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胸口闷到发疼,阴邪的火焰灼得他喉咙发干,体肤皆刺。他一会儿恨她半分正形也没有,哪里像是要好好给人当徒儿的模样;一会儿又恨自己龌龊至极,明明知道梦中所思所见皆是自身妄念,偏就是不肯承认她其实哪里都好,处处皆映见他的欲念横生。

    慢慢地,她神识中的印痕被尽数去除。直到这场极尽癫狂的梦境的尽处,两人方相拥着缓缓入眠。

    ……

    闻朝是被敲门声吵醒的。

    大约是因为喝多了琼浆的缘故,他难得地睡了个好觉,神魂内外皆是久违的舒畅放松。

    也因此他的反应迟钝了不少。

    直到门又执着地响了第三次,他才缓缓睁开眼来。

    而当他看清眼前的情形时,耳畔嗡了一声,浑身血液几乎逆流:

    呼吸交缠间,是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容。

    少女发丝散乱,双眸紧闭,眼尾泪痕点点。

    她大半身子皆蜷在锦被之中,独独露出一只胳臂和半片肩膀,其上红痕青淤斑斑点点,堪称触目惊心。

    纵使再迟钝的人,瞧见眼前情形也能轻易想见,昨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235|夜半来天明去(上)

    闻朝整个人都是僵的,过了许久,大半夜前的记忆方汹涌而至:

    昨夜他因着心情不错,不知不觉饮得多了些。这本也没什么,毕竟淬体之后,身心皆清,不纳俗垢,纵使灵酒灵酿用得再多,也鲜少能真的喝醉了过去。

    谁能想到,他没醉,洛水却是醉得厉害,一路胡话不说,从进门开始就一个劲地哭,说她难受,非要让他帮她。

    后面的记忆乱七八糟,闻朝只记得她拉开衣裳拽着他要他帮揉心口的那个瞬间,他简直震惊得无以加复。

    明明是想推开她的,可她又哭又闹,根本不许。不许也就罢了,还一个劲地喊他“师父”。

    他哪里听得这个?气得厉害,也难受得厉害,便生出了想要好好教育她的心思。

    可那般旖旎情状下,怀中又是自己思慕已久之人,什么样的心思也走歪了。

    闻朝头疼欲裂,狠狠闭上眼,再慢慢睁眼。

    身旁人倦容依旧,身上红痕斑斑,半分也不减少,每一抹都在控诉他昨晚行事禽兽。

    ——根本不是梦。

    门又不疾不徐地响了三声。

    已经是第三遍了。

    闻朝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僵硬地替身边人掩好锦被,飞快扯了里衣外袍罩上,又用了“净尘”法决,方才稳着步子朝门口走去。

    他以为或是明月楼管事仆从来找,没有立即开门,只沉声问道:“何事?”

    不想外面人静默了一瞬,反问道:“你在里面?”

    声音既低且哑,落在闻朝耳里却不咎于惊雷。

    闻朝鲜见地生出种落荒而逃之意,可事到临头哪里还逃得过?

    他深吸一口气拉开门,目光镇定地落在十分熟悉的罗刹凶面之上。

    对视之下,那凶面眼眶中的鬼火分明滞了一瞬。

    曾经算得上无话不谈的两人各自沉默了片刻,难能地相顾无言。

    许久,还是罗常命先开了口:“你如何会在这里?”

    见闻朝不答,他不动声色地吸了吸鼻子:“你住在这处?里面还有人?”

    连着三问,闻朝一个也答不上来,只能避而不答。

    “你是何时到的?”他问罗常命。

    罗常命道:“一个多时辰了,比我预计得还要早些。”

    闻朝点头:“见过了侯楼主?”

    罗常命说是。

    闻朝微微皱了眉:“可是发生了什么?”

    按说此刻,罗常命应当在侯万金那边帮着查看那位少楼主的情形。纵使今日不便施针,也当是自去休息。

    可眼下情形,却像是他在找寻什么。

    罗常命声音古怪:“方才那么大的动静,你一点也没听见?”

    闻朝一想起“方才”,又开始头疼。

    他不欲解释,只道:“今日身子不甚畅快。”

    罗常命“哦”了一声:“是用香了么?”

    “……是。”

    罗常命轻飘飘道:“你这香倒是选得奇特,脂粉气颇重。”

    闻朝心头重重一跳,差点以为对方瞧出了什么。

    然罗常命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话锋又转回先前:“一个时辰,明月楼主正好遇刺,你不知道?”

    闻朝面色凝肃:“情况如何?”

    罗常命嘿笑:“你问的侯万金?我瞧他虽吐了几口血,可气色不错——不过,若真同他说的一般,‘成珠’得来的灵丹被窃,那此刻他恐是气得内伤严重。”

    他与闻朝自有默契,不待后者追问又继续道:“正巧我到了,他便求我用咒替他找人——嘿,这做买卖就是会盘算,我这一路寻过去,可是替他挨了不少骂。动静不小,却没想到吵不醒你”

    闻朝无言,罗常命的手段向来粗暴直接,宴散时分闹这一出,说是“挨骂”都是轻巧。虽他不说,可闻朝看出他衣物已有几处破损,手上亦有明显伤痕。

    “可寻着人了?”闻朝问他。

    “暂时没有。”罗常命答得轻巧,好似半分也不着急,就这样站在门口同闻朝闲聊,“那贼人身法颇有诡异之处——你不请我进去?”

    闻朝滞了滞,与对方无声对视片刻,终于叹了口气,揉揉眉心:“常命,并非我无礼,只是……眼下确实不便。”

    罗常命默了默,随即“啧”了声,仿佛恍然:“我就说你如何突然身子会不畅快起来,原来……”

    他没再说下去,算是给闻朝最后留了点脸。

    闻朝道:“要不去我那处——不远。”

    罗常命摆手:“不必这般麻烦——我说到哪儿了?哦,那贼人身法颇为诡异。我开始还不明白为何侯万金非要找我,后头才发现确实不好找。”

    “侯万金用符灰给那家伙下了印记,我亦用了‘追魂’——大大小小数百只‘讙’满楼搜捕驱赶,赶了那贼人一路,结果你猜怎么着?”

    罗常命捏了捏下巴,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般,哼哼嘿嘿地笑了起来。

    闻朝没接话,他也不恼,自顾自感叹:“一道都没啦——侯万金那印子,还有我这儿下的整整十八道追魂印,一道都没剩。”

    “印记同贼人神识一道消失前,我那些孩儿恰好追到了附近——这左近数十间,只有拐角两间并你这一间有人。”

    “那两间我已查过,并无异状,只有你这处实在难入……嘿,若是你方才再不开门,我可就要找侯楼主帮忙了。”

    闻朝默了默,道:“……是我设了禁制。”

    “当然,我不知设禁的是你,亦不怀疑你为何在此。”凶面上鬼火幽幽亮起,“我只是想问问,你对那贼人之事,可有任何头绪?”

    “毕竟——是什么样的神通修为,能在这不到半个时辰里,能将我的印记全抹了?”?

    236|夜半来天明去(下)

    罗常命的问题再尖锐没有。

    闻朝知道,此刻最简单的办法,便是按照罗常命暗示的那样,放他进去查看。

    “抱歉,常命,”闻朝平静地直视着那对鬼瞳,“眼下确实不便见客。而且我今晚一直在此,从宴席结束开始到方才,一直……同她待在一处。”

    罗常命追问:“当真片刻不曾稍离?”

    闻朝耳根发烫,面皮僵硬,但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

    “不曾。”他说。

    “而且她修为不过伐髓,哪怕天纵奇才修得神识离体,亦不可能有脱身的法子,更不可能一边用那法子,一边同我一直待在一处。”

    “且我与她相识已久,她虽说不上至纯至善,但必不会行那邪魔之事伤人。”

    罗常命没料到他如此坚决,不由沉默下去。

    他不是傻子。

    甫一照面,他就知道闻朝状态不对:

    这副容饰不修的模样已是不同寻常,面色亦不算好——不过谈到屋内人时,眸中神色却是前所未见的柔和,更别提他身上异香隐隐,未曾仔细掩好的脖颈后甚至有几道不明显的淡红指痕。

    再想到那天玄掌门来信时暗示的“心有旁骛”,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虽然他尚不明了,为何好友同这人在一处,就非得辞去祭剑使之位,主动淡了仙途,但总归今日一见,有一件事是肯定的:

    里面的那个虽然修为低微,但本事必然是有的,至少哄男人的本事不小。

    罗常命虽不信闻朝会庇佑邪魔歪道,但也知他这好友心性单纯。

    他心道此事尚有疑窦,不过瞧闻朝这副护得紧的模样,亦知再问下去不过徒生嫌隙。

    “行,”罗常命道,“那你便早歇了吧。”

    他这般干脆松口,闻朝反倒踟蹰。

    罗常命一眼看穿他所想,嗤笑道:“你说得有道理——就算是没道理,我卖你个人情又如何?毕竟天下又有几个人担得起祭剑使的保证?”

    闻朝叹道:“莫埋汰我。此间因果颇为复杂,待我厘清,必再重新给你个交代。”

    罗常命摆手:“交代倒是不必。什么时候放人出来一瞧才是真的?”

    闻朝苦笑一声,对于能否理清眼下这团乱麻根本不好确定,至于她带到好友面前,更是不知何时何日。

    罗常命调侃:“你佳人在怀,如何还一副愁苦模样?我这寻凶不成,才是当真头疼。”

    闻朝道:“你可先去侯楼主处,我稍后便至,再一同合计。”

    罗常命摆手:“岂敢扰人春宵?且我方才说了,卖个面子而已——帮侯万金折腾了这半夜,也差不多了,难不成还真给他兢兢业业当狗?”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我瞧着那少楼主情况不好,若当真是‘成珠’出了问题,一会儿大约就要直接‘封灵’。”

    闻朝哑然。

    罗常命拍了拍他肩膀:“你去了也无用。侯万金对他那女儿宝贝的很,若非实在没办法,嘿,大约是恨不能藏得远远的,莫要让我等臭男人污了那位的眼……瞧,这不就来了?”

    罗常命说着将那玉简上明晃晃亮起的“侯万金”冲闻朝晃了晃。

    闻朝不再多言,两人就此别过。

    闻朝站在门口,看着罗常命的身影消失在转角,又等了一会儿方转身进屋。

    他没有立即进入内屋,目光一转,落在了妆台上:

    其上零零碎碎散着胭脂、妆箧、小锅,其中艳色的胭脂水粉早已凉透,唯余花果香气隐隐,同她唇齿间的味道一样,是女儿家才爱的清甜滋味。

    ——罗常命五感极灵,难怪一眼就瞧出了异样。

    再想到他那句“扰人春宵”的调侃,一时之间,闻朝只觉头脚皆麻,短短数十步的路,硬是磨蹭了半柱香才进去。

    他出去前放下了纱帐,如今回来,只见得帐中身影绰绰:

    洛水睡相不是太老实,大约热得紧了,又将掩好的锦被大半掀将开去,袒露从肩背到腰背的大片雪色,还有其上隐隐痕迹。

    闻朝只看了一眼就想逃开去,可脚却像是定住了般。

    脊背阵冷阵热,难受得要命。

    他强压着自己默念了数遍清心决,又过了半柱香,终是勉强平复胸口,慢慢掀开纱帘。

    或是动静扰着了床上之人,她又抱着锦被蜷紧一些,几不可觉地抽噎两声。

    低泣入耳,如冷水般兜头浇下。

    耳尖滚烫依旧,可他目光却不再闪躲,只在那些痕迹间默默逡巡起来。

    ……

    罗常命过了拐角便停住步子。

    他竖着耳朵等了会儿,才听得那极轻的阖门声传来。

    他也不急着去寻侯万金,而是从怀中重新摸出了玉简来,挑出其中一个,灌入神识:

    (“见着了。”)他说。

    (“好。”)对面回得极快。

    罗常命捏了捏下巴,又发了几道过去,难得耐心地多用了几个字:

    (“你还送了旁人过来?”)

    (“新收的徒儿?怎不提前说一声?”)

    这次等了半刻,对面也不回复。

    ——这方面倒是同他师弟一个德性。

    罗常命暗暗哂笑一声。

    对方不答,他也无所谓。

    毕竟不给答案也是种答案,不是么?

    能从他手下逃脱的魂识术法不多,算得上是有数。

    而这有数的可能中,有一种恰巧与闻朝的那位掌门师兄有关。这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待在闻朝房里的那位多半便是学了白微的术法,给他办事。

    这其中能说道的可太多了:

    譬如闻朝的小情人既然同白微学艺,莫不是他新收的徒儿?再深想下去,闻朝这般性格,如何能同自己的师侄厮混到一处去?还有,白微那厮的到底想做些什么?这般危险的事情也敢让他师弟的小情儿去做,还差点大水冲了龙王庙。不管有意无意,就不怕回头闻朝知道了找他算账么?

    唔,那家伙向来虚伪,虽然不说,大概是很不满师弟擅自辞去,说不好便是敲打报复……?

    罗常命当然好奇,好奇得要命。

    可他向来不爱多管闲事——这世上需要他处理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实在没必要再给自己找事。

    这不,眼下就还有一桩。?

    237|不敢高声语(上)

    罗常命心里细细盘过一遍后,倒是真不急着去找侯万金了。

    他先慢条斯理地将那些讙兽一一召回,又将它们捉来的三两只蛇鼠小妖捆好了,提在手里,方再度登门拜访主人家。

    而侯万金望见地上瑟瑟发抖、小声尖叫的一团“见面礼”时,显然还有些反应不过来。

    不过他到底见得多,闷咳两声,谢过了罗常命,然后才问:“这便是偷丹的贼……?”

    罗常命嘶声笑道:“侯楼主真是幽默,这种东西如何能从你手下盗得丹去?”

    “那这是……”

    罗常命踢了踢那团东西,里面一只灰毛鼠妖蹭地立起来,人也似地高举着细爪,死命作揖:“大王饶命!楼主饶命!饶命饶命啊!”

    它大约还想磕头,可身边上几个死命往它身下身后躲,它不得已踹了两脚,结果一个不稳,又“啪”地同那些摔作一堆,勉强算是个行了五体投地的大礼。

    罗常命看得津津有味,侯万金却是等不住,直接喝道:“鬼鬼祟祟,说清来意,不然便炼了你们!”

    那小妖吓得一个哆嗦,立即什么都招了。

    原来这几只小妖怪久仰‘成珠’大名,故而想了个法子掩去妖气,假扮作宾客的灵宠混入其中,想瞧瞧也能不能沾点月华灵气的机会,再不济,吸上一点酒醉宾客的精气也是好的。

    这种小妖修为低微,虽然机灵,但是灵智开了也没多久,自然没那胆子去偷明月楼的宝贝。它们大约觉出自己今天当真要倒霉,只能拼命求饶。

    侯万金被吵得心浮气躁,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冷声问道:“不知荒祸使送这些前来何意?”

    “自然是因为没抓着贼人,有负楼主所托,送些赔礼过来。”

    罗常命答得干脆,说到“贼人”时还莫名笑了两声,半分愧意也无。

    虽是预料中的答案,可侯万金还是被噎得胸口涌起一股腥意。

    他强忍着吐血的冲动,袖子一卷就收了那几只小妖。

    “那便谢过了。”

    “楼主客气。”罗常命受得坦然。

    吵闹的来源消失,室内复又针落可闻。

    罗常命等不见侯万金邀他入座,半分也不觉得局促,还主动相问:“先前没来得及问,就说你那弄丢的‘丹药’——我记得那玩意儿极易消散,岂非当场就该用了?”

    侯万金吸了口气,道:“那月华之珠确已用了,只是每年都会多凝一些,以备不时之需。”

    罗常命恍然:“原来如此,难怪这些年楼主寻我次数见少,我还以为是你女儿身体好些了。”

    侯万金不语,罗常命又道:“不过这月华灵气至纯至焠,本是天地间流转的清气所属,楼主这般强行取用,已算是改了平衡之理。且你这不仅取了,还偏要多取——多取不予,可就成了失衡之道。侯楼主,你不会不知道吧?”

    侯万金听得面色铁青,额角直跳。

    罗常命自然看到了,却没有停的意思。他声音中笑意隐去,凶面獠牙中吐出的音节字字阴冷。

    “我虽是故人之托来此帮忙,不便多问,可这么些年了,凭你我这浅薄的交情,我还是得再说上几句。”

    “你那女儿先天灵脉残缺,本就是个四处漏风的房子,这生气也好,灵气也罢,都没有留得长久的道理。我只能帮忙堵着,而你也只能死命想着如何去填。”

    “这拳拳爱女之心我也不是不能理解,可你也知生死有命。这般一边堵一边漏不是个长久之计……我那‘封灵针’的滋味连渊鬼都受不住,你女儿能坚持到哪一天?你又能坚持到哪一天呢?”

    话既出口,屋内一片死寂。

    罗常命本以为侯万金会喝止他,毕竟他这番话说得实在是扎心剜肺。

    却不想对方居然不仅全部听完了,甚至面色还比刚才平静许多,一句反驳也没有。

    纵使罗常命心肠冷硬,也不禁有些唏嘘。他知此人早年丧妻,前半生蹉跎潦倒,苦苦挣扎数十年,直到立之年方以凡人之躯半道入了修途,从普通弟子一路爬到这明月楼主的位置,几十年间耕耘出一方金土,揽尽这天下宝气。

    早年明月楼先前虽也是大派,却并无这番富甲天下的气象,直到了侯万金手上才站稳了这“仙家三门二楼一寺”的说法,连天玄、定钧也要卖上三分面子。

    也是这般人物,多年来亦是不肯再娶也不肯再生。不明情况的人笑他“金貔貅”,聚拢万金却从不挥霍,只对着女儿大方。而稍稍通晓内情的都说是此人万般手段,到底还是为了给他女儿续命。

    为着这个,纵使对着罗常命这般说话又臭又硬的,也能和颜悦色。

    对此,罗常命倒是真生出点稀奇敬佩之意,不过再多的,便是一点没有了。

    毕竟给他女儿治病这事,说到底也是受人所托。早年时候,短则三月,长则半年,必须得请他过来施针。可大约三年前开始,一年至多邀他前来一次。

    罗常命自然乐得少一桩麻烦,也懒得问缘由,眼下也一样。

    他问侯万金:“时候不早,楼主今日还有旁的吩咐吗?”

    罗常命想得好,只要侯万金有半分犹豫,他转头就走。

    不想侯万金深吸一口气,长揖下去:“刚刚情急之下,说话多有得罪,还请荒祸使见谅。荒祸使拨冗来救我儿性命,我高兴还来不及——她刚才醒了一阵,如今状况尚可,还请荒祸使前往施针。”

    罗常命诧异地看了侯万金一眼。

    “行。”他干脆应下。

    说完罗常命便朝内室走去,不过走了两步他又停住,望向侯万金。

    侯万金愣了下,随即反应过来,从袖中取出一只铃晃了晃,随即内室走出两个垂髫小童,一男一女,二人垂首揣手,恭恭敬敬朝来客行了一礼。

    罗常命瞥了眼,随口道:“换人了?瞧着不若先前的机灵。”

    侯万金不接话,也朝罗常命行了一礼:“就拜托荒祸使了。”

    罗常命点点头,便随两童子大步进了内室。

    侯万金许久不曾起身,直到自那内室深处,如鬼魅般阴冷嘶哑的声音缓缓飘出。

    “人有三魂,拜请三神。稽首来叩,恭请长命——一拜。”

    话音刚落,内室有白光骤然亮起。

    “——!”

    一声短而促尖叫刺破空气,凄厉如断脊幼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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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法决按照暗黑4的CG台词魔改了()没啥意思,就是续命用

    2.

    下周和下下周赶报告+出差,更新随缘,嗯……?

    238|不敢高声语(下)

    侯万金立刻就要冲入内间,可走了两步,又好似想起了什么,猛地攥紧拳头,生生止住去势。

    里面已然安静下来,刚才的惨呼好似幻觉一般,只有罗常命沙哑的念诵之声不断飘出。

    一节“封灵”咒文不过数十字,诵念上八十一遍也要不了一炷香的功夫。

    侯万金在外度日如年,待得那催命也似的声音终于停下,他终于再也按捺不住,差点撞着了往外走的罗常命。

    侯万金胡乱道了声歉,罗常命也不以为意,拱了拱手道“幸不辱命”,便同两侍从一道退了。

    侯万金在莲台似的床边慢慢跪下,瞬也不瞬地盯着那裹在厚重衣衫中的瘦小身影。

    女孩已经醒来,半阖着眼,眸中空茫,若非胸口还有些微微的起伏,瞧着就像尊失了魂的玉像。

    侯万金慢慢伸出手去,可刚刚动作,女孩若有所感,眼珠子忽地转了转,在瞧见他的瞬间,倏然亮了起来。

    侯万金下意识就要收回手,可瞧见她瞬间白了脸色,终于还是隔着衣袖握住了那只小手。

    “好些了么?”他问。

    月澜珊面庞还是白的,但好歹唇上已经有了点血色,整张脸都鲜活不少。

    “无事了,”女童声音细细的,“爹爹莫要担心。”

    侯万金面上露出一点笑来:“幸好有荒祸使在此,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

    月澜珊身子一颤,过了会儿才小声道:“……我讨厌那个人。”

    侯万金叹道:“不怪荒祸使,‘封灵针’伐髓洗脉之苦天下有几个人能受得?我儿受苦了。”

    “不苦的。”她乖巧地摇了摇头。

    侯万金目露怜爱,正想说什么,就听月澜珊又道:“只是刚才我真的以为再也见不着爹爹了。”

    侯万金面上笑容顿了一瞬,很快又恢复如常。

    他拍了拍月澜珊的手。

    “你累了,”他声音慈和,“不若休息会儿,爹爹陪着你。”

    “我不累。”月澜珊坚持,“我只想同爹爹说话,您不问我为什么那么说吗?”

    侯万金在她的目光中沉默下去。

    他没有立刻收回手来,只是淡了那戴惯了的笑面。

    月澜珊等了会儿不得回应,慢慢红了眼眶,巴巴地望着他。

    侯万金与她对视了一会儿,终于是妥协:“你想说什么?”

    “我说,我真以为要见不着爹爹了。”

    侯万金揉揉眉心,露出疲色来:“你——我们不是很久以前说好了,不谈那些不吉利的么?”

    “可是爹爹,如果我只能想到那些不吉利的呢?”月澜珊反问,“如果我只能梦到它们呢?”

    侯万金皱眉:“莫要胡说。”

    “不是胡说。”她分辩道,“爹爹,我从不胡言乱语!我早就同您说过了,我梦见过今日,我梦见我这次‘成珠’之后就再也没再醒过来——”

    “够了!”侯万金打断,“你现在还好好在这里,完好无恙,足以证明那不过是些虚无的感应!休要乱语!”

    “可是……”

    “没有可是,澜珊,你身子不好,更要少思少忌。”侯万金甩袖站起,“今天已经太晚了,你好好歇着,我就在外间给你守着。”

    他狠下心就要往外走,然不过三步,就听得“扑通”一声,竟是女孩硬撑着爬了起来,不想气力不支,摔跌下去。

    她本就衣物厚重,兼之气血及虚,这一摔之下,便又好似没了声息。

    侯万金几乎立刻就变了脸色,一步扑转回来,跪在地上就要将她抱起。

    明明怀中人比雀鸟重不了多少,可侯万金抬手时只觉双臂抖得厉害。

    “澜珊?珊儿?珊儿?”

    他虚虚拢着她,也不敢大声叫唤,更不敢晃动。

    好在不过几息,女孩就悠悠转醒,神情也不见异样,只是望着侯万金发呆,面上神情似喜还泣。

    侯万金见她醒来,稍稍松了口气,可看她样子,又不禁焦急。

    “怎么了?可是哪里疼了?我这就去找人。”他连声说着,就要将她慢慢放下。

    可刚要动作,就觉着胸口一动,却是女孩将脸慢慢埋到了他的胸口。

    侯万金僵住。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怀中人道:“爹爹,你已经很久没唤过我‘珊儿’了……”

    男人许久也没有说话,只是虚虚地将她拢紧了些。

    小半刻后,月澜珊低低喊了一声“爹爹”。

    侯万金立刻会意,小心地将她送回床上。

    “可好些了?”他问,见她点头,又露出痛悔之色,“是我不好,今日意外太多,都同你有关,爹爹关心则乱,你不要怨我……”

    月澜珊摇头:“不是爹爹的错,是我——我只是想同爹爹说说话,爹爹不要怪我才好……”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仿佛自嘲般笑了笑:“不,其实爹爹就是怕同我说话吧?”?

    239|八风不动(上)(补1)

    “这如何可能?”侯万金想也不想便否认了,“爹爹只是怕你——你那‘言咒’的能力不好控制,所以才会时时要求你慎言。那些梦里的事,你想想也就罢了,莫要信口胡说,平白让爹担心,你……”

    他说到一半好似觉得自己语气太重,又放缓声音道:“珊儿,爹爹确实太忙,有些冷落了你,你莫要胡思乱想。”

    “什么胡思乱想?”月澜珊扭头,“我现在觉得好多了——爹爹你若是忙,便先去吧,反正……金宝元宝会陪着我。”

    侯万金皱眉:“他两人不会再服侍你了。”

    “什么?”月澜珊一下子瞪大了眼,“爹爹你莫不是在同我开玩笑?”

    侯万金道:“不开玩笑,他们未能服侍好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面色沉沉,一直盯着月澜珊。

    后者几乎一下子就慌了:“什么好不好的?他们整日都跟着我。”

    “正是因为整日跟着你,如何能捅出那般篓子来!”侯万金沉声道,“如何能让外人进得了万金集?”

    他少有这般显露于形的怒色,月澜珊骤然得见,本能就有些怯畏。

    可她到底是肆意惯了,很快就分辩道:“什么外人不外人的?那是我新交的朋友!你也知道她来历,她是祭剑使的徒儿,我送她些礼物,与她交好又如何了?”

    “我不管她是谁。”侯万金不欲解释,“总之此事已经过去,你好好歇着吧。”

    “爹你如何……一点也不讲道理?”月澜珊喘着气爬起,一把挥开侯万金扶过来的手,

    “你说……凡俗男子不好与我亲近,便让金宝元宝来陪我。可如今他们什么都没做错,你就要将他们调走——”

    “好,就算你不肯再让他们陪我,我不过想要同个女子交朋友,为何你也不乐意?你说把万金集送我,既然是我的东西,我不过邀朋友入内一观,如何你就这般大发雷霆?”

    “你、你是不是——是不是就不想我身边有任何人?”

    她说到最后已是哽咽,虽然眼中有些害怕,却是盯着父亲不肯松开。

    侯万金自是早已面色铁青。

    面对女儿的控诉,他中途一言不发,待得她说完,怒极反笑。

    “好。”他说,“好,很好——你还有什么不满,不若一并说了——不然我还不知,原来你早已积了那般多的、怨气……”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想要强自镇定,不防突然牵动了胸口的伤,顿时疼得弯下腰去,猛地爆出一串咳嗽来。

    他立刻转过身去,可指缝中涌出的血却是真真切切。

    “爹爹!”月澜珊惊呼,一把抓住他的衣袖。

    侯万金想要甩袖,可到底记得女儿体弱,只扭过头去不肯看他。

    月澜珊惊惶不已,迭声道:“爹爹,我错了,

    我错了——你让我看看——”她说到后面泣不成声。

    侯万金僵了会儿,终于摇了摇头,给了她一点回应。

    “无……事……”

    月澜珊听出他语气稍缓,不敢再乱动。

    侯万金这才松开她,背过身去猛咳。而这一咳就是惊天动地,满嘴血气不说,几乎疼的要晕厥过去,许久才稍缓过来。

    流霞君那一掌虽是留了力,然伤给的却是真真切切。

    侯万金已有多年未遭过这般罪过,难免对那海阁之主生出怨忿来,只是这念头不过在脑子中转了下,就觉衣角一紧,然后就听得细小的哭声从身侧传来。

    他胡乱将口中血沫咽下,低头看去,就见女孩双目盈泪,面上惊悔关切之色显而易见,应当是顾不上再责问他了。

    侯万金心下稍松,连胸腔中的疼痛也缓了不少。

    他很快清理了掌中血渍,示意自己无事。

    月澜珊颤声问他:“爹爹是何时受得伤?为何不同我说?”

    侯万金缓缓吸了口气,道:“不过……小伤,珊儿莫要担心。”

    见月澜珊还是执拗地盯着他,侯万金勉强扯出个笑来:“方才遭了贼而已。”

    “什么贼这般厉害?可抓住了?”

    侯万金顿了顿,道:“当是今日典仪进来浑水摸鱼之辈,已经无事了。”

    月澜珊白着脸点点头。

    她怔怔地瞧了他一会儿,半晌方才垂下眼去,像是确认什么般,缓缓抓紧了他的衣袍。

    侯万金见她模样乖巧,目光更柔,亦未如往常一般阻止女孩慢慢伏上他的膝头。

    只是他不反对,对方反倒踌躇起来。

    “……怎么了?”

    月澜珊只垂泪不语。

    这模样实在可怜,侯万金心口一热,待得回神已经主动将那小小的身形拢入怀中。

    月澜珊僵了一瞬,随即猛地伸手抱紧。

    侯万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他下意识就想将她推远些,可怀中之人实在哭得可怜,他面上神色变幻半晌,终还是暗叹一声,任由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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