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她任由他收拾干净齐整了,方才回魂一般,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我要怎么做?”她问,“青言那边,我还要做什么?我是不是不该再去见前辈了?”

    公子低笑两声,叹道:“这话若是被你前辈听到了,指不定要多么伤心……那边你愿意去便去,不愿去也无妨。”

    他还有闲心打趣,洛水却半点也听不进去,只听明白一个“无妨”。

    可还不待她喘气,又听公子道:“不过,最近天玄来了位新客人,你可以好好招待下,若喜欢,不妨一同多走走。”

    ……

    炼霓峰上,青鸾正同旁的入门弟子一起进得天水阁中。

    天水阁乃炼霓铸器之所,位列主峰殿阁另一侧翼,倚山势修建丹廊九重,每一层皆悬于松崖飞瀑之上,可观天阶流泉,又因与弟子居处的漱玉桃林相望,对应了“落花”“流水”之意。

    青鸾倒不是没见过比这更奇险秀美的景象,不过这般以“天玄弟子”的身份赏景却是头一遭,觉出几分新鲜之意,不时顾盼连连。

    前后皆是新入阁的弟子与仆从,他这般张望倒也不算突兀。

    前方领队师姐是个有几分功力的,水声隆隆间,依旧将此地景致特色、入阁需知一一清楚送入他们耳中。

    青鸾本听得漫不经心,忽闻那师姐道:“入得炼器室后,切记先验炉、审方,各自拘束仆役,莫要惹出事来。”

    他眸光一转,便瞧见每座炼器室皆门口大敞,上悬八卦明镜、金凤讯铃。

    跨入门槛前,他特地抬头瞧了一眼,但见那镜中少女眉眼圆润,抿唇一笑间,自有一番桃李之色。

    青鸾十分满意,心下对那位更是佩服。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仙君这些时日实在喜怒无常,当真算不得好伺候:今早日头未出,他就莫名被召,给那位看了一晨的炉子。

    青鸾初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结果到了才发觉出不过普通糕点。

    这下青鸾哪还有不明白的,只能看得愈发用心。

    只是他如今这身子当真不是个好的……

    青鸾忍住倦意,掩袖浅浅打了个哈欠。

    “先去第一间领备料罢。”他吩咐道。

    身后人听了,便要出门,不想他突然喊了声“胡安氏”。

    她多走了一步,方反应过来。

    青鸾看也不看,弹弹指尖,奉茶便觉小趾钻心一刺,差点直接平地飞扑出去。

    那个顶着她脸的妖怪“哎”了声。

    “仔细些。”他说,“不然旁的同门见了,还以为我连个仆妇都看管不好。”

    被他换作“胡安氏”的奉茶只作没听见,僵硬出去。

    待出得门,奉茶才稍松一口气,默默跟在旁间出来的仆从身后。

    也算是她运气,炼器是个繁琐的体力活,从看管丹火到搬运物料,再到冷却金水、养胚注灵,件件都极费心,非得分身有术不可。炼霓峰的新晋弟子因为接触不得什么隐秘,故如有需要便可报备后带名看炉的仆从。

    由是哪怕不能上手炼器,她至少能一直看着……

    没走几步,忽然觉出前面一阵骚动。

    奉茶立即同前面几人一同朝边上避去,结果未及站定,就见一匹红锻滚地铺陈而来,将所有人赶到了两边,旋即又有两匹金绸自檐廊尽头紧随其上,转瞬在他们面前扯起一道两人高的遮幕。

    一时间,廊上所有弟子也好,仆从也罢,皆尽被遮拦得严严实实。

    突然被莫名驱赶,廊上立时人声沸腾不已。

    只是不待脾气差的叫骂起来,一清朗女声先行响起:“月师妹,这是否太过了?”

    “这如何能算过?”一脆生生的童音如是回道,“我们小姐乃是天上的明月,岂有随意沾染凡尘的道理?平日去往哪处不先以“避尘”清扫,再用香花、甘露去浊,今日不过简陋铺路,又算得了什么?”

    “是啊是啊,”另一高细的童音接道,“而且你们这处说不得藏了点不干净的东西,不然我们小姐送给掌门的东西如何会平白无故消失了?万一不小心污了小姐的眼,那可就是大大的罪过了,你说是吧,平师姐?”另一极为相似的细高的童音如此应和道。

    站在奉茶的位置,都能听到平师姐深吸一口气,显然是气得狠了。

    这位平青虹平师姐算起来还是奉茶的师叔,与她师尊柳樗同辈,在炼霓也算是个风云人物,一张嘴皮子极为利索,专管待人接物,颇得云裳仙子器重。也不知今日是来了什么贵客,竟是一句重话也不好说。

    “好了,金宝,元宝。”冷场间,那位贵客终于发了话,虽是女童之音,然声如流水,极为悦耳,“难得来一趟,还是要看看天玄的炼器之术。”

    平青虹道:“难得月师妹有兴趣,不如直接上第八阁一观?今日柳樗、竹越真人都在,或可交流一番。”

    “这如何可以?”第一个童声反驳,“谁不知道你们六阁以上皆涉秘传。万一丢了什么物材、方子,东西没了是小,给小姐惹上麻烦才是真的。”

    奉茶哑然。

    对面这怕不怕惹麻烦不知道,来找麻烦显然是真的。?

    168|果然是你(上)

    场面顿时又冷了下来。

    最后还是那位贵客开了口:“此处景致尚可。”

    她身边女童立即接道:“我记得小姐送给掌门的七尾银腹桃花鱼也养在了这天水阁下的碧溪里,正好可以过去瞧瞧,”

    平青虹问:“我倒是不知此处还有如此珍物,既然月师妹有此雅兴,不妨带个路,让我等长长见识。”

    男童立刻高声反驳:“你放肆,我们小姐岂能……”

    “无妨。”月师妹淡道,“便一起吧。”

    话音刚落,众人眼前一花。原本遮拦的金绸红缎忽就纷落成红蔷、丹桂,浓金血艳地铺陈了一地,灿然华美,芬芳袭人,却不知是锦化了花,还是花作的锦。

    而这花锦的主人一眼也没瞧,便在华衣飘飘的仆从簇拥下翩然而去,只留给纷纷探头的弟子半片衣角。

    虽是如此,奉茶还是认出了来人的身份,正是明月楼少楼主月澜珊。

    奉茶早年家中尚未落魄前,倒也参加过两次明月楼的典仪,记得那位少楼主总是会在“成珠”生辰典仪上出现在摘星楼。

    彼时隔得远完全看不清,只知有这么个人物,但对同她一起出现的热闹却是印象深刻,每一次皆是鲜花着锦、灯火煌煌。

    不想时隔多年还是依旧热闹。

    出神间,眼珠忽就一突,像是要跳出眼眶一般,锥心的疼。

    奉茶一口将牙根都咬出了血来,方才没有痛呼出声。

    恍惚间,听得一声“跟上”,正是青鸾。

    然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在擦肩而过时,她好似听到了轻微的唾沫吞咽声。

    ……

    炼霓峰这新弟子入阁开炉的第一日确实热闹非凡。

    待得诸人将这碧潭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会御器的又添了个上三层后,总算在场所有人都看清了那少楼主的容貌,由是又引起一番喧哗。

    好在能入阁的弟子多是入了修仙的门,待得平青虹两眼扫过,立刻安安静静。

    只是这人能听话,鱼却不同。

    平青虹耐心地陪着月澜珊在碧潭边站了会儿,冷眼瞧他们一行点明灯,燃香炉,将半人高的食盒一一拆下飘在水上,如同踏青野游般,终于还是没忍住。

    “师妹,这般动静怕不是鱼都吓跑了吧?”

    叫“元宝”的女童撇撇嘴:“若是这般容易吓跑,算得什么宝贝?而且送给掌门的东西寻常就能瞧见,岂不是便宜了外人?”

    月澜珊没说话,伸出手来,边上同“灵珠”双生的“金宝”立刻将一竹篮递上,其中清波潋滟,漂着数十朵“桃花”。

    月澜珊将篮子朝平青虹递了递,也不说话。

    平青虹一眼瞧出这物其实是南岛那边特有的“珍珠桃花”,正是与那桃花鱼相伴而生的灵物。此物长于罕见的海泉之中,与其说是花,倒不如说是精蚌之属,只是形似桃花,汲水精而生珠蕊。

    她自小长在天玄,虽在炼霓珍宝所见不少,但也是第一次见着此物。

    平青虹也不推辞,接过篮子,拈了朵就朝水里掷去。

    一点粉色很快沉入潭中,半点水花也没起来,更别说鱼的影子。

    边上两位童子目露讥诮之色。

    平青虹面色不变,又拈一朵扔了下去,如此反复了四遍。

    待得她去捞第五朵,金宝终于看不下去,一把抢回篮子:“这般喂下去,全部扔了也见不着鱼!”

    平青虹点头:“我瞧这鱼好似不想上来的样子。”

    元宝气愤:“既是不知,为何不问?”

    平青虹奇道:“我等是在喂鱼,又非钓鱼,这鱼上不上来干系很大么?若是师妹想知道那鱼长的什么样,我藏经阁中还有一副流霞君赠的万海万宝图,想要看什么样的奇珍海物都有。”

    元宝被呛得跺脚,张口就要再争。

    眼看两人就要吵起来,始作俑者月澜珊却是眉都不曾少动。

    在场诸多弟子更是觉得新奇。虽说海阁恼人,但来此围观也是平青虹默许的。大家舍了修炼,可不就是为了来看热闹的嘛?

    瞩目间,忽然人群的一角传来一点小小的动静。

    “我可以试试。”一圆脸少女站了出来,笑容落落,观之可喜可亲,正是“奉茶”。

    她笑盈盈地朝着师姐还有客人行了一礼,又问了一遍:“我恰巧曾经见识过此物,不知师姐们可否让我一试。”

    平青虹不置可否,看了眼月澜珊,后者扫了眼新来的弟子,亦没说话。

    金宝神会,不情不愿地将篮子递了过去。

    “奉茶”从中捞起一朵,并未像平青虹般直接抛下,而是摘了一片桃瓣,摸到尖锐一端,将那花蕊珍珠撬了下来,再以花瓣在其表面轻轻一划。

    珍珠似的花蕊果然一分为二。她又下了几刀,每刀皆精准细致,最后将那一点指甲盖似大小的珠蕊匀成了一十六瓣。

    这时候,月澜珊才终于抬起眼来。

    “奉茶”与那目光轻轻一触,立刻低下头去,好似未见过世面的弟子一般,颤着手将匀好的珠蕊撒入碧潭中。

    玉屑也似的“鱼食”纷纷飘落,尚未落入潭中,就见两片巴掌大小、粉白如桃瓣的沉影自水跃出,翩然游入空中——正是赠予天玄的银腹桃花鱼。

    平青虹看了会儿,点了点头。

    “不错。”她说,“却是不知我阁居然有你这般人才。”

    “奉茶”得了赞许,垂首露出娇羞的模样:“师姐谬赞了。”

    月澜珊注视了会碧潭上衔食的鱼儿,终于掀了掀眼皮。

    她上下打量“奉茶”一眼,冷笑出声:“果然是你。”

    “奉茶”愣住。

    月澜珊抬手,指着她对平青虹道:“就是她,偷了我的鱼。”?

    169|果然是你(下)

    这突如其来的指责谁也没想到,一时场上哗然。

    平青虹也终于没了耐心。

    这弟子她认识,正是柳樗真人新收的弟子,曾当她面夸过一次,道是这名为“奉茶”的弟子虽资质平平,但凡家带来的手上功夫扎实,做事亦勤快机灵,大有要好好栽培之意。

    虽说这解围之举有出风头的嫌疑,但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心眼。

    平青虹皱眉:“原来月师妹这趟过来就是为了捉贼吗?”

    元宝反驳:“什么叫就是为了捉贼?你们先是丢了晴雪兽的肉——那灵兽身上最鲜美的不过这两块腰眼肉,我家小姐自己舍不得用给掌门送来,本就是为了这次山海之会的大宴上可作‘山珍’之主。”

    金宝点头附和:“还有桃花鱼!明明是七条!如何只剩两条了!?这下可好了,‘海味’之主也没了!”

    平青虹淡道:“万一是这鱼自己没上来呢?”

    “都用了。”月澜珊道。

    元宝气愤不已,但还是照做了。然一篮下去,果然再无鱼影。

    平青虹坚持不认:“既然鱼食珍贵,这入门弟子如何能有手段获得?”

    月澜珊又看了眼“奉茶”,道:“确实,这鱼入水则化影,寻常人哪里知道弄上来的手段?”

    这下场上目光皆落在了“奉茶”身上。

    只见她面色惨白,颤抖道:“还请师姐明鉴——我亦是从小生在明月楼附近,不过儿时与阿姐一同走动时,听一仙长谈起过。”

    月澜珊问:“何处来的仙长?”

    “奉茶”皱眉想了会儿,道:“好像是从迷津渡来的。”

    月澜珊又不说话了。

    平青虹点头:“如此,月师妹就没问题了吧?”

    元宝气道:“如何没问题?世上哪有这般凑巧的事?说不得还得去搜上一搜。”

    平青虹道:“若真偷了鱼,为何还故意凑到你们面前?岂非自投罗网?”

    元宝语塞。

    平青虹看了眼“奉茶”,后者不语,只委委屈屈地瞧了眼明月楼一行。

    平青虹笑道:“但说无妨。”

    于是“奉茶”小声道:“我就是看不得她们欺负人。”

    场上听明月楼这般蛮缠,早已躁动不满。更有甚者交头接耳,故意大声抱怨,道是这明月楼来的“刁蛮任性”“脸皮奇厚”,难怪掌门一直看不上。

    月澜珊面色不变,可她身边两个童子却是气红了脸。

    平青虹等了一会儿,方压了压手,待得场上安静了,才客客气气道:“既然月师妹还有疑虑,那便由我与师妹的人一道,带弟子去再查一查行踪罢。”

    元宝当即应下,大有要监督到底的意思。

    三言两语间,已是将这入门弟子的去向定了下来。

    月澜珊露出倦怠的神情:“便这样吧,我要去找白微哥哥了。”

    由是一场热闹就这般散了。

    奉茶躲在人群中,看青鸾不甘咬唇,只觉快慰。

    ——什么叫恶人自有恶人磨?这便是了。

    她想,若那妖怪就这样被查出了破绽来,是不是她就能脱离这般困苦境地?

    可她马上又想到了姐姐,再想到这妖怪手段诡谲,心下不由惴惴。

    奉茶有心直接去寻师长,可这念头不过一闪而过,还是压下了。

    她老老实实地回到炼器室呆着,仔仔细细打扫干净了,又将中途发下的金水配方一一默记下来。

    然不知是否冥冥之中心意有灵,差不多日头沉落之时,忽见一传讯纸鹤悠悠飞来,停在了砧台上。

    奉茶犹豫半晌,终于还是伸出手去。

    可不待她碰触到,那纸鹤突然越过她朝身后飞去。

    奉茶浑身冰冷,慢慢转过身去。

    那个顶着她面孔的妖怪站在门口,面色如常,打量她一眼后,转身就走。

    奉茶没等到预想的疼痛,却并未因此感到轻松。

    相反,在跟着回到居所,觉出那恶毒的目光终于还是落在身上,她甚至松了口气,心道该来的果然还是来了。

    青鸾道:“瞧你怪可怜的,盼着我死在外头也不敢说出口。”

    奉茶不说话。

    青鸾轻笑一声:“不过还算你聪明,没乱跑乱说——你说我该怎么奖励你呢?”

    他顿了顿,琢磨了一阵,道:“不若这样吧吗,要是你能撑得过我作的‘春秋’三折,我便让你去见见纸鹤的主人,如何?”

    不待回答,奉茶的面容便突然枯槁了下去,同吸尽了水分的干柴一般。

    她就这样“啪嗒”一声摔在了地上。

    ……

    洛水到了经讲堂外时,忽得春光暖洋洋地落在身上,再瞧见同门皆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欢谈,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刚刚过去的数十日,她情绪大起大落,已然心力憔悴。

    出门前,公子告诉她只要好好听话,勤加修炼,总归会没事的,可她还是觉得不踏实,想不明白自己就算听话修炼,又该如何去面对伍子昭青言等人。

    可待她真入得竹院,瞧见眼前这平和热闹的修行一角,原本波澜起伏的心情却莫名安静了下来。

    出神间,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转头却瞧见谷好好、李荃还有旁的同门弟子结伴而来。

    “课还未开,如何又发起呆来?”谷好好笑道,“莫不是过年回去躲懒太过,睡得傻了?”

    洛水奇道:“你不是说要回本峰去了,如何还赖着不走?”

    谷好好道:“剑法是不用学了,可道法还是得来此陪你一同受苦。”

    说着脸皱成一团,直引得洛水笑了起来。

    玩笑间,洛水短暂地忘去了那无数烦忧,甚至第一次在听道玄讲经时没有睡着。

    虽还是似懂非懂,但到底认真许多,直引得那白眉老道多看了她两眼,脸色也好上不少。

    洛水有种身在梦中的错觉,亦是头一遭期待起这课莫要结束,生出漫无边际的妄念来:

    若是可以,她愿意从此好好修行,哪怕为了这般可安静自在的日子。?

    170|信了你的鬼(上)(2000收加更)

    大约是老天听到了洛水的心声,就在她还担忧如何处理伍子昭那事时,对方给她传来讯息,道是今日要上闻天练剑,让她好好听讲。若是得空,可去山下等她。

    洛水扫了眼便回了个“好”,自动忽略了后面那句,心下松了口气。

    由是这般安适了三天。虽是哪个麻烦的都没见着,她反倒惴惴不安起来。

    这日,洛水在悟剑台上修习剑术,负责教导他们的是炼霓峰的平师姐。这师姐同伍子昭有些像,虽是一张好笑面,然下手又黑说话又狠,洛水不敢随意分神。

    好不容易挨到休息,她立刻寻了个最偏的角落,找了个背树的位置,取出玉简偷瞧。

    按照公子说的,那日闻天峰上,她在伍子昭怀里失态,应当是被白微瞧见了。

    若想撇清关系,这两人突然疏远,自然更惹人注意,可若说要继续一处,却也需费些思量。

    她只能传讯隐晦地提醒伍子昭,让他在闻天好好练剑,又说她一切都好,无需记挂。

    伍子昭回说闻天峰那边练剑进步不小,这几日应当会多呆些时候,只字不提同他练剑那两人的情况,亦未再提说要见她。

    不管伍子昭是怕她触景伤情也好,听懂了她的意思也罢,总归两人大致达成了默契。

    洛水看得明白。

    然心下明白归明白,手上却放不下。

    洛水捏着玉简,对这寥寥数语反复咀嚼。

    公子问她,可知这师兄是哪来的,到底想干什么。

    她当时被问得懵住,现在想来却是懊恼——

    她并非毫无线索,只是得过且过,从不深究,故而突然被问住。

    首先便是关于伍子昭的身份。

    他那妖形既是“鲛妖”之属,十有八九便自南岛来。南岛那边族群极为复杂,光数得上名号的地处就有六岛七十二屿,生活的妖兽、精怪之属更是繁如沙砾。

    虽她老骂他是“妖怪”,可还是知道他同那浊气所化、至邪至恶的“渊鬼”“邪魔”不是一路。

    真要论起来,此世的“妖”更近于精怪一属,亦是天地清气所化,只是性情同灵兽、人族有极大的不同。故过去人、妖两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关系算不得多么和谐。

    后来浊气弥漫、侵蚀世间,原先清气所化的各族多有堕魔、邪化,冥渊中的邪魔倾巢而出,就有了那一场妖魔大战。

    由此以妖族为首的海派与以人族为首的山派订立了盟约,共通抗击邪魔,自此,两边的关系才好上许多。

    如今那妖魔之战已然过了许久,借着那一场合作的情分,通了人情的妖物不在少数,与人族通婚亦算是频繁。

    当然,也有妖族始终不喜人族,时有纷争。是以这百二十年来,与人族的关系难以“好”“坏”一言辟之。

    而伍子昭所属的那族,大约属于同人类的关系不太好的那拨。

    然这样还是不好确定他到底是哪来的——鲛妖乃是南岛第一大族,其下还有无数分支。

    洛水倒是有心去藏经阁一查。

    可这般岂非又同那梦境十分相似?梦里她便是贸然要去查药,结果一举一动皆落在了白微眼中。

    洛水一想到那家伙就浑身发毛,脱离了梦境之后更是恨不能根本不认识此人。

    由是比较稳妥的法子,大约还是问问伍子昭本尊。

    也不知他还愿意说多少,不过就算他不肯说,洛水至少也已明白,大约是南岛那边的某支鲛妖对天玄有些想法。

    可具体他们要做什么,或者说要让伍子昭做些什么,却又是不知道了。

    洛水想到这里,捡了根树枝,在手边一小块泥地上勾了几条水波线条,把它圈出来后又在边上打了个问号,意为“动机存疑”。

    她盯着那个问号托腮,思索起另一问题,那便是伍子昭在天玄的“任务”为何。

    最早时候,她撞到伍子昭手里,便是因为天玄的内鬼对两只神兽动手。

    天玄神兽镇守后山邪魔,内鬼对神兽下手,九成九便是冲着邪魔去的。

    这类情节她读过不少:有人下封印,就有人想解封印,岂非再正常不过?

    那内鬼想要将这邪魔放出来,只是不知为何活儿做的那般粗糙。

    且那内鬼有哨子,伍子昭也有哨子,后者也没有遮掩他们是一伙的意思,如此,这伍子昭在天玄潜伏许久,应当也是与这邪魔有关——就是不知后来他到底有没有成功把那邪魔放出来……

    思及此,洛水原本还在圈圈画画的手顿了顿,手心沁出了冷汗来。

    她只恨自己梦里活得短,问得少,不知后面发生了什么。

    她想起公子对伍子昭的隐隐敌意,心知这鬼必然是不会告诉她后续的,只能继续咬着唇使劲想:

    后山邪魔本由青言镇守。如今青言活了,放出邪魔来的难度自然大上不少,这最受影响的,自然是伍子昭的行动——按照公子说的,他甚至可能会成为救了青言的那个代价。

    如此,那“代价”一说好像也能对上了:她这般救了青言,反而可能害伍子昭丧命……?

    那她怎么办?劝他放弃?可他那日潮褪发作后又无事,当是又同那边联系上了吧,如此掣肘,岂能轻易抽身?

    洛水越想越害怕,险些抓不住树枝。

    大约是近日受惊吓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又或者白微那场梦中的“教导”太过成功,就在她慌得差点心神失守的刹那,身体竟是不由自主地运起了那个“神魂两分”的法决。

    神魂离体的瞬间,洛水倏然冷静下来。神识看着神魂控体慌乱不已的模样,很自然便想起自己梦中如无头苍蝇般到处乱撞、最后撞得头破血流的情形。

    ——而她给那鬼做了那般多的事,终于知道了自己命定的死因,岂非便是要避免这般情形??

    171|信了你的鬼(下)

    神思清明间,洛水复又重新审视方才所想,发现关于青言伍子昭那部分很是有些问题,或者说那鬼很是有误导她的嫌疑:

    犹记得当初契约之时,是公子告诉她那大神兽样貌极佳,于她修行有益,劝她收留。

    后来他还笃定地告诉她,说是既然她救了青言一命,那神兽便是她的了——即是说,她救了神兽的善行已经得了回报,而这个回报便是“青言”。

    且去救那大神兽当日,她差点被伍子昭揭穿身份。若不是她手上捏着织颜谱、这家伙后来又当真动了心,她如何还有命在?

    真要论起来,她是赌了自己的命去换的青言——总归一行得一报,如何又再生出了“代价”?

    就算按照“一命换一命”来算,伍子昭真能算是她的么?

    他虽与她确认了心意,亦还是大致按照“天命”的轨迹行事,瞧这样子,剑还是要争的,卧底也是要做的,从未说过要把命交到她手里。

    既然都不是她的,又谈何“代价”?还是说,这代价最终要由她来付?

    可她同公子交易至今,所求不过两样:保命,以及同季哥哥在一起。

    她答应帮那鬼做事,几乎不问因果是非,只为给自己挣一条生路,寻一知心人双宿双飞。

    如今她隐有退意,只等自己想明白了再同季诺确认一次,确认好了,那这知心人不要也罢。

    她只求留得一条命来——她已为他做了那许多,甚至帮他入得后山禁地,难道还不值这一条命?难道还要将这条命再偿到青言手中去,一命两用?

    ——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再想起两人最后对话,洛水忽然意识到,那日她自顾自地认为“代价”便是“伍子昭”时,公子确实没有否认。

    ——可没否认,难道就等于“肯定”吗?

    他当时还说了句“天道命数会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实现平衡”,更是加深了这种误解。

    ——真要论起来,这种“平衡”便等于她以为的那种“得失”吗?

    他说得那般含混其词、似是而非,她当场就被扰得心神大乱,也就未能好好想想,他到底为什么要这么说?

    或者说,若她真的在他的误导之下,把“伍子昭”当作救“青言”的代价,又会发生什么?

    洛水恍惚了一阵,随即恍然:岂非就是现在的情形?

    她会担心因为青言的出现,导致伍子昭后续计划不顺,甚至丧命。

    她想不出如何做到两全其美,便只能再去问公子,又得他一句“你只要听话便好”。

    由是她又只能听话了:

    只有他说的,她才敢做;而他不说的,她便束手不前。

    她根本就不敢再去见伍子昭,亦没想好要不要再去见青言,结果便是她两个都不见了。

    若洛水神魂联系还在,能想到这一步,大约已心神恍惚。

    可她如今只有神识飞转,思绪冰冷,虽已隐隐觉出力竭,但到了这一步,硬是逼着自己继续下去。

    洛水想,她当真什么都做不了吗?又或者说,还有什么是她忽略的呢?

    她害怕因为自己救了青言,会影响到伍子昭的后续计划,甚至导致他因此丧命——这大约便是公子希望她关注、甚至误会的。

    可如今细想那梦中情形一段:白微寻到她时,提及伍子昭失踪之事,差不多便是在夺剑之后。

    她那师尊梦里瞧着还有心思亲自来见她、同她掰扯,说是伍子昭“行迹暴露后便失踪了”,可见至少那会儿,伍子昭的计划应当是没成功的。

    既然梦里都没成功,现如今又多了青言,只怕是更难……

    等等,真的更难了吗?

    且不说梦里伍子昭最后到底有没有再回来、是否成功放出后山邪魔,倒是眼下,她在公子的指示下已经切切实实地混进了后山,借着青言碰触到了那邪魔。

    无论是青言,还是她,最后岂非都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说什么“青言是她的”?分明就还是为了让她以青言为伐,突入后山,掀起妖魔异动,搅浑天玄之水,伺机拿剑——至于拿了之后要做什么,他只说要从她身上出去,可出去后再要如何,却是一字未提。

    他甚至已经不介意她知道自己的死因,可见此事与拿不拿剑大约无甚关系,至少,没什么直接关系。

    如此这般,还说什么“代价”?凭什么是她去付那个“代价”?

    她真是信了他个鬼!

    一念至此,思绪纷乱无数,洛水惊觉体中最后丁点灵力飞速消失,却根本无法制止。

    隐隐慌乱间,忽觉眉心一凉,仿佛被人用指尖点了下,神魂即刻归位。

    洛水半软在地,胸口发闷,眼前一阵又一阵地发黑。

    她浑身冰凉,喘得急促,竟是半点灵气也没有了,勉强调息半刻,聚了点灵,又听得远处钟鸣,已是休息结束,复要修炼了。

    她虽难受得要命,还是给李荃送了条信去,道是让他与平师姐说一声,言是自己不舒服先走了。

    可讯发出去才想起,这般灵气枯竭,却是连纸鹤也驭不了了,又如何能回去歇息?

    噢,灵气没有,力气还剩些许。

    那当真只能是爬下去了。

    若是往日遇此情况,她大约立刻就要唤那鬼,至少也会喊个同伴。

    可先不说那鬼根本就不在身边,洛水心知自己这突然灵力尽耗的情况实在难以解释,而她下意识地不想同那鬼解释,也不能解释。

    方才她乱七八糟想了那许多,最后有一点却莫名清楚:

    此刻,她不能立刻回去,需得再去一趟后山,再去见见青言前辈。

    至于去了那里,要做什么她还没想好——不,也不是。

    她现在因为修炼灵力耗得厉害,这般去找前辈一道用织颜谱修行,自是再正当不过。

    这个念头虽让洛水生出几分羞赧之意,可在心中反复了三五遍之后,倒也理直气壮起来:

    既然青言是她的了,那借点灵力好快些恢复又如何?

    而且那鬼面上说得大方,实际盘算着不让她去见青言,那她偏要去——至于这个是不是在他意料之中,那又能怎么样呢?

    洛水恨不能立刻奔到青言那处。

    然而真到了洞府之外,望见那悠然矗立的身形时,她又恨不能立刻转身就跑。?

    172|我没说我不来(上)

    跑当然是跑不了的,也是不敢跑的。

    如白微这般修为,耳目聪明胜她何止数倍?既然她能瞧见对方,那对方必是早就望见她了,且说不好就是故意在那儿等着她。

    洛水心下一阵痛苦,本就疲乏不堪的双腿更是沉重不已。

    她这般慢吞吞的,对方既不催她,也不就她。由是原本不过百来步的距离,洛水硬是挪了一盏茶才到对方面前。

    白微今日身覆天青鹤麾,发束白玉莲冠,照面微微一笑,眸光清浅,不知他底细的直可叹一声“世间青莲色”。

    可洛水懂得不能再懂,一见他笑就浑身警铃大作,白了脸色。

    不想白微笑吟吟看她一眼,问道:“此刻当是经讲时间,师侄何故来此?”

    虽知他多半不过随口一问,洛水还是生出种躲懒被抓的错觉,面色复又转红。

    她当然不是躲懒,只是背后的理由实在不好尽数解释。

    洛水本想随口说自己修行时遇了些问题,想出来寻个清净之处慢慢思量。

    可就怕眼前这人顺杆子爬,不若直接回答——总归他知道她同青言那点事,由此还能消他疑心。

    于是她半真半假道:“我……我就是想来看看青言前辈。”

    白微“唔”了一声,并不说话,神色并无异样。

    洛水松了口气,问他:“敢问师伯来此亦是要见前辈吗?”

    白微点头:“是啊,我觉得前辈这儿最是清净,很是方便躲些麻烦。既然师侄来了,不若一同进去?”

    “这如何可以?”洛水脱口而出。

    白微奇怪:“为何不可以?”

    瞧他面色丝毫不见异样,洛水又疑心自己多想,只能勉强解释道:“师伯日理万机,既然来此,必有要事,弟子跟着实在不合适。师伯不若先进去议事,我在外面等着就好。”

    白微又笑了:“难为师侄这般为我着想。”

    洛水道:“本应如此。”

    白微叹了口气:“可惜已经见过了。方我见着前辈,就想起师侄,没想到这般巧,出来便见到了。”

    洛水直觉这个话题趋于危险,不待他继续胡言乱语,立刻接上:“既然如此,那我便先行一步,还请师伯见谅。”

    说罢行了个礼,提起一点力气就直奔青言洞府去了。

    虽然洛水心知方才那番对话必已落在青言眼中,白微大约也知道,因而不会做出什么太出格的事,可她还是怕得厉害,一路头也不回地奔入青言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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