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姚黄低声叫飞泉回去拿伞,再对青霭道:“大哥回去吧,嫂子那有事要你帮忙。”

    青霭克制住低头行礼的冲动,昂首挺胸地走了。

    堂屋里共有祖孙三代共十二人,齐员外与他那三个已经成家的儿子牢记廖家秀才作画的规矩,不说话也没乱动,八个孙辈里面年幼的几个却忍不住回头,好奇地打量隔壁的美貌娘子。

    姚黄见齐员外想斥责孩子们又憋着不敢开口,笑着朝乱动的几个小孩子摆摆手,让他们转了过去。

    惠王爷身形不动,画笔不停。

    姚黄走到惠王爷一侧,正好替他遮挡了日光。

    赵璲看到了投在斜前方的王妃身影,看见她发髻间插了一根长簪,短暂的分心后,他继续作画。

    姚黄看到了惠王爷被晒得微微发红的侧脸,看见他额头浮动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宣纸之上,齐员外与三个儿子的身体轮廓已经在了,定好了他们的动作姿势,画笔此时正集中在跪了四排的八个孙辈上。

    齐员外希望将他与三个儿子画出模样来,孙辈们有个背影就成,惠王爷确实只画了八道高矮不同的背影,但他画得很用心,简直将八个孩子的侧脸与手指的小动作都搬到了纸面上,譬如第一排最大的两个孙子虽然都跪得恭恭敬敬,左边的那个嘴角是抿着的,透出老成稳重来,右边的唇角上扬,流露出几分喜意。

    跪在最后面的是齐家唯一的七岁孙女以及刚刚三岁的七郎,在惠王爷笔下,七郎歪着脑袋在跟姐姐说话,姐姐也偏过头来,眼神有些凶,像是在警告弟弟老实点。

    飞泉取了伞来,姚黄撑开,将她与惠王爷都笼罩在伞阴之下。

    赵璲并没有让自己的王妃辛苦太久,两刻钟后,他停下笔,对齐员外道:“孩子们的部分已经画好了,下午歇完晌再来画您老与三位公子。”

    最小的几个孩子欢呼着站了起来,被齐员外与三位父亲分头拦住,随后,齐员外快步跨出堂屋,已经做出躬身道谢的姿势了,下意识投向画纸的视线却将他整个人都黏住,僵立良久,齐员外眼中滚下泪水,哽咽着继续行礼:“多谢贤侄,多谢贤侄!”

    别的,齐员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这么好的一幅画,至少在他这里已经是无价之宝,再多的谢词都太轻。

    赵璲看向飞泉。

    飞泉跑过去扶起齐员外,赵璲再道:“画具且留在这边,未时五刻我再过来。”

    齐员外连声道好,留下子孙们,单独将不喜喧哗的秀才郎一行人送出家门,回来后瞧见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们全都围在画架前,嘀嘀咕咕居然还有人准备伸手去摸,齐员外一声厉喝,将人都给赶走了,出于谨慎还检查了一番秀才郎自带的各种画笔与颜料。

    东院,姚黄将轮椅推进堂屋,瞧着惠王爷晒红的脸道:“帮忙就帮忙,为何要在烈日底下画?我请二爷画的时候都舍不得叫你吃这份苦。”

    赵璲:“你不是嫌我捂得太白?”

    姚黄瞪眼睛:“我随便说说的,况且要晒也得等黄昏的时候晒,哪有这时候晒的?”

    赵璲:“离正午还有半个时辰,就算你不去,我也会停笔。”

    姚黄打湿一条巾子,让他擦擦脸。

    等惠王爷恢复了清爽,姚黄问:“昨天二爷还没回答我,为何要帮齐员外?”

    这可是一位幽居竹院连自己的王妃都挑日子见的一身死气的孤僻王爷!

    赵璲看看她,解释道:“我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平民秀才,既是读书人,又有闲暇,如何拒绝一位诚心求画的六旬善邻?”

    姚黄:“二爷该不会以为读书人都是君子吧?远的不提,就说以前那些臭名昭著的大贪官大恶官,哪个不是读书考出来的进士?还有那种读了几本书考了一些功名便眼高于顶瞧不起普通百姓的秀才举人,虽然没作恶,却也攒了一堆毛病,跟正人君子沾不上半点关系。”

    赵璲沉默。

    姚黄绕到他的轮椅后面,趴下来搂着他的肩膀夸道:“所以啊,我家二爷是个真君子。”

    赵璲:“倒也不是,我们还要在这里住一个多月,不好落个傲慢的名声。”

    姚黄:“嗯,二爷不但是个君子,还很谦虚。”

    惠王爷便不再开口。

    午后夫妻俩分头歇的晌,时辰一到惠王爷要去齐家作画了,姚黄又跟了过来,继续给惠王爷撑伞。

    此时堂屋里只有齐员外与他的三个儿子。

    齐大、齐二坐在左边,齐三坐在右边。

    姚黄听阿吉讲过,已经四十岁的齐大是齐员外的原配所生,才三十出头的齐二以及更年轻的齐三是续弦吕氏所生。

    齐大憨厚老实是个种地好手,齐二、齐三有些生意头脑,合着在镇上开了一家杂货店,赚得多,便衬得这对儿兄弟比齐大有出息。

    齐员外待三个儿子不偏不倚还算公允,但齐大的长子今年十八了,在灵山最有名气的书院读书,已经先后通过了县试府试,如果今年八月的院试他也能过,便会成为齐家的第一个秀才郎,因此深得齐员外看重。

    姚黄在扎堆聊天的妇人们那里听了更多的闲话,知道齐员外家分成了明显的三伙人,齐大一家是一伙,吕氏与两个儿子是一伙,齐员外夹在中间单为一伙。齐大自己嘴笨,但他娶了个精明能干的媳妇,全靠这个媳妇才没让一家人被吕氏母子欺压得太狠。

    各种明争暗斗,导致齐员外看似得了子孙昌盛的福气,实则不知吞了多少心酸与无奈。

    单说这次作画,齐员外故意安排齐大、齐二坐在了一侧,可今日姚黄来了两趟了,齐大、齐二连回眼神都没对上过,骨肉兄弟处得形同陌路。

    黄昏时分,整幅画全部完成,齐员外千恩万谢,酬金送不出去,便恳求廖家众人于二十九那日来吃他的寿席,情真意切的,大有秀才郎不答应他便拦路不许秀才郎离开的架势。

    姚黄正要出面挡下齐员外的这份热情,沉默许久的惠王爷居然同意了:“好,我等一定登门拜贺。”

    齐员外大喜,姚黄看向飞泉,飞泉亦是一脸的震惊。

    回了东院,姚黄疑道:“二爷答应去齐家吃席,总跟做不做君子没关系了吧?”

    从去年中秋到今年端午,永昌帝办了几次宫宴惠王爷都不去,结果齐员外一请就成,惠王爷就不担心消息传到宫里,会惹他皇帝老爹不快?

    赵璲:“礼尚往来,我去了,他心里才会安稳。”

    有了赠画之举,“廖家”就不好再拒绝齐家,他若不去,王妃为了照顾他只能留下,冷冷清清地听着隔壁的热闹。

    姚黄:“那二爷知道民间的宴席有多闹吗?尤其是男客那边,总有些酒混子喜欢跟人拼酒,喝高了认识不认识的都要去敬两碗,我怕这种人碍了二爷的眼。”

    赵璲:“有青霭飞泉、张岳王栋在,那种人近不了我的身,简单用些饭菜提前离席便可。”

    姚黄想象那场景,确实没啥好担心的。

    不过,惠王爷这么轻易就答应齐员外的两桩事,是不是说明他已经有些习惯坐着轮椅出现在众人面前了?

    计划有了进展,姚黄高兴地又去抱了一下惠王爷。

    赵璲便知道,王妃果然很想去吃席。

    [63]063

    因是二十,傍晚惠王夫妻的饭桌上又多了一道配了鸡头参的香浓鸡汤。

    吃得差不多了,姚黄给自己舀了一碗汤,不太想给惠王爷喝,可想到每次事后惠王爷跟她一样混乱的呼吸,以及他连番出的那些力气,姚黄先是瞪了惠王爷一眼,再舀汤进碗放到他面前。

    这时候,姚黄发现了惠王爷那一身死气的妙用,只要他眼皮一垂沉默以对,旁人便无法看出他有没有为夜里欺负王妃而羞惭反省。

    分头沐浴,天要黑了,飞泉推了惠王爷来后院。

    姚黄将人接进屋,到了床上,她一改白日单独相处时的幽怨或后怕,主动伏到了惠王爷的肩头。

    惠王殿下呼吸微重,抬手搭上王妃的腰。

    姚黄没躲,软声跟他商量:“二爷,你看咱们现在住得近,一日三餐都是一块儿吃的,那逢五逢十的规矩能不能先撤了?不说夜夜同眠,聚一晚分一晚也行啊,像昨日那样我真吃不消,宁可分摊到几个晚上。”

    赵璲的掌心贴着王妃身上的绫衣料子,沉默片刻道:“我起得早,会扰到你。”

    如果他自己能走,起床更衣都可以保持安静,可他要叫飞泉进来,轮椅滚动也有明显的声音。

    此外,赵璲无法保证自己每晚都能一觉睡到天亮,一旦需要起夜

    那样的场合赵璲连青霭、飞泉都不想留在身边,何况王妃。

    姚黄:“我睡得沉,只要二爷走的时候帮我盖好被子,我醒不来的,再说醒那么一会儿算什么,总比半夜睡得好好的突然被你弄醒好几次,一次就是几刻钟的强。”

    赵璲没有回答,先把王妃转了过去。

    待王妃又变得哭哭啼啼了,赵璲在她耳边道:“夜里还是逢五逢十,午后我会过来陪你歇晌。”

    姚黄勉强问道:“每日都来?”

    赵璲:“可以。”

    姚黄:“”

    她是问不是求啊,想要解释,惠王爷却不再给她顺利开口的机会。

    .

    昨晚睡得早睡得也很好,清晨惠王爷要离开时,姚黄醒了,睁开眼睛,看见惠王爷坐在偏床尾的位置,正在给她盖下面的被子。

    姚黄睡觉喜欢把脚伸出来,尤其是春夏秋三季,夏天更是会经常露出一条腿。

    惠王爷不想惊动她,就不能扯着被子随便一甩,只能靠近了轻拿轻盖。

    因为姚黄一动不动,惠王爷还没发现她醒了,依然背对着她,那么轻柔又小心的动作,竟让姚黄想到了京城的母亲。

    她重新闭上了眼睛,听着惠王爷把他自己挪到轮椅上,听着他慢慢推动藤椅大轮艰难地离开几步远,再短短地摇了两下铃铛。

    飞泉来得很快,推走了惠王爷。

    房间安静下来,姚黄抱着被子转了个身。

    昨晚王爷说定逢五逢十的规矩是不想打扰她好眠,当时姚黄只想着自己不在乎,今早才意识到如果王爷每晚都留宿后院,那么为了照顾王妃在飞泉青霭面前的尊仪体面,王爷每天早上都得替她盖一次被子,都得小心翼翼地从床头撑到床尾。

    撑,手脚健全的人做起来很简单,王爷却要撑一段再搬动一下双腿才行。

    所以,王爷肯定也是因为想省去一些对他的不便才定下逢五逢十的,不然以他对那事的热衷,何必委屈自己?

    那么,就只有盖被子这一桩不便吗?

    有时候结束后,姚黄会去净房解手,王爷会不会也有过那样必须解一下才舒坦的需要?

    可王爷从来没有在她这边用过净房,是因为不想让王妃推他进去吗?

    对了,别的男人都是站着解手,王爷如何解决?

    全是每日都会发生的琐事,姚黄要么想不到这些,今日突然打开了一个口子,与王爷残疾相关的他那边的种种不便竟一股脑地全冒了出来。

    姚黄呆呆地望着远处的窗。

    她能理解王爷的顾虑,因为换作是她废了腿,她也能接受跟夫君正常同房,却绝对受不了要新婚燕尔的夫君将她抱到恭桶上。或许到了老夫老妻的阶段这样就没问题了,但她还年轻,脸皮薄,王爷年轻且衿贵,刚成亲两个月,更受不了这个。

    飞泉说过,王爷不喜他们去他的浴房或净房,那么这两处一定装了什么东西,能够让王爷独自完成泡浴与解手等事。

    与其像废人一样事无巨细都交给身边人,王爷肯定更喜欢住在让他能够自理的地方啊。

    竹院是这样的地方,为了满足她出来避暑的心愿,王爷让廖郎中等人将前院也修成了这样的地方。

    姚黄想,其实她这边也能修得跟前院一样。

    但王爷不想让王妃知道这些,不想让王妃琢磨他如何泡浴如何解手,姚黄要做的就是保持无知且不好奇,等再过几年,夫妻俩更熟了,王爷能在她面前放得开了,王爷自会开口。

    .

    吃过早饭,姚黄笑着问惠王爷:“二爷真想把自己晒得黑一些吗?”

    赵璲看看王妃,道:“晒到你不用担心厨房天天给我炖补汤的程度便可。”

    姚黄嗔他一眼:“正好,我也不想你晒得跟我爹我哥那样麦黄肤色,二爷这么俊,还是面如冠玉更叫我喜欢。”

    现在的白是面若阴鬼,人多的时候,他孤零零地坐在昏暗内室或竹林,乍一看怪叫人害怕的。

    瞅瞅外面,姚黄提议道:“那就趁上午、傍晚阳光没那么烈的时候,我分别陪二爷出去逛半个时辰?河边走走,旁边的山脚下走走,一边晒日头一边赏赏灵山的风景,才不算辜负咱们路上的颠簸辛苦。”

    赵璲同意了。

    院子里也能晒,但与其在这么小小的一块儿院落干坐上半个时辰,不如陪王妃出去逛逛。

    念头刚落,王妃忽然凑了过来,黑润的眼睛对着他笑:“早晚这两趟算我陪二爷出门,可不能算在你先前应承我的那六七次里面,我要逛起来,半个时辰可不够。”

    赵璲移开视线,道:“可以,不过现在还早,辰时五刻你再过来找我。”

    姚黄明白,镇上的街坊起得早,这会儿正是外出做事或是蹲在河边洗衣裳的人多时候,惠王爷就是出去晒日头,也喜欢清静一些。

    姚黄便带着金宝去了西院,让青霭把张岳叫过来,低声问道:“事情可办好了?”

    朱氏这样的妇人长寿巷也有,并不为非作歹,只是自己不顺心了便拿话去刻薄不如她的。姚黄若不是王妃,完全可以隔着墙头几句话将朱氏呛得无言以对,可她不能让王爷夫君听见朱氏的冷嘲热讽,更不想让王爷瞧见她与人做这般不雅的口舌之争,幸好身边有人可用。

    张岳惭愧道:“昨日何文宾不曾外出,我等没有机会下手。”

    姚黄没有那个耐性去等,一旦朱氏突然发作,伤了王爷的心,让王爷又不愿意出门了怎么办?

    她费了这么多的心思,可不能坏在一个刻薄的街坊口中。

    她对张岳道:“辰时我会陪王爷外出半个时辰,趁我们不在,你跟王栋直接去何家走一趟,对了,你们可能一拳打碎一条木板?”

    张岳还是那副稳重的神色:“能。”

    姚黄:“好,过去了,你们把朱氏、何文宾都叫出来,无需废话,一人打碎一条木板给朱氏看,再指着何文宾的腿警告她管好嘴,她见识了你们的厉害,肯定会收敛。”

    关乎到王爷,张岳不得不谨慎:“万一朱氏恼羞成怒,非但不怕反而将此事闹大”

    姚黄:“唉,昨日你们早早去了医馆,没听见朱氏骂二爷是个残废。”

    张岳登时一身杀气!

    姚黄:“对,就这种眼神这种气势,这样她还敢闹,我倒要敬她是女中豪杰。”

    张岳:“”

    .

    到了约好的时辰,姚黄来接惠王爷出门了,迎着日光往东走,过了最后一座石桥要下坡时,姚黄回头,看见张岳探出来张望这边的身影。

    时间有限,张岳、王栋闪身而出,来了何秀才家门口。

    大门居然是虚掩的。

    本来就是上门威胁的,又何须客气,张岳径自推开门板,等王栋也进来后,反手一关。

    朱氏在擦拭堂屋的桌椅,丈夫是秀才,儿子是举人,家里常有客登门,必须打扫得干干净净。

    何文宾在东厢的书房读书,当窗外传来母亲惊疑又有些惊慌的一句“你们来做什么”,何文宾下意识地放下书,快步往外走。出了门,便见两道身穿布衣的壮汉分别从背后的衣裳里掏出一张手指来厚的崭新硬木板子,用杀气腾腾的阴狠目光扫过他,随即同时出手。

    砰砰两声,两张硬木板瞬间断裂成了两半。

    何文宾脸色一白,朱氏双腿发软抖如筛糠。

    张岳指着何文宾,对朱氏道:“我们兄弟二人全靠廖家收留才捡回了两条性命,你出言羞辱嘲讽二爷,便是嘲讽我们的救命恩人,昨日念在你是初犯,我们不跟你计较,再有下次,我们直接杀了你们全家再去官府自首,不给廖家留任何后患。”

    小镇上的恶霸,威胁起人来横眉瞪眼,张岳、王栋自始至终只是寒着脸,就连张岳那番话都是压着嗓子说的,平平静静。

    偏偏越是这样越让人相信他是认真的,朱氏仿佛已经看到了夜深人静这二人翻墙而入连杀他们一家四口的刀光血影!

    她用最后的力气跑到儿子身边,跪在地上哀求道:“两位好汉饶命,都是我的错,是我嘴贱说错话了,你们放心,我保证再也不敢对廖家人有任何不敬,真的,我对天发誓!”

    张岳只是将手里的断板丢到这对儿母子面前,与王栋并肩离去。

    [64]064

    晒完日头,惠王爷去书房看书了,姚黄来到后院,从阿吉这里收到了张岳的简短回话:办好了。

    姚黄揉着金宝的脑袋瓜,心情很是不错。

    午后,姚黄换好中衣躺在床上,就在她迷迷糊糊快要睡着以为惠王爷忘了昨晚的话时,惠王爷来陪她“歇晌”了。

    王妃没出来迎接,可能已经睡了,也可能是因为夏日寝衣单薄不好露面,赵璲看着身下的藤椅完全进了东屋,便示意飞泉退下。

    飞泉保持低头的姿势,从外面带上屋门。

    赵璲刚要推动藤椅的大轮,架子床上有了动静,王妃穿着一套浅碧色绣了荷花的绫衣走了出来,垂着眼,脸颊绯红。

    赵璲收回视线,看着自己的双腿。

    昨夜兴头上一时冲动,故意曲解她的意思定下每日晌午都来陪她歇晌的新规矩,可终究是青天白日,这般行事,王妃真的愿意吗?昨日王妃才夸他是君子,真正的君子又怎会贪欢到如此地步?

    王妃到了近前,推着他朝床帐走去。

    停好轮椅,王妃径自爬了上去,背对他侧躺。

    已经到了这个位置,赵璲不好再喊飞泉进来推他离开,沉默地撑到床上,闭上眼睛平躺。

    其实一个月陪王妃六晚、每晚只要一两次的话,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大白天的,姚黄心跳如雷了好一会儿,旁边的惠王爷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仿佛他就是过来陪她纯歇晌的。

    可姚黄又不是才嫁过来那时候了,怎么可能会信?

    惠王爷就是矜持呢,再想也得先找个由头,或是要她先开口或动手。

    是所有王爷、高门子弟都这般做派,还是单单惠王爷脸皮薄,又或是惠王爷因为腿废了才变成的这样?

    腿好好的,他根本不需要跟她分房睡,自然也不需要隐忍几天的火。

    是她先商量的夜夜同眠,惠王爷顾虑腿上的不便无法应承,才想了利用歇晌来分摊火气。

    罢了,分摊对她对王爷都好,正经的夫妻有何不好意思的?

    翻个身,姚黄一滚就滚进了惠王爷的怀里。

    赵璲还是闭着眼睛,拍拍王妃搭过来的手,低声道:“睡吧。”

    姚黄当他放不开,在他耳边问:“傍晚咱们去布店买匹黑绸,做成帐子挂起来,是不是就跟晚上一样了?”

    赵璲:“不用多此一举,我来陪你歇晌,并非一定要累你。”

    姚黄笑:“二爷想什么呢,我是说挂上黑帐咱们能跟晚上睡得一样香,跟累我有何关系?”

    赵璲:“”

    姚黄:“再说了,二爷现在不累我,是准备下次又要摆出累死我的阵仗吗?”

    赵璲一把将王妃转了过去。

    西屋窗边的窄榻上,重新躺了有一会儿的阿吉忽然像金宝被惊到一样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东屋,那边正传来比夜里要刻意压抑的声响。

    吃惊过后,阿吉熟练地翻出藏在这边的棉花球,抱着被子继续睡。

    歇完假晌再歇真的,一个时辰后惠王爷才回了前院。

    黄昏出去晒日头时,姚黄真推着惠王爷去了主街那家的布店,笑容如常地跟女摊主要一匹黑绸。

    女摊主去拿绸子,姚黄低头,看见惠王爷眼帘低垂,虽不是死气沉沉,却也如魂魄出窍。

    女摊主抱了黑绸出来,随口问道:“小娘子买黑绸做什么?”

    姚黄:“给我相公做件黑色长衫。”

    女摊主不懂大夏天的秀才郎为何要穿黑衫子,只管将黑绸递给姚黄,再等着秀才郎结账。

    惠王爷这才魂魄归来,取出荷包。

    晚上惠王爷宿在前院,姚黄下午睡得多精神好,趁天没黑透,坐在院子里裁剪黑绸缝帐子,这个简单,又是屋里夫妻俩用的东西,不用太讲究女红。

    阿吉坐在旁边,既心疼这六钱银子买来的黑绸,又质疑王妃的眼光:“哪有用黑色帐子的?”

    姚黄面不改色地道:“不是我喜欢黑色,晌午窗户太亮,二爷睡不着。”

    阿吉一听,恍然大悟,二爷歇晌困难,人醒着,可不就要

    次日姚黄没着急换上寝衣,坐在床上等着惠王爷过来,旁边她亲手缝制的黑色帐子已经挂好了,只等惠王殿下欣赏。

    然而姚黄左等右等都没等到人,回想昨日买黑绸时惠王爷的神色,姚黄笑了,一个人去了前院。

    堂屋的门关着,姚黄透过门缝往里瞧瞧,看见飞泉趴在长几上打盹呢。

    姚黄轻轻敲门。

    飞泉立即抬起头,蹑手蹑脚地过来开门。

    姚黄瞅瞅东屋,问:“二爷睡了?”

    飞泉悄声道:“歇了有一会儿了,不知道有没有睡着。”

    距离廖郎中做完推拿已经过去了两刻钟,听声音王爷也自己擦过腿了,里面那么安静,王爷除了歇晌还能做何?

    姚黄想了想,让他继续留着门,她去后院取下黑色帐子,再抱来前院。

    叫飞泉在外面候着,姚黄走进东屋,才不管床上的惠王爷真睡假睡,先把这边垂落的白色帐子拢到两侧,再转过摆在旁边的惠王爷的藤制轮椅,固定好,踩着椅面去挂怀里的黑色帐子。上面悬挂完毕,姚黄瞅瞅不知何时睁开眼睛的惠王爷,赤着脚跳下藤椅,展开两面黑色帐子,站在帐外笑道:“我亲手缝的,二爷觉得如何?”

    赵璲觉得,隔了一层黑绸,王妃好像更白了。

    “进来。”

    惠王爷低声道。

    姚黄不动:“进去做何?”

    惠王爷沉默。

    姚黄重新踩上轮椅,怎么挂的再怎么解下来,然后抱着一团黑绸,一边穿鞋一边眼也不抬地道:“二爷自己说的,每天都去陪我歇晌,害我刚刚白等了半天,你倒好,都已经歇上了。既然如此,二爷继续歇吧,我自己睡。”

    说完,王妃瞪来一眼,再扬长而去。

    赵璲无奈,只得叫飞泉进来,推他去寻王妃。

    .

    每日陪着王妃享用高娘子烧制的饭菜与补汤,连续数日坚持着早上下午各半个时辰的晒日,二十六那日还被王妃推着逛了一上午的集市,待到二十九西邻的齐员外要庆寿辰时,轮椅上的惠王爷已经成功褪去了昔日的苍白,真正变得面如冠玉起来。

    姚黄天天陪在惠王爷身边,对此感受得不够明显,早饭后特意把虽然跟来镇上却几乎没机会见到惠王爷面的高娘子叫了过来,笑着道:“婶子,您瞧瞧咱们家二爷。”

    高娘子心头一哆嗦,这是她能瞧的吗?

    但王妃有命,高娘子便紧张地慢慢地抬起头,终于正眼看向了惠王殿下,就见王爷手持一本书端坐在藤椅上,仿佛根本没听见王妃的俏皮话。

    下一刻,高娘子明白王妃为何要她看王爷了。

    姚黄见高娘子面露惊艳与喜悦,便确信惠王爷的气色确实变好了,并非她一厢情愿的错觉。

    顾及惠王爷的威仪,姚黄没再打趣什么,让阿吉将一袋赏银发给高娘子:“这半个月婶子的菜道道可口,我跟二爷都很满意,接下来还要继续有劳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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