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沈鸢忽得又道:“不、不对,照霜,现在就去金雀卫府衙。”

    这会儿梁侍卫还在。

    他必须去问一问梁侍卫。

    沈鸢只是将那荷包攥得紧了。

    仿佛那上头绣的一只鸢鸟都皱成了一团了起来。

    一闭眼。

    却是满目的血红。

    被一刀一刀剜骨削肉的卫锦程。

    与卫瓒的眉目,竟浑浑噩噩重叠。

    ……

    沈鸢没想到的是,他往金雀卫府衙走,恰好逢着梁侍卫正在往靖安侯府的路上走,见了他的马车,便跳了上来。

    梁侍卫嗅得车内的血腥味、又见沈鸢面如金纸,一侧知雪正挽起他的衣袖,在他的手臂上施针。

    便知道情形不好,喊了一声:“沈公子,我本就是来寻你的。”

    沈鸢这一刻,已是清醒了许多,只是心虚气弱,轻声喃喃说:“你说。”

    梁侍卫见他这样子,也不兜圈子,半晌道:“卫小侯爷可能出事了。”

    沈鸢饶是已猜到他要说什么,身子一颤,却是知雪轻轻“呀”了一声,便将嘴唇抿得苍白,咬着牙说:“继续说。”

    梁侍卫看了他半晌,似乎在犹豫判定他到底能不能接受这个消息,好一阵子才说:“小侯爷是去寻大夫去的。”

    沈鸢说:“什么大夫?”

    他忽得想起来了,那位望乡城的林大夫,有一位兄弟的林大夫。

    刹那便是愣在原处。

    梁侍卫只将卫瓒出去寻医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如何嘱托,又如何叫他瞒他。

    不知怎的。

    沈鸢那嗡鸣眩晕的感觉,似乎来得更厉害了,面上血色一寸一寸褪去,甚至比在安王那里、被强迫着看完了一场凌迟的痛苦感更甚。方才见过的那场凌迟,刀子仿佛是割在了他的身上。

    ——卫瓒是为他求医去的。

    “此事并非公事,而是我的过错,小侯爷叫我瞒着你,我便替他遮着。”

    “谁知道头两天小侯爷传了信来,道是情况不对,说有人在埋伏着林大夫,我问他是否要向侯府说明情况,他叫我按兵不动,说是情势复杂,不宜打草惊蛇。”

    “之后好一段时间都没消息,我心里头定不住,便遣人去找。”

    “却见那大夫住处有动过手的痕迹,一路往山下逃,留下了许多尸体。”

    “小侯爷的枪……也留着了。”

    习武之人,武器向来不离身,若是连枪都落了,那只怕是被逼进了绝境,凶多吉少。

    沈鸢合了合眼睛。

    竟是一阵一阵的虚软,血气翻涌之间,只强撑着,一动不动坐在那。

    喉头又是一阵一阵腥甜,半晌忍下去了,开口声音嘶哑:“此事圣上知道么?”

    梁侍卫道:“刚刚已报了回来,圣上震怒,已着人去搜查了。”

    沈鸢闭上眼睛,半晌苍白着面孔,将手中荷包给梁侍卫看。

    梁侍卫面色一变,道:“这是从何而来的。”

    沈鸢说:“安王。”

    梁侍卫越发面色一顿:“安王如今正在府中软禁,怎么可能……”

    沈鸢说:“的确,你若同圣上说,也只会得这样一个结果。”

    “更有甚者,”沈鸢说,“害死卫瓒的人就成了我。”

    卫瓒是为他寻医访药去的。

    他与卫瓒的矛盾,坊间总有人听说过。

    安王今日给他的就是这样一个威胁。

    若是他真昏了头脑,不知死活宣扬卫瓒为安王所害,那么届时安王反将一军,将事情都诬到他的头上。

    凶手是安王的人,他长期往来的博士如今却为安王掌握。

    他如何自证清白?

    届时靖安侯府只剩得一个靖安侯,如今正往北疆的路上,安王未见得会立时动手,毕竟在路上谋杀,总要被追查到头上,但若是两军交战,靖安侯陨落,那便是兵家常事。

    还需得给靖安侯写信。

    沈鸢整理思路时,指尖一阵一阵发抖,半晌说:“多谢梁侍卫告知。”

    梁侍卫拱了拱手。

    半晌,见那车中坐着的少年,仿佛几日未见,便被逼到了悬崖边儿上,一步踏错,便是万丈深渊。

    半晌说了一句:“沈公子此刻……最好还是做得越少越好。”

    沈鸢明白。

    他越是在卫瓒的事情上用心动作,越是容易被安王捉住把柄。

    可这之外的事情。

    才是真正叫他没法儿面对的。

    沈鸢一送走梁侍卫,在马车里就铺开了纸笔。

    一字一字给靖安侯写信,却写到一半,就笔尖颤抖不能书。

    只得叫来知雪,有气无力说:“知雪,你帮我写。”

    知雪接过笔,听沈鸢一字一字念。

    “沈鸢带累侯府至此,罪该万死。”

    “万望姨父闻讯保重,警惕军中。待凯旋之日,若世子性命有失,沈鸢愿以命相抵。”

    知雪写着写着,眼圈儿就红了。

    咬着牙,一字一字写完了,正好行到侯府门口。

    封上了,便遣人快马加鞭去送。

    沈鸢忽得攥住知雪的手。

    低着头,将那方私印取出,放到知雪手里,从牙缝里挤出字来:“待一会儿到了家中……吩咐下去,此事先不同姨母说。”

    知雪小声说:“公子,瞒不住的。”

    “圣上都已知晓的消息,侯夫人那边儿哪瞒得住。”

    连知雪都知道的道理。

    沈鸢低着头,几乎狼狈地喃喃:“瞒一天是一天。”

    他现在怎么受得住侯夫人的目光和责难。

    ……

    沈鸢将一应事务安排下去以后,又亲自送了家将出门去搜救。

    而后独自去了枕戈院。

    他不知卫瓒是否留下了只言片语,或是另有安排,只抱着侥幸的、隐晦的希望,去了卫瓒房里,翻箱倒柜的找寻。

    被褥、字画、兵器。

    一切都乱成了一团。

    沈鸢最终连自己都没了力气。

    他翻开最深处的、紧锁的箱子时,发现了卫瓒的一张画。

    以简单的墨线勾勒描摹,裸背,红痣,层层叠叠的锦衣华服,堆叠在腰间。

    沈鸢几乎一瞬间就发现了这画上的是谁,继而闪过了一个可怖的念头。

    若这之后,嘉佑帝真的派人来查这房间,只怕立时便会发现,他与卫瓒之间隐晦的关系。

    侯夫人也会知道,她唯一的儿子,是因为授受私情,替他去寻医,然后送了命的。

    真的有人会原谅他吗?

    沈鸢指尖竟颤抖了起来。

    他慌里慌张的、将卫瓒藏在这箱子里的一切都倒了出来。

    为他做了一半的兔子球,笨拙写给他的情诗,珍重叠好的里衣,他曾赠与卫瓒的兵书,以及一张一张描摹勾勒细致的画,皆是那傲气少年鲜少流露的柔软情思。

    散落了一地。

    他竟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意识到了,安王那句话的含义。

    “你以为卫瓒死了,靖安侯府还能容下你么?”

    这是毁了如今的他最快的方法。

    卫瓒,前程,靖安侯府。

    刹那他生出了一个极其可鄙卑劣的念头。

    他想,必须将与他有关的东西都毁了。

    他与卫瓒的联系便少上一分。

    至少不能让人知道,卫瓒是因着授受私情,才为他寻医的。

    若仅是手足情深,至少保得住卫瓒的名声。

    保得住……他自己。

    脑子里嗡鸣的念头,就是要与卫瓒断个一干二净。

    如此靖安侯、侯夫人对他的失望会少一分。

    如此他的罪责也会少一分。

    他的前程,他绸缪追寻了许久的未来,才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此事必须要快。

    要趁着所有人没有开始清查,没有发现他们之间的旖旎之前,将此事做下来。

    他匆匆取了烛火来,将那画的一角引燃。

    便见那苍白脆弱的纸张在火中扭曲焦黑,连带着那人的影子,也在他脑海中焦黑了。

    那一瞬间,浮出无数这人嬉笑怒骂,几分慵懒的神色。

    一碗姜汤,一口蜜糖,几分漫不经心喊折春,似真又似假的几声“沈哥哥”。

    他想起了父母留下的那些书。

    那是他与父母最后的关联。

    他慌忙扑扑打打,亲手将这火扑灭了。

    画上的他只剩了半边。

    指尖烫着了,也只是熬着忍着,浑身颤抖得厉害,嘴唇都要咬裂了。

    好半晌,落下一滴泪来。

    继而眼泪雨点儿似的往下打。

    沈鸢仿佛身体某处痛得厉害,颤抖佝偻着伏在了这些旧物之间。

    单薄的脊背一颤一颤,像是尽了全力振翅,仍是无力飞起的一只蝶。

    他在剧烈的疼痛间。

    听见了虚弱的,近乎虚幻的一声喃喃:“折春。”

    有人带着一身的血腥味儿,抱住了他。

    作者有话说:

    因为知道大家不想提心吊胆太久,所以今天就两章合一起更了(对手指.jpg)

    放心吧!小侯爷回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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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69、69

    “折春。”

    沈鸢仿佛梦中初醒似的,

    浑浑噩噩扭头去看。

    那通红的眼睛凝在那儿,喜不似喜,怒不是怒,

    面上湿漉漉的,

    神色变幻莫测间,最终吐出两个字:“卫瓒?”

    下意识推了卫瓒一把。

    这一推,卫瓒便闷哼了一声。

    沈鸢瞧见了他落了一身的伤,

    衣裳里头裹着纱布,

    不知是不是崩裂了,身上血迹未干,面色也是从未有过的虚弱。

    一时之间想推搡也无从下手,只是呼吸越发剧烈,

    又喃喃说:“卫瓒,你还活着。”

    卫瓒说:“活着。”

    沈鸢浑身都发抖,

    那长长翘翘的睫毛一颤,最后一滴眼泪落在地上,

    目光憎恨与庆幸交织,

    半晌,却是吐出冷森森的一句。

    “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卫瓒静静瞧着他,

    吃力地伸手,想抹去他脸上的泪。

    沈鸢恶狠狠将他手拍了下去,

    说出的话前所未有的冷酷:“卫瓒,你回来做什么?看你小侯爷诈死一回,

    有哪个命贱的要给你陪葬么?”

    “还是看看我到底有狼狈?你死了,我就得跳梁小丑似的费尽心机,

    你耍我耍得高兴么?”

    “我告诉你,

    我巴不得你死透了,

    凉彻底了,连头七都回不来……”

    说着说着,眼圈越加红了。

    那刚刚止住的泪,跃跃欲试地往外涌。

    在少年的目光下,他连最后一点尊严都保持不住,湿了面颊:“卫瓒,谁要你为我求医,你若见不得我活着就直说。”

    “我怎么面对姨母,我怎么跟姨父说。”

    “卫瓒,我不是小侯爷,我比不过你,你一条命能活活压死我,你满意了?”

    “……你要我怎么办?”

    声音就这般渐渐小了。

    卫瓒吃力地将他重新拉回怀里,轻轻地、一下一下拍着他的背,喃喃说,沈鸢,我明白,我都明白。

    他越是温柔。

    沈鸢却越是恨得发狂,在他肩头恨恨地咬了下去。

    这小病秧子已没什么力气了,咬他咬得倒凶狠万分,像是受了伤的幼兽,将所有的力气都放在了牙齿上。

    几乎要咬穿他似的。

    可他还是听见了沈鸢一抽一抽的鼻吸声。

    卫瓒说:“折春,对不起。”

    月透过窗棂,慈悲地望这一片狼藉。

    他衣衫上还有斑斑的血迹。

    染湿了缠绵的画纸,染红了沈鸢的白衣。

    沈鸢到把最后一点力气都用尽了,才松了口,之后再说不出一句话,只不停地掉着眼泪。

    卫瓒不曾见过他这样哭过,仿佛将长大后受的委屈,一次都哭得哭了出来,泪水洇湿了衣襟,沈鸢的胸口一颤一颤,怎么也停不下来了。

    过了许久。

    久到夜色已深。

    卫瓒喃喃哄他:“折春,别哭了,再哭要哭坏了。”

    沈鸢仍是胸口一颤一颤。

    他说:“沈哥哥?”

    只见着怀里本就哭得眼眶通红的沈鸢,目光闪闪烁烁。

    一开口,话里头含着几分冷气,声音一下一下地抽气:“我……我停不下来了。”

    忍不住,发出了轻轻“呃”的一声。

    这下耳根也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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