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闻朝领着洛水去了本门的藏经阁。到了那里,洛水这才知道,原来所谓的“藏经阁”虽说是“阁”,实则为“峰”,且不止一座,坐落在天玄主峰与各峰之间,又以玄法沟通各分阁空间,往来其间只需穿阵,无需再御剑往来。且在术法构筑下,既有重叠的开放区域,亦有各派区分之所。

    属于祭剑的那座以铁木建成,远远看去便是一座沉沉的黑塔,身如玄铁,檐角锋锐,望之尖长,好似穿插在灰白山石中的一柄剑一般,却是比话本子中描述的更为雄奇。

    若换作平时,洛水定是要再瞧上几眼,看看书中各路主角必去的传奇之所有何特别之处。可如今她心里有事,一路上便装作个乖巧的徒弟,在心里反反复复地推演温习刚才公子所授。

    公子见她认真,倒也不打搅她,只颇为好笑地想:所幸这闻朝不会读心之术,若是知道他那一番苦口婆心之后,他这新收的徒儿满腔心思都用到了如何睡他上,又该作何感想?

    闻朝确实以为这徒弟老实了大约是“有所悟”的缘故,也未怀疑她突如其来的安静。

    他正在思考另一件事:为何洛水修炼进度如此之慢?

    他曾经翻了洛水的入门记录,发现她的情况倒也不算太过糟糕,甚至比他先前估计的要好得多。

    洛水的记性、悟性都是上乘,唯独不知为何,在辟谷一槛上止步不前,迟迟难以感应灵气。

    这种情况带她来此,便是存了几分多试几部功法,看可能触动她的感应。所谓功法“感应”其实是非常少见的一种情况。大多数弟子按部就班地修习本门功法即可感应灵气、突破境界,但也有极少数的情况,因体质特殊,功法不契合而迟迟难有进境。

    闻朝推测,洛水便是这种情况。

    二人一路各怀心事,皆沉默不语。洛水本来还没什么,待得闻朝说“便此处吧”,才猛然回神,习惯性地就要端起乖巧的笑来。可唇角还没翘起来,便僵在了唇边。

    公子方才十分肯定地告诉她,待到了藏经阁后,两人必有独处的机会。于是她便以为所谓独处之地,必然是像先前那般的狭小内室。

    现如今他们所处的确实是一间无人的“内室”,不过这内室可一点也不小,比先前拜见闻朝的正殿大厅还要宽阔上数倍,地上红毯铺陈,头顶明珠高悬,若非不见桌椅案几,明亮堂皇得倒像是个宴客之地。

    洛水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客,但她清楚地知道此地是有主的,不仅有,还很多——四壁不见一本她想象中的“典籍”,唯有琳琅满目到让人眼花缭乱的人像:

    天玄历来的天才修仙者们就这样绘在雪白的墙壁上,栩栩如生、衣袂飘飘,或立或坐,或躺或卧。他们中的人持剑有,拈花有,抚琴亦有——而无论是什么姿势,如何情态,眉眼含笑还是冷淡,他们都必是望着画外的访客的。

    ——早知道还不如当着师祖牌位的面亲热呢!

    洛水一下子就后悔了。?

    024|我就看看

    此情此景,完全是意料之外。

    先前在外面的时候,公子说,闻朝必会问询,而她只需要直言自身体质特殊,不便辟谷。

    ——(“然后动动你的小脑瓜,想办法像上回那般亲近他,织个香便可——这次总归不用我教了吧?”)

    他倒是说得轻松,洛水却知道这个鬼东西每次好心好意的背后,必然是挖了坑等着她跳!

    她可不傻,被坑一次两次还行,多了哪能完全没有知觉?

    这鬼传授她织颜第一重“生香”,讲究的是“由念生香”,再以香“动欲合情”,却从未提及所有这些还有一个前提——“应景”。

    洛水原先自然不晓得,毕竟这公子并未明确教过她。但叩心山道上,公子与她那一场,到底让她有了点体悟:这鬼东西明明没有接触她那两个师兄,却又如何做到影响他们的?真的只是修为差距?要知道,这玩意儿还呆在她身体里呢!哪怕要做些什么,如何能完全绕开了她去?

    再往前追想一下,她便记起了她和闻朝的第一次,当时这鬼东西怎么教她来着?

    ——(“……你想象一下,你第一次看到‘季哥哥’的画卷时,你想在哪个情境里、用什么样子、怎么上他……”)

    他当时就是用言语诱导她的所思所想,让她好好想象第一次看见季哥哥时候的情形,回忆她当时所处的场景,明了心中所念,再由念生香动欲。

    那会儿她很顺利便做到了,现在想来,之所以如此顺利,不过是做到了“应景、动欲、合情”:

    景便是她想出的那外景,欲则由这功法引导,至于情——她对季哥哥自然是有情的,所以那一场算是牛刀小试,织得格外顺利。

    反过来看公子曾经与她一同的织香,无不是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引她入境,再诱得情境中人进入他罗织的幻境之中。现在想来,这便是公子一直没有告诉她的地方:

    凭空生香自然是可以的,但是应景才能生幻,有情方可生香,情景不对,织出来的幻境亦是破绽百出,无法瞒过织罗在境中的人去。

    想通这一遭,再看此间情境,洛水不由地在心中又把那该死的鬼一通好骂。他打分魂剑的主意,还能不晓得这祭剑山的情形?她不了解藏经阁的情况,这鬼还能不清楚么?

    ——不就是知道她脸皮薄,很难在这么多双眼睛的注视下入境么?

    明摆着就是要看她的好戏!

    “……怎么了?”闻朝注意到洛水不过看了一眼墙上的画像,立刻就匆匆忙忙低下了头去,像受惊了的鹿一般,踌躇不敢再看。

    闻朝想,这是自然的,画上都称得上是顶尖人才,说是天玄七峰的英杰尽数汇聚于此亦不为过。如此气势,纵使修仙还未入门的洛水亦是能感受到的。

    门派为保留天玄传承,会在杰出门人进入转灵之境后,请他们留一缕神念附于藏经阁第七层画壁上,一是如有万一,可全了故人瞻仰缅怀的念想,二来便是这些神念中蕴有这些天才对修道的感悟,当然也包括自创的功法,算是为门派留一脉真传。

    祭剑说是战力最强,折损亦是最巨,这保存的神念之数亦是最多。其间曲折壮烈,可述说的自有许多。然闻朝见她青稚,到底还是歇了借机说教的心思。

    他带洛水来此便是想借助这前人之力,看看她能否生出些感应来,找到合适的功法。看她面色不安,当是感应到了那些蕴在神念中的威势。

    闻朝想,他这徒儿确实并非完全的朽木,相反,算得上是灵觉敏锐。

    只是瞧她的模样,当是十分不适。也是,她连他都害怕,一时间撞见如此之多的神念残余,如何能够不害怕?

    闻朝反思,自己或还是冒进了——说来好笑,先前他领她来前,还想着不必急于一时。念头一起,闻朝便听自己开了口:“若是今日不适,那便算了……”

    “不、不行!”却没想到话还没说完,洛水立刻看向了他,显然被他这话吓得够呛。

    洛水确实有些后怕。

    她师父进来之后就在絮絮叨叨地说这些壁画的来历,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心里全在琢磨怎么想办法当着这几十双眼睛对着闻朝硬亲下去。

    可还没等她琢磨清楚,便听他师父说什么“那便算了”。

    ——这怎么能算了?

    她今日最重要的事还没完成呢!

    她像是开小差被抓了个现行的弟子那般,白着脸解释道:“师父……我,我虽愚钝,却也知道修仙之事既讲缘分,亦有只争朝夕之说。今日既然已和师父来此,怎能、怎能……无功而返。”

    说完她又飞快看了闻朝一眼,看不出他脸上有何喜怒,便继续说了下去:“弟子只想早日辟谷,不给师父丢脸。”

    闻朝微讶,只以为她真有些毅力勇气,心下生出些赞赏之意,面上却只道:

    “那你便先说说你……为何辟谷困难吧。”

    ——终于来了!

    听到计划之内的部分,洛水立刻精神一振,当即装作十分不好意思那般垂下头去,仿佛一个为自己修炼进度感到十分羞愧的弟子。

    “回禀师父,”她说,“弟子确实也想好好修炼——但师父不知,我……我自幼口舌灵敏,我母亲总笑我嘴刁,连水的味道都能分辨得一清二楚,惊蛰的、谷雨的、小雪的……我一尝便知。”

    她说到她母亲的时候,眉眼微微弯起,话语中含着笑音,一派少女温柔娇憨的情态。

    闻朝望着她的模样,也不知自己怎么回事,只一听她说到“水”的时候,脑中便像是有什么画面闪过,尤其是在她咬那“水”字的时候,便仿佛舌软软地在牙上抚过,带了一点含含糊糊的暧昧音色……

    稍稍回神,他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后齿轻咬,口中已然隐隐生出了津水。

    可还没等他有更多的反应,少女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不知师父可有来自那不同时令的‘无根水’?弟子可以尝一尝,证明所言非虚。”

    闻朝皱起了眉来,总觉得这“尝一尝”似有不妥之处。具体有何不妥他说不上来,只直觉地感到,若真让她“尝一尝”,那不妥便会成了真……

    洛水心绷紧了,她能感觉到闻朝的目光已经落在了她的脸上——更准确一点,大约是落在了她的唇舌上。一想到他上回生香起念之时,仿佛饿极了那样地啃她的嘴……

    洛水不由暗暗咽了口口水,觉得身子已经有点发软,耳根也有点发烫。

    按照计划,接下来,她只要想办法让闻朝先尝一杯水,或者尝一杯茶,然后再当着他的面将那茶水接过,就着他喝过的地方舔一舔,勾起他的欲来,就可以真正生香了……

    可她等了又等,也不见闻朝有任何动作。对方眉头紧皱,仿佛遇见了什么十分为难之事。

    (“你可得快一点,”)脑中的鬼若有所感,(“他本就想起了一些——你这般言语诱导他,一个不好,他便……”)说罢他低低一笑,笑得洛水立刻就毛了起来。

    她自是想痛骂一通这破鬼。这些台词她先前偷偷在心里过了两遍,自然有说给他听,让他帮忙合计合计的意思。结果他倒好,早不说,晚不说,现在才说这些暗示性的话只会引得闻朝想起上一回的事??

    可横竖死到临头,自然没有中途退缩的道理。

    洛水心一横,悄然靠近了一步。

    “……师父?”她轻声喊他,声音犹疑,只软软地催问,“您那儿……可有茶水?”

    闻朝仿佛终于回神,转开了眼去不再看她。

    “……无需如此,”他说,“你之情况虽然特殊,但亦非从未有过——天玄弟子入道大多循规蹈矩,但亦有些剑走偏锋,本门此类情况不在少数。”

    他此前对洛水的情况有所揣测,今天听她自述更是肯定了先前的猜想:若是口舌过于敏锐,辟谷困难也是自然。

    闻朝示意洛水随他一起来到壁画前。

    洛水磨磨蹭蹭地跟他走到了画前,却始终站在他侧后,好似在寻求某种安全感。

    “……上前一些。”闻朝低声道。

    洛水挪了一步。没靠近壁画多少,反倒与他挨得更近了——太近了,近得他已经能感觉到两人的衣袖已经交叠在一处。

    “把手放壁画上。”他说。

    洛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抬起了挨着的那只手。

    动作之下,她的的衣袖便不小心滑入了他的掌心,凉幽幽地拂过他的指尖,带起一片浅浅的香气与痒意。

    他不由五指微收,却不知自己是想要回避,还是试图抓住点什么。可还没等他想明白,便见她乖乖抬起了手,深黑的衣袖顺着她的皓腕缓缓滑落,显出一截梅枝挂雪似的白,直让人想伸出手去攥住揉碎。

    偏生她仿佛毫无所觉,动作慢得惊人,尤其是在碰触壁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因为墙壁太冷的缘故,她不过一按,五指就蜷缩了起来,指尖莹白,好似一触便要含羞的花瓣。

    ——这不行。

    他直接伸出了手去,试图覆住那一抹让人心神动摇的白。可覆住了之后要如何做,他却是完全没想过。

    他只觉得那一捧柔腻似乎在他掌中颤了颤,很快就乖顺了下来,仿佛雏鸟一般,让人想要伸出指尖去轻轻安抚。

    而等他回过神来,他那一双习惯握剑的手,便已张开错入她的手指之中,轻轻印着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舒展开来,引着她完完全全地按了下去。

    接着,他听到自己说着那些领她来前就已想好的、此刻却完全言不由衷的话:

    “现在——你把你方才告诉我的辟谷情形于心中重复一遍,再唤三声‘求前辈解惑’。”

    “待得他们出现,你随心选择一人,随之进入画中即可求解——”

    洛水含糊应了,完全没听清楚闻朝说了些什么。

    她只觉得手背与他接触的地方烫得惊人,微微吹拂在头顶的气息亦带着让她头皮发麻的痒。

    她知道这大约是生香已经有了效果的缘故,也知道自己应该更从容一点,或者更直接一点,顺势依偎到身后的人怀中,踮脚亲他就好。可手上感受着他掌心的灼热,鼻尖嗅着他身上隐隐清苦的味道,她心跳得就有些厉害,连头也不敢抬,更不用说偎入他怀中。

    闻朝声音毫无起伏地又重复了一次,她才心神稍敛。

    三声轻呼落下,这壁画上的修仙者们真的动了起来:衣袂飞扬,帘幕交织,恍如流云翩翩。待得云散幕开,面前便只留下三人,从左到右依次坐于她的面前,仿佛三幅展开的画卷:

    左侧的一人身材高大魁梧,肌肉虬结仿佛野兽,他盘腿坐在一架丹炉前,笑嘻嘻地拿了一蒲扇不断扇着;中间的一人则长发似雪,表情冷淡,端坐于塌上,垂眸地拨弄着面前的香炉;而最右边的一人则面容温文如玉,倚窗坐在案边,手中仿佛端着一枚玉盏——

    他们专注于各自的事情,得了呼唤,方齐齐转眸看她,只看的模样多少有些漫不经心,彷如打量一个路过的陌生人。

    若按照洛水先前的胆量,被这些杀神突然盯住,指不定要吓一跳。可她现在根本没心思注意这些。

    一瞥之下,她的目光便定在了最右边的那个身上,动也不动了:

    原因无他,这画中的青年虽然模样完全不似季诺,但那温和的模样,眉眼含笑的情态,却与季诺足有八分相似。?

    025|我可以

    ——……怎会是这几人?

    闻朝一见三“人”,当即有些怔愣。

    他方才没告诉她,其实这些画中也不完全是本门的剑仙,还有些是与本门结缘深厚的旁门前辈。谁能想她一选就选中了……

    他下意识就朝洛水望去,一眼就望见她又是一副杏眸含水、双颊生春的熟悉模样。再顺着她目光所向瞧去,哪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不过是见着画中的陌生人也要寻找季诺的影子罢了。

    倒是她一贯的性子没错。

    可知道归知道,闻朝心头那股浓浓的不适之感却是完全不受控制。他只觉得自己牙根发痒,指尖也有些痒……

    ——不应如此。

    尚存的理智告诉他,自己此刻情绪不对。他收徒前便有心理准备,何至于她一提起季诺就惹他心绪波动至此?此时此刻,他亦只是以师父的身份带她来挑选功法而已。

    “……这些墙中的与原主并无关涉,亦非真人,不过一缕神念残留。你无需顾虑太多,进去以后直接问便是。”他听到自己冷淡地提醒她。

    可洛水没有半点反应,依旧盯着画中的人猛瞧。

    “再如何瞧,画上的人都不会活过来回答你的疑问。”话一出口,闻朝便觉失言。

    “噢……”她对他的失态却一无所觉,嘴上应着,恋恋不舍地看了又看,“那、那我就自己进去吧?”

    他见她神色踌躇,心知方才的教导这人大约是没听进去,全副心思都在面前这画上了。

    闻朝暗暗深吸一口气,道:“……凝神想象画中场景,神识便可入得画中去了——进去了之后就莫要再胡言乱语。”

    说完之后还不见她动静,闻朝终于皱眉去看。

    结果就瞧见她亦在看他,只是眼神有些躲闪——他这才发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站得着实有些近了:

    他依旧抓着她的手,却因为靠得太近,导致这个姿势看起来像是从侧后钳制住了她,只要稍一弯腰,就能彻底将她压在墙上,再凑近一些便能叼上她那一截雪白纤细的脖颈。

    他下意识地就想松手后撤。

    然而不知为何,望见她耳尖的一点红时,他根本挪不动按着她的那只手,不仅如此,他用了十二万分的意志才控制住自己,没有顺着心头的欲念将掌中的那一团柔腻直接揉碎。

    连他都觉得自己可怕又陌生,可她像是觉察不到危险那般,依旧乖巧极了,明明被攥疼了,手都在抖,却还不知道反抗,更不知道赶紧逃开,只顾着软声问他,眼眸如浸了水的琉璃:“那,什么叫入画询问呀?是只能我一个人进去吗?”

    “……是。”

    “可是……可是……”她微微垂下了眼,十分犹疑那般咬了咬唇,凑近他耳边,主动将那一截雪白的脖颈送到了他的唇边,在他耳边吐出一点轻而湿润的气息,“我一个人的话,会害怕的呀,前辈。”

    “你叫我……什么?”他只觉脑中有些眩晕,眼前亦有些模糊。

    只听她在他耳边笑得不解:“当然是叫‘前辈’呀,我师父教我,见着您了一定要好好叫‘前辈’呢——喏,前辈你瞧——”

    闻朝顺着她的所指,果然见到“门外”站着师徒两人。徒弟自然是洛水,只是她现在神魂出窍,脸上依旧保持着进来前一刻的仰头望向她师父的不安情态,双目无神,动作亦是进来前的抬手按在“墙上”的姿势。

    而她身旁,自然是按着她手的闻朝。

    等等,如果外面的人是“闻朝”,那他是谁?这里又是……?

    闻朝恍惚垂眼,见到自己身处一间布置颇为眼熟的内室。不,不仅仅是布置,连他此刻手中拈着的“玉盏”亦是无比眼熟:此间的主人只要找他聊天叙旧,就会取出他最钟爱的茶具——尤其是这两枚茶盏,撷昆仑山月色雕琢而成,配以漱玉峰上收集的晨露,专门用以招待贵客。

    闻朝自然不是第一次来此做客,只是这次他并非坐在主人对面的位置,而是直接坐在了主人惯坐的临窗位置上。

    闻朝立刻有了某种不太好的预感。

    “前辈?”大约他沉默太久,面前少女露出不安的神情,唤了他一声。

    ——这个称呼不对。

    他直觉就想否认,说他并非“灵虚”,然而这个念头一起,身子就立刻不再受他控制,一动也不能动,只能保持着先前的姿势,垂眸望向手中的玉盏——盏中浅碧色的茶水澄亮如镜,倒映出了一泓他再熟悉不过的温和眉眼,正是灵虚的模样。

    “前辈……?”还没等他想清楚,便听少女犹豫着又喊了他一声。

    “不知弟子可将疑问说清楚了?”她问他。

    她的疑问……闻朝自然是知道的。

    “……你说的,可是辟谷之事?”他开口,果然听到的是他那掌门师兄——天玄首席灵虚的声音。

    至此,他终于可以确认一件事:那就是此时此地,他的神念不知为何突然进入了画中,与他那师兄的神念缠在了一起,变成了他师兄的模样坐于此处;且不知为何,他似乎并不能完全操控自己的行动……

    不,应当是可以的——在此情景中,他便是“掌门师兄灵虚”,只能以“灵虚”的身份行动,和其他画中的神念一般,可以为弟子答疑解惑,但不能按“闻朝”的想法随心所欲地行动。

    于是现在的问题是,他该如何出去,不,当务之急,应该是如何用这“灵虚”的壳子为她解惑。毕竟他并非灵虚本人,也不知能否控制利用“灵虚”留下来的神念……

    想到这里,闻朝试着扯了扯唇角,端起灵虚惯有的温和微笑,重新抬眼望向少女:“你的情况,我大约是知晓了。”

    对面的人对上他的模样,先是呆了呆,随即双颊浮起一层淡淡的薄红——她嘟囔了一声,虽然声音很轻,但他听得一清二楚。

    她说:“哎,真的好像啊……”

    至于像谁,自不必再说。

    她一边说着,一边大胆看他——当真是大胆,眼神发亮,一点儿也不掩饰,连多少见惯了天玄女修热情的闻朝也觉得有些不习惯,这种近乎直白的目光实在少见,简直、简直就像是……

    闻朝只能端起杯子低头喝茶,感觉不适之余,又觉出了一丝荒谬:他这徒儿曾经在他面前之时,说起季诺还会举袖遮掩一二羞态,如今进了画中,为何突然像是变了个模样?

    ——难道是觉得面前不过是没有自我意识的画中之人?

    闻朝念头刚起,又立刻否认了,因为实在太过荒谬:

    天玄弟子但凡入了这藏经阁,面对这些威压如山似海的杀神神念,无一不是恭恭敬敬,如面真人。他甚至见过直接面对前辈神念被吓得噗通跪下的弟子,那还有对着生出绮念来的?

    所以,应当还是因为同季诺太像,又没有师父在旁拘着,以为这是她心上人,情难自禁的缘故吧?

    ……

    ——如果画中人能活过来,该是如何一番情状?

    关于这个问题,洛水从第一眼看到“季哥哥”的画像起,便在心中构想过了无数次。但无论心中怎么想,梦里怎么念,都不如此刻突然见着真人站在她面前。

    虽然不能说是完全一样,但八分也够了,一眼望去足以乱真。

    神情其实比她想象得要冷淡太多,但光他人站在这里就够了——瞧他这睨了她一眼就不肯再看、低头喝茶的模样,似乎、好像比原来画中含情望她的那副模样更加勾人……实在是新鲜极了。

    洛水心尖发痒,恨不能像曾经那样,直接抱住画像就亲了又亲。可她还是有些不敢——

    第一次的时候,她生香织梦得太匆忙,直接和闻朝模样的季哥哥滚作一团……准确说是被按着肏了一整夜,刺激归刺激,后来也真的是想也不敢再想——对着闻朝那张脸喊了他一晚上“季哥哥”已经是她的极限了。以至于后来每次见着闻朝的样子都觉得有些腿软的后怕。

    这次她自觉学聪明了,面前这画中人可谓她的一次大胆尝试:

    她直接在生香的时候,将她那师父同画中的人织在一块儿了。也就是说,面前的这位虽然还是闻朝,但却有了画中人的皮,画中人的身份。

    这样一会儿她办事的时候,既可以完成任务,又全了自己的一点心愿,可谓一举两得。

    先前她突发奇想时就和公子确认了,他说这些壁画里面的不过原主一缕神念残余,无论如何,都只能对与功法修炼的问题产生反应,旁的什么都做不了。后来闻朝的话似乎也佐证了这一点——换言之,从闻朝进了画中、变成面前这模样开始,她就可以为所欲为。

    ——为所欲为。

    这个诱惑可真是太大了。

    只是想归想,真要让她直接上,洛水还是有些怕的——毕竟换个角度想,哪怕换了张皮,里面的芯子也还是她那人见鬼愁的师父……

    洛水盯着面前的人瞧了又瞧,看他慢慢啜着杯中的水,淡色的薄唇压在玉色的薄盏边缘,被茶水浸润得生出了一点艳色来。而随着他吞咽茶水的动作,他的下巴抬起了一点,喉结微微滑动之下,显得颈部的线条好看极了。

    ——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洛水心想。

    上回闻朝那喊打喊杀的情景最后都未能把她如何,这次又能把她怎样呢?横竖只要她织得应景点,问些修炼方面的问题,他便会受限于这画中人的身份,什么都做不了,除了回答问题外,便只能乖乖当她心目中的画中人。

    ——毕竟这位前辈和季哥哥那么像,看起来怎么样都比闻朝原身温和太多了。

    这样想着,洛水大着胆子,在对面微讶的注视中,直接爬上了塌去,试探着开了口:“前辈,方才弟子说了,并非不想辟谷,而是因为口舌过于灵敏,不能辟谷——不知前辈身上可有那无根之水,让弟子试上一试?”

    她问询的时候,神色既诚恳,又认真,仿佛真是个勤学好问的弟子。

    闻朝几乎都要信了她的话——如果不是她在说出“试一试”之时,直接倾身抚上了他那只端着玉盏的手,又引着他的手将那一点茶水送到她自己唇边,并就着凑近喝水的动作,舔了舔他捏在盏边沿的拇指。?

    026|真的(200珠加更)

    一点软红扫过指腹,闻朝下意识就想将茶水泼了,呵斥这以下犯上的逆徒——但是显然,他这画中人的身份根本根本做不出这等反应:毕竟若单只从字面上看,她不过是普普通通地提了个修炼上的疑问,然后表示要为前辈展示一番罢了。

    作为专门为弟子答疑解惑的“前辈”,显然是不能拒绝这样的要求的。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做了坏事后又飞快抬眼望了他一下,眼神警惕又认真,仿佛一只灵醒又禁不住诱惑的猫咪,只要有一点不对的动静就会飞奔而去。

    ——真是既贪婪,又胆小,还有点精。

    若是闻朝还能动弹,大约会直接笑了,气的。

    他倒是从不知道,她居然胆大至此。先前盯着一个与季诺有些相似的陌生人看,根本算不上什么。

    他原本还觉得此情此景有些怪异,只想着应付一下洛水便想办法脱困而去。只到了现在,他也不急了,毕竟直觉上,他清楚目前的状况并不危险,就算危险其实也无妨——就眼下而言,他只想看看,他这乖徒儿为了一张肖似季诺的皮,到底能放肆到哪一步。

    洛水自然不知他心中如何作想,只小心觊着对面反应。

    所幸对方似乎真的什么都不能做,只能保持先前的姿势,就是眼神让人害怕——哪怕面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可那笑意却不达眼底,黑沉沉的,显是真的有些动怒了。

    ——唔……可就算生气又能怎么样呢?

    洛水瞧得仔细,很快就看出他根本动不了,只能乖乖当个温和守礼的好前辈,指导她修炼方面的问题。

    ——真是再好没有了。

    她发现自己确实喜欢他这副看似温和实则冷淡的模样,只瞧了几眼,就心动非常——

    先前拜师的时候她就有了点模糊的念想,到了此刻她才发现,季哥哥的脸配上她那师父的神情简直是……让人只想更过分地对待他。

    这样想着,她重新凑近了他手中的杯盏,又啜了一口茶水,凑近了他的手。

    茶水的清香混着皮肤微热的温度,落于她的唇齿之间,弥漫出了一点清苦的味道——不怎么甜,却好吃极了。

    且好吃的何止是这味道,面前人的反应亦是同样美味:薄薄皮肤下绷紧的线条,微微颤动的血管,还有因为无法挣扎而透出的隐隐热气与怒意——哪怕她不抬眼,也感觉得一清二楚。

    若是换个地方,她大约已经被一剑劈了。

    可现在呢?他只能忍着。

    洛水快乐了。

    其实这回她倒不觉得有多么饿,只单纯尝出了“好吃”,并乐得就着这美味一遍一遍地品尝他,直到他的手在她的掌握下越绷越紧。

    待得杯中茶水过半,他忽然出声问她:“可尝出了什么来?”

    如果洛水还算清醒,那么就应该能够听出那声音中一丝压抑的暗哑和隐怒,然而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好好修炼——辟谷不辟谷又有什么要紧的?她只想好好练她的生香。

    因着这一缕浸久了的茶香,眼前这人甚至与季诺像得颇为入骨了。

    直到他又问了一遍,问她“可尝出了什么来”,她才隐约回神,想起眼下还是画中之景,而她是来“求问修行疑惑”的弟子,需得听前辈的话,好好回答问题——

    可听前辈的话,和她想做的事并不矛盾啊。

    于是洛水松开了他的手,转而埋首他的颈窝,丝毫没注意到身下之人克制后仰,只顾着胡言乱语:

    “前辈这茶水大约是刚覆霜的冬梅上取的吧——唔……有道是‘梅需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这梅上之霜雪,便是既清且香了……倒是这茶弟子不曾尝过,想来亦该是那山中绝顶之处采来的吧,不染半点尘泥之气呢……”

    “……说得不错,”他平平地赞了她一句,仿佛真是个没有人气的画中前辈。

    “所以前辈应当明白我为何难以辟谷了吧?”她撒娇似地蹭了蹭,“不知前辈可有解决之法呢?”

    他稳稳放下了手中已然空落的杯盏,也不看她,眼眸低垂,仿佛思索:“你的情况我已知晓。你之味觉灵敏,与其说是辟谷的障碍,倒不如说是天赋绝佳——天地之广大,不可度量;人身之有限,譬如五味。以有限度无限,看似无法,其实暗合天理。正是‘草生五味,五味之美,不可胜极。嗜欲不同,各有所通’……”

    她听他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大堆,其实半点也不耐烦听,然而到底是因为他声音好听,还是听了一点进去:大约就是说既然她味觉灵敏,不如就遍尝五味,经由五味交织衍生出的无穷变化,再去感应天地生发变化之理。而所谓天地生发之果,便是修仙人口中常说的“灵气”,她若能由此领悟入道,引得灵气入体,对灵气的感应自然会比常人更加敏锐。

    至于后面他还说了什么,她是真的半天没听进去了。

    她径直堵了他的嘴,从中尝出了一丝淡淡的甜来。

    可他突然就开始抗拒起来,努力抿唇,不让她作乱。

    洛水何曾肯让他败了兴,当下心思一转,央求他道:

    “前辈说得那些大道理好生难懂,不如再与我好好说说,就——说得再明白些?”

    对方沉默许久,也不抬眼看她,只道:“传道亦讲究机缘,若只是不解,不如今日先如此,日后再慢慢领悟……”

    “这如何能成?”洛水立刻不干了。

    她想起来,无论是师父还是公子,都没告诉过她,如果进来问询,是否只能问上一遍——想想应该是的,不然若这些前辈神识碰到的都是傻子,那岂不是片刻也不得休息?

    噢,她当然不是傻子,她只是需要再多呆一会儿而已。

    洛水这才清醒过来,想起自己先前抱着人亲得太过高兴,差点忘了她的正事:她自然对季哥哥是有些心思的,哪怕对着闻朝做任务也想着全了自己的心愿——

    可真正做起来,哪怕不过是对着个相似的人形,她也不敢直接硬上……

    唉,这应当说明了,她是真心喜欢季哥哥这个人的,不完全是馋他的身子……

    当然,只是不完全而已,不是真的一点儿也不馋。

    看,这不过一晃神,他就像是已经被她气狠了一般,直接连个眼风也不肯再给她——这幅爱理不理的模样实在是让她喜欢极了,再想到刚才他那副一本正经对她说教结果被她亲得无法反抗的模样,她就觉得心下更热,恨不能再亲几口。

    嗳,就算她这师尊真气了又如何?左右生香一过,他便会忘了,让她多亲两口又怎么了?

    这样想着,洛水顺着心意,一口咬上了那人如玉雕琢的耳垂,埋怨道:“……前辈既然说要让弟子尝遍那世间五味变化,怎还如此吝啬?”

    “……我如何吝啬了?”

    “刚刚前辈说愿意让我尝尝无根之水——这不过一口,怎么就不肯给弟子再尝?”

    他的目光落到那茶盏上,只道:“今日茶水已尽,并非不愿请你——”

    “谁说我要喝那茶水了?”她说,“这茶水如何能算是‘无根之水’?”

    他终于转过了眼来,仿佛对她的言论感到迷惑:“……如何不算?”

    正常情况下,当然是算的。

    无论是天上的落雨,还是地上的凝霜,只要不是直接沾了尘泥,多可以算是‘无根之水’。若是外面的考校,洛水多半会如此回答。

    可她现在哪想吃什么无根之水?

    所谓色迷人眼,欲熏人心,她被馋得瞎话张口就来。

    “这梅上落霜,其实正要论起来,还不能算是无根之水。”她说,“都是天生地长之物,哪里算得上是真正的无根?”

    “……那你倒是说说,什么样的才算是无根之水?”

    她也不直接答他,只抿唇一笑,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仰首亲上了他的唇:“弟子亦是不知,不若前辈好好教教我?”?

    027|我错了

    闻朝觉得自己错了,错在识人不清。

    他以为洛水不过是对季诺痴心一片,所以才非得选他那气质和季诺有些相似的师兄前来问询,聊慰相思之情。所谓“聊慰”,在他看来,最多不过是摸个手——毕竟他也只是近一年才通过书信与“洛水妹妹”交流,自然不知真正的季诺同洛水从前是如何交往。

    想到季诺所托,再想到洛水的痴情,他便总觉得少女一番纯挚感情尤为可叹,这才能强压着心中的不适,任由她欺得身来。

    发乎情止乎礼——最多不过如此。

    可闻朝没想到,这不过三两句的工夫,他这好徒儿就直接粘了上来。确实有那么一刻,他被震住了,甚至觉得此情此景实在难以处理。

    当然,处理不了多还是因为身在画中的缘故,他所言所行受限。于是他只能忍了又忍,遵照灵虚惯有说话的语气,教她修习之事,与她细细分析她身上的不妥,试图将她的心思引回修炼之途上——可没想到她根本没有半分听讲的意思,就知道一昧亲他,直亲得他也一时意乱情迷,不知该如何应对……

    有那么一瞬间,他确实是要任由她去了。可没想到她端得大胆,还想再进一步——于是闻朝这才悚然惊醒:

    他这是在做什么?她又是在做什么?

    此情此景,怎么看也不正常。他立刻就想到了洛水身上的不妥,想起收她入门前,就觉出她身上隐隐有些修习魅术的痕迹。他当时暗中运那“观气”之术,结果见她眉心灵气纯净,不见半点污浊魔气,便暂时暗下,只待日后观察。

    却不想这一个转眼,她就露了行迹。

    这若是在外面,换成任何其他人,其他情景,闻朝早已一剑劈了过去。

    可面对这懵懂无知的逆徒,纵使知道眼前的情景和她脱不了干系,他也没有生出半分要把剑祭出来劈了她的念头,甚至不知为何,连剑也不愿意亮,只无意识地觉得若是那般做了,会十分不妥。可到底如何不妥,却是怎么也想不到了。

    然而就这样放任下去,显然也是不行的。

    ——他今天已经纵容她太多次了。

    他太生气了,只想好好惩戒她——她不过入门第一天,就敢仗着自己一点粗陋的幻术,借着入画的时机,对“前辈”的神识行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既然如此,他作为师父便有义务好好教教她,告诉她,这叩见前辈的规矩到底该是什么样的。

    当然,他还应当让她知道,他那师兄“灵虚”能坐得上这天玄首席,执掌山海联盟第一大派,靠的自然不是什么“风度翩翩”——这样的一位“师伯”,如何能让一个弟子骑到了他的头上去还没半点代价?

    他深吸一口气,问她:“那‘无根之水’的说法,是谁教给你的?”

    “啊?”洛水下意识抬头,对上了一双温和含笑的眼——真的温和,温和极了。可不知为何,她一对上,就打了个哆嗦。

    “前……前辈?”

    “我?自然不是我告诉你的——”他微微一笑,只望着她,仿佛认真询问,“我孤陋寡闻,却是从来未听过这等‘无根之水’呢,不若师侄你仔细说与我听听?”

    洛水先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对方在叫自己什么。

    “什、什么师侄呀?”她不解,“我可没听过师父说他有什么……”

    话到一半,她卡住了,想起来闻朝似乎真有一位师兄——大概、可能、也许就是——天玄的首席,灵虚真人?

    在她哑然的注视中,对方点了点头,仿佛欣慰。

    “明白了?你正该叫我‘师伯’。”他笑容和煦,比先前更是亲近不少。

    可不知为何,他笑得越亲切,洛水心尖就抖得越厉害。

    她分明知道面前这人其实应该是闻朝的芯子、季诺的皮,可面前的人实在是陌生极了——哪里还有先前半分“季哥哥”给她的感觉?在她的想象中,季诺无论如何都应该是温柔的,哪怕冷着脸亦该如此。可面前这人哪怕笑着,温度也丝毫不达眼底。

    ——完全就是另一个人了。

    她突然反应过来,为何刚刚还颇为冷淡、毫无生气的“前辈”突然就话多了起来?还会主动提问了?看他这言笑晏晏的模样,简直、简直……就像是真人入画了一般?

    这个念头让她心头猛地一跳,脑中疯狂喊“公子”求救。可脑子里的这鬼根本就和死了一般,半点反应也没有,也不知是真没听到还是装作没听到。

    不,现在这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难道是生香出了什么问题?不可能啊,如果出事了,直接应该就是香消梦散,回到外头了……

    这样想着,她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了门口——然后看到外面的她和闻朝依旧是先前的模样,被挡在了仿佛透明的墙外。

    她这才松一口气,确定自己还在画中。可一口气还没松完,就听身后人轻笑一声:“既是求教,长辈的问话自然要好好回答——如何就分神了?”

    洛水立刻回神,看了又看:眼前这人确实不像季诺,可也实在是不像闻朝。可再怎么不像,也不可能是其他人了。

    ——所以其实没什么可怕的。

    洛水强压下心底那点不安,勉强笑了笑:“启禀……启禀师伯,这‘无根之水’的说法,自然是我……是我胡乱翻找典籍时看到的。”

    他点头:“哦?是何处的典籍?可记得叫甚名字?”

    她皱眉,仿佛为难:“这……应当是弟子家中所藏的风物之志。幼时翻看,如今已不大记得清楚了……”

    他又“哦”了一声,继续问她:“这风物之志中可还有其他内容?”

    洛水心下叫苦连连,只能继续胡编:“自然是有的……唔,我想想,有一节叫‘藏物篇’,记的便是这些天生地长的宝贝……”

    洛水说起谎来眼睛也不眨一下,神情真诚又纯良。若不是两人此刻情状诡异,大约真是一幅弟子与师长相谈甚欢、礼貌恭让的情景了。

    他就安静地听她说,不停地说,说到仿佛终于编不下去卡壳,才垂眸低低一笑。

    他也不看她,只伸手重新捻起了方才那只空了的玉盏,在指尖缓缓转了转。

    “说了那么久,可是口渴了?”他问道。

    洛水噎了噎。

    “可惜了,”他说,“方才茶水已尽,不然我倒还想听师侄与我好好解释一番——譬如为何师侄年幼时分便能翻看这般不知羞的‘风物之志’?我听闻师侄出身人间富贵门第,却是不知家中尊长是如何管教的?”

    “我……”

    “若是记不清了那也无妨。说来惭愧,我之所以能成为这天玄掌门,旁的没什么值得夸耀,不过是记忆比寻常人要好些——天玄收藏的典籍功法,我年少时尽数翻过一遍,如今依旧记得清楚

    ——方才师侄所言的那几本风物志,我听着也有几分耳熟。”

    “……”

    “想来师侄大约是记岔了,将人间百余年前流行的那本《朱门艳情录》中的艳词同那《高僧西行记》中的‘无根水’记混了罢?师妹可以找本《艳情录》再翻上一翻,看看其中可有那番‘天生地长所沾的水不算无根”的论说?”

    洛水震惊了。

    她的记性算不得太好,但也绝对不差,只是没想到眼前人的更加夸张——他这一提,她便知道他说得没错。

    现场瞎编慌话被戳穿的感觉着实尴尬,尤其对方还给她一条条掰扯开来,分说得条理分明。

    她哪里还敢看他此刻表情,只是盯着自己绞在一起的手拼命点头,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亦不看她,一边赏玩着杯中的玉盏,一边自顾自地说道:

    “其实就算记岔了也无妨。我只是有些不明,这师侄“无根”的说法,到底是出自何处呢?且既然那人知道‘无根’与‘尘物’有关,那么多半还是修仙中人吧——”

    他说着,伸手在玉盏边缘一捻,指尖便染上了一抹薄红,正是她先前饮水时不小心擦上的口脂。然后在她的注视中,他伸手凑近唇边,将那抹红慢慢舔了,又细细品了品,方才笑了起来:

    ”思来想去,我总觉得那‘无根’之言更像是居心不良的男人为了诓骗师侄所编造的胡话——却不知师侄能否解我心中疑惑,告诉师伯,你到底是从哪个男人那里听来这般浑话呢?”?

    028|真的错了(300收加更)

    这一笑,笑得洛水浑身毛都炸了。

    她再傻也知道情况不对了:明明是她来提问题的,为何会被对方的问题牵着鼻子走?

    虽然都是与修炼相关,可这节奏不对啊!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