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蛇影随他心意倏然卷过一只,不及送入口中,半空中便直接拦腰绞碎。

    血浆与肉碎滴滴答答落下,他双颊倏然裂开,长舌凌空乱舞,如饮琼浆玉液般在之落地前将之舔了个干干净净。

    而这一只过后,青鸾犹觉不够过瘾,立刻又如法炮制了二只、第三只。

    待得六只食毕,这妖物终于吃出了凶性来,目光一转,落在了圜栏上首饲台躺着的两个昏迷不醒的弟子身上。

    身遭蛇影同它一般昂首片刻,终于还是没能抵制住血肉的诱惑,猛地扑将过去,

    然刚将其中一名弟子卷起,就听得他“唔”了一声,好似要醒来般。

    蛇影直接收紧,那人“咔嚓”断成两截。

    可甫一砸落,它就觉出不对来:但因肉块簌簌掉落时,半滴血也没有,简直同干裂的泥巴块一样。

    蛇影僵住了,同它们的主人一起。

    而那完好的上半身也没让它们等太久,只躺了一会儿便缓缓抬手探入凹陷的后脑,一托一拧,便转向了面色僵硬的青鸾。

    “如何这般迟才过来?”

    平平无奇的青年头颅双目紧闭,弯唇一笑间,声音再柔和没有。

    青鸾背后的冷汗刷地就下来了。

    他嘴唇开了又阖,往复三五次,还是扑通一声跪下,老老实实叩了个头。

    “仙而被他喊作“仙君”的公子也不理他,只伸出手指在地上点了点,方才尽数碎裂的下半身又复归原位。

    待得恢复原本红衣覆眼的模样,那位才转身朝丈高的饲台蹑空踱去。

    青鸾下意识就要跟上,可刚迈步,他立刻反应过来,乖觉后退两步,重新跪在了圜栏正中。

    那人独自上得兽台,瞧了眼那藤桌藤椅,并不坐下,只朝圜栏上层隔空一点,最大的一间的符光便倏然消散,里面毛色黑赤相间的大讙倏然张开头顶血红的第三只眼,一下就盯住了方才吸了它不少精血的青鸾,发出低低的嘶吼。

    “过来。”公子道。

    明明声音既不高,也不冷肃,可这三丈长的灵兽立刻乖顺下来,连后颈脊背炸开的毛发也变得柔顺服帖。

    它纵身一跃落在了公子身侧,也不等他吩咐,便甩尾一晃,主动缩小两圈在他身后伏下,歪着脑袋轻微呼噜。

    公子伸手挠了挠它脑门,这灵兽便乖乖巧巧地阖上了凶目,放松身子,露出肚皮软毛。

    公子寻了个舒服姿势靠好,方才懒懒转向眼座下额发尽湿的青鸾。

    “说罢。”他道,“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

    半柱香后,青鸾依旧垂头丧气地跪着,再无半分胃口。

    他既不想去猜为何这位恰巧就出现在了这里,也不想去思考,他如何有这般兴致还要改头换面。

    他只知道,自己这次大约是落不了好了。

    “几日不见,那小儿倒有些长进——他当真嘲你是狗?”

    谁知红衣蒙眼的仙君好似对他偷吃之事并无兴趣,只高坐兽苑的饲台之上,听他将方才发生的事完完本本又说了一遍,甚至还饶有兴致地发问。

    这问实在多余,可青鸾还是不得不点头。

    但因他稍一犹豫,仙君脚边的那只三眼大讙头顶的血红眼珠便会倏然张开,狐假虎威似地替这半路认的主子瞪他。

    若放在从前,青鸾如何会怕这般口不能言的蠢物?

    可眼下情形不同,他刚因为偷吃被抓了个现行,再狼狈屈辱没有。

    且他敏锐地感觉到,仙君今日的心情大约不算太好。

    眼见青鸾的故事说完了,这位仙君除了听到“狗”这一段露了点笑,旁的时候都只托着脸,好似在想什么心事,既不罚他,也不让他滚。

    可这般不上不下的情状才最是折磨,青鸾向来只爱折磨人,根本受不得这种。

    眼下这位脾气虽然不算太好,可比起旁的妖魔鬼怪,手段却不算毒辣。

    青鸾自忖受得住,定了定神,终是开了口。

    “仙君可是碰到了什么烦心之事?若有可效劳之处,仙君尽可驱使在下。”

    “仙君”终于“望”了过来。

    “烦心?”他笑容有些玩味,“我这几日还算悠闲,有何可烦心的?哦,你若能管好你这张嘴,便是帮了我大忙。”

    ——这位果然还是不满自己擅作主张。

    青鸾强忍哆嗦,分辩道:“非是在下嘴馋,只是我本就以血为食,自年节前就已许久不曾进食……实在、实在熬不住。”

    “熬不住?”公子奇怪,“是你不曾辟谷?还是炼霓的灵食不好?”

    青鸾既委屈,又莫名。

    妖魔纵欲,如他这般肖似人类、有品位、有节制的大妖已属十分罕见。可就算再节制,也不等于完全不用血食。便同人需用盐一般,他们亦是必须要用血的。

    他这厢还没想好是否要干脆认错,便听上首冷笑两声。

    “我本以为,修炼到你这般程度,多少也该懂些节制——谁想还是同未开灵智的畜生一般,半分不挑不说,这独食还吃得津津有味,当真是将正事完全抛到了脑后。”

    青鸾听得差点没咬碎了牙。

    他本就专爱行走于人群间,再将那些愚如猪羊的骗得团团乱转,让他们心甘情愿地献上血食来。对这玩弄人心的智计,自有一番得意。

    可如今突然被指着鼻子骂“畜生”,不咎于骂他修为不精、未有开化。

    想他为这位鞍前马后,向来都是以这位的正事为先,一句好捞不着不说,还横遭辱骂。

    青鸾心下生恨,面上却半分也不敢显露。

    虽这仙君不说,可他却多少能猜到,这般阴阳怪气的羞辱,也不知有多少当真是冲着他来的,又有多少是冲着几日不见、据说一直呆在闻天上的那位……

    一念及此,青鸾心下一动。

    他任由那位骂得差不多了,方才仔仔细细磕了个头,道:“此番是我失察,还请仙君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此身似乎同天玄掌门那位风头正劲的弟子有些关联,前些日子我还收得来信问询——不若由我借此机会上山一探,也好为仙君……探些消息回来?”?

    200|你也配

    果然话音刚落,身遭压力便是一松。

    上首的仙君沉吟片刻,终于点了头。

    “好主意。”他说。

    青鸾大喜,正要问他些细节,却见那位先同他招了招手。

    他呆了呆,再回过神来,惊觉两人已然身在一片漆黑冰冷的湖水旁。

    湖畔桃李繁茂,远处燃着一片明灯,灯下约有几十弟子忙忙碌碌,细细瞧去,正是在用那搬山引流之法,将炼好的药液尽数注入其中。

    公子远眺了会儿,喟叹道:“‘凤鸣鸾唱,山海来会,三声金响,珠玉天降’——这么多年了,也亏得他们不嫌麻烦,次次都要将这湖变成个药池。”

    青鸾谨慎接道:“这漱玉湖足有百倾,若要将之彻底浸成灵池,却是不比明月楼那典仪轻松——光这倾倒药液大约就要花上月余罢。”

    公子瞧他一眼:“倒是忘了你常在那边,亦算是此道行家。”

    青鸾得他态度突然温和,顿时受宠若惊,直道“不敢”。

    公子问他:“那你倒是说说,由你这大妖的眼光看来,这套化药食为灵的法子,于修行又如何?”

    青鸾拿不准他态度,不敢开口,见公子许诺“但说无妨”,方才接道:“这般法子一瞧便是人族才能想出的法子,然于我等而言,却是有些多余。”

    他觊了下公子脸色,瞧他面色尚可,又继续道:“所谓的修行,横竖便是要修这一副肉身,无论何重境界,皆是为了吸纳更多的灵气。”

    “如我等入道之时,第一等重要的便是炼牙铸齿,以口舌为火,以囊胃为鼎,凡是含了那灵力的,莫说草木,纵使金石也需得吃得。”

    “同人类这般,用点木石要炼丹,吃点肉羹要架鼎,其炼制途中不知损失灵气凡几,当真是浪费至极……”

    青鸾说到兴上,又瞧了眼远处,举袖掩鼻,终于不再掩饰嫌恶之色:“我向来不爱往这处来……这群人什么乱七八糟的都往湖里倒,什么隔山香、八角莲也就罢了,如雄黄这般气烈的也加到药里,这味道……真真是讨厌至极……”

    说到这里,他忽然收声。

    公子问他:“如何不继续说了?”

    青鸾直觉不妙,赶紧补充说:“我并无看不起的意思——仙君知我本体,如何能喜欢得了这气味?”

    公子点头:“确实,我也不喜欢你现在身上的气味。”

    “所以眼下正好,你直接跳下去泡上个十天半月,洗洗这身血腥恶臭,待得时机合适,我再召你出来。”

    青鸾惊呆了。

    如他这般原身是蛇属的,让他泡在这浸了辟邪灵草的池子里,不咎于让人类去浸那火山岩浆池子。

    见他犹豫,公子奇怪:“怎么?刚才是谁说要为我效劳,又说替我探消息的?”

    青鸾挣扎道:“非是不愿……只是……只是若非有这换命来的身躯,直入闻天却是有些凶险。”

    “如此岂非更好?万一我不小心遭了难,你自是可以好好庆贺一番。”

    青鸾骇得扑通跪下,久久伏地,直道“不敢”。

    公子终于冷了神色:“那处是什么地方,也由得你这种妖物擅作主张、来去自如?”

    “——我再说一遍,滚下去。”

    “若非得召,不许出来。”

    青鸾还想说什么,公子却已伸手在他额间虚点一下。

    他顿时觉出有什么东西自额心灌入,直入口鼻喉舌,再要开口,却已是不能。不仅如此,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双腿也失了控制,半分犹豫也无便朝湖中跃去。

    青鸾咕咚一声便投了湖,恍如一颗投入水中的小石子,不过翻了三两道涟漪,就再无动静。

    公子看了会儿,待见得一道墨黑的影子无声泛起,又沉沉坠入湖中,方才轻笑一声,举步朝湖对面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他一共迈了三步,前两步极稳,待得第三步时,竟已身处对岸一处桃树之下,再瞧模样,除了双目紧闭,分明已是个望之可亲可喜的少女。

    “她”理了理衣衫,轻轻巧巧地朝着热闹处走去,没走几步便被一漱玉的弟子喊住。

    “师妹!师……师妹!”喊她的人面色欣喜,“你也是来帮忙的吗?”

    “她”面露歉色:“实在不巧,我得了传讯,需要上闻天一趟。”

    张师姐苦道:“是啊,前些日子若非有你们炼霓帮忙,这两月的功夫如何能练得出整池的药来?这什么山海之会,当真是再折磨没有,也不知为何回回都放在天玄。”

    “她”听了便笑:“兴许就是最后一回呢。”

    张师姐吓一大跳,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再看眼前,这喊不上名字的面善师妹已然又行了一礼,轻盈离去了。

    张师姐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呆,待得同伴过来催促,方觉出一点奇怪来:

    刚才那师妹应当是叫“奉茶”,前些日子和明月楼的起了冲突,但平日为人长袖善舞,故几日下来,已然在这隔湖相望的两峰有了些名气,连她亦因为取药同之有了几面之缘。

    可不知为何,方才照面之下,她却突然记不起这师妹的名字,甚至如今回想起来,除了对方唇角笑意可亲,连面容都有些模糊。

    然这样的疑惑不过是一闪而过。

    张师姐自然不会觉得奇怪,毕竟他们不分日夜地炼药、送液,有些头昏脑涨的毛病亦是再正常不过。

    ……

    洛水知道眼下的情况不正常。

    她迷路了。

    第三次,她绕了大约有一盏茶的功夫,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丛假石下。

    她无言地望着从那石缝间伸出的、堆雪砌玉似的梨枝,努力回忆方才自己是怎么绕到此处的——

    就在片刻前,青俊本想带她一同去采梅,然到了琼苑还是觉得不妥,只嘱咐她在入口不远处的一株桃树下等着。

    她真的只是想试着寻个远离大路的地方,悄悄吹一下那支笛子——好吧,她已经吹了,就一下。

    可谁能想,这再转身时,忽就寻不着来路。

    一阵夜风吹过,穿过假山的缝隙孔洞,发出幽咽的低泣。头顶的花瓣簌簌落了半枝,很快就将她鞋面也埋了。

    洛水赶紧跺脚,生怕当真应了白微那句什么扎在土里充作花肥,可还没动两下,忽然见得脚上多了一抹黑。?

    201|一言为定

    却是不知从何处落来道影子,如蛇一样伏在她脚背上。

    洛水骇得跳了起来,不及惊呼,就听背后一声。

    “谁在那里?!”

    洛水倏然转身,恰逢对面亦提灯照来。

    两厢一望,俱是一愣。

    洛水怀疑自己是不是撞见山妖精魅了?不然哪里突然冒出这么个神气漂亮得同偶人一般的小姑娘?身后还和志怪里似的跟着两个小人?

    然这念头存不了一瞬,对面男童上喝道:“哪来的妖精?胆敢在天玄作怪?”

    洛水:“……”

    见她不说话,边上女童亦开了口:“这地方花树皆是掌门亲栽的,不过数十载,纵使灵气再充沛,亦化不出精怪来。”

    话虽如此,她说话时死死盯着洛水,眼中警惕比之男童只多不少。

    洛水低头瞧了瞧自己的杏粉衣裙,恍然。

    这几日她不出门,被青俊闹得烦了,就变着花样换裙子,撵得它满屋乱躲。

    当然,未尝也不是因为修剑时裙装不便,多着常服,如今终于有了机会,烦心时就换上一身改改心情,不想却被误认成了妖精。

    不过,谁不喜欢被夸好看呢?

    虽说对方好似存心骂她,洛水却不介意,再瞧见对方紧张模样,忽就起了逗弄心思。

    她问:“你们说的那种花精,她长的好看么?”

    男童立刻反讽:“谁夸你好看了?”

    洛水点头:“瞧着是好看的。不过——我倒觉着你们身边的这位更像。”

    男童“哼”了一声,得意地扬了扬下巴:“那是自然,我们小姐的美貌,除了流霞君无人能匹。”

    说罢还意犹未尽般,又大肆夸赞了一通,道是什么小姐之貌直如“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云云。

    洛水忍着笑连连点头。

    一旁的女童忍不住打断:“金宝你这个蠢货,她骂小姐是妖精!”

    洛水奇怪:“这可是你自己说的。且你们说了花精好看,如何又是骂人了?还是说你们方才在骂我?”

    女童噎住。

    对峙间,为首的华服女童开口道:“你既是天玄弟子,如何会在这里?”

    洛水闻言一愣,只觉这清稚声音很有些耳熟。

    对方不顾身边人阻拦,走到洛水面前,目中似有疑惑:“而且你身上如何染了存心殿的香味?”

    洛水大觉尴尬,终于反应过来这声音岂非就是那日白微以簪子弄她时,在殿中听到的女童声音?

    而这般能出入存心殿的女童,全天玄除了那位明月楼的千金月澜珊还能有谁?

    洛水这目光微有躲闪,立刻觉出对方眼中探究之色。

    眼见她身边人复又警惕起来,洛水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我师父恰巧不在山上,故而这些日子托掌门指点一二。”

    “你师父是?”

    “祭剑闻朝。”

    月澜珊沉吟片刻,道:“纵使如此,白微哥哥于这些细致处最是计较,我从未见他肯把自己的香留在谁身上……瞧这样子应当确实很喜欢你了。那你呢,你也喜欢他么?”

    洛水被她说得背上冷汗连连,虽能大约清楚面前之人只是说她好似同白微关系亲密,可这结合那日情形,这字字句句皆让她有种被看穿了的窘迫。

    月澜珊见洛水不语,目露了然:“瞧这样子应当是不太喜欢,理应如此。你同他确实不太般配。”

    洛水听得一阵古怪。

    任谁被这般高高在上地指点着,总归不会太舒服,然配上月澜珊这般故作大人一般老成语气、微微扬起的下巴,这古怪中又透着一丝好笑。

    洛水这些日子显然被青俊折磨得多了,耐心见短,经验见长。

    虽她还记得公子嘱咐过她要同眼前这人交好,可谁能想这一照面便是这般情形?

    她也不客气,学着这主仆般微微扬起下巴:“我同他不般配,那你同他便般配么?”

    说着还在胸口高的位置比划了下。

    她这般挑衅,明月楼的少楼主面色却未有稍变,只一双眼幽幽地盯着洛水,看得后者有些发毛。

    洛水心下愈发古怪,然不待她分辨清楚,月澜珊身边那个叫“金宝”的已经跳到了两人之间,一旁女童亦是神色紧张。

    “放肆!”金宝道,“我们小姐和白掌门自然是天作之合,岂容得你这……天玄弟子反对?元宝,你说对不对?”

    元宝点头:“正是,我劝你识相些,速速离开白掌门。”

    洛水一听就乐了,也转了注意力。

    她掌心一摊,伸到他们面前。

    瞧见对方莫名,洛水正色:“你们打算出多少银钱让我离开他?”

    金宝目瞪口呆。

    洛水奇怪:“怎么?难道你们赶人离开都是空口白牙的,什么也不肯出?”

    元宝反应快些,立刻反驳:“以我家小姐的人才,旁人见了只有自惭形秽、主动离开的份!”

    洛水恍然:“原来你们明月楼便是这般生财的——都是抠出来的。”

    金宝被她气得跳脚,还想说些什么,却被月澜珊抬手止住了。

    月澜珊问她:“你喜欢银钱?”

    洛水奇怪:“有谁不喜欢吗?”

    说完她见到随行二童惊讶神情,这才反应过来这仙门之中,这金银钱财不具灵气,除了偶尔炼物入丹,当真可算是身外之物了。

    洛水只能含糊补了句:“银钱我喜欢,灵石灵宝也可,单看你们出得起什么。”

    月澜珊想了想:“我家确实银钱不少,但那都是我爹爹的,他也喜欢银钱。”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道:“不过若能让你离开白微哥哥,纵使需要给些银钱,我爹爹应该也是愿意的——不若这样,再有五日便是我的生辰,你来明月楼找我,我替你问问。”

    洛水初听只觉荒谬,可听得那句“你来明月楼找我”,突然心下一动。

    她半真半假地苦恼道:“可掌门着我须得日日守着丹室苦修,不让我下山。”

    月澜珊问她:“你不喜欢修炼么?”

    洛水点头,可很快又摇了摇头:“不是不喜欢,但总是埋头修炼着能有什么意思?而且金窝银窝,我还是喜欢我去我自己在弟子居的那处,那里虽不比闻天清净,但是……”

    她说到这里像是想到了什么,怔了怔,突然沉默下去。

    洛水不说话,月澜珊亦没有催她,只静静地瞧了她好一会儿,终于露出一点笑来。

    她说:“你同白微哥哥一处,且刚才冒犯了我,这很不好。我不喜欢。”

    “——不过念在你是初犯,且同我爹爹的喜好一样,再加上你亦不喜修炼,同我一样,如此算来,你应当还是好的——既然是好的,这次我便帮你罢。”

    “三日后,金宝自会来接你。”

    ……

    一阵风卷过,雪霰似的梅瓣簌簌落了满头。

    洛水被这冷风冷香一灌,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这才反应过来——说什么三日后来寻?眼下这还迷着路呢,带她出去才是正经!

    然再要去寻那主仆三人痕迹,哪里还能寻见?

    一想到自己方才居然被个稚龄女童的笑容给晃得愣住,洛水只道自己是大晚上昏了头,说不好就是真撞见了精怪。

    她这般胡思乱想了一会儿,终是懊丧不已:算算时间,寻思差不多青俊也该来寻她了,按说呆在原地才是稳妥。可她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到底不甘。

    洛水想,反正横竖都会回到原地,不若再绕上一圈,就一圈。

    然这最后一圈将尽,眼见那熟悉的梅枝假山又在眼前,虽早有心理准备,可洛水却还是忍不住酸了鼻子,十来步的距离却是一步也迈不动了。

    雾笛她是不会再吹了——说什么无论多远都会来找她,当真是骗子!骗子!

    她站了一会儿,胸口涨得难受,恨得扒住身边一棵梅树乱挠。

    只这刚挠没两下,就听身后疑惑轻唤。

    “……师妹?”

    ------

    1.“丹霞夹明月,华星出云间”一句引曹丕的《芙蓉池作诗》

    2.明天出差不更,后天可以更新。最近大家注意身体,出门还是戴口罩吧——来自一个烧了两天两夜快咳疯了的作者=

    =?

    202|你到底是谁

    看清来人的时候,洛水有一瞬的恍惚。

    在上天玄后,她曾设想过无数次,若是有朝一日待得季哥哥出关,她定要第一个去找他,好叫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她,然后告诉她,她等他等了好久了。

    而在发现季诺已然变心后,她亦有过无数次冲动,定要寻个机会同当他的面问个清楚,譬如他为何会突然喜欢上别人,为什么连说都不同她说一声。

    可真当这般面对面站了,望清了,连那做梦般的恍惚之感也不过是一瞬。

    她发现,自己的内心居然平静得不起半分波澜。

    甚至第一反应不是“质问”什么,而是仔仔细细地打量了身前人几眼,想要瞧清他到底同画中人有几分相似。

    第一眼无疑是像的。

    面前人青衫利落,笑容温和,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句“松竹之姿,气质卓然”。

    可若要再细品,洛水又不那么确定了。拆开来看,面前人的五官好似同画中出入并不太大,可拼在一起却总归不对,然具体要说哪处不对,她却说不上来。

    甚至看得久了,不仅面前人的容貌半分也不入脑,就连那画中人的容貌亦成了雾中之月、水中之花,恍恍惚惚地看不真切,记不真切,遑论比较。

    而对面季诺被她这般怔怔瞧着,很快显出几分不自在来。

    “洛水师妹。”他又唤了她一声,“好久不见。”

    洛水回神,眨眨眼,收起了所有漫无边际的思绪。

    她瞧见对方眼中淡淡的关切、探究之意,点了点头。

    “是啊,好久不见,”她说,“见过季师兄。”

    见她一板一眼地行了个礼,季诺苦笑,却也没说什么“何须如此多礼”。

    他清了清嗓,道明来意:“我出来寻找伍子昭伍师兄,不想在此巧遇师妹。”

    “大师兄也在这里?”洛水倏然抬头。

    瞧见对面骤然亮起的眼神,季诺点了点头,再想起先前那次看到的、还有伍子昭最近的反应,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他问洛水:“小师妹也是来此找大师兄吗?”

    洛水不答,反问他:“季师兄来此找大师兄做什么?”

    说来奇怪,从听到“伍子昭”三个字开始,她心底那一点因遇见“季哥哥”而生的怅惘、酸涩便立刻散了个干干净净。

    她甚至不想同季诺寒暄半句,只想赶紧从他口中问清伍子昭的情况。

    季诺坦言:“方才师尊便来问仙台考校我等课业,道是我等修为有进,便赐下培元丹药。伍师兄离去不久,我想瞧瞧能不能赶上,好将东西转交给他。”

    洛水一听这事同白微有关,立时头皮一麻,只想转身就走。

    然再看到季诺拿出的玉瓶,却又心下一动,脑中闪过那梦中的情境,便再也迈不动腿了。

    虽然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实在有些草木皆兵,可导致那般结局的因果实在容不得她不多想。

    她想,至少,她需要想办法拿到手上来看一眼。

    她或可同季诺直接讨要此物,说替他转交。

    这样不仅能见着伍子昭,回头再说起迷路来,亦可同青俊、白微有个交代。

    可难也是难在此处,既然已是迷路,又怎么同季诺讨要此物转交?

    她想,要不直接同季诺直言,只说同青俊出来采梅迷路,顺道跟着季诺一同去寻伍子昭?可如此便又不一定能拿到这瓶子了……

    季诺瞧见洛水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上,虽不明她为何这般犹豫,还是好心问她:“既然恰巧遇上,师妹可否替我将此物转交给师兄?”

    这一瞬,洛水忽又觉得季诺十分英俊了,并非让人心动的英俊,而是可亲可信的英俊。

    她生怕季诺反悔,立刻点了点头,稳着手从他那里接过了瓶子,又真心实意道了句“谢过季师兄”。

    季诺奇怪:“师妹为何反而谢我?”

    洛水心思全在手中的丹药上,答得干脆:“我其实正好也要去寻大师兄,只是不巧在此地迷路了,不想竟遇见了季师兄。”

    不等季诺提问,她自己便主动道:“我平日多同大师兄探讨修行之事,只是这些日子大师兄多在闻天峰。前日正遇见了掌门,便同他讨论了些修行上的问题,得他允许可上得闻天来寻他解惑。今日掌门不在,我便想着……不若还是去寻大师兄。”

    大约是因为心情好的缘故,此刻洛水思路格外顺畅。

    她想得周全,若是季诺还要再追问她为何会寻到此处,她也无需找太多借口,只说是恰好遇见了青俊,打探伍子昭踪迹时,不得已用香炭换消息,为了找这现烧的梅枝就往这处来了。

    当然,破绽亦是有的,譬如为何恰巧就会遇见掌门,又恰巧同青俊打听消息——这巧合多了,再要去圆,便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洛水心下还有些忐忑,只装作害羞不去看季诺。

    不想季诺并不追问。

    他点了点头,道:“看来是我们误会了——早前师尊允诺说让师妹来闻天一同修炼。我们又久不见师妹前来,还是以为其中是有什么误会,不想今日居然见着了师妹——只是没想到师妹虽然来了,却还是为了大师兄前来。若是我师尊和凤师妹知道了,怕又是要生闷气。”

    季诺本意是打趣,不想说出口后,立刻见着洛水后背陡然僵硬。

    他愣了愣,随即后悔嘴快——他这些日子同伍子昭处得久了,说话也肆意不少。

    他确实是已经猜出了洛水同伍子昭之间的关系,可这少女心事又岂是好这般轻易说破的?

    再细思方才洛水所言,虽她已道明要来寻伍子昭,可哪一句不是将心思藏得极为小心?

    见洛水许久不语,季诺更是肯定了心中所想,正想道歉,可对上少女的目光,却不由一愣。

    但因他从未见过洛水用这般陌生的眼神瞧他。

    ——说是冷淡都嫌亲近。

    有一瞬间,季诺甚至觉得自己看出了某种“避之不及”的意味。

    当然这或只是他的错觉,因为她很快又低下了头去,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抬起了头来。

    只是这次,她的眼神当真是十分平静了。

    她问季诺:“我是不知掌门会不会生闷气,但是季哥哥你会么?”

    季诺哑然片刻,随即苦笑:“这让我如何回答?”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洛水先摇了摇头。

    她并不觉得意外。

    期待了太久,伤心难过了太久,该想的都已经想透了,哪里还需要什么“明确的答案”?

    她不想再从对方口中听到任何关于“承蒙错爱”之类的话,那样只会显得她更加悲惨。

    季诺大约也是明白的,所以不再说话,只等她开口。

    于是洛水几乎又感激他了。

    她想自己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的好意,毕竟她一直以来想做的都是个知情识趣的好姑娘。

    所以她佯作不满叹了口气,主动道:“罢了,我也不为难季哥哥了。只是有件事我得同你说清楚——你予我的那些物什,我实在收纳不下了。回去我便主动销了,日后季哥哥可莫要在同我讨要。”

    她想得清楚,以季诺的聪明和识趣,应当不需要她再补上一句“记得将我给的东西也一并销了”。

    然出乎意料的,季诺并未点头应承下来,反问她:“恕愚兄冒昧——这物什,可否请师妹说得更清楚些?”

    洛水见他目露茫然,亦是愣住。

    她追问:“闭关前后,你可有托人给我送过东西?”

    季诺很快就摇了摇头,目中闪过困惑。

    可那困惑很快就变成了惊讶,然后定格在了“羞愧”,以及“不可置信”。

    洛水见他表情,脑中空了一瞬。

    随即,一个早已猜到过的、但是始终无法肯定的念头再度浮起,如潜藏水下许久的、冰凉的影子。

    她舌头僵了半天,方找到自己的声音。

    “那些信……那些礼物……真不是你送的?”?

    203|就你觉着重要

    季诺哑然。

    他踌躇半晌,方小心翼翼道:“当时我闭关仓促,且时日不定,怕耽误你,便托友人修书一封,道是、道是……”

    “……自此一别两宽,我可另寻良人?”

    季诺点了点头,脸上火辣辣的。

    那日他确实是情急之下出此下策,虽说是出于一片好意,托闻朝转达,可谁能想居然生出了这般天大的误会。

    还没等他想好如何解释,就听洛水又问:“那替你写信之人,是谁?”

    季诺当真头疼了。

    此事本因他而起。他求闻朝在先,如今捅了篓子就和盘托出,岂非陷友人于“不义”?纵使当真是“那位”做了错事,眼下他又岂能当一推完事?

    思及此,他后退一步,向洛水长揖赔礼:“是我思虑不妥,行事无端,平白让师妹受苦。师妹若有怨愤,无论是需要补偿也好,还是要同师尊言明也好,愚兄绝无怨言。”

    洛水眸色怔忡,惨白着脸并不说话。

    季诺看得不忍,又低声道:“这送礼之事,还容我先同我那友人问清缘由,若当真是他的过错,愚兄定会为洛水妹妹讨个……”

    “不用了。”洛水摇头。

    明明她的声音不高,神情也不见冰冷,可一对上她的眼神,季诺便再也说不下去了。

    有那么一瞬间,季诺怀疑她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然她只是用力吸了吸鼻子,问他:“季师兄,你说想补偿我,是真的吧?”

    季诺点头:“绝无二话。”

    洛水道:“好。那我也托季师兄给对面带个话,还请那位‘友人’将曾经我俩往来的那些信件和礼物一并销了吧。”

    她说话时候语气再平静没有,甚至说完了,还玩笑似地又补了句:

    “不过,我信不过他。不若季师兄行行好,劳请你那位友人将东西整理好了再一并交还给我,莫要有一丝半点的遗漏。我虽愚钝,可这送出去的人情总归还是记得的。”

    季诺一听就觉不对,赶紧解释道:“我那‘友人’并非轻浮浪荡之人,其间或有些误会……”

    洛水蹙眉:“季哥哥,我知你为难,所以并未提出要同那人见上一面。可如何连传句话都这般困难?还是说,季师兄你这君子一诺、绝无二话,是逗着我玩的?”

    她说完轻笑一声,眸光幽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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