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谷好好亦还想说什么,伍子昭便又挂上了点笑,道:“谷师妹不妨替我去温鼎阁问上一问,可有那治疗烫伤的方子。”

    这话乍听似是普通的师兄关爱师弟妹,可落在洛水耳里,便是将两人一同惩罚、排挤了。

    她当下就有些急,分辨道:“方才不是我——是有什么东西撞了过来,是从那边,是——”

    她抬眼便朝凤鸣儿的方向望去,偏巧对方也正望着她。

    两人目光对上,凤鸣儿也有些怔愣。她犹豫了一下,想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没等她开口,就听伍子昭低声喝止。

    他也不看洛水,只问道:“经讲喧哗者当如何处理?”

    四下无人敢答,他便点人,道:“李荃,你来说。”

    李荃默了默,最后还是低声道:“侵扰讲习、散漫无度者,当闭门思过七日,日日三省己身,默念誊抄门规至烂熟于心。”

    “很好,”他笑着望向洛水,“你可听清楚了?”

    洛水当场愣住,一时之间委屈非常。

    然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在人前失态,最终还是扯了点笑,道:“听清楚了,我会……好好反省的。”

    说罢她便低头整理起来。好在她近日学了纳物之数,收拾面前的狼藉不过翻手之间。只是这众目睽睽之下被撵出去实在太过难堪,纵使她垂眼不去看那些似试探、似幸灾乐祸的脸,亦觉如芒在背。

    待得好不容易稳稳走了出去,到了经堂门口,却又忍不住回望了一眼。然这一望之下,她只觉得有些好笑:这是在等些什么?又是在望些什么呢?

    洛水隐约觉出自己心境似有些不对——过去她在外门亦有受人暗中排挤之事,却全然不放在心上,如何换了个地儿就委屈起来?

    她想不明白,也不愿再想,眨了眨发热的眼眶,转身便走,不料刚一动身,便撞上了人。

    “对……对不住。”她立刻道歉。然抬起头来,却是真真正正地一愣。

    来人素衣鹤麾,玉冠高束,笑意宜人,望之可亲可敬,如沐春风,正是天玄掌门、灵虚真人白微。

    她惊退一步,对上面前人疑惑的眼神,方觉出自己反应或有些过了,立刻敛目垂首。

    “掌门师伯。”她行了一礼。

    “如何这时候出来了?”他问道,声音温和,似脾气极好的师长那般。

    洛水答道:“我……我今日未带笔墨,还请师伯见谅。”

    白微点了点头,道:“原来如此,倒是不巧。”

    若说先前洛水离去时还有些委屈不情愿,现在却是真的只想拔腿就跑。方才伍子昭说这掌门师伯近日会来,谁能料到根本不是“近日”,而是“今日”?

    她又含糊道了声歉,便让到了一旁,垂首等对方先走。

    不想这人却是动也不动。

    洛水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疑惑抬头,便见一只玉样的手朝她脸颊触来,依稀便是那日情境的重现。

    她登时脑中一片空白,待得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居然直勾勾地盯着对面的眼许久。

    她想要转开眼去,然对方却弯眼笑了起来,指了指她的脸颊便收回了手,道:“不妨擦一擦。”恍若完全不觉她面上惊恐。

    洛水这才反应过来,不知何时竟是流出了泪来,余痕冻得双颊都有些紧绷。

    她立刻举袖擦了擦脸,小声道:“无、无妨,谢掌门师伯。”

    对方“嗯”了一声,道:“既是未带笔墨,那便速去速回吧。”

    她讷讷应了,又告了声歉,忙不迭地走了,步子微瘸也顾不得。可没走几步,身后人传声过来说“地滑”,当即收住了步子,便如那关节不灵的木偶般,僵硬无比地走了。

    洛水本是打算径直回弟子居,寻那暖香锦衾的抚慰。然而被这突如其来的偶遇一搅,登时什么心情都没有了。

    她脑子里乱哄哄的,一会儿觉得她这师伯出现的时机太巧,对她有些关心太过,一会儿又觉得大约是自己多想,毕竟她曾同师父一并见过这灵虚真人,且这灵虚真人在天玄一向名望可亲,关心弟子又岂是什么奇怪之事。

    胡思乱想之中,浑然不觉越走越偏,待稍稍敛神,方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进了一处溪谷边,入目皆是青石嶙峋,苍松静肃,大约已经是后山地界。

    若换作她未曾突破前,这般天气入了这般僻静之地,必是转身就走。可此刻空谷悠远,冷溪脉脉,雪落簌簌,举目便是黑、白、青之色,便如那水墨画一般,几笔之下,就是古朴幽凉之境。

    她一望之下就有些怔忡,隐隐觉出一丝天地玄妙、自然生创的意味,不由地停住了脚步,细细望去,指尖亦不由自主地动了起来,在脑中描摹眼前之境。

    然描了没几下,她便发觉,无论自己如何努力,那脑中描出的,和眼前望见的,始终是不同的,若是当真落笔,定然相去更远——她在山下之时,也顽过些云母、石青之物,虽说画工粗陋,到底还是知道些根底。

    洛水记起曾经看过的一些书物,道是“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彼时觉得此言空而无物、无甚稀奇,如今看来,也只是读明白了些文字皮毛,意思却是不达心底,便如此刻拙劣的描摹一般,得其形而不得其义,难极天工万分之一。

    她这厢思索着,脚步便慢了下来,浑然不觉体内灵窍微动,气机运转,原本腿上的疼痛逐渐褪去,脚下亦如那雪落一般,虽非无声,却轻巧细微,竟是隐隐与这天地之声有了些契合。

    她脑中便如眼前的溪谷般放空,只顺了心意便在溪边的一块青石上坐下,也不在意什么冷石苔痕,仰脸静静赏起了雪来。

    待得心境澄明,洛水依旧舍不得离去,便从锦囊之中取了方才那泥炉喂好,扫了石苔入那紫砂壶里煮上,也不放什么茶叶花果,单只这样烧着,就着壶口白烟袅袅,掏出了鱼竿竹篓,安安静静地垂钓起来。

    她这般坐着,却不觉自己亦成了山景的一部分,待得雪满青衣,发梢上亦覆了薄薄的一层,亦不曾动弹一下。

    眼前雪霰轻飘,耳边水声微响,她只觉得这人也好、景也好,都是难得的清净自在。

    洛水这厢想要沉入这清净之景,却难以如意。她不过静钓了片刻,周围就起了奇怪的动静:

    初是炉火忽长,水声大沸。可每每她转目去看,那炉子便又安然无恙,如此反复几次。她本就没有烹茶的心思,几次之后,便由得去了。

    然她目光刚落回溪面,便觉眼睫微凉,却是不知如何又起了风,吹落发上的雪粒,拂得面上、脖颈借有些湿冷。

    洛水此刻心静,灵觉亦是敏锐,察出这约莫不是什么邪魔妖物,于是倒也不害怕。她四下张望一番,心中便有了几分揣测:这后山野兽、邪魔难见,便应是山精一类的异物,灵智初开,惯与人做些恶作剧。

    她虽不惧,亦是开始有些不耐,想了想,便直接用那吊杆,使了个先前同李荃学来的“画地”之法,在身遭勾了个不甚完满的圆——果然刚一收“笔”,就觉四下一静,不见了那讨人厌的风。

    如是,洛水又重新坐下,很快便静了心,隐隐有了丝重回方才清净玄妙之境的感觉。

    只正差临门一脚时,手上却是一沉。她下意识便要提杆,可刚一动作,方才记起自己先前并未上饵——如此,钓上来的又是什么?

    她定睛朝那鱼漂瞧去,却见一团黑乎乎、沉甸甸的球样东西附在下面,细长的毛发水草一样四散开来,便如那夜哭小儿的“飞头蛮”一般……

    饶是洛水已有心理准备,乍见这么个玩意儿,亦被骇得手下一紧,本要甩开的动作不知怎么便成了使劲一拉,径直就将那东西提出了水面,“哗啦”一响就朝她飞来。

    她惊呼一声,立刻松手窜起,噔噔后退两步,不小心便撞到了炉子。于是这今日多灾多难的紫砂茶壶又翻滚了下来,摔了个四分五裂,所幸里面早已没多少水,倒是没再烫着。

    “哈哈哈哈——”

    洛水这边惊魂未定,便听得面前一阵欢笑,声音是少年未变声时的清亮,正是出自方才钓上来的“玩意儿”。

    只见它在洛水结界之外滚来滚去,笑得欢快,显然因为恶作剧成功得意非常。它虽因为方才入了水的缘故,毛发都成了一团一团的,但那碧青的颜色、圆滚滚的模样,还是让洛水一眼就认了出来——此物正是凤鸣儿新收的神兽幼子。

    若换个时地,洛水大约对此物还能有几分心喜,然一想到今日她一次两次的委屈都是因为眼前这东西,她便半分喜爱之心也没有了。

    她确实不喜欢与人相争,却也不代表她半点脾性也无。

    (“啧啧,可要我帮你教训这小畜生?”)脑子里的鬼依旧是惯有的幸灾乐祸口吻,也不知看了多久。

    “好啊。”她说,“不过我要自己来。”

    青俊在地上滚了一番,却没听见往常恶作剧后惯有的斥责怒骂,正惊奇着,便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句幽幽的“好啊”。

    后半句有些含糊,它没听清,却还是猜了个大概,不由笑得满地打滚:“怎么?生气了?你可真小气——方才小爷不过吃了你两块炭火,你就想同那丑黑汉子告小爷的恶状。小爷我不计前嫌,同你顽一会儿,结果你这人类又不识好歹……”

    说到此处,它顿了顿。

    事实上,它自己也不知道方才为何要在那经讲堂里现身,如今又为何要跟过来。思来想去,大约便是因为“炭火”的缘故:

    也不知这人类用了什么法子,喂出来的碳也比寻常人要香一些,上次他闻到那么香的炭,还是那个叫白微的道人带了一大群人来烦他父子之时……

    咳,只是它方才啃炭之时,这人类也不肯正眼瞧他一下,它便临时起了点兴致,想要捉弄她一下,不想她居然如此胆小。

    一念及此,它滚翻起身,洋洋得意道:“怎么?不服气?不服气就来打我啊?你敢吗?”

    见她不语,它更是得意非常,细长的尾巴晃啊晃的,十分嚣张:“谅你也不敢,先不说小爷我是谁。就我在天玄这百二十年,就从未见过你这般蠢笨又胆小的……”

    “偷炭贼。”她说。

    青俊先是一愣,声音不由自主地拔高:“你再说一遍!”

    只见面前的少女虽然面色惨白,神情柔弱,但唇角嘲讽的笑却再刺眼没有。

    她见它不语,又轻声说了一遍:“取而不问是为贼——我在天玄这一年,就从未见过你这般蠢笨又胆小的偷炭贼。”?

    068|这可是你说的

    青俊立刻就想跳起来咬她,可不知怎么脑子里就闪过自己那个契约者的模样——这些日子,它虽然依旧玩闹,但到底是学到了点东西。

    譬如那个人告诉它:“若是你真是生气,便不可让人看穿你的怒火,如此对方要么觉得无趣,要么觉得棘手,不易轻举妄动。”

    它道是自己学会了,所以才没有直接冲上去。可它是不敢承认,此刻面前这个柔弱又胆小的人类,竟也隐隐有些“不可轻动”的模样——这当真是奇也怪哉,明明这弟子大约还差着它一个境界,断没有怕她的道理。

    青俊转念一想,胆子便又壮了起来,冷笑道:“都说了,小爷不过吃你两块炭火而已,你这人类便如此斤斤计较。当真是小气至极!我方才说了,有本事你便来打我,让我吐出来!”

    说话间,它已悄然朝着洛水那结界边缘挪去——这弟子胆子小,术法也不怎么样,脑子还不好使,它不仅境界高于她,还是天生的神兽,若真要强行破阵,单凭这身水火不侵的皮毛便无惧伤害。

    它心里如此想着,嘴上也不停,只道:“小爷有大量,你若肯磕头认个错,以后日日过来替小爷烧些好炭我便……”

    “你方才说的可是真心?”她截断了它的话,慢声问道,“若我打你,你便肯把那些炭火吐出来?”

    “是又怎么……”青俊不耐抬头,随即一惊——却是不知何时这人已主动出了结界,悄然站在了它面前。

    青俊背部至尾巴一串长毛直接炸开,想也不想,直接纵身一跃便跳到了那人身后,朝她小腿狠狠撞去。

    这一串动作迅如闪电,灵活至极,连它自己都未反应过来,便听得“噗通”一声,竟是那人被它直接撞进了溪水中,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

    青俊惊了惊,随即就地打了个滚,哈哈笑了起来:“活该!看你还敢不敢对小爷不敬!知道小爷的厉害了吧!”

    它在岸边甩着尾巴手舞足蹈了好一阵,方才发觉出一点不对来:如何这人类半分动静也无?

    方才它也在那水中待过,不算湍急,大约只有她胸口深,按说这般摔进去,人类用四足一撑也该起来了?

    青俊喊了几声,只见方才水中还能见她衣衫飘动,如今却是一点点地卷了下去,终于慌了。

    它自是知道这仙山弟子身体强健,可也知道不少弟子学艺不精,至少在淬体之前,断无那筋骨结实、凡尘不染、水火不侵的修为。

    如是,青俊心下大急,顾不得许多,直接朝那溪水中扎去。

    它水中尚可视物,很快就见到那人口中气泡乱窜,四肢无力摆动,原来是真的不会水的,掉进去就分不清东南西北。

    青俊也未多想,双腿一蹬,便朝她划去,想要叼住她后颈上去。可刚一接近,便见少女仰起了脸来——青丝盈盈,眉眼含笑,哪有半分溺水的模样?

    不仅如此,水中的少女衣袖飘摇,露出两截柔软白皙的胳膊,看似张开怀抱,实则水蛇似地便缠上了它的后腰,分明是要将它拖死在水中。

    青俊一看便是大怒,旋即冷笑:这蠢货自然是不清楚它这神兽的威能,若当真能溺死在水中,它不如真一头撞死算了。

    于是它索性不避,只等接近以后再张口咬她,给这人类一个真正难忘的教训。

    哪知这人类却根本没有要抓它的意思,手指水草似地拂过它的腰侧,便朝它的腹部划去。

    青俊初是迷惑,随即心头警铃大作,比方才她落水前更甚。

    它立刻转头想要蹬走,可毕竟腿脚短小,哪比得上洛水——后者不过一伸手,就拽住了它的尾巴,将它生生撤回,然后毫不犹豫地一掌拍在了它胸腹之间隐身的一片细鳞,正是丹田之所。

    按说此处有鳞甲相护,断不至脆弱至此。可青俊只觉一触之下,气海顿滞,原本全然不侵的冰水竟生生朝着它口鼻灌了进来。

    这般痛苦的感受它从未体会过,当即四肢乱蹬,只不一会儿就难受得迷迷糊糊。

    就在青俊以为自己大约真的是要淹死在此地时,终于落入了一双柔软的臂弯,再一晃神,便觉身下石块坚硬,竟是已经上得岸来。

    还未及它动作,便觉出耳朵一疼,却是那人类不知怎么揪了它微卷的耳朵——它立刻想要骂人,可立刻就觉出揪着耳朵的力道突然松了。

    那人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挠了几下,也不知怎么动作的,一下就挠到了它的痒处,原本骂人的话到了嘴边,就成了几口清水。

    只听那人凑近它耳边,道:“虽然你的要求真的好奇怪哦,但我素来心善,见不得小动物受苦,就勉为其难,帮你把偷吃的东西都吐出来吧。”

    它初是迷惑,随即胸腹又是一疼,却是这人又一巴掌拍在了刚才那处,直疼得它“呜”地侧头吐出一口水来,不停地咳嗽,然咳着咳着就觉出不对来——它这哪里是在咳水,分明是在吐炭。

    一口接一口,像是根本咳不完那样。

    不一会儿,青俊就害怕起来:它不过啃了三五块,哪有怎么多?如何能咳个不停,莫非是要把从前吃的也……

    “哎,怎么回事,吃了这么多吗?这还要吐多久呀?”她感叹道,一把按住了它那脆弱之处,显然还想再扇。

    青俊何曾见过这般凶恶的人类,“呜呜”想要发声,然一张口,却依旧只能吐炭,一时之间又急又气。

    就在绝望之时,忽然便听得一声沉沉如雷:“姑娘且慢——”咬字略显生涩,显然是不太习惯说话的缘故。

    然这声音青俊百多年来日日听着,骤闻之下,哪还有听不出来者是谁的道理?

    它心下激动,眼眶发热,不想身上一沉,却是这人类不知怎么突然一把趴在了它身上,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直浸得它皮毛又湿了一片。

    青俊心下莫名,便听那人泣声道:“请……请问是青言前辈吗?方才我在此垂钓,不知如何遭了野外的畜生,不慎落水——要不是有这神兽相护,恐怕早已……前辈,您能否帮我瞧瞧,为何这小神兽自上岸之后便昏迷不醒,还不停地吐水……”

    她一边说着,一边又使劲按了青俊腹部两下,似想要帮它把水吐出来——可这身下全是薄雪与鹅卵石,一按之下,便如在那凹凸不平的案板上搓了又搓,直按得青俊筋骨难受,忍不住又吐了一口。

    青俊只想跳起来破口大骂,然嗓子一滞,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它这才觉出真正的不对来:且不说这人是如何在水里制服它的,如何它上岸以来,意识清醒,却口不能言?

    不仅如此,它方才吐的不是炭么?如何又成了吐水?

    它想要确认,然不知怎的,竟是眼睛都睁不开了,只能听这虚伪的人类趴在它身上,一边哭一边胡言乱语,仿佛方才两者之间的龌龃根本不存在一般。

    更可怕的是,如何这人类说了半天,它父亲却一直沉默,甚至连过来看一眼的意思也无?

    洛水哭了一阵,亦觉出一点不对来。

    她其实是第一次真正见到这护山神兽无恙的模样:小山似的一座,目如铜铃,犀角锋锐,发似青纲,声沉闷雷,确实威风凛凛,也确实让人望而生畏,实在很难同抱入怀中细细抚慰的“宠物”联系在一处,更难生出什么怜爱之心。

    是以她虽与这神兽亦有了契约,却半分亲近的心思也没有。

    洛水原本并不怕青俊突然醒来,毕竟这小神兽与她境界相去不远,又有公子帮着,靠着这“罗音织幻”之术,可不得想让它昏迷它就昏迷,让它吐炭就吐炭?

    只此刻面对这辟邪护山的大神兽,她却不敢做得太过,说话不由自主地带上了几分小心。

    她不知这青俊到底看到了几分,看它久久不言,想了想,还是决定吐些真话。她小心翼翼道:“前辈,其实刚才是小公子同我顽……”

    “不,我看到了,”青言道,“是它推你下去的罢?”

    青俊:“……”?

    069|预判的预判

    青俊第一反应便是觉得委屈,还有奇怪:它这父亲向来反对他同人类一起玩耍,如何自己突然偏心起人类来?

    这厢它没想明白,便听父亲道:“我这孩儿近来疏于管教,今日如此行事,险些酿成大错,我日后定会好好拘束他。”

    此言落在青俊耳里,不咎于一声炸雷。

    ——这哪里是它父亲要替它主持公道?分明是要借着由头将它关回那山中洞府去!

    它这父亲上掌门灵虚真人处闹了几次,要它回去。若非那掌门搪塞说它正随着凤鸣儿好好修炼,大约它父亲便早已真的动手,直接掳它回去。

    如今它自己这一番捣乱,正巧破了灵虚真人那“好好修炼”一说,给了它父亲自行管教拘束的由头。

    一时之间,青俊又气又怕,方才见到青言的激动之情自是半分不存,遑论那一点“待得了自由便好好告这可恶人类女子的恶状”的心思。

    它只恨不能真的昏过去,或者寻个什么由头再拖延上一阵,拖到凤鸣儿发觉不对,前来救他。

    它这厢自认为想通,便径直躺在地上装死。却不知此自己此刻胸口起伏、耳朵微颤——这般怕极了的情状落在它父亲眼中,哪还有不明白的?

    青言在洛水踏入后山之时便觉察了出来。

    他近日来本有些烦躁,皆因为青俊愈发叛逆。虽说他心下清楚,不可能一直拘着青俊,不许他去见那契约之人,可没想到它不仅日日急着往外跑,哪怕回了后山洞府亦不愿意见他。

    这“后山”之地颇为广阔,与其说是“山”,倒不如说是“岭”。除了弟子常活动的一峰一溪之所,主体山林绵延,然神兽体型巨大,于是这后山于他父子倒确如人类洞府一般。

    可自从青俊日日不见影子后,青言终于觉出了此地空旷:往日二者一同巡山,虽有些寂寥,却并不孤独。

    现今青俊不愿呆在后山,只愿意同他那契约者一处。虽每每回来总是抱怨,说他那契约者无趣得很,铁石心肠,可那话中飞扬之意却是无论如何也掩不住的。

    青言初还顺着儿子的话,劝他留下好好修炼,可几次之后,便发觉出来,后者的心思已是不在此处了。

    ——显然,比起那个契约者来说,他这个父亲无趣极了。

    青言不知如何便想起了那个契约之人:

    所谓“同心之契”,贵在心心相印。若两边都放下了,那契约自然也就消散了,这也是他初发现身上契约时,不十分慌张的缘故——更何况他确实对那梦中之人一见倾心,得了同心之契自是欢喜非常。

    前些日子他几乎已经确认了“那个人”的存在,后来也大约知道她应是无恙的。可不知为何,自那之后便再也感觉不到那人的存在了。

    他努力寻她,甚至掩了身形气息,几次偷偷在夜里去往天玄主峰附近,试图唤她,可对方依旧毫无反应。三番两次后,他终是慢慢领悟了些:

    所谓“两心相知”,大约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他初是不甘心的,可到底不再年轻天真,时日稍久,便想起了一个词——“露水情缘”。

    所谓“来如春梦多几时,去似朝云无觅处”,大约是他当真太过无趣,连梦里也未能让那人快活,所以一夜过去,任是多少两人间有情热甜蜜也散去了。

    再瞧青俊对他也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青言便觉得,这般推测实在是再合理没有,于是只得掩去心头酸涩,只得自行担了这巡山之责,也不愿去想,何日心头余火散去、同心结消。

    冬季寂寥苦寒,几番下来,青言逐渐沉静下来,连寻那梦中心心相契之人的心思也淡去不少。

    包括今日,发觉有人入了后山、占了他平日喜爱待的那处溪石之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暗中观察。

    这显然是个来悟道的弟子,修为不高,观气澄彻——他只看了一眼就不再注意,暗中回避了。然还未深入后山多远,便觉出一股熟悉的气息来,正是青俊。

    青言到底记挂着儿子,亦有些奇怪:这如今弟子听讲时分,它应当同它那契约者一道,如何就回得山来?

    结果寻着那气息过去,恰好便看见那人被青俊突然发难撞落水。

    青言第一反应便是去救,然不一会儿,就见到那弟子抱了青俊上来。

    他心下一惊,顿觉蹊跷:如何撞下去的人又活动了起来?最后昏迷的还是他那儿子?

    到底青言前阵子吃过亏,明白人类多贪婪狡诈,当即想上去将儿子抢回。然方一现身,便正巧对上少女那双望过来的、略显惊惶的眼。

    也就是这一望之下,不知为何,青言便觉心神一阵恍惚,到了嘴边的冷斥,亦生生收了回去。待得理智回来,心头便砰砰跳了起来。

    然他到底理智还在,兼之觉出青俊那边的动静,想了想,便暗中先借着那契约唤了一声。

    不想对方毫无反应。不仅如此,似乎连多看他一眼也不愿意。

    青言当即大失所望:契约尚在,除非是铁石心肠,或者是道心澄明,毫无私欲,断无当着面也心绪毫无触动的理由。

    便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青言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

    于是他定睛再看面前人,似乎又无了方才的感觉:

    不过是个有些颜色的人类,但因为落了水的缘故,面色苍白,配上那微微颤抖的手指,还有湿漉漉的衣衫,就有了几分可怜之意。

    而如他这等神兽,本就天生良善,大约是如此,才对面前这人生不出多少恶感。

    ——然也不过是没有恶感罢了。

    他到底不喜人类,亦清楚青俊此刻装睡。想了想,便自揽下教子不严的过错,只待面前人点头,便顺势将青俊带回。

    洛水确实想点头。

    方才青俊问她是不是这小畜生推的,她差点就要应下。可话到唇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自凤鸣儿巧收小神兽后,这天玄护山之物风头正劲,因此关于这大神兽的传闻还是听了不少,知道这大神兽既护短,又讨厌与人相处,连天玄掌门也不曾给半分好脸。

    试想,这般护短又难处的神兽,如何会真心帮着“外人”说话?替她主持公道?

    ——谁知它看到了多少,又听到了多少?

    虽是这偷炭小贼惹事在先,但她亦还记得自己方才恶声恶气、下手又黑——若是这大神兽当真是个护短的,又听到了些什么,觉察了什么痕迹,那才是真正大大的不妙。

    她倒是还记得眼前这家伙是自己的契约神兽,然而公子根本未教过她如何驱策这神兽,瞧这亲近,大约也没有提醒她的意思。

    且她此刻也无甚兴趣心情——这般庞然大物凶神恶煞也似地蹲在面前,瞪着她,哪能升起半分喜爱亲近之意?到底还是害怕。

    洛水这样想着,飞快瞥了眼那大神兽。

    她确可有心一试,可在外门人来人往惯了,吃什么也不愿意吃眼前亏,自然不敢硬试。

    面对这神兽隐隐威压,她咬了咬牙,身子一软,又重新趴回了那小的身上,作那猫哭耗子状,低低泣道:“不怪小公子,是、是我的错……”

    此言一出,大小神兽俱是一愣。

    她又道:“是我不该来后山,打搅前辈清净——小公子、小公子出现得突然,想来本是要同我玩耍,我却是无甚胆量,有眼不识神兽,反倒惊了小公子,兼又手脚笨拙……方才不慎落水。多亏了小公子舍身下水救我,不然我、我……”

    她说着说着便哽咽了起来,仿佛感动至极。

    青俊初听只觉得古怪,可越听越觉不对:若非它亲身经历,大约真要以为自己方才落水就是为了救这人类。

    青言亦觉有些不妥,想起方才一点疑虑,便直言道:“我等天生便有分水辟火之能,如何它同你下去便突然溺了水?”

    洛水咬了咬唇,飞快地抬眼朝周围扫了一眼

    青言微愣,随即会意:“无妨,此地无人。”

    洛水于是小声坦言:“我……我在水下挣扎之时,似是不小心碰着了小公子某处,依稀是有些特殊……”

    这不提则已,一提青俊又开始腾腾冒火,恨不能翻身而起,大喝一声“狡诈之徒”,什么不小心?分明是故意!

    然它此刻并不能眼,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言沉默了片刻,道:“倒是你有心了。”语气显然较方才已温和不少。

    确实,洛水这番言语,既主动为青俊惹事找了台阶下,又言明了它出事的由头,还看顾了它的安全,并未细言那不小心撞上的“弱点”究竟何处——如此心思落在青言眼里,只觉这人类弟子心思细腻,品行良善,兼之他早些观过此女之气,于是再无怀疑。

    青言想了想,道:“犬子无状,倒是多谢你照顾一二——若有修炼上的疑虑,我或可帮忙指点一二。”

    青俊一听,差点又吐出一口炭来——这作恶女子不过三言两语,如何就成了他父子欠她人情?

    恶气盘升中,便听少女怯声道:“我……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青俊一听更是怒火腾腾,只想翻身而起,提醒它父亲此女狡诈贪婪,必是有所图谋。

    可青言只是点头,示意她继续说。

    于是便听那人道:“此处谷地清幽,我今日前来,似有所悟。然我天资愚钝,并未完全参透,还望前辈允我近日前来修炼。”

    青言沉吟:“非是我不允,然近日天玄后山地界多敏感……”

    洛水立刻摇头,道:“弟子明白了,谢过前辈。”

    话已至此,青言本不必多说,可望见对面少女乖觉应下、却又难掩某种失望的模样,他鬼使神差地又问了一句:“你师承为何?”

    她眼睛立刻亮了,答道:“我师父是祭剑闻朝——我是他新收的徒儿……”说着便取出了腰牌予它看。

    青言立刻想起了早些闻朝的嘱托,踌躇片刻,道:“若是如此,倒也不是不可,只是你活动的地界或只有此处溪谷,断不可深入,否则便一律按那不轨之徒处置。”

    面对他话中隐含眼里,对面人只是盈盈一拜,笑道:“谢过前辈,得此一溪一石,我便心满意足了。”

    青言点头,不再多言,只低头叼住青俊后颈软肉,将那一团绒青护在嘴畔便欲离去。

    脚下云烟升腾,少女又拜了一拜,扬声道:“谢谢前辈!希望小公子无事,醒来便好忘了我的过错。”

    此言一出,青言倒是未往心里去,只道是人类客套。

    青俊却在心中冷笑,心道等小爷醒了第一个收拾的就是你。然念头刚起,便觉昏昏欲睡,不待细究这突如其来的困意究竟为何,便当真的沉沉入梦。

    青言刚跃入后山地界,便听的口中传来细细的鼾声,当即放缓了速度,拢了云彩,将儿子细细护了,再慢慢飞回洞府之中,于它身侧卧下,度过了数月来第一个父子安稳相处的夜晚。

    另一边洛水却并未立即离去,而是站在原地许久。若待得神兽完全没入隐现的暮色之中,方才用了术法,祛了一身寒气与湿意。

    她也不急着离开,问道:(“为何我一定要在这个地方修炼?”)

    那鬼只是在她脑中笑:(“你倒是个聪明的,知道借落水的模样,掩你这‘罗音织色’的术。”)

    洛水苍白着脸不语——方才大胆在神兽面前用“术”的损耗实在超乎想象,若非早已浑身是水,对面一眼便能看出她满脸是汗、背心湿透。

    然她此刻并不关心这个。她冒着风险用术,不过是因为这鬼方才突然出声,让她一定要想办法获得后山的出入之权。

    如今她办到了,想问缘由,这鬼却只想岔开话题。

    “天机不可泄露?”她又追问。

    那鬼笑道:“非也——你只消明日前来,便可清楚知道。”

    洛水一听,就不再追问,收拾好了东西边准备回去,然还没走几步,就觉眼前一黑,却是一高大魁梧的身形拦在了面前。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然实在懒得同此人说话,径直朝侧边两步,就想绕过去。

    而对面也果然同样侧跨一步,又拦在了她的路上。

    她再闪,对方亦是再追。

    于是她便不动了,也不看他,只扭头不说话。

    对方一瞧她的模样就笑了,道:“小师妹还在生气?”?

    070|来偷来骗

    洛水转回身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道:“伍师兄可真是误会我了。本就是我门规不熟、言行无状,如何敢生气?说来伍师兄怎会寻到此处来?莫不是方才又去弟子居寻我,发现我未在屋中好好抄那门规戒律?伍师兄莫要急,你确是说了‘禁足七日’,可并未说是哪七日,待我一会儿回了,便足不出户,日日誊抄,说好了七日,那便是七日,必不会少了你的。”

    伍子昭被她噎得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

    什么“伍师兄”,什么“莫要急”,什么必不会少了他的,分明就是在拿话挤兑他。这些日子来他被她气得多了,倒是很少再动真气,然一哂而过也是办不到的——换作旁人自然可以,可落到眼前人身上,又是隐隐熟悉的胸闷牙痒。

    他目光落在她半截细白的后颈上,又落在她冻得有些透明的淡色耳垂上,暗暗磨了磨后槽牙,面上笑容不改,打趣道:“还说没生气?如何一直不肯看我?莫不是还偷偷哭了一场吧?”

    他自是故意拿话激她,也知道她必不会上当生气,当然,反应全无亦是不可能的。

    果然,此话刚出,便见少女抬起头来,轻飘飘地睨了他一眼,眼中只有不屑,毫无半分平日惹人爱怜的娇羞。

    可奇怪的是,他一见她瞧他,骨头就有些发轻,胸口也不闷了,牙也不痒了,脸上又挂上了笑:

    “瞧瞧,果然还是生气了——平日我如何教你们的?所谓‘温培灵气’,要旨全在一个‘静’字……”

    洛水不耐,道:“伍师兄若还有教导,不若等我禁闭结束。这修道成仙只争朝夕,我早一些回去禁闭,便可早一些结束;早一些结束,便可早一些回那讲堂好好聆听师兄教诲呢。”

    她尾音绵软,可话里带刺,十分不中听。可这会儿伍子昭不气了,只想同她再多说会儿话,孬话也好。

    于是他嘴上便扯开了去,道:“师妹如何拿话挤兑我?可教师兄好生伤心——方才你那朋友谷好好寻了伤药给你送来,左右不见你人,才托我来寻。还有红珊,前些日子忧你体寒,托天衣阁做了些狐裘披风,亦刚送到了我那里。可怜我立刻推了其他事务来找你,师妹却半分好脸色也不肯给我。”

    洛水一听是好友们送来的东西,稍稍收了冷脸,摊开手掌朝前一递,示意面前的家伙将东西交出来。

    可这家伙却乘机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笑道:“莫要急,东西放在了洞府里,还请师妹同我走一趟。”

    洛水立刻回拽,却根本拽不动,终于意识到上当,不肯再走:“我才不要和你回去,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伍子昭瞧她又气又急的模样,只觉心头甜滋滋的快活,忍不住逗她:“你倒说说,打的什么主意?”

    洛水一掌拍在他手背,怒道:“休想骗我去你洞府里关禁闭!”

    伍子昭一愣,随即乐不可支:“师妹如何突然那变得这般聪明?”

    洛水气得挠他,一边挠一边骂:“不去不去,我自会闭关,不要你管!说什么‘师妹’,谁是你师妹?只会向着外人凶我骗我害我——”

    她静坐了大半日,本已心平气和,然这一番闹腾下来,早先的委屈又涌上心头,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而这一哭之下,伍子昭立刻松了手,不仅松手,连先前那亲近的劲儿也没了,直接后退一步,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

    洛水望见却是更气了,然也不知气些什么,只站他对面含泪瞪他。

    伍子昭移开了目光,笑道:“师妹莫要哭,我最怕人哭,方才不过是同你开些玩笑罢了——你瞧,我此番前来,也是为了同你好好说道说道这上午之事,以免我师兄妹之间有了芥蒂。”

    见洛水不语,他又道:“今早你那炉火翻了——我且不说你这当庭烹茶是对是错,然那般情形下,若要细细分辨起来,经讲必要拖延,徒惹得其他弟子不快,或是看你笑话。你虽不在意,但到底要在天玄长长久久地待下去,多留些路人缘总归是好的。是以我未听你解释,这是其一。”

    洛水泪水收住了些,嘴上依旧不饶:“那你为何如此凶恶?且那炉子根本就是那个新来的弟子——就是她养的那只小畜生做的……”

    伍子昭点头:“我知道。”

    洛水一愣,又要流泪:“那你知道还……”

    伍子昭立刻冲她比了个手势,示意她小声。

    他压低了些声音,道:“我知道。然你也知晓,那新来的弟子是掌门高徒,第一日便不给好面,一点事由便要当众掰扯清楚,虽是公平了,对你却无甚好处。而且……而且在外人看来,若师父门下弟子形容无状,赏罚无度,落在旁人眼中,便是我祭剑掌峰不严,徒让人看笑话罢了。如此罚你却不言她,也是做给主峰一看。”

    伍子昭见她垂下头去,知她听进去了,又软了些声道:“我知你不忿,觉我偏心,然也今日一次,下次必不会如此。且方才那些都是对外的说辞,还有便是——你我虽情况特殊,关系亦有些复杂,但我平日待你如何,你心中定也有数。你被茶水泼了,我自然担心,便借故支了你和你那好友离开,让你借故好好休息——反正你二人平日对‘道论养气’的部分也无甚兴趣,此番岂不也顺了你的意?”

    洛水含糊道:“什么意不意的,莫要乱说。”

    伍子昭瞅她一眼,笑道:“抄门规也没说字迹需要多么工整,你便是要糊弄我气我,随便涂个三两天便完事,中间哪怕错漏无数,我自然也会向着你,让你蒙混了过去——”

    洛水确实想过偷懒耍滑,可突然被他点破,只觉面颊微烫,不再吭声。

    伍子昭叹了口气,道:“当众凶你确实是我的错,你瞧,我这不紧赶慢赶地过来,就等着给你好一顿骂?外人面前,你大师兄我难做人,这私下里,还盼小师妹惦念我们兄妹情深。”

    洛水睨他一眼:“谁同你是兄妹了?莫要乱认亲。”

    伍子昭拱了拱手,道:“好好好,只盼着大小姐你好好消消气,莫要一直记恨我。”说着便见洛水一个激灵,似打了个寒噤。

    伍子昭奇怪:“怎么?莫非真觉得冷了?”

    洛水心想,那“大小姐”之事,岂是能同他说道的?

    她这厢不语,伍子昭只能垂头琢磨。想了想,还是伸手在她头顶一抓一抖。

    洛水顿觉身遭一暖,侧眼望去,却是这人当真变出了件油光水滑的银白裘衣来——不知是何种灵狐的皮毛,轻飘若羽,绵软如丝,从头笼到小腿,却是大小正合好。她虽已不惧严寒,却无法拒绝这般轻软温暖之物。

    “……你倒是会借花献佛。”她哼了一声。

    伍子昭觉出她语气放软,大约是气已全消,心道不枉他这理啊情啊的同她说了许多。

    他笑言道:“回头确实得好好谢谢红珊师妹,不然今日还不知如何哄小师妹开心——既然小师妹已经消气,可否给我几分薄面,去我洞府一坐?”

    洛水刚想拒绝,然对上他的眼,立刻觉出此人眼中并无笑意,显然是同她有事要说。

    她想了想,故作矜持道:“那便劳烦大师兄带路了。”

    伍子昭也不啰嗦,招来他那重剑,踩上后便弯下腰来,伸手要扶她上去。

    然洛水不理他,只一拢狐裘,轻盈一跃,便稳稳落在了他身后,朝他微微扬起下巴,唇角微翘,显是得意非常。

    伍子昭瞅了瞅她毛茸茸的、小狐狸似的发顶,按捺下心中和指尖泛起的痒意,顺势夸她:“师妹《飞叶》当是修得不错,体内浊气应是伐除了大半,‘沾叶飞花’的轻身法决才能精进得这般快。待得浊气尽除,御剑自当不在话下。”

    洛水心下自得,面上不显,只垂首轻声道:“可惜师父不在,若同旁的弟子一起,按部就班却是不知要等到何时才能御剑……”

    伍子昭当即从善如流:“若师妹不嫌弃,我自当好好教导,绝不再凶你。”

    “若是食言?”

    “若食言便罚我当众受你好骂。”

    “一言为定?”

    “自然。”

    由是,师兄妹二人相视一笑,早前一点怨愤已然尽消,一同御上剑去,乘着风消失在了天边茫茫的雪色之中。

    而就在两人离去后不久,原先的一处林影中慢慢出现了一个纤瘦的身影,有些出神地望着这边,正是凤鸣儿。

    青俊调皮,惹了事就不见了踪影。她本有心去追,然第一日来这祭剑峰,却是不好当堂离去。

    且今日不知为何,这祭剑峰的大师兄似格外友善。且不说方才并未追问青俊之事,待得经讲开始,亦十分喜欢点她,问她一些修道心得。问题倒是算不得多么刁钻,其人亦是诚恳,只要她答得八九不离十,便是好一番赞美,由此倒助凤鸣儿收获艳羡目光无数。

    凤鸣儿这些日子被追捧得多了,倒受之坦然。她心下琢磨,只道祭剑门风友善清正,倒不似外头传得那般可怖,尤其是这代掌事务的大师兄,虽是面色黑了些,却也还是可亲可近、高大英俊。

    她向来是人敬一分,便还礼三分,后听讲也愈发认真,待得日头昏昧,方才发觉她这神兽居然还未归来。

    她这才觉出些不对,匆匆朝后山赶来,却不想在这山道口,正巧撞见两师兄妹二人。

    凤鸣儿初还不觉有甚,打算上前行礼,然转眼就看见两人拉扯起来。她不得不回避,出于礼节,亦不好凝神细听。

    然不愿听并不代表一无所觉:那二人虽是在争吵,然形容间显然熟稔非常,更有那女弟子隐隐泣声传来,还似提到了她的名字和神兽。

    虽后面二人话语几不可闻,可凤鸣儿还是大约猜出了二人所言为何,不禁有些愧疚:此事到底是由青俊惹起,早些不便,回头却是应同那师妹好好道歉……

    晃神间,便见两人拉拉扯扯,再及那伍师兄抖出毛裘披风来为她仔细系上,纵使她站得再远,亦终于觉出两人间气氛暧昧——尤其是那伍师兄,哪里还见得早前冷面厉色,唇角的笑压也压不住,目光一直落在他面前的人身上,分明是半刻也舍不得离开……

    凤鸣儿不知怎么看得就有些出神,再一眨眼,却见那伍师兄一边为洛水整理衣衫,一边不动声色地凑近——明明是为她打理毛绒兜帽,却似凑近轻吻那她的发顶一般……

    突然,那人抬头侧脸,似是朝她这边望来。

    凤鸣儿脸一烫,赶紧朝树影中又躲了躲,不好再看。再不多一会儿,便见人师兄妹二人相携离去,虽是身高有差,然远远望去,却也惊鸿掠影,仙姿翩然。

    她怔怔地望了一会儿,不知怎么就想到师父宣布让她去祭剑修习一阵后,几个师妹偷偷来寻她,道是祭剑的大师兄英俊又风趣,盼她往来方便,能递些礼物同他。

    她本不爱揽事,自是婉拒。可此刻不知为何,心头却是莫名有些空空落落之感——然这“空落”到底从何而来,却是不得而知了。?

    071|你想干嘛?

    另一头,洛水自是不知身后那一点事。

    此刻日已混黑,连平日各峰间的点点灯火亦隐没在了茫茫的雪色与夜色之中,实是无甚好看。

    她站在伍子昭身后张望了一会儿,很快失了兴趣,不由昏昏欲睡,然刚眼皮阖上没多久,便听得一声“到了”。她眨了眨眼,待那人又说了一遍,方才发觉,竟是不知何时圈着他的腰,贴着他的背睡着了。

    “小师妹可是困了?”他笑问,“可要我抱你进去。”

    洛水一把推开他跳了下去,对他的胡话便是一句也懒得多说。

    伍子昭早已习惯,自是不恼,主动绕到她身前,道:“却是还有些路,小师妹仔细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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