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见凤鸣儿睨他,掌柜又叹道:“仙师当是第一次来明月楼罢?敢问仙师可是来赶这明月楼的‘散珠落玉’的典仪?”

    不待凤鸣儿继续问,他又接道:“瞧仙师的模样应当听过——这典仪乃是明月楼一等一的仪式,三日后正节便是‘落玉’之仪,明月楼主便会开启摘星阁,将那灵气尽数散于城内,滋养我等根骨,便是普通凡人,亦可入场,只需缴纳十块灵石即可。”

    “而再过得一月,又有‘成珠’之典,浸百草于明月湖水成灵液之池,助众人驱毒辟邪,好为明月楼的千金月澜珊庆生祈福——”

    凤鸣儿踌躇:“……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要的那三样草药,回头都要拿去泡水了?”

    掌柜笑道:“正是如此,还望仙师见谅,见谅啊。”

    哪知凤鸣儿又摇头:“可我已提前三日告知你们,若是不成,第一日便当与我说清,如何再三推脱?”

    掌柜面露难色:“早些未曾同仙师言明,实是这些日子供货出现了问题,约莫已有月余——若非看在天玄向来与明月楼交好的份上,我等又何苦自找麻烦?实是已经尽力采购,可货不由人啊。”

    “这掌柜的倒也没有乱说,最近因为浊气渐长,下界妖邪横生,那避障驱邪之物,无论灵石药草,据是紧张许多,尤其是几大界临渊之处……”

    正当凤鸣儿踌躇,忽然便听得一人插嘴道。转头,目光却下意识地落在了边上的熟悉身影上。

    “师妹,你怎么来了?”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亮了亮,旋即才转向边上那个蓝袍少年,略显疑惑,“这位是……?”

    洛水笑吟吟地走上来,道:“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卫寄云卫师弟,为人最是热心不过。”

    卫寄云一点反驳的意思也没有,只目光炯炯地盯着凤鸣儿点了点头,道:“这是自然——却是不知道这位姐……”话到一半,对上对方那双冷淡的眼,嘴边的称呼却是不由自主又咽了回去。

    “却是不知师姐想买些什么?”

    凤鸣儿皱眉望向洛水,后者却冲她眨眨眼,于是凤鸣儿转向那个进来后便一直瞧着她的少年道:“不过是些草药而已,奉师门之命”

    卫寄云立刻道:“却也不是半分法子也没有,师姐要那三味药,可是门内需要炼制辟邪丹?”

    凤鸣儿点头。

    卫寄云当即道:“其实辟邪丹并非必须要那灵草,好些丹石丹砂亦可炼制,药性还更温和些——掌柜的可有那些丹石的名录?”

    掌柜自然说有,取了给他。卫寄云只扫了眼,便报了数十种可替代的,末了又问凤鸣儿需要多少,凤鸣儿报了个数,约莫数百。

    掌柜道为难地看了卫寄云一眼,道:“可以是可以,但这丹石本就价高,如此数量的话,恐怕价格就得翻上三翻……”

    凤鸣儿一听便摇头:“这如何可以?也差太多了——算了。谢谢这位卫师弟。师妹,我们走罢。”说着就要拉洛水出去。

    还没等洛水反应,卫寄云就抢道:“不用不用,如何能让师姐花钱?自然是我来。”

    凤鸣儿惊讶地停住了脚步,洛水却是半点诧异之色也无,反倒笑道:“我都说了,这位师弟最是热心不过——卫师弟,我师姐还有些旁的东西要买,却是不知道是否方便一同采买?”

    卫寄云自然满口称是,问洛水还要买些什么。

    洛水没直接回答,转而问掌柜:“却是不知二楼有些什么?我瞧方才客人都往二楼去了。”

    掌柜一听,立刻笑道:“二楼清净,有好些上了品阶的灵草灵器,若是二位仙师有兴趣,可上去看看。”

    洛水转向卫寄云道:“卫师弟,我师姐想给她师父挑一只茶盏,给师兄挑一口飞剑,还有师伯——哦,还有师叔挑些合适的灵茶灵草,师弟见多识广,可否上去帮我选些,嗯——可多选些,好供我参详一番?”

    卫寄云自然满口答应,一个点头,就朝着二楼去了。

    凤鸣儿还想说什么,却被洛水使了个眼色拉住了。

    待得卫寄云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拐角,洛水方才取了那一匣簪子,朝掌柜的面前一递:“阿兰姐姐说,要五十块灵石——”

    然后她瞧着掌柜骤变的脸色,又悠悠道:“阿兰姐姐赶工的费用可还没结清,这日滚日的利息,如何能照原来的算?我师姐还白跑了三日,耽误了多少事?哦,方才那些丹石你也听到了,我那卫师弟都要了——这上千灵石之数的生意,难道还不能有些抽头?”

    于是卫寄云下楼的时候,便见掌柜搓着手迎了上来。

    他扫了眼,既没见到那位特别面善的师姐,也没见那位有些眼熟的师姐,不仅有些奇怪:“师姐她们人呢?”

    掌柜踌躇了下,想起最后那吝啬到只有五块灵石的“定金”,还有奇奇怪怪的嘱咐,终于还是挤了个笑道:“小仙师,方才那位仙子说,她还有些急事。丹石她已经付了定金,过些时候会来自取,就不劳烦小仙师您破费了。至于您挑的东西,仙子说她必然是满意的——只是、只是她方才采买花费已超份例,囊中羞涩,思来想去,也只能辜负小仙师您的一番好意了。”

    掌柜一边说着,一边心里忐忑,唯恐那个伶牙俐齿的洛水仙子是诓他——虽说她信誓旦旦、还立了字据,道若是不成,就让掌柜的去天玄找她。

    结果话音刚落,就听得这小仙师道:“这如何能让师姐破费?横竖不过是些灵石而已,你且告诉我是多少就好。”

    掌柜心下一喜,立即报了个数。结果便见方才还信誓旦旦的小仙师突然僵住了脸色。不过他没有犹豫太久,就从怀中取了个东西出来。

    ——锈红色的半面,材质似铜非铜,似铁非铁,额生赤角,唇露青牙,形容狰狞,妖鬼难辨。

    那物“咔哒”一下轻轻扣在了柜面上,一瞬不瞬地注视着面露惊恐的掌柜。

    俊眼修眉、面如白玉的小郎君却恍然未觉。

    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道:“我没带那么多钱,不知暂以此物作抵可好?”?

    095|丑话说前头

    这当值的掌柜没说话,卫寄云很有耐心,又问了一遍。

    大约是他看起来确实年轻,问话神情真诚又和善,掌柜好不容易才找回了些力气,僵着面皮笑道:“岂敢让定钧门的仙师这般……这般……”

    他说着目光禁不住又落到那个半面——还有压在下面的几张礼单上,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踌躇间,突然听得门口传来一声呼喊。

    “可算找到你了,寄云,你怎么跑这儿来了?——等一下?你要干嘛?”

    掌柜的只觉眼前一花,然后便见柜台上空空如也,方才那给他带来了万般压力和惊吓的半面竟然就这么消失了。

    说消失也不准确,是来人一把将那东西塞回了小郎君的胸口,动作十足十地快。然后不待他开口,便抢道:“掌柜的,我这师弟年纪小,下山少,若行止有冒犯之处,还请掌柜多多包涵。”,

    一边说着,这年轻人还朝他抱了抱拳,面上满是歉意。

    掌柜自然说不敢,觉出面前这人虽相貌平平,但同样这般长相亦让人觉得亲和许多。只是眼下这事到底该如何解释,也确实让他犯愁。

    好在不用他开口,那个样貌金贵的小郎君先开了口:“千山,我带的灵石不够。你能不能先借我点?”

    他的同伴听了倒没啥特别反应,只问他:“要多少?”

    掌柜正犹豫要不要接话,便听小郎君主动交代:“大约三千之数。”

    饶是他同伴看着脾气不错,听到这数字之后亦是明显愣了愣。

    掌柜看着在眼里,心理咯噔一下,只觉今日这财运当真是十分不顺,这笔单子虽算比不上大桩的买卖,到底也是块肉。

    心疼间,只听这叫“千山”的年轻人道:“这位掌柜,我二人此趟出来非为采购事宜,要立刻凑齐这许多灵石确有些困难——不过我师弟索要的这许多丹石,我师门也确有些需求……”

    他话有未尽,掌柜的立刻会意,只是他到底记得面前二人身份,小心翼翼问道:“不知二位仙师是否还有旁的需要?”

    对面也不说话,只看了眼旁边的惹事的家伙,见他没反对,便从袖里取出一巴掌大的玉件放在了柜台上。

    掌柜一瞧不是半面,先松了三分气,取了块绢布将那物仔细捏了凑近眼前一瞧,心下又松了三分:“仙师可是从凡间城镇收得此物?材质倒无甚特殊,不过普通青玉,也没养出沁色来,雕工有些奇特之处——至于这雕刻之物……瞧着有些像螣蛇,唉?”

    他说着说着就发现有些不对。

    螣蛇有些龙子血脉,但在仙家亦算不上稀罕。明月楼据说就驯了数条养于明月湖中,专供亲传弟子选用,偶尔去往上三坊亦能看到有人驱策御使,说到底不过是灵兽的一种。

    可他手中这物乍看大半身形隐于祥云之中,无甚奇特,细看才觉那云雾之下却是长袍加身,手持灵宝葫芦,半卧莲台,双目微阖——他修为低微,然在这明月楼地界忙忙碌碌数十载,却从未听闻过有哪路仙长是这般蛇首人身。

    他心下惊诧,凝神再看,却恍然手中这青玉雕像的面容发生了变化——哪里还见蛇首,分明便是个须发俱全的戴冠仙长模样。

    掌柜手下一抖,差点没把东西摔出去,好在对面早有准备,一把便接住了雕像塞回袖中,见他面容隐隐发青的模样也不意外,只问道:“掌柜的可曾见过类似的物件?”

    掌柜哈哈干笑:“仙师当真是同我开玩笑了。”

    卫寄云皱眉:“这怎么是开玩笑?妖魔之事是能随便拿来开玩笑的么?”

    掌柜赶忙道:“这般、这般模样的东西如何能在仙家的地盘上瞧见?”

    卫寄云不置可否:“怎么就瞧不见了?若是那些妖魔鬼怪早已除尽,我师门整日忙忙碌碌劳心劳力又是为了什么?前些日子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师父居然还喊了……”

    “寄云。”同伴阻止了他后面的话,转向掌柜道,“我等知道此乃明月楼庇护之处,那些秽物自然不得作乱,只是这出了此地,外界妖魔之踪迹却是从未断绝,相信掌柜的也有所耳闻。”

    掌柜赔笑道:“谁人不知这般道理?如我这般,若非靠着一点祖产祖荫还能有些修为,留在此地承蒙恩荫,如何能免去外头那些妖魔侵害之苦?”

    对方点头:“非是我等为难。明月楼聚天下财,而这下三坊与凡间商贸往来最是频繁,消息亦最是灵通。实不相瞒,我等从八方渊界寻得此物,一路追踪至十方界,却断了线索,若非无法,亦不想叨扰掌柜。若掌柜能帮上一帮,我等必有重谢。”

    他说到“重谢”时,特地将音节咬重了些。

    掌柜苦笑,心下其实已经不大想做这生意,但思及定钧门那“凶若荒神,能使妖鬼哭”的不祥名声,还是打起了精神来。

    他说:“这雕刻之物我确实从未见过,旁的门道需要专人去瞧。明月楼的天工坊工于锻冶器物的仙师最多,仙师若有门路亦可去问——若说是想寻那凡间的路子,我这挂牌下的凡间巧匠确有数人,最近的乃是‘辛夷娘子’,正在十方界。说来也巧,她似乎同方才来的那两位天玄仙子相识。”

    ……

    “你干嘛呢?”出了多宝行,卫寄云的同伴扯了扯他,示意回魂。

    “我没想到居然这般巧,”他说,“难怪我看那位师姐十分眼熟,原是这般有缘。”

    同门道:“你可问了那师姐的名字?”

    卫寄云顿了顿,随即“啊”了一声,显是懊恼非常。

    不过他很快调整好心态:“无妨,我一看到她就能认出来。”

    同门又问:“那你倒是和我说说,她——或者她身边那位长什么样?”

    卫寄云露出愈发茫然的神情。

    同门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但也没再说什么,只问他:“人家同你说什么了?三句话就让你花了三千灵石?”

    卫寄云于是又精神了,眼神闪闪:“那位师姐是真的面善——我从未有过这般感觉。她的同伴我瞧着也有些眼熟,方才还托掌柜的告诉我回头会再来取那些丹石。你知道吗,我一看到她,就觉得灵台震动,好似生出了无限感应来——”

    同门沉默地听了好一阵,最后实在憋不住,问他:“你不会是真的想送吧?”

    卫寄云点头:“当然,君子一诺,如何能改?”

    同门:……

    ……

    另一厢,洛水二人自然不知身后又横生出了些枝节来。

    洛水收好那四十五灵石,扯了凤鸣儿就跑,直接御剑上了那水道,逆流而下,寻了个隔壁淮水街上的丹药铺子迅速买了丹药,便毫不留恋地飞出了明月楼。

    两人像是达成了默契一般,见得明月楼远远落在了身后,方才放慢了御剑的速度。

    洛水跑得急,境界又差点,这一慢,差不多就是停了下来。不想身边的人也就这般停了下来。

    洛水下意识地瞧过去,正巧对方也望过来。她本以为凤鸣儿会质疑她方才为何那般坑人,或者至少问问她来明月楼做什么,不想对方眼里全是笑意。

    凤鸣儿难得有笑,午后阳光正盛,映得她眼中便似落了光一般,暖洋洋的,感染得洛水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说:“我以为师姐要训我呢。”

    凤鸣儿压了压唇角,眼神却愈发明亮:“我为何要骂你?早前诓奉茶喊你师姐,恶人要我来当,如今又觉着我十分正直了?”

    洛水反问:“难道不是?”

    凤鸣儿方才与她恶作剧后一路狂奔,虽淬体已成身上无汗,但心下畅快,四肢亦是舒泛,想了想,道:“其实我并非你想的那般好——你知我有一个弟弟对不对?”

    洛水点头。

    凤鸣儿又道:“那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有次年节将近,我娘给他买了些爆竹。我想同他一起玩,他这人却十分小气,无论如何也不肯让我,我心下难受,便想了个法子。”

    “我同他说,若想爆竹炸得响、炸得漂亮,可以找一个口子开裂的碗倒扣了,再把爆竹扔进去即可。”

    “可这家中碗虽破,哪里是能随意糟蹋的?就算有破口,也难找这般大小合适的。所以你猜猜他找了什么?”

    瞧见洛水眼神亮晶晶的,满眼期待,她唇角忍不住又翘了几分:“家里确实有这么个碗,却是给‘福子’的——就是我家那看门的黑狗盛吃食用的,福子长得好看又精神,打猎也利索,我爹最喜欢它。”

    “你没瞧见我家狗子那神情,就这么巴巴地瞅着自个儿的碗上了天,可怜极了……嗤,然后我弟弟的那些爆竹就都归我啦。”

    凤鸣儿说完忍不住又笑,洛水顺着她的话稍稍一想,亦忍不住笑出声来,觉得故事中那一人一狗实在是又可怜又好笑,比起今日被她耍的那位,却是不知哪个更可怜好笑。

    两人不急着回去,一路笑闹,偶有同修擦肩而过,朝她们投来略微好奇的目光,她们也不在意,只觉得时日安稳,年岁正好。

    如此,原本小半日不到的路程却是飞了近半日。待得奉茶的小居落入眼中,两人还有些不舍,也有些迫不及待,想同新交的好友好好说说今日的所闻所见。

    出于礼貌,又不好扰阿兰起身开门,凤鸣儿领洛水在前庭下了,小心落在那玉兰树下。

    洛水见阿兰不在厅堂塌上,就要往后院去。可还没走两步,就被凤鸣儿一个侧步给挡住了。

    她有些奇怪,稍稍一顿,就听得后院有泣声隐隐传来,仔细听去,却是阿兰和奉茶压低声音在吵。

    阿兰努力压着道:“我并没有那么想……你莫要再说什么、什么我要舍你的话……”

    奉茶声音亦是不稳:“好,那你告诉我,先前我放在库房的那些丹药都去哪了?方才我回来你又不在,却是去了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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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96|就注定了

    阿兰语塞。

    还没等她开口,奉茶又接道:“别想再骗我说什么吃掉了放好了。我已经看到了——你、你简直是被鬼迷了心窍!当初金家哥哥求娶,你不答应,好,就当我那会儿小。可现在呢?那人是什么情况你不知道?莫要再说是为了我!”

    奉茶一串话连珠炮似地往外蹦,直说得阿兰半晌不语。待得妹妹真似气急了一般再说不出话来,阿兰方急急解释:“不是的,真不是你想的那般……”

    奉茶道:“那好,如果不是我想的那样,那你现在便同我一起去找那人,把东西从他那儿要回来!”

    阿兰道:“小茶,那人这些年当真照顾我良多,我……你就当是我还他人情可好?”

    奉茶大约是真的气得极了,冷笑一声,道:“没事,既然你不愿意,那我就直接去找他,看他到底有什么脸把这些灵石灵药全昧了去!”

    说罢奉茶也不再理阿兰,听响动大约是直接就要往外冲,而阿兰直接“小茶小茶你莫要逼我”地喊着,似又将她拉住,不一会儿里头便传来了吵闹低泣之声。

    外头,洛水同凤鸣儿对视一眼,俱看到了对方眼中的不安与尴尬,一时进也不好,退也不妥。

    洛水想这两姐妹之间的事,到底还是私密,她们听了这许多,已经是十分失礼,还是同凤鸣儿打了个手势,扯着她悄然撤出了院子。

    两人轻轻阖上门的时候,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这大喘气实在是明显,又一致得出奇,二人不由又相视一眼,瞧见对方眼中相似的局促不安,俱是苦笑出声。

    洛水往边上走了几步,道:“我来了这清平镇之后,尚未好好逛过,不知师姐可有兴致一块儿?”

    凤鸣儿纠结那采买的事已有好些时候,今日也算有了个准话,与洛水一处亦是舒心有趣,自然应了。

    其实按说两人半日前刚离了明月楼那般繁华鼎盛之处,这等凡人聚集的普通村镇当是难以入眼。然而正如凤鸣儿自己也未觉察的期待一般,洛水着实是个不错的向导。

    那些沿河而设的小摊,她总能拽着凤鸣儿看上一看。什么彩线络子珠玉串坠,她拿到手里就能同那摊主聊上几句,把人哄得十分高兴,转眼手里便已多了好几串,再一转眼,凤鸣儿手中便也多了两串。

    她还喜欢那些个焦香金脆的东西,什么炒米啊画糖之类的,手中晃着不够,还要顺势给凤鸣儿的嘴里也塞上一把。两人其实已经辟谷,并无多少口腹之欲,可瞧着洛水美滋滋地一样样试过去的模样,凤鸣儿又觉得,就这样尝些凡间烟火味道,亦是一番美事。

    两人沿着河边走边逛,默契地打发着时间,不知不觉就走到人头涌动之处,抬眼望去便见个鎏金描朱的戏台,时已近暮,戏台两侧彩灯张结,台上彩雾飘飘,好似仙山云烟袅袅,正是好戏初开。

    洛水入了天玄之后,还是第一次下得山来,本就是看什么都新鲜。竖着耳朵仔细听去,更觉出几分惊异来,只因这戏叫“司羿取丹”,讲的是那上古出名的大能姮娥为求长生,亲自攀上昆仑秘境寻访仙宫,历经艰辛,终于求得一部秘法、一葫灵药,当即兴冲冲地折返人间,要与她那道侣司羿一同得享长生大道。

    洛水还在家中时,素来就爱看那些痴怨纠缠的凡俗男女本子,常去戏楼听上几折,却不想这仙门脚下亦有这般类型。

    不过与她往日看过的不同,今日这扮演姮娥的显然是个有修为的,眉眼间虽妆容浓艳,却难掩目中灵光流丽,行止间水袖飘飘,足不沾地,隐含身法,将那大能飘然欲仙演了个十足十的像。再仔细望去,还能发现这布景亦用了撒豆成兵、裁纸作月的术法,移步换景浑然天成,不稍片刻便得了个满堂彩。

    ——当真是修仙大派脚下才有的气象。

    洛水心中不由感叹。她下意识朝一旁的凤鸣儿望去,却见后者亦朝她望来,眼神闪闪,显然亦是新鲜非常。

    洛水凑近她道:“师姐可曾看过此折?”

    凤鸣儿摇头,微赧:“不曾。我家那处看戏不易,需得翻山去隔壁大村。”

    洛水笑道:“我亦不曾——不过我能猜得后面的内容,这后头的波折,应当在如何瓜分那灵药上吧?大约是这司羿起了私心,偷偷拿了药直接独吞了。”

    凤鸣儿听了眉头微皱:“可那飞升还需秘法。从未听闻有谁吃得丹药便永享长生。”

    洛水闻言亦是一愣。

    两人交头接耳间,台上布景一变,但见那朱阁绣户之中,名为“司羿”的高大男子同姮娥激烈争执起来。

    司羿双目圆瞪:“说什么灵丹妙药?却是催命凶符!你道是长生机缘难得,却不见此药以天为炉地为鼎,要那无辜生灵血涂地——”

    姮娥面露不屑:“你怜那凡人死别生离,却争忍见我寿数将尽。说什么无辜?道什么难舍?我逆天改命承因果,如何能舍那仙途无尽与君绝?”

    洛水心头微怔,未想到这处的灵药要以那姮娥治下的生灵为引,与她心中熟悉的那个故事十分不同——仔细推敲治下,却自有一番合理之处。

    怔愣间,眼前布景又变,剧情急转直下。

    姮娥拒绝放弃,执意饮下灵药,以秘法启阵。一时之间其治下地界血光大盛,阴云蔽日,劫雷隐隐,而饰演姮娥那人身形突然缩小,飞至半空,竟是将那“启阵”一幕的演了个十成十的肖似。

    台上黑沉沉的威压极盛,台下亦是鸦雀无声,人人屏息。

    眼看那妖雾腾腾,血阵将启,地上生灵哭嚎一片,立刻就要祭了那登天梯,却见一道金光裂空穿云而来,恰似一道驱霾破邪的流星,直直没入半空之人的身躯。

    时间仿佛沉寂了许久,久得洛水几乎要以为故事走向又要改变、那大能全身而退时,忽然听得一声钹鸣,数道金光自那高悬在半空中的身形中迸出,却是那名为“姮娥”的大能仙体寸寸碎裂,紧接着擂鼓动地,这无数金光同那寸碎的仙驱一同,便如逆飞的星雨一般向上没入翻涌的层云中,一时之间紫电怒张,金蛇游走,又是一番地动山摇,天地生灵无不胆战心寒。

    饶是洛水已然有了修为,这一望之下,竟也似被那台上之景摄了心神,双腿战战,竟是忍不住要跪伏下去。只是还未及她动作,便觉一阵强风平地起,自台子中心而生。那原本如山峦低沉的乌云之中竟也迸出万道金光,随风一起拂过台上阴霾的方寸山河,拂向台下黑压压伏倒一片的民众。

    至此钹停鼓歇,一片寂静之中,云破月出,那光与风一同落了,尽数化作清凉的甘霖,淅淅沥沥地落满了天地之间。

    她恍然抬头,但见明月高悬,雨落如珠,一时竟有些分不出是梦中景中。

    恍惚间,不知是谁先高喊了声“谢司羿大义!”。接着又有许多人跟着喊了,一时之间,身遭刷拉拉地跪倒了一片,“谢司羿大义”之声此起彼伏,如新雷隐隐。

    洛水这才恍然回神,下意识环顾四周,却见到凤鸣儿亦在看她,眼神中有些惊疑。再稍一环顾,便发觉除了她二人之外,亦还有几人还站着,瞧双目神情,亦是修仙者无疑,只是他们的神情看起来却是欣喜更多。

    洛水还来不及细看,就觉手上一紧,竟是凤鸣儿扯着她直接蹲了下去。

    她心下还迷惘着,也不知师姐这般举止为何。只是她向来乖觉,也不抬头,只偷偷瞧了边上两眼,亦跟着喊了两声“谢司羿”之类的,引得凤鸣儿又多看了她两眼,倒是没再说什么。

    所幸没等太久,便听得有人带头喝起彩来。于是身遭的人纷纷站起来,亦跟着鼓掌,由是方才有些神秘的氛围一扫而空,便恢复成了凡俗的普通戏场。

    洛水左瞧右瞧,瞧不出什么特别的,便凑近低声问凤鸣儿:“师姐可是觉得有什么不妥?”

    凤鸣儿反问她:“你觉得这戏如何?”

    洛水犹豫了一瞬,但还是道:“我觉着——这司羿下手实在有些狠。”?

    097|台下人

    凤鸣儿听了便是一愣,显然没料到她居然关注这个。

    洛水想起方才看到的二人争执那段,又想到最后的那一箭,只稍稍代入“姮娥”,便觉辛酸难言,不由叹道:“她不过是想同相爱之人长长久久罢了。”

    便如她一般。

    她想到自己本对当这修仙之人无甚兴趣,不过是因为季哥哥入了仙门方才起了念头。她做不到同他白首相知,既不想被他抛下,那便只能努努力,求个一世同欢鬓无衰。

    洛水这一声叹得情真意切,凤鸣儿听了亦颇为触动。她入得天玄久了,本觉得这大义同私情之间,实在无甚可纠结,可稍稍一想,却也明白过来:一边是朝夕相处、可共长生的爱人,另一边却是无甚关系的凡人百姓——何以司羿做得那般决绝?

    然这般动摇不过片刻。凤鸣儿眼见洛水眼露迷惘,想了想,道:“其实司羿这抉择,倒也不能说是完全舍了私情——那些凡人到底是在他二人治下的地界求生,未必同二人毫无联系。”

    洛水一听就明白:且不说这道侣二人是否有血脉后人于地界之中繁衍,修道之人并非整日闭关。哪怕是大能,亦可能同她们一般,得闲时分亦会在人间中游历一二,既是散心,亦是求缘,如此与凡俗之人有了联系,再是自然不过。

    洛水思索间,又听凤鸣儿道:“单论修道,凡人百姓对我等求仙之人亦非是可有可无——你可还记得忘机峰道桓师叔提及修仙所需的那四个字?”

    “法侣财地?”

    “没错。”凤鸣儿点头,又像想起了什么一般笑道,“难为你还记得道桓师叔课上所言。”那会儿两人还不熟,然洛水在那课上实在颇受瞩目。

    洛水哼笑道:“毕竟是师叔第一次来讲习。”自然还来不及睡着。

    因此她还记得,老头子摇头晃脑拖着长音,说什么修仙最要紧的就是“法”——指道法,此物最看传承,单凭一己之力想要成仙,除非机缘逆天、天纵之才,不然断无可能独自得悟,是以人人都抢着要进那大门大派。

    至于“地”,同这门派也关系,毕竟这大门大派占据了钟灵毓秀之地,又有阵法庇护,可免妖魔侵害之虞,如此方可专心修炼,强过一人餐风宿露不知几何。

    而剩下这“财”、“侣”,通常的理解便是门派给的份例法宝、志同道合的修道之人,可若换个角度,这两样也可算是同凡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毕竟这仙家灵田灵植总需看护,灵石灵宝流通亦需人力操作。天资不凡之人不好浪费时间于此,便由修为资质欠佳者去负责,由此同样可获得门派庇护。

    且那修仙之人虽亦有结道侣繁衍一说,然到底情缘淡薄,不易有孕,这源源不绝的修道弟子也好、做事的杂役也罢,到底还是要从“凡人”而来。

    这便是她那“道法”的第一课,说得不多么深,因此洛水自认是大致听明白了:从延续的角度来看,这凡人与修仙人也算是相互需要。只要这修仙之人一日不飞升,便有庇护凡人的职责。

    洛水还记得,那一日她脑子一抽,又多问了一句:“所以凡人们到底是希望仙人飞升还是不希望啊?这要是人都飞走了,可就没人保护他们了吧?若是我,巴不得那仙人一辈子呆在身边呢。”

    问题一出,周围就笑倒了一片,道桓老头直接青了脸。偏她还不知趣,类似古怪的问题总是有一又有二三四五,气得道桓直骂她“性刁钻,不可雕”。

    洛水倒是半点也不把那些斥责放在心上,只觉得道桓不行,连带着对这课也失了兴趣。课听不懂没事,反正她也不打算真的成仙——若非季哥哥,她实在想不明白还有什么值得她劳心劳力地修炼。她只觉得遗憾,那么多好问题,却没人能回答她。

    如此,洛水对姮娥的同情实在是再自然不过,甚至可算是发自本心。

    思索间,耳边还听得凤鸣儿细细开导她:“……若是司羿不下手,凡人又该如何自保?物伤其类,如何能瞧着凡人那般遭罪?如我等这般,百年之内,谁还没个亲朋呢?”

    凤鸣儿这最后一问极轻,倒更像是一声感叹。洛水却立刻明白过来,她在说阿兰的事。她们几人不过相处数日,已是一见如故,亲近非常。可阿兰身子不好,明眼人便能瞧出来——这究竟能做多久朋友,确实看得见有限,如何能让人不伤感?更不用说阿兰同奉茶多年姐妹感情。

    洛水心下不由怅然,对那司羿的选择亦是明了许多。

    她这厢有些奇怪的庆幸,脑中却又不禁起了另一个奇怪的念头:

    她除了季哥哥之外了无牵挂,凤鸣儿亦是尘缘断绝,这原本看着凄冷的身世,却颇为讽刺地适合修行?还有,天玄之内,包括她那师父、大师兄什么的,从不提前尘往事,瞧着都是一副孤家寡人的模样……所以若要成那天纵之才,难道还非得是个“天煞孤星”不成?

    这念头实在是既危险又好笑,不过在脑子里转了一转,就被她抛诸脑后。

    她想,大过年的,实不该想这些不吉利的。

    洛水收敛心神,点头笑道:“师姐说得在理。说起来,明月楼不还有个‘成珠落玉’的仪式吗?先前得了好多灵石,正好给阿兰姐姐,后日便可同我们一起去……”

    话音未落便听身边一声嗤笑。洛水转头望去却不见人,眼珠向下一转,才发现是个身高不及她半腰的男童,托着个银盘,衣色簇新,刘海齐整,眼珠乌亮,看着倒有几分神气,好似仙家童子一般。

    洛水瞧他可爱,倒也不生气,只问他:“你笑什么?”

    那小孩撇撇嘴:“既然你们都要去明月楼那处了,还来这儿蹭什么?”

    洛水奇道:“这戏台架在这里,占着四方往来的通道,如此敞着难道不是给人看的?”

    小孩道:“戏自然是随意看的,可最后那出‘司羿射侣’却是青鸾娘娘给普通凡人的恩典——尔等既已修仙,再来受这恩典,岂非太贪了些?且说不得还嫌弃这甘露灵气稀薄……”

    这话换个人来说,便是尖刻难听了。可落到这男童身上,一副学着大人说话的模样,洛水便只想逗他一逗。

    洛水笑问:“哦,可那几个人怎么说?”

    她说着瞟向不远处,方才一同观戏的三个散修尚在,还在出神地瞧着台上。

    她问:“他们亦是有修仙之人,你怎么不嫌弃他们?”

    男童头也不回:“他们是他们,你们是你们——瞧你们这模样,当是有门派的吧?别急着否认,不是穿着——是样子,你们这样子的我可见得多了。”

    洛水好奇:“什么样子?是说我们看戏的神情便同看猴一般么?”

    “你!”男童一下就涨红了脸,“你!你这人怎么还骂人!占了便宜还骂!好生不要脸!”

    他说着朝戏台上看了一眼。恰巧新戏又开,那台上的青衣妙目流转间,正巧朝她们方向往了过来。也不知是否洛水错觉,她总觉得那人似乎微微冲他们笑了一笑——虽只远远一眼,却好似真的望见了那碧色的眼眸中异光流彩,晃得她心神一颤,只想牢牢盯着,再看一眼。

    可还未等她确认,台上人水袖挥招,又掩面而去了。

    洛水回神,掩唇轻咳,有种当面说人坏话的淡淡尴尬。低头,瞧见那孩子还气鼓鼓地看着她,她有心弥补一二,便问他:“那你说说,如何才算不占便宜?”

    男童将手中空落落的银盘朝她面前一递,理直气壮道:“谢过仙师。”

    洛水哑然失笑,方才还是“尔等”,转眼就是“仙师”了?原来费这半天口舌,是嫌她们光看戏不打赏呢。

    凤鸣儿下意识抬手要拦,洛水赶紧一扯她袖子,低头问那孩子:“什么都可以吗?”

    男童哼了一声:“全看仙师心意——灵石灵药为上。”

    洛水有心逗他,便从袖子中先摸出了一块灵石,在男童亮起的眼前晃了晃,又收回去,然后换作了前日刻的桃花心木簪子,笑眯眯道:“不巧,我今日出来匆忙,身上只带了这个——不过此物乃我亲手雕刻,也算是送给青鸾娘娘的一片拳拳心意吧。”

    男童大约从未见过这般小气又难缠之人,当下脸和脖子又红了起来。只是这次还没等他说话,便见一只修长枯瘦的手接过了他手中的盘子,受了洛水的礼。

    “班……班主……”男童一见来人便似变成了鹌鹑一般,露出一点委屈的神色。

    洛水抬眼,便见一彩衣绘面、身形微有佝偻的老者将男童护在身后,恭恭敬敬道:“我这孩儿言行无状,得罪了两位仙子,还请仙子们见谅。”

    洛水自然说无妨。

    老者又道:“这位仙子年纪轻轻,却是心灵手巧——小老儿我虽不才,年轻时却是走过些地方,瞧仙子这手刻簪的技艺,哪怕比之明月楼天工坊的巧匠亦不遑多让。”

    洛水虽然对自己的手艺向来颇为自得,但这般受人直白的夸赞却是头一遭——连阿兰都只是夸她心灵手巧。她又觉得此人不愧是戏班出身,咬字念词自带韵律,语调抑扬,这夸赞的话从他嘴里出来,便如唱戏一般,听得她浑身舒畅,十分受用。

    “班主实在过奖了,”知音难寻,洛水一敛方才伶牙俐齿分毫不让的模样,只轻声矜持道,“我这粗糙的手艺不过同人初学,实在不值得夸赞。说起来,班主这戏社才是真的一绝——”

    瞧那班主灼灼望她,洛水抿唇一笑:“我自诩对戏曲有些琢磨,今日一见方知坐井观天。”

    她说着将方才收回去的灵石又取了出来,在凤鸣儿有些微妙的注视中,将之放到了托盘上。

    对面瞧见灵石,笑得面容上彩绘与皱纹一起皴成朵花儿,直言“谢仙子”。大约是因为洛水提了喜爱看戏的缘故,他又热情道:“不知仙子是否知道,我这处亦别称‘十日社’?”

    洛水好奇:“是何原因?”

    那班主笑道:“我这戏社当家的折子便是‘司羿射侣’,凡到一处,会连演九日,是为“小台”,待得第十日,便要寻一处搭那‘大台’,好好谢过司羿仙君,场面亦是要热闹生动许多——且若仙子喜欢,或还有机会去后台一观,同我们那青鸾娘娘说上话……”

    洛水还未来得及说话,便见一道纤瘦的身影突然闪了过来,拦在两人之间,正是有一阵未曾照面的奉茶。

    圆脸的少女绷着脸,看也未看那老者一眼,只对洛水两人道:“阿姐说你大早就出去了,许久也没回去,便让我出来寻你。”

    洛水“啊”了一声,觉出气氛不对,原本还想说的话不由咽了回去,只能抱歉道:“我还有些事要同我这朋友一道——却是对不住班主一番好意了。”

    奉茶冷笑一声:“走罢,洛师姐,再不走不好说就要被人摁到狐狸精面前了。”说罢也顾不上长幼有序,抓着洛水和凤鸣儿的手就走。?

    098|相邀

    奉茶这话说得毫不客气。洛水下意识便看了那班头一眼,然对方脸上油彩极重,倒是瞧不出有甚特殊之处。

    奉茶看她还在犹豫,心下有气,一时也顾不上许多,转向那人道:“王班头,我家姐还等着我们回家吃饭呢。她近来身子不好,做事也有些糊涂,若还有什么话,自会由我这个做妹妹的转达。”

    王班头赔笑道:“小茶姑娘言重了。阿兰姑娘平日对我等亦多有照拂,若她想看什么折子,可直接告诉我,我去安排。其实今日的戏……”

    “够了。”奉茶冷眉冷眼,“提阿姐作甚?我阿姐同你们能有甚关系?——让你们那狐狸精收收味儿,莫要来脏了我朋友!旁的账我回头再同你们来算仔细!”

    说罢奉茶再懒得理他,拽着手边两人就走。

    洛水不料自己不过多看了一眼又差点生出事端来,饶是感觉到远处似有视线灼灼,还是忍着没再回头。

    三人出了那热闹地界,奉茶似也冷静下来,讪讪地放开了两人的手。

    洛水同奉茶处得久,知道这人最是嘴硬心软,便主动卖了个乖,道:“是我不对——一时戏瘾上来了,便多说了几句。你放心,我对那什么青鸾娘娘并无念想。”

    洛水嘴上这般说着,脑中不知怎么又闪过那双流光溢彩的碧瞳,只觉心下微痒。然念头刚起,她立刻生出了几分警觉来——不过是远远瞧了一眼而已,如何就这般惦念了?

    奉茶恨恨道:“这般游方散修的手段本来也就是骗骗凡人而已——这些人最是可恶,自己求不得机缘上不得仙山,就总爱将主意打到普通人头上去!我观那戏子雌雄莫辨,眉眼间一股子勾引人的妖气!谁知道走的是什么不正经的修炼路数!”

    洛水眉头不由一跳,却是生出了点心虚。

    她这脸色几变,奉茶因心神不宁未曾注意,凤鸣儿却是看在眼里的。只是她以为洛水同她一样心下有些疑惑不定,开口宽慰二人:“我瞧那青鸾娘娘的手段大约走的是方术一流,倒是同我早年在家那边见过的把戏相似,不过演得确实漂亮,确是仙家地界也不常见。至于那班主,身上并无修为。”

    奉茶听了面色稍好,语气亦轻松了些:“几日不见,师姐倒是更活泼了些——师姐不必担心,此处虽是凡人聚集,但亦离明月楼想去不远,谅那妖魔鬼怪也不敢来作乱。”

    她说到这里又皱起了眉来:“要我说,这明月楼的地界虽是繁盛,却不比天玄清净,什么末流的散修骗子都敢来混吃混喝!——晚上那个什么戏,你可别去。不过是个骗财的幌子。我这几日打听过了,单这两年,因为要给那青鸾娘娘投那缠头,邻近几村就有好几户闹得家财亏空、夫妻不合的——当真是不要脸!”

    奉茶说着慢慢停下了脚步。她咬了咬唇,像是下定了决心似地,再抬头望向洛水凤鸣儿两人时,露出了几分恳求的神色:“也不怕师姐笑话,我方才便是要找那戏班子算账——我……唉,我阿姐也喜欢听他们的戏。这会儿趁他们还在,我还是得回去同他们好好分说分说。”

    洛水与凤鸣儿对视一眼,再联系方才在屋外偷听到的,哪还有不明白的?只怕是奉茶要杀回去找那戏班子讨回她送给阿兰的丹药。

    只她们到底是偷听的,也不好说得太明白。

    洛水打趣道:“你若是要去吵架,一个人如何能成?不若我们同你一起。”

    奉茶急急打断:“不用不用,也不是同人去打架,要那么多人作甚?虽然……我确有一事相求。”

    她又问:“不知师姐们今夜是否有事要出门?”

    洛水与凤鸣儿均摇了摇头。

    奉茶松了口气,神情恳切:“那戏班子明日便该走了。之后我阿姐——我会想办法给她在天玄地界寻个安身之地。只今晚我怕她又要出去……方才我实在气不过,用了些手段将她困在家中,还求师姐们回去后同她好好说说话,也无需提这茬,只要明日,明日我就想办法带她走。”

    奉茶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洛水。后者点点头,也不提扫兴的事,只笑道:“我今日给阿兰姐姐跑腿,她还没给我报酬呢。一会儿便同她讨去,哪怕她想睡觉也不依。”

    奉茶闻言,只觉心头微热。从前同洛水相处,只觉这人油滑懒惫,巧言令色。可如今成了朋友,方觉出从前的千般不好其实是哪里都好——说是懒,不过是懒得理会无关紧要的人物;至于油滑,其实是一片玲珑心思,至于旁人如何看待,不过仁者见仁罢了。

    凤鸣儿想了想,对奉茶道:“我还是同你一起吧。”

    奉茶还想说什么,却见洛水冲她眨眨眼,便收回了到了嘴边的拒绝,冲两人感激地点点头。

    ……

    洛水回去的时候,知道阿兰行动不便,就直接落在了前院中。

    进屋前,她还在寻思,若阿兰被那“画地为牢”的术法拘在屋内,非要求她将自己放出去可如何回答是好。她修为高过奉茶,解除倒是没有太大问题。

    不想她还在前厅踌躇,就听得内屋阿兰出声:“……小茶?”随即传来下榻的动静,显然是有些激动。

    洛水定了定神,扬声道:“阿兰姐姐,是我。”

    内屋之人果然停下了动作。

    洛水心下暗叹,只作什么都不知的模样,笑眯眯地走进屋,打趣道:“我这在外头跑了一天,却不知阿兰姐姐一点也不想见我,当真是让我好生伤心。”

    阿兰正坐在榻边,与她一照面,立即挤出个笑来:“又拿我开玩笑,如何就不想你了?”

    洛水一眼就瞧出她眼皮浮肿,眼角泛红,显然是先前刚刚哭过。她却只能当做不知,顺手将方才闲逛买的吃食从袖中一一取出,铺满桌上小几:“阿兰姐姐可是睡了许久?吃过东西了?”说着就往阿兰手里塞了个半热的烤饼。

    阿兰本来还想说些什么,然对上她亮晶晶的眼神,似受不住般垂下眼去,赧然一笑:“妹妹有心了。”

    洛水也不同她客气,直接脱了绣鞋上榻,道:“我今日可是做成了一桩好生意,等着阿兰姐姐夸我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理出案几一角,将一袋子灵石并一匣子养气丹堆在了上面。因为阿兰是凡人的缘故,她并没有用纳物袋,所有灵石均用个布囊装了。普通灵石一块不过半个婴儿拳头大小,这四十块灵石装作一袋,鼓鼓囊囊的看着十分惊人。

    阿兰看到亦是一惊:“如何这般多?”

    洛水得意,当即把下午发生的事添油加醋说了一通,尤其是说到甩了那个到处乱认姐姐的傻子时,又不由笑了起来:“倒是该好好谢谢他,帮了这许多忙——”

    阿兰初还听得仔细,然不知怎么,听到她说道“乱认姐姐的傻子”时,脸色就有些不好。

    洛水一直盯着阿兰,自然发觉她情绪不对,还以为她担心自己戏耍了别人惹来麻烦,立刻宽慰道:“我还特地留了门派,若他当真乖觉点将那几千灵石的东西都抗来天玄,说不好我凤师姐便认下了他这个弟弟。”

    她这番话说得俏皮,阿兰听了亦是笑了,不见方才不安的神色,只道:“你我不过初识,虽说你是小茶的朋友,但这份心思恩情,实在叫我……”她说着就要下榻同洛水行礼,唬得后者赶忙拉住她,直道“举手之劳”。

    然阿兰固执,还是郑重拜过。拜完,她并未直接上榻,转而收了案几上的东西,拨亮了屋内的油灯,将半斜的红烛均换上了新的,又去面盆净手,末了从枕下取出青色布囊,展开,露出一色十样、长短不一的玄铁刻刀,在几面上排开。

    她秀白的指尖在黝黑的刀身上拂过,对比之下,指尖似有莹莹的白光,洛水这才像第一次注意到般:阿兰其实有双极美的手,并非是丰腴无骨的那种,相反,因为身体不好的缘故,皮肉瘦削,几乎是贴着骨生,然因为肤色极白,兼之骨形极美,反倒有种干净有力的美感。

    阿兰轻轻咳了两声,似因洛水盯着她的手出神有些不好意思。她取了最长的一把,约莫五寸,头部尖尖,看着倒更像是一枚针,剩下的则推到洛水面前。

    洛水虽未曾见过这全套,却认出了阿兰平日给她的那把,方扁头,比阿兰手上的那把稍短,便挑了出来。她大约猜出阿兰要同她说什么,心下有些激动,望着对方的眼神也格外认真。

    阿兰平日最喜她好学,瞧见她的模样,眼中神色又柔和许多,道:“今日劳你费心,我自不好再将那‘点睛’之术同你藏着掖着——其实那法子我也是从旁人那里得到,并不多么复杂,所谓诀窍,大约只有两句。”

    洛水愈发好奇,只等她说下去。

    阿兰取了只未完成的青鸾玉簪,捻在手中,指尖在眼睛的部位慢慢碾磨。

    “第一句,便是‘用心去看’——此诀本是用于修炼‘心眼’,即是仙家那观灵窍、察灵脉的法子,寻那材料纹理灵力细致之处,但我无法修炼,因此只能寻些取巧的法子。”

    “我观木石,便由我心而定,我若觉得它是活的,便见此物活窍;我若视其为死物,便见其死穴——欲生欲死,皆在我心念之间。”

    “而这第二句,便是‘十指连心’。”她说,“虽是指下功夫,实则却是练心——手未至,心先到,如此才能落刀准确。”

    “此二句诀窍,一为观,二为落,如今我示之于你,你可看仔细了。”

    话音刚落,便见她指尖一顿,同时刀起尖落,只在那玉石左右两侧轻轻一点一旋,转瞬簪成。

    洛水因伐髓之故,目力已大有长进,看清阿兰的动作却是不难,然今日得她提点,再看这“点睛”的过程却又有了些旁的领悟:

    往日只觉得阿兰动作极快,近乎神技;此刻看来,便觉出阿兰手中那工具,与其说是刻刀,倒不如说更像是画笔。尤其是在“刻”的那一瞬,她甚至隐隐觉察阿兰之“下笔”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感觉……

    若非要形容,便如对镜描眉画眼一般,自由一股难言的柔和旖旎之感。

    这念头一出,洛水就有些脸红,直怨自己话本子看多了,竟是看着阿兰这般雕刻,也能联想到风月情事上。

    所幸阿兰并未觉察出她的不对,簪成之后,便让她试试。

    然所有技艺的初习得大约皆是这般——心头想着学会了,手却总是不听使唤,更别说心眼合一。洛水因为手巧,寻常雕刻倒是不费功夫,只是这最后的点睛看似简单至极,却总是不成,一连废了好几块石材。

    她心有不甘,阿兰自然也看出来了,只笑着安慰她:“这关键还是在‘用心’,我也是悟了许久——若你三两下就学会了,倒显得我当真愚笨了。”

    洛水只抿唇笑,手下不停。她确实喜欢这手,还想学会了给所有关系好的亲朋都做上一支:凤鸣儿、奉茶、阿兰自不必说,师父、红珊、李荃他们自然也是有的,大神兽——这段时间也算受他指点,应当也有。至于大师兄,直接把做废的给他就可以了。

    当然,最重要的是季哥哥,自然要趁他快出关前给他做上最好的一支——她都已经想好了,她的季哥哥最是高洁,自然只有瑞兽麒麟才配得上。

    她心中有期盼,自然学得勤恳。

    阿兰重新给她演示了两回。只是第三次点睛时,阿兰不知如何落刀突然一歪,却是结结实实落在了手上,所幸她指尖灵活,只割了个口子,唬得洛水赶紧给她清洗上药。

    阿兰只笑着摇头:“这法子到底是从修仙的路数而来,于我还是有些耗费心神。”

    洛水自然劝她好好休息。

    阿兰大约因为白日与奉茶大吵一架的缘故,眉头郁色始终不散,倒也不推辞,只说闭目养神片刻,倚着软枕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洛水本就不要休息,难得有了上心之事,便拿着一块鸡髓石,刻上五六个飞禽走兽的头颅,反复练习。

    只是练着练着,渐渐觉出,这点睛之法当真同阿兰所说一般,实在耗费目力心神,她不过刻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连眉骨亦有些胀痛,饶是她运气凝神的心法,亦觉神气涣散。

    洛水不得不学着阿兰闭上眼去,想着歇息片刻。却不想屋内昏暖,香气隐隐,不一会儿竟是真睡着了。

    她这厢呼吸逐渐悠长,睡在脚边的阿兰却是慢慢睁开了眼,神色清明,面上竟是半分睡意也无。

    阿兰又等了一会儿,方才轻手轻脚地爬下榻去,也不取披风,直接朝外间走去。推门,屋内昏昧的光流泻而出,在门外那人的脚下曳出长长的、不成形状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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