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她并非不曾见过浮灯满天千舟相竞的景致,只是同眼下的景比起来,却莫名更难移开眼去,心头亦隐有触动,就好似——她曾在什么地方见过类似的景象……并非完全一致,却同样也是在“大海”之上,然后……

    然这般微弱的念头不过一晃而过,就有轻微眩晕传来。

    恍然转醒间,立刻觉出脚下正在不断轻晃。

    洛水惊得要跳起来,可扭头一瞧,见闻朝淡然依旧,于是一颗心又落回了肚子里。

    只是脚下动静却并未因此停歇。

    片刻之后,一沉闷之声遥遥传来,仿佛海渊低吟。

    而这声乍起,半空的荧光皆飞快闪烁起来,明明距离已经离得远了,反倒越来越亮。

    ——就好似吸足了水分的海绵,又像是饱蘸了月华的明珠?

    转念间,漫天光团倏然而落,如流星疾驰,直直奔向那宴池正中的琉璃玉树。

    汇聚的瞬间,玉树光芒大盛。

    且那光仿佛无止境一般,越来越亮,洛水忍不住闭上了眼去——直到“咔嚓”一声脆响。

    再及睁眼,眼前却已是另一番景象:

    满场的辉光已然消散,连那完全升起的圆月亦好似黯淡许多,宴池正中原先玉树的位置上,一颗鹅蛋大的明珠悬于半空,缓缓旋转间,辉泽流丽。

    ——琉璃尽碎,光华成珠。?

    228|阑珊(上)

    这一刻,洛水忽就明白了什么叫“神乎其术”、“夺天地造化”。

    这是很难形容的一种感觉:

    那颗珠子无疑是美的,然让她为之神夺的却是其散发出的“生息”。

    修真之人以灵养藉其体肤,方得淬体去芜,延年益岁。由此可见,所谓“天地灵气”需得经过转化方可温养身体,而这日复一日的转化灵气之功,自然是修行的一部分。

    可那颗珠子中所蕴含的“灵气”已然至纯至粹,任何修者只消一眼,便能明了其功效:莫说于凡人有那活死人、肉白骨之效,便是对他们这些人而言,单这一颗入体,便可陡增数十年的寿数。

    无怪乎此珠一出,几乎在场所有人都伸长脖颈,更有人直接扶案而起,目中不掩痴迷之色。

    月华之珠在空中悬了片刻,终于缓缓坠下,落入碧波池中伸出的一双雪白柔荑之中。

    宴池正中,不知何时悄然浮起一位臂钏金环的银裳美人,虽面色无暇,不施粉黛,却反衬得其眉眼秾艳,尤其是那双赤玉也似的眸子流辉隐隐,不是流霞君却又是谁?

    也不知她是如何隐匿的气息的,直到那异样高挑的身形完全现于人前,洛水方才恍然发她早已赤足蹑虚碧波之上,羽衣翩然,直如仙宫神女一般。

    洛水见她捧珠在怀,心下微诧,暗道莫不是今日献宝女仙便是由这位亲任?

    疑惑间,只见流霞君素腕轻转,将宝珠向上轻轻一抛,随即屈指作拈花状,凌空一弹。

    明明是再轻巧不过的动作,却蓦然带起一股恢弘气劲,挟满地桂瓣化作漫天风雪朝着金阁回卷而去。虽那去势不算凌厉,然漫天飞扬间,哪里还辨得清宝珠踪迹?

    ——这不是在刁难人么?

    洛水立刻朝金阁望去,然眼前乱花迷眼,根本分辨不清。

    她正想抱怨什么,忽闻上首传来一声轻叱。

    “定。”

    瞬间风止,漫天飞花凝滞空中,好似静止的雪景。

    “化。”

    洛水眼前又是一花,再及定睛却是目瞪口呆:

    每一瓣花皆倏然化作拇指大的碧色水珠悬坠半空之中,一眼望去,满目晶莹,端得动人心魄。

    一片寂静中,金阁上的主角恍若未觉般,只微微抬起合拢的小手,任由那唯一一瓣雪色飘飘摇摇地落入掌中。

    入掌的刹那,花瓣又化作了光彩夺目的宝珠,将女孩的眉目映得雪白一片,恍若冰雕玉砌一般。

    月澜珊眼眸半阖,好似在仔细端详。

    然不过片刻,她便仰脸抬手,就这般将月华之珠一气服下。

    几乎是宝珠入口的刹那,女孩的眉目容色骤然鲜活许多。

    若说她原本瞧着像是不染凡尘的仙童玉塑,用下之后,神色便明显活泛了许多,一直紧绷端肃的面色也好似松快不少。

    见她恢复如常,洛水暗中松了一口气,随即恍然自己从她得了那珠之后,居然莫名其妙地提心吊胆了一番。

    上首,月澜珊转向身边的父亲,略略颔首。

    侯万金神色大好,红光满面之下,好似服了灵丹妙药的是他自己一般。

    他用力抓住扶栏,深吸了口气,方朗声宣布道:

    “珠玉已成!愿与诸君共享!”

    一声既出,身旁的侍童立刻以稚声和道:“珠玉已成——”

    礼官洪声接曰:“与诸君共——享——”

    由是丝竹之音又起,诸海阁蜃魅之精又化作身姿妖娆的美人,手捧玉盏,在茫茫晶莹水幕间轻盈穿梭,如撷花天女般,将那桂瓣化成的碧珠一一盛了,再笑吟吟地送至各宾客席上。

    觥筹交错间,道贺、赞赏、欢呼之声不绝于耳,声声皆赞明月楼主好善乐施,功德无量,如此人物必当寿数无两,事事所愿得偿。

    洛水初还只是漫不经心地听着,可听着听着就觉着不是味来。

    “怎么?”

    “没什么,就是这些人说话好生奇怪……唉?”

    洛水顺口接了,才发现是闻朝在问。

    同她全场看得心神激荡、目光简直不知该放哪儿不同,闻朝好似对这般奇景不甚新奇,反倒更喜爱同她说话。

    ……怎么可能呢?

    洛水暗骂自己想岔。

    且不说祭剑使这般脾气哪有什么喜爱不喜爱,单这成珠之仪大约不知参加过多少次了,哪还有什么新奇之说?

    “有何奇怪的?”闻朝继续问她。

    洛水不敢接他目光,只盯着那远处的“天女”嘀咕:“这明明是月师妹的生辰宴,可这些人却只夸楼主英才大量,祝也是祝他心想事成……不明白的还以为是楼主的生辰呢。”

    闻朝不意她居然是在为月澜珊打抱不平,想起昨日她同那位少楼主的亲近模样,又想到她平日友朋诸多,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229|阑珊(下)

    闻朝瞧了会儿她紧绷的雪白面皮,不自觉抿起的唇,待得将她这难得的端肃模样于眼中收好,方开口道:“其实还是有些缘由的。”

    她果然立刻转过了脸来,一双眸子因为惊讶而微微圆瞪——她向来不擅掩饰心事,这一晚上已经几次露出这番模样……

    闻朝强忍着多看一眼的冲动,转而瞧向远处复归欢乐的宴池与宾客:“非是忽略,只是顺应主人家的心意罢了。”

    “心意?”

    “嗯,那位少楼主虽神识颇强,于‘咒言’一道上天赋极佳,然身子一直不是太好。”

    洛水恍然:“所以楼主也不爱听旁人说什么长寿?”

    “嗯。”

    “等等……”洛水忽然又想到了什么,“我方才还注意到,澜珊的生辰不提岁数,莫非也是因为……”

    闻朝点头:“楼主微末之时即与我师交好,我与师兄少时便与少楼主相识——她向来不喜我……寡言,倒是同师兄更亲近些。”

    洛水虽早有猜测,可得到证实的这一刻,还是忍不住惊讶。

    她一瞬间脑中闪过许多问题,然直觉这些问题颇为敏感,无论如何打听都颇为冒犯。

    犹豫间,忽听闻朝道:“少楼主的情况并非秘密。你若有想问的,回头同她直言即可。你与她私下处得不错,应当知道她其实脾气并非如传闻中一般,只是……需避着些人。”

    洛水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侯万金,亦觉出他话中宽慰之意,心下微暖。

    她摇摇头道:“她爹爹护她护得那般紧,我平白去添那些没趣做什么?不过说起来,侯楼主为了给澜珊温养身子,年年举办这般成珠之仪,这般气派手笔,当真是爱女如命了。”话中不掩歆羡之色。

    闻朝道:“非是年年——‘成珠’也分大小之仪,只有海阁在时方可称大。”

    他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顿了顿,低声道:“其实我亦是第二次见。”

    “哎?”

    面前少女又露出了那种惊讶的神情,且这次完全是因为他。

    闻朝心头一热,没再挪开眼去。

    洛水尚不觉他神色有变,只兴致勃勃问他:“那次是怎么样的?同现在可有变化?”

    闻朝道:“那时我不过总角之龄,亦是与师父同来。少楼主也是那般坐在上首。”而他便如现在一般坐在她的位置上。

    洛水又问:“那次也是流霞君捧珠么?”

    闻朝摇头:“流霞君那会儿初承海阁,并无闲暇,来的是另一位少也同她一般貌美么?”

    闻朝想了想,道:“应当是的。”

    洛水奇怪:“师父不记得了?”

    闻朝坦然:“海阁一族本就精擅幻惑之术,那位少君鲜少现于人前,若非天玄作保,本不该前来,故而‘成珠’之时用了遮掩之法。”

    洛水喟叹道:“想必也是位令人见之忘俗的美人。”她目露神往之色,根本没注意到闻朝瞧她的神色有些复杂,好似欲言又止。

    感慨间,忽觉香风扑面,却是身着莹蓝纱衣的鱼尾美人飘至了他们座前呈送碧珠。

    洛水这才发现,方才远处瞧着还不觉着如何,这照面之下才惊觉这美人身高足有丈高,故而那于她们手中显得“精巧”的杯盏,送至他们面前之时却足有海碗大小。

    大约洛水目瞪口呆的神情实在有几分可爱,那美人主动冲她眨了眨眼,见她愈发呆了,便伸出手来,口中吐出一串快而轻柔的词来,好似水泡破裂的清音。

    洛水不明所以,只迷迷瞪瞪地也要伸手。

    可刚一动作,就被身边人隔袖压住了。

    “多谢。”闻朝嘴里道谢,可声音却冷得半分谢的意思也无。

    这般冷硬态度相对,那鲛族美人也不着恼,只“嘻嘻”一笑,绮丽的长尾微微一晃,便翩然远去了。

    洛水回过神来,强自镇定解释:“师父说得对,他们果然精擅幻惑之术。”

    话音刚落,对面人唇角仿佛飞快略过一丝笑意,

    洛水疑心自己看错,然待要再看,那人已经神色如常,垂眸去看那盛珠的玉盏了。

    两人沉默了片刻。

    洛水嗓子隐隐发痒,总觉得应该再说点什么。

    “……这个,同月师妹的一样么?”

    “可用了。”

    两人同时开口,目光不约而同地对上,又一错而过,落在闻朝递过的一只玉盏上。

    其中飘着一粒龙眼大小玉珠,瞧着模样同方才呈现上来的碧色很不相同,但是与月澜珊用的那份却又相似。

    闻朝没有立即动作,洛水却是已经全然为那珠子吸引,喃喃道:“这是如何做到的?当真好看……”

    她小心翼翼地端起,瞧了又瞧,还伸手轻轻碰了碰,只觉触之绵软。

    闻朝悄然抬起眼来,见她一副馋得紧却又舍不得的模样,袖中指尖微蜷。

    “……是聚灵的法子。”

    “方才结阵亦是?”

    闻朝点头:“那般淬出的灵液更加精纯。送于宾客的碧浆亦是经过凝练的,可算不俗。”

    洛水懂了:“所以师父你又淬了一遍啊……”手上还是不动。

    闻朝道:“若你不用,一会儿便也散了。”

    “可师父你不用么?”

    闻朝摇摇头:“于你益处更大些。”

    见洛水还是不舍,他又道:“你先用了。那法子并不复杂,我可教你。”

    洛水果然眼睛一亮,当即乖乖饮了玉盏,

    闻朝见她双手扶膝的乖巧模样,微微清了清嗓子:“你可能觉出这案上瓜果灵力同这呈送的碧浆有何不同?”

    洛水探出神识,略略感受了一下,面露讶色:“先前里面明明……”

    闻朝点头:“方才那海阁之阵亦抽取了这些制备过的瓜果中的灵力——只是这天生之物中的灵力总归芜杂,便同我等灵脉中所蕴一般,要这般凝聚成形颇费功夫。”

    洛水道:“所以若是我们从这主人家凝练过的碧浆中聚灵,就无需再费上许多功夫?”

    闻朝肯定了她的说法。

    只是说着容易,真做起来却颇费功夫。

    洛水没想到,这法子乍看同那神识探物控物相似,可要这般探入碧浆之中,再将那灵液同自身的灵气一般聚拢起来,却着实不易。

    她试了几次也不成功,又不时听到闻朝熟悉的念叨,什么“至善者水”,“还需沉心静气,细细辨之”,心下不由憋出一股气来。

    若按照她早前的脾气,耍个懒也就过了,可今日不知为何,就是不肯放弃。

    只是洛水也觉出自己心浮气躁,再这样下去恐宴散了也做不到。

    ——不就是要凝神静气,然后细细辨之么?

    她脑中晃过了白微所授的那神魂两分的法子,直觉此法再合适不过。当下也不再犹豫,直入了那超脱之境,神识探入碧浆中最浓郁之处,想象如自己提炼膏脂时那般,再其中轻轻一搅一提。

    再得定睛,指尖已然悬了一滴露珠大小的灵液。

    神魂归位的瞬间,洛水欢呼出声:“成了!啊——”

    她兴奋之下心神松懈,灵液还来不及进入玉盏,立刻就有消散之相。

    然闻朝动作更快,只轻轻一点,那灵液便又重新在他指尖聚好。

    洛水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正想道谢,就见闻朝伸手朝她面前递了递。

    洛水立刻拒了:“这是给师父的。”

    闻朝依旧没有说话,也没有动。

    洛水愣了愣,才后知后觉他正在看自己。

    不知是否因为指尖这一点莹光映在了他眼中的缘故,明明人还是那个人,可当那双黑幽幽的眼望过来时,她又生出了回到昨夜的错觉,生出那种……好似被他温柔注视着的错觉。

    “给我的?”他问。

    大约当真是错觉罢。她想,不然她为何会觉得这话好似在同她调笑一般,甚至还在他眼中瞧见了某种极为柔和的促狭之意?

    见她不答,闻朝像是确认般,又问了一遍,声音低低的,挂剑草微苦的气息混着瓜果的香甜清晰可闻。

    她这才恍然惊觉两人实在凑得有些近了,虽还未完全挨上,可垂眸就见衣袖交叠,别有一番缠绵之态。

    耳尖烫得厉害,心尖更是被毛茸茸的猫尾挠过一般,又飘又痒。

    她应当是想立刻挪开眼去的,可偏生就是做不到。

    恍惚中,她好似听到自己“嗯”了一声,又好似什么都没说。

    无论如何,他还是明白了她的意思,垂眸将那点灵液送入口中,神情难辨。

    “……滋味如何?”

    他没有立即答她,只将剩下的那点碧浆依次凝了,一一送交予她,瞧着她慢慢吃下去。

    就在她以为不会再有回答的时候,他凝出了最后一粒,送到她面前。

    她没有接,可他却微微笑了,只温声劝她:

    “若是心喜,便多用些罢。”?

    230|醉言

    后来的事情,洛水记不大清楚。

    只依稀记得那最后一颗珠液入口,她便整个人轻飘得厉害,仿佛喝醉了一般。

    应该是喝醉了。

    成珠”之仪过后,先前上桌的鲜果佳肴皆失了灵气,很快就都撤了去,唯独各色琼浆合着宴池中的舞乐,一壶接一壶地上:

    破邪剑舞便配那葡萄美酒,清弦雅颂就只月色清酒一泓,至于后面螣蛇起雾、天地云涛皆舞,用的更是她从未见过玄醴,盛在金樽之中时望之似云,尝之如泉,回甘微咸,带着隐隐的腥气。

    闻朝好似同她解释说,是某种蜃兽吐珠时迸出的珠液而酿。

    她没听清,尝了一口就避之不及,嚷嚷说这酒不好,那舞也不好,一大堆蛇在海里雾里翻来滚去,实在吓人。

    她明白自己说的是实话,亦是胡话。

    因为那一堆黑黝黝、闪亮亮的螣蛇在海中生云起雾,壮观是壮观了,可她一瞧就双腿发软,打心底害怕。这一害怕,不就得说实话?

    她说她想走了。

    可说完她忽清醒了一瞬,又说不行,因为主人家还没走呢——结果抬眼望去,恰瞧见那矮小的女童亦摇摇晃晃地往外走,侯万金在旁扶了一把,差点没扶住。

    于是洛水又觉得自己有理了。

    “走罢走罢——”她伸手去扯闻朝衣袖,“澜珊都走了。”

    闻朝没动,只望着那边,眉心微蹙。

    “怎么了?”洛水问他。

    他还是不答,兀自沉思。

    洛水不高兴了。

    她不喜欢他这副样子,完全看不透,摸不着,仿佛满腹心事——嗳,这人藏那么多心事干嘛呀?不说出来难道是想憋死自己吗?

    还是刚才好,她就喜欢他刚才的样子,虽然也不说话看,可瞧上一眼,心口就都同浸了蜜似的,什么都通透了。

    谁知这酒过三巡,他不看她了,于是那甜津津的滋味又没了,脑子和心口也浑得厉害。

    洛水真的不高兴了。

    她一撑桌子,摇摇晃晃就要起身。

    他立刻一把扶住:“我送你回去。”

    洛水“哼”了一声。

    “才不要你。”她口齿倒是清晰,“我是有师父的人,我师父会管我。”

    面前人没有松手,只是表情有些奇怪。

    “……我是。”闻朝半晌回了这么一句。

    洛水想了会儿,才理解他在说什么。

    “你说的对。”她依旧不满,“可师父你也没管我、没管我们。”

    “……何出此言?”

    “我被人欺负的时候你在哪儿啊?”洛水皱眉。

    闻朝心头一跳,正想追问,就听她自顾自地抱怨起来,说修炼多么苦多么累,她好不容易适应了在祭剑的生活,有前辈照看,又被白微逼着去闻天修行,没有一天开心。

    闻朝复又放下心来。

    她去闻天修行的事,白微同伍子昭都有在信里提过。

    前辈本就不爱理会俗物,而大徒弟既要修行又要分心山中事务,一来二去,大约也就只能仰仗师兄了——白微说过这俩弟子都颇得他眼缘。

    只是他也知自己这师兄瞧着面善,脾气却算不上太好。

    这般软硬不吃的性子对上洛水这个不爱吃苦的……她不喜欢,倒是正常。

    难怪伍子昭信中暗示他早日回山,如今想来,应当也是洛水在他面前抱怨不少。

    由此可见,他不在的一段时间,他们师兄妹确实是处得不错……

    念头至此,忽就有些置涩。

    只是不待他深思,袖口忽就一松。

    却是他这徒儿努力站住了,还召出了剑来,手脚并用地就要往上爬。

    闻朝去拉她,她一把甩开,正色道:“师父不必担心,我御剑已成,剑法亦颇得章法——道玄老儿也夸我精进颇大,可去争剑。”

    闻朝初还疑心她没完全醉,结果一听到那“老儿”出口,又好气又好笑。

    “道玄亦曾是我与掌门的师长,不可口出妄言。”

    “至于争剑……”

    闻朝本想说可回山一试,可撞上她水朦朦的眸子,后半句却是再也说不出来了。

    ——若是“承剑”,她便离不了天玄了。

    这一刻的私心起得突然,纵使明知道她不可能“承剑”,闻朝亦觉出了自己着实卑劣。

    他忽就有些不敢看她。

    可她是个懂得折磨人的,哪怕醉了也一样。

    眼看着她又要从剑上滑下,闻朝不得不出手去扶。

    她两只胳臂还捞着剑,于是他只能去搂她的腰。

    结果这不碰还好,一沾上她就和抽了骨头似的,软绵绵地往后瘫。

    他一只手搂不住——稍一收紧,她就要喊疼,嫌硬,非得要“垫子”:必须得他双手自后环抱着腰,后脑也必须挨着胸口,蹭到最厚实绵软的地方才成。

    不过两下,闻朝被她蹭得心浮气躁,纵使周围这云烟障目,也觉大大不妥。

    好在她寻着舒服的姿势就不再乱动,总算让闻朝寻了机会带她御剑离开。

    只是来时闲庭信步般惬意,去时却如做贼逃难一般。

    闻朝恨不能将所有掩人耳目的术法全用了——也确实需要的,但因她这一路上胡话太多。

    一会儿说师父不答应她争剑也没事,她可以自请下山,大师兄已经答应她了。

    一会儿又说不成走不了,她拿不到剑誓不下山,不然师父会捅死她。

    说到后面甚至呜呜呜呜哭了起来,泪水不见半滴,只抽抽嗒嗒说这个不好那个坏,最后结论是这世上就没有好人,全都是欺负人的玩意儿。

    闻朝当她说的全是胡话,一气飞到了她下榻之处,费了好一番力才把她扯下去,又给她用了安神的术法才止了她乱动。

    待得将她安顿完毕出去,被夜风一吹,闻朝这才觉出后背湿透,竟是同那渊界大魔斗上三天三夜也难似这般心虚气短。

    他站了一会儿,记起自己应当去候万金那里一趟,可刚要迈步,袖袍中酒香泛起,依稀还浸着花果清甜,

    他不禁气短,匆匆用了避尘匿息的术法,待得检查再三,自觉身上清净、心神沉凝,才悄然离去。

    待到了月澜珊住处,一问门口侍从,侯万金确实在此。

    侯万金正候在外间,见闻朝来访并不意外。

    闻朝同他见了礼,照面一望,觉他气色尚可,仿佛同昨日见时并无不同,然细细瞧去,那眉心一点淡痕却又清晰可见,在幽黄的光下为他暗添了几分岁数。

    为何富甲山海的明月楼主会露出这般神情,闻朝心中自然有数。

    他问侯万金:“可是‘成珠’效用不佳?”

    侯万金也不瞒他,只伸手引闻朝去瞧,却见重重纱帐中,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蜷卧在尺高的烟罗软垫上,动也不动,仿佛是熟睡了。面色瞧不清,但气息平稳,显是并无大碍。

    闻朝隔帐看了一眼便退了出来。

    “海阁那边是如何说的?”他问

    侯万金眉心痕迹更深:“能如何说?流霞君的性子你我皆之。此趟前来愿意掌仪便已是天大的面子,至于成效如何,实是不能强求。”

    说完他扯出个笑来:“还是等荒祸使来了再说罢。”

    闻朝点头:“方才得他讯音,最迟明日可至,当时兼程而来。”

    这般宽慰让侯万金神色稍松,只是他很快想到了什么,又望了身后一眼。

    闻朝沉默片刻,道:“常命虽名声在外,但不是残暴之辈。只是那法子易骨换髓,总归是要受苦。”

    侯万金怔了怔,苦笑道:“难为祭剑使这般宽慰我。其实我无事,我只是见不得澜珊受苦……”

    他说到最后声气隐有不稳,但很快又强掩了过去,道是今日招待不周。

    闻朝默默坐陪了会儿,待得半盏茶饮毕,就起身告退。

    待得外间声息远去,侯万金方又踱入内间,只是这次,他先朝床边郑重行了一礼,沉声道:“谢流霞君出手相助。”

    那空无一人处并无回应。

    但是过了两息,帐中景象如倒影般逐渐扭曲起来,待得平复,已然同先前完全不同:

    圆榻正中女童不再蜷卧,反显出闭目仰卧、双手交卧在胸的模样。

    榻边浮现出一袭丈高的红影,长发半挽,侧腿而坐。

    “东西呢?”那人问道,声音冷若幽泉。?

    231|笼中梦

    空气中飘散着幽冷的甜香,如游蛇蜿蜒过后残余的湿痕,隐隐绰绰地没入甬道的阴影之中。

    她循着那痕迹不断下行,赤足踏在台阶上,轻飘得不闻半点声响。

    空气粘滞,隔着单薄的纱衣紧贴着皮肤,若非身侧墙上明珠朦朦,隐约映照出脚下楠木阶梯的纹理,她大约会以为自己行走在墓道之中。

    她很快就判断出,自己应当是在做梦。

    不然,她应该会觉着害怕。她本能地不喜眼下情形,好似黑暗中随时会跳出个鬼来。

    不过既然是梦,那便无所谓了——瞧,她自己脚下不也没有影子?

    若是在梦外,大约只有鬼才会没有影子吧。

    而她确信自己不是鬼,所以只能是梦了。

    至于为何要一直往下走,一直循着那香味走,她便想不明白了,只隐约记得自己必须这么做,不得不这么做……

    越往下,周围嵌在墙壁上的明珠越来越多,空间也渐趋开阔、明亮。可空气中的湿意却也愈发厚重,连同那幽冷的香味一起,湿漉漉的,好似要从皮肤、从口鼻一点点渗入身体,再向着胸肺浸去。

    依稀是有点熟悉的味道,透着轻微的咸意,好像雨前海边的气味。

    她忍不住喘了一口,依旧是半点声音也没发出——这难受劲儿近乎真实了。

    可她还是没有醒来,也醒不过来。

    路行到尽头,足底的触感变作了平滑的砖石,质地瞧着有些像白玉,却比玉略略温上几分。

    眼前的景象不知何时起了变化。

    她立在座面阔九间的大屋前,与地砖同色的玉门合得严严实实,在光下明亮如镜——当然还是映不出她的身形。

    她伸出手,奇异地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就像穿过一屏空气,一幕幻影,她很轻易地就进到了屋中。

    进来的瞬间,她很是恍惚了一阵——满眼皆是垂地的纱帐,影影绰绰;脚下浅浅的一层水,堪堪没过脚踝,浸满了整座屋子。

    半开的砗磲零零星星地浮着,同玉色的莲花般。它们明珠尚在,散出的光时黯时淡,好似安憩时的呼吸般。

    她亦不由自主地屏住了气。从做梦到现,她在第一次生出了一种可能会“惊扰”到什么的感觉。

    扭头就走的念头一闪而过,可同所有不能控制的梦境一般,脚还是自己动了起来。

    赤足划过的水波带不起半分涟漪,轻纱拂在面上,没有任何真实的触感。

    那种依稀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她确定自己曾在某处、至少在某个梦里,见过类似的景象:如眼下这般,穿行在某个轻纱蔓舞的檐廊之中……

    好在这次她并没有走太久,于是那近乎阴湿的相似之感就这般一闪而过了。

    面前只剩最后一重纱帐,账中的光暖而亮,映出其中几个熟悉的身影。

    是认识的人。

    身形高大的明月楼楼主负手站着,看不见表情。少楼主的两个侍童则端端正正跪坐在地,高举漆盘过顶,仿佛泥塑一般。

    他们面前是一团幽蓝的影子,几乎有半间屋子高,如雾气一样罩着座直径七八尺的玉色莲台,里面依稀藏着个孩童,从她的位置只能隐约看到只细小的足。

    ——是澜珊。

    就在她几乎以为眼前的景已然凝固时,影子稍稍飘起了些。

    “不够。”那影子说。

    话音落下,那俩侍童肉眼可见地抖了一抖。

    侯万金原本一直盯着莲台的目光落到了那俩侍童身上。

    “如何会不够?”他说,“八万大山,一山一精,养在万金集中,每一只都经过我手,数得清清楚楚。”

    “不仅是精怪,”那影子道,“他们精气灵力所化的物件,桩桩件件你都点清楚了?我瞧着,大约差了不少,还都是些好东西——呵,莫不是遭了贼?”

    侯万金不说话了,半侧浸在阴影中的面颊微微抽搐了下。

    他深吸口气,问两个侍童:“澜珊什么时候带人进去过?”

    两个侍童匍匐得更深。

    那男童金宝沉不住气,直接小声哭了起来。

    女童元宝一把拉住他的手,声音颤抖:“是我开的门,小姐她坚持要……”

    “她不懂事,你们也不清楚?”

    元宝面色愈白:“小姐那日很高兴,就多送了客人些——她很少这么高兴。”

    “所以就不够了——难怪不够。”侯万金恍然,“这么多年了,偏偏这个骨节眼上……你们就这般照顾她的!”

    他突然暴起,一把掐住女童的脖子高高提起,如同抓住一只扑腾的鸟雀。

    “八万山精魈魅,我养了这许多年……结果功亏一篑!就因为你们没看好她!”

    一旁金宝见状,尖叫一声,紧紧抱住侯万金小腿,哭喊道:“不关姐姐的事!不关姐姐的事!我们劝过了!我们真的劝过了!”

    侯万金一脚将他踹飞,只冷漠对那团影子道:“既然不够,就先用着这个吧——他们跟着澜珊许多年,多少也沾了些福缘灵气。”

    那影子不置可否。

    侯万金五指收紧。只听掌中“咔”的一声脆响,他手中的元宝就停止了挣扎,头软软地歪到一边。

    侯万金松手朝旁一掷,女童落地,发出珠玉崩裂的轻响,碎成了一堆白色的玉屑,同衣物一道委顿成小小的一堆。

    侯万金看也没看,翻掌凝出一滴白色的灵液,递给那团影子。

    这一幕发生得安静而迅速。

    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反应过来。或许是因为隔了一层纱的缘故,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有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这是梦,噩梦,她想。

    她应当害怕的,可还是没有,所以她依旧醒不过来。

    她至少应当离开的,可脚还是不受控制,仿佛生了根一般。

    所以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眼前的一幕继续。

    那影子接了珠子也不立刻动作,只缓缓捻了捻。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