措地站了片刻,最终像是反应过来一般,伸手去搂她。

    她没有推拒,但也没再逢迎,像是僵死的虫子。

    闻朝只能重新搂住她,试图用体温将她慢慢捂暖。

    “你……莫要哭,可是被我吓到了?我并非……我只是不太习惯……”

    他搜肠刮肚,吐字艰难,比之同她写第一封信时更甚。

    他说:“我总觉着,主动留你在此似不太好……不是真的要赶你走。”

    “是我气急,口不择言——我只是怕我控制不住,又伤了你。其实你若是愿意留下,我自是……乐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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