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01</p>
我爹是个落魄的皮影戏匠。</p>
娘死后，爹抱着娘的尸骨闭门不出。</p>
出来后，他的手里多了只皮影小娘子。</p>
皮影色泽鲜艳，触手光滑细腻。</p>
举手投足之间竟有几丝娘的风韵。</p>
最奇特处是她那双美目，总是泪水涟涟。</p>
令人看了心生怜悯，移不开眼。</p>
凭借着这只皮影，爹的影班子越办越好。</p>
但是有一天，我发现幕布后并无人操控。</p>
而幕布上的皮影还在动。</p>
“爹，你好歹出来吃口饭嘛。”</p>
我端着碗面条，敲打爹紧闭的房门。</p>
娘过世已三月有余，爹却一直不舍得将她下葬。</p>
每日与娘的尸骨同床共枕。</p>
梅雨季，潮湿空气中的恶臭味越加浓郁了。</p>
村邻们远远看到我家，都掩住口鼻，绕道而行。</p>
武叔劝我想个法子开导开导爹，让他赶紧把娘下葬了。</p>
死人还是要入土为安的，长久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的。</p>
见屋内没有任何动静。</p>
我捂住口鼻，朝抬棺的使了个眼神。</p>
壮汉们立即抄起斧头，抬手就要劈门。</p>
吱呀。</p>
门后探出一只枯手，接着露出半张苍白脸。</p>
壮汉们大惊，一屁股跌坐在地。</p>
“闹鬼了！”</p>
爹无语地瞥了他们一眼，接过我手里的碗一口气吸溜完面条。</p>
他抹了抹嘴，对我说：“让他们走吧，我要亲自操办丧事。”</p>
爹东拼西凑借了笔钱。</p>
他亲自给娘穿上了最时新的寿衣，又为她打了副金手镯。</p>
村里女人艳羡不已，说我娘真是好福气。</p>
一个母老虎竟找了个这么好的一个男人。</p>
我挤进人群，想看看娘最后一眼。</p>
她像只干瘪的莲藕，缩在大大的寿衣里。</p>
脸上盖着张黄纸。</p>
武叔说不见也好。</p>
也是，一堆烂肉有什么好看的呢？</p>
我擦了擦眼泪，反过来安慰爹。</p>
爹抱着棺材不肯松手，单薄后背不住地耸动。</p>
他似隐忍着巨大的悲痛，死死咬住嘴唇。</p>
殷殷血滴渗出，掺杂着清泪，染得薄唇潋滟。</p>
犹如传闻中专吸人精气神的艳鬼。</p>
娘说薄唇人最是薄情，亦最动人。</p>
灵堂里，男人们的脸色变了又变。</p>
是不加隐藏的贪婪与色欲。</p>
武叔见情况不对，忙催促着我带爹回屋休息。</p>
爹抹去了嘴角一抹艳色，神色恢复自若。</p>
“青棠，给你看样东西。”</p>
爹净手后端出影箱，轻轻将其打开。</p>
箱内躺着只皮影。</p>
柳叶眉，线线眼，樱桃小口一点点。</p>
倒和娘有几分相似。</p>
我下意识地伸手触摸。</p>
爹立即拍开我的手，锁上影箱。</p>
他罕见地动了怒。</p>
“这只皮影花了我三个月心血才完成，你手这么脏，怎能碰它？”</p>
我一时晃了神。</p>
搓手回味刚才的触感。</p>
光滑细腻，似乎还带有余温。</p>
是上等的皮料。</p>
我脱口而出：“爹，这是什么皮啊？摸起来好有弹性。”</p>
爹是个落魄的皮影戏匠，手下的戏班子成员就是我和娘。</p>
素日里能省则省，皮影采用的材质大多是纸板，很少用兽皮。</p>
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是......是驴皮。”</p>
说着不等我多问，他连推带撵将我赶了出去。</p>
娘的丧事大办了三天。</p>
爹更是别出心裁邀请众村民前来观看他的皮影戏。</p>
那只驴皮制成的皮影，一经亮相，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p>
有识货的说爹做的这只皮影不错。</p>
柔韧度好，四肢灵活。</p>
“柳生，以你这身段容姿，要不考虑考虑进我戏班子？”</p>
张五挤眉弄眼，故意抓住爹的手，趁机捏了捏。</p>
“这不比你弄这破皮影儿要好？”</p>
“现在你没有了这臭娘们，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p>
张五是我们村有名的色狼，曾多次调戏娘。</p>
娘性情泼辣，朝着他裆部就是狠踢一脚。</p>
张五因而怀恨在心，整日在村里造谣娘与野汉子偷情，有时连爹也不放过。</p>
爹抽出雪白素手，冷冷道：“不了，阿瑶不喜欢。”</p>
他手上动作不停，继续操纵着竹棍。</p>
只不过皮影的动作更急了些。</p>
爹的眼底染了些许戾气。</p>
第二日，张五的命根子半夜被人割走的消息飞快传开。</p>
我回家想跟爹说一嘴，远远看见他扔给大黄一块肉。</p>
大黄一口就吞得干干净净了。</p>
......</p>
娘下葬后，爹变卖了家产。</p>
进城前，他拉着我去给娘磕头。</p>
我啰哩啰唆说了许多告别话。</p>
爹只是远远站着，背身不语。</p>
我和爹在城外的一间破庙住下。</p>
爹像变了个人，书不读了，字不写了。</p>
整日背着影箱，走街串巷。</p>
逢人便问人看不看皮影戏。</p>
我在门前开了块菜园，种些瓜果蔬菜，时常拿去城里卖。</p>
经常在某个街巷与爹不期而遇。</p>
他一副低声下气，即使遭人嘲讽也不见气馁。</p>
有一天，我看见一位小厮上前问爹是不是会皮影戏。</p>
接着，爹随着他进了座气派府邸。</p>
那晚回来，爹心情格外好。</p>
他从包袱里掏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欣慰道：“天不亡我，青棠，我们的好日子在后面。”</p>
他说那户人家刚诞下一子，日夜哭闹。</p>
夫人老爷为此伤透了脑筋，恰逢听到府外有叫嚷表演皮影的。</p>
夫人就抱着试试的态度，命小厮请爹爹进去。</p>
没想到那小孩见了皮影，竟真的破涕为笑了。</p>
老爷喜出望外，当下赏了爹爹一两银子。</p>
并要求爹每日进府为小儿表演。</p>
爹用那锭银子雇了个乐师，又用剩余的钱置买了张牛皮、几根蜡烛等。</p>
他用牛皮做了些新皮影，生旦净末丑皆有。</p>
渐渐地，爹爹的皮影戏在城里出了名。</p>
人们都知道城郊外有个柳生，他的皮影戏惟妙惟肖，手下的皮影栩栩如生。</p>
尤其那只柳叶眉、线线眼的花旦。</p>
但凡城中祈福拜神、嫁娶宴客、添丁祝寿等，都少不了爹搭台唱影。</p>
我也丢下菜园，跟在爹爹屁股后，忙前忙后的。</p>
爹越来越忙，但仍不忘每晚给那只花旦人影刷上层桐油。</p>
半夜醒来，经常看见爹的房间亮着灯。</p>
烛火照映下，纸窗户上投下一大一小人影。</p>
大的人影是爹，他端坐于桌前。</p>
小的人影是花旦，在竹棍的支撑下与爹相向而望。</p>
爹正低着头，嘴巴一张一合。</p>
仿若在与人影聊天。</p>
这场景看起来格外诡异。</p>
日子逐渐好转起来。</p>
爹攒够一笔银子后，又花钱搭了个影班子。</p>
收养了一批小徒弟。</p>
他说这是他与娘娘共同的心愿——有个自己的影班子。</p>
然而，我心底有些惴惴不安。</p>
自从娘过世后，我们的生活似乎过于顺风顺水了。</p>
轻松夺得贵人赏识，一夜之间崀城多了一大批影迷。</p>
每日堵在我们家门口，争先恐后看皮影戏。</p>
不见得有多喜欢，倒像是被什么附体了般。</p>
我随手拦住一位常来看客，问他：“你喜欢看的是哪一出戏啊？怎么这么喜欢？”</p>
男人捋了捋胡须，“牛郎织女，白蛇传吧。那只皮影长得太俊，我见犹怜呐。”</p>
“那只皮影？”我心下一咯噔。</p>
“大哥，你说的莫不是那只有泪痣的皮影？”</p>
“正是正是，这东西长得可真标致，她要是个真人就好了。”</p>
男人舔了舔嘴唇，宛若在品尝美食。</p>
我放下茶壶，找了个就近位置坐下观看皮影戏。</p>
煌煌烛火下，那只皮影儿无论从动作，还是身形都像极了娘。</p>
不经意间，瞥见这群宾客脸上的神色着实可怕。</p>
他们的眼睛死死盯着幕布，仿佛深深陷了进去。</p>
我开始注意到宾客的异样。</p>
发现他们必点的皮影戏里都有那只驴皮皮影。</p>
爹似乎察觉到我的怀疑，他以皮影受损为由，有意减少了这些皮影戏的演出。</p>
并立下规矩，以后只有在婚嫁宴请上才演牡丹亭、西厢记等才子佳人的皮影戏。</p>
我问他为什么。</p>
爹说这些都是不可信，豪门贵女怎么可能放着优渥不要，跟着穷书生吃苦呢？</p>
这些故事，只不过是些没本事的男子意淫出来的罢了。</p>
他在婚嫁上放这些戏，只是为了提醒那些新人，莫做负心人。</p>
“只有那些门当户对的男子才配得上佳人，寻常书生不配。”</p>
爹说这句话时，有些愤愤不平。</p>
我一时语塞。</p>
我很想对爹说，可是我娘就放弃了一切，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你这个穷困书生。</p>
可是她从未后悔、嫌弃过你。</p>
如果她知道你这般自轻自贱，她泉下有知，会不会心疼呢？</p>
漫长的梅雨季过去了。</p>
爹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p>
一日，城里晏举人娶亲，请爹爹的影班子过去庆祝。</p>
听闻举人之前是个穷秀才，早已娶妻生子。</p>
他年轻时仗着几分读书人的才气，吸引了秦楼楚馆里的媚娘。</p>
媚娘对他一见倾心，不惜赎身嫁给了他。</p>
又拿出多年卖身子的钱，供养秀才读书，希望有朝一日助夫君实现青云之志，却不想真心喂了狗。</p>
秀才是高中了，然而中举不久就和李府千金勾搭上了。</p>
最终逼得媚娘上吊自尽，一尸两命。</p>
秀才在外声称妻子不洁，趁自己不在家之际与野汉子私会。</p>
却不料被自己当场撞见，媚娘没脸见人才寻了短见的。</p>
可怜媚娘，过世不到一个月，晏举人就带着李千金私奔了。</p>
眼见着生米煮成熟饭，李家无奈只能将小女许给晏举人。</p>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其中猫腻。</p>
都怜惜媚娘死得太冤，遇人不淑。</p>
本以为爹一定会拒绝。</p>
没想到他竟满口答应。</p>
要知道，在此之前，爹拒绝了晏举人的多次邀请。</p>
晏举人成婚那日，场面格外隆重。</p>
我也跟着爹去凑了热闹。</p>
想看看那个负心汉到底长什么样。</p>
宴席上，一张白色大幕布立于戏台之上。</p>
爹爹和几位艺人坐于幕布之后。</p>
幕布上是单个皮影。</p>
正是爹最喜欢的皮影。</p>
烛光亮起，随着一声高喝。</p>
皮影戏开始了。</p>
我已经想象到爹用右手操纵着小人儿的模样。</p>
他用拇指与食指夹住一组，中指、无名指、小指夹住一组，通过“拨、拉、提、抖”等的表演手法，使皮影活了起来。</p>
这只皮影果真是千娇百媚，座下宾客一时看呆，无人说话。</p>
尤其是晏举人，一双眼如恶狼般地直勾勾盯着皮影。</p>
忽而，人群中传出一阵爆笑。</p>
有人不无揶揄道：“呦呵，原来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一出戏啊，演得好！”</p>
晏举人听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p>
却不好发作。</p>
我看了心下直呼妙。</p>
难怪爹会来，原来是故意让人看晏举人笑话的。</p>
我端着杯茶水，走向后台。</p>
想要好好夸赞爹一番。</p>
然而，当我信步走向后台时，浑身血液陡然凝滞。</p>
那本该坐着皮影艺人的位置上却空无一人，皮影静静躺在桌面上。</p>
而幕布前的人们依然拊掌叫好。</p>
很显然，幕布上的皮影还在动。</p>
我不信邪地绕到台前，想要看个究竟。</p>
然而刚抬脚，一声低叹剐蹭着耳边飞过。</p>
院内的烛火陡然熄灭。</p>
喜乐骤停。</p>
“哎，这灯笼怎么都灭了？正看到热闹处呢。”</p>
“就是，管家呢，快来人点灯啊。”</p>
烛火刚点燃那一刻，庭院传来尖叫。</p>
“啊——”</p>
只见晏举人倒在地面，抽搐不止。</p>
他乱蹬乱踹，口中念念叨叨，“有鬼，有鬼！”</p>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顿时脸色煞白。</p>
那游廊尽头，站着一血衣女子。</p>
面色隐匿在披散长发间，看不真切。</p>
她的双脚没有动，但距宾客好似越来越近。</p>
关键时刻，爹带着众奴仆来到后院。</p>
再抬头看那女子，早已没了踪迹。</p>
而晏举人早已昏死了过去。</p>
爹说他吃坏东西闹肚子，就命小徒弟代演。</p>
没想到离开一会儿工夫，后院就出了事。</p>
我咽了口唾沫，憋住想问皮影的事，转而问：“爹，你看清那红衣女人的长相了吗？”</p>
外面的人都在传她就是上吊自尽的媚娘，专门回来报仇的。</p>
“如果真是媚娘，我支持她，这种负心汉就该千刀万剐。爹你说呢？”</p>
爹停下手中玉箸，垂下长睫，“食不言寝不语，赶紧吃。今晚还要去李府演戏。”</p>
我小声嘀咕，爹什么时候跟李家走得这么近了。</p>
他手上的那双玉箸就是李小姐赠的。</p>
说是感激他救了夫君一命。</p>
晏举人命是救回来了，人却痴傻了。</p>
不出十天，李小姐就诱哄着晏举人签下了和离书，回了娘家。</p>
前个儿进城买香烛，我瞧见晏举人与流浪狗抢食。</p>
见了我，他抱头鼠窜，“救命，有鬼！有鬼啊！”</p>
我觉得莫名其妙，打算绕道离开。</p>
不想他竟抓起石头想要砸我。</p>
我抬脚朝着他下裆狠踹了一脚。</p>
我将此事向爹提了一嘴。</p>
爹嘴角抽了抽，“你一个姑娘家也太......怎么就一点不随你娘呢？阿瑶明明那么温柔。”</p>
我撇撇嘴，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p>
娘性子可要比我泼辣许多，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凤辣子。</p>
爹以前是个戏子，因为生得俊美，常扮演花旦之角。</p>
尽管后来改行做了皮影戏，仍有人嘴里不干不净的。</p>
我爹性子温和，说不出狠话。</p>
有一次，爹的一位对家，有意对别人说看见爹爹从黄老爷府里出来，衣衫不整。</p>
娘听说后，登时操起菜刀就追着对家砍，直逼得人跪地求饶。</p>
爹回忆说那时候的娘简直比仙女还要美。</p>
末了，他随口问我在哪儿见到晏举人的，并叮嘱我以后不要一个人再走那儿了。</p>
两天后，晏举人就莫名淹死在了河里。</p>
他的手里还拎着坛青梅酒，人们说也许是他醉酒后不慎坠河。</p>
人们都拍手称快，说他活该。</p>
我把这件事告诉爹，他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p>
继续为人影刷桐油。</p>
几日不见，她变得愈加美艳动人了。</p>
我瞅向爹身后的博古架，那里少了坛青梅酒。</p>
我爹是个落魄的皮影戏匠。</p>
娘死后，爹抱着娘的尸骨闭门不出。</p>
出来后，他的手里多了只皮影小娘子。</p>
皮影色泽鲜艳，触手光滑细腻。</p>
举手投足之间竟有几丝娘的风韵。</p>
最奇特处是她那双美目，总是泪水涟涟。</p>
令人看了心生怜悯，移不开眼。</p>
凭借着这只皮影，爹的影班子越办越好。</p>
但是有一天，我发现幕布后并无人操控。</p>
而幕布上的皮影还在动。</p>
“爹，你好歹出来吃口饭嘛。”</p>
我端着碗面条，敲打爹紧闭的房门。</p>
娘过世已三月有余，爹却一直不舍得将她下葬。</p>
每日与娘的尸骨同床共枕。</p>
梅雨季，潮湿空气中的恶臭味越加浓郁了。</p>
村邻们远远看到我家，都掩住口鼻，绕道而行。</p>
武叔劝我想个法子开导开导爹，让他赶紧把娘下葬了。</p>
死人还是要入土为安的，长久这样下去迟早要出事的。</p>
见屋内没有任何动静。</p>
我捂住口鼻，朝抬棺的使了个眼神。</p>
壮汉们立即抄起斧头，抬手就要劈门。</p>
吱呀。</p>
门后探出一只枯手，接着露出半张苍白脸。</p>
壮汉们大惊，一屁股跌坐在地。</p>
“闹鬼了！”</p>
爹无语地瞥了他们一眼，接过我手里的碗一口气吸溜完面条。</p>
他抹了抹嘴，对我说：“让他们走吧，我要亲自操办丧事。”</p>
爹东拼西凑借了笔钱。</p>
他亲自给娘穿上了最时新的寿衣，又为她打了副金手镯。</p>
村里女人艳羡不已，说我娘真是好福气。</p>
一个母老虎竟找了个这么好的一个男人。</p>
我挤进人群，想看看娘最后一眼。</p>
她像只干瘪的莲藕，缩在大大的寿衣里。</p>
脸上盖着张黄纸。</p>
武叔说不见也好。</p>
也是，一堆烂肉有什么好看的呢？</p>
我擦了擦眼泪，反过来安慰爹。</p>
爹抱着棺材不肯松手，单薄后背不住地耸动。</p>
他似隐忍着巨大的悲痛，死死咬住嘴唇。</p>
殷殷血滴渗出，掺杂着清泪，染得薄唇潋滟。</p>
犹如传闻中专吸人精气神的艳鬼。</p>
娘说薄唇人最是薄情，亦最动人。</p>
灵堂里，男人们的脸色变了又变。</p>
是不加隐藏的贪婪与色欲。</p>
武叔见情况不对，忙催促着我带爹回屋休息。</p>
爹抹去了嘴角一抹艳色，神色恢复自若。</p>
“青棠，给你看样东西。”</p>
爹净手后端出影箱，轻轻将其打开。</p>
箱内躺着只皮影。</p>
柳叶眉，线线眼，樱桃小口一点点。</p>
倒和娘有几分相似。</p>
我下意识地伸手触摸。</p>
爹立即拍开我的手，锁上影箱。</p>
他罕见地动了怒。</p>
“这只皮影花了我三个月心血才完成，你手这么脏，怎能碰它？”</p>
我一时晃了神。</p>
搓手回味刚才的触感。</p>
光滑细腻，似乎还带有余温。</p>
是上等的皮料。</p>
我脱口而出：“爹，这是什么皮啊？摸起来好有弹性。”</p>
爹是个落魄的皮影戏匠，手下的戏班子成员就是我和娘。</p>
素日里能省则省，皮影采用的材质大多是纸板，很少用兽皮。</p>
爹眼底闪过一丝慌乱，“是......是驴皮。”</p>
说着不等我多问，他连推带撵将我赶了出去。</p>
娘的丧事大办了三天。</p>
爹更是别出心裁邀请众村民前来观看他的皮影戏。</p>
那只驴皮制成的皮影，一经亮相，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p>
有识货的说爹做的这只皮影不错。</p>
柔韧度好，四肢灵活。</p>
“柳生，以你这身段容姿，要不考虑考虑进我戏班子？”</p>
张五挤眉弄眼，故意抓住爹的手，趁机捏了捏。</p>
“这不比你弄这破皮影儿要好？”</p>
“现在你没有了这臭娘们，还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p>
张五是我们村有名的色狼，曾多次调戏娘。</p>
娘性情泼辣，朝着他裆部就是狠踢一脚。</p>
张五因而怀恨在心，整日在村里造谣娘与野汉子偷情，有时连爹也不放过。</p>
爹抽出雪白素手，冷冷道：“不了，阿瑶不喜欢。”</p>
他手上动作不停，继续操纵着竹棍。</p>
只不过皮影的动作更急了些。</p>
爹的眼底染了些许戾气。</p>
第二日，张五的命根子半夜被人割走的消息飞快传开。</p>
我回家想跟爹说一嘴，远远看见他扔给大黄一块肉。</p>
大黄一口就吞得干干净净了。</p>
......</p>
娘下葬后，爹变卖了家产。</p>
进城前，他拉着我去给娘磕头。</p>
我啰哩啰唆说了许多告别话。</p>
爹只是远远站着，背身不语。</p>
我和爹在城外的一间破庙住下。</p>
爹像变了个人，书不读了，字不写了。</p>
整日背着影箱，走街串巷。</p>
逢人便问人看不看皮影戏。</p>
我在门前开了块菜园，种些瓜果蔬菜，时常拿去城里卖。</p>
经常在某个街巷与爹不期而遇。</p>
他一副低声下气，即使遭人嘲讽也不见气馁。</p>
有一天，我看见一位小厮上前问爹是不是会皮影戏。</p>
接着，爹随着他进了座气派府邸。</p>
那晚回来，爹心情格外好。</p>
他从包袱里掏出一锭白花花的银子，欣慰道：“天不亡我，青棠，我们的好日子在后面。”</p>
他说那户人家刚诞下一子，日夜哭闹。</p>
夫人老爷为此伤透了脑筋，恰逢听到府外有叫嚷表演皮影的。</p>
夫人就抱着试试的态度，命小厮请爹爹进去。</p>
没想到那小孩见了皮影，竟真的破涕为笑了。</p>
老爷喜出望外，当下赏了爹爹一两银子。</p>
并要求爹每日进府为小儿表演。</p>
爹用那锭银子雇了个乐师，又用剩余的钱置买了张牛皮、几根蜡烛等。</p>
他用牛皮做了些新皮影，生旦净末丑皆有。</p>
渐渐地，爹爹的皮影戏在城里出了名。</p>
人们都知道城郊外有个柳生，他的皮影戏惟妙惟肖，手下的皮影栩栩如生。</p>
尤其那只柳叶眉、线线眼的花旦。</p>
但凡城中祈福拜神、嫁娶宴客、添丁祝寿等，都少不了爹搭台唱影。</p>
我也丢下菜园，跟在爹爹屁股后，忙前忙后的。</p>
爹越来越忙，但仍不忘每晚给那只花旦人影刷上层桐油。</p>
半夜醒来，经常看见爹的房间亮着灯。</p>
烛火照映下，纸窗户上投下一大一小人影。</p>
大的人影是爹，他端坐于桌前。</p>
小的人影是花旦，在竹棍的支撑下与爹相向而望。</p>
爹正低着头，嘴巴一张一合。</p>
仿若在与人影聊天。</p>
这场景看起来格外诡异。</p>
日子逐渐好转起来。</p>
爹攒够一笔银子后，又花钱搭了个影班子。</p>
收养了一批小徒弟。</p>
他说这是他与娘娘共同的心愿——有个自己的影班子。</p>
然而，我心底有些惴惴不安。</p>
自从娘过世后，我们的生活似乎过于顺风顺水了。</p>
轻松夺得贵人赏识，一夜之间崀城多了一大批影迷。</p>
每日堵在我们家门口，争先恐后看皮影戏。</p>
不见得有多喜欢，倒像是被什么附体了般。</p>
我随手拦住一位常来看客，问他：“你喜欢看的是哪一出戏啊？怎么这么喜欢？”</p>
男人捋了捋胡须，“牛郎织女，白蛇传吧。那只皮影长得太俊，我见犹怜呐。”</p>
“那只皮影？”我心下一咯噔。</p>
“大哥，你说的莫不是那只有泪痣的皮影？”</p>
“正是正是，这东西长得可真标致，她要是个真人就好了。”</p>
男人舔了舔嘴唇，宛若在品尝美食。</p>
我放下茶壶，找了个就近位置坐下观看皮影戏。</p>
煌煌烛火下，那只皮影儿无论从动作，还是身形都像极了娘。</p>
不经意间，瞥见这群宾客脸上的神色着实可怕。</p>
他们的眼睛死死盯着幕布，仿佛深深陷了进去。</p>
我开始注意到宾客的异样。</p>
发现他们必点的皮影戏里都有那只驴皮皮影。</p>
爹似乎察觉到我的怀疑，他以皮影受损为由，有意减少了这些皮影戏的演出。</p>
并立下规矩，以后只有在婚嫁宴请上才演牡丹亭、西厢记等才子佳人的皮影戏。</p>
我问他为什么。</p>
爹说这些都是不可信，豪门贵女怎么可能放着优渥不要，跟着穷书生吃苦呢？</p>
这些故事，只不过是些没本事的男子意淫出来的罢了。</p>
他在婚嫁上放这些戏，只是为了提醒那些新人，莫做负心人。</p>
“只有那些门当户对的男子才配得上佳人，寻常书生不配。”</p>
爹说这句话时，有些愤愤不平。</p>
我一时语塞。</p>
我很想对爹说，可是我娘就放弃了一切，义无反顾地嫁给了你这个穷困书生。</p>
可是她从未后悔、嫌弃过你。</p>
如果她知道你这般自轻自贱，她泉下有知，会不会心疼呢？</p>
漫长的梅雨季过去了。</p>
爹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p>
一日，城里晏举人娶亲，请爹爹的影班子过去庆祝。</p>
听闻举人之前是个穷秀才，早已娶妻生子。</p>
他年轻时仗着几分读书人的才气，吸引了秦楼楚馆里的媚娘。</p>
媚娘对他一见倾心，不惜赎身嫁给了他。</p>
又拿出多年卖身子的钱，供养秀才读书，希望有朝一日助夫君实现青云之志，却不想真心喂了狗。</p>
秀才是高中了，然而中举不久就和李府千金勾搭上了。</p>
最终逼得媚娘上吊自尽，一尸两命。</p>
秀才在外声称妻子不洁，趁自己不在家之际与野汉子私会。</p>
却不料被自己当场撞见，媚娘没脸见人才寻了短见的。</p>
可怜媚娘，过世不到一个月，晏举人就带着李千金私奔了。</p>
眼见着生米煮成熟饭，李家无奈只能将小女许给晏举人。</p>
明眼人一眼就看出其中猫腻。</p>
都怜惜媚娘死得太冤，遇人不淑。</p>
本以为爹一定会拒绝。</p>
没想到他竟满口答应。</p>
要知道，在此之前，爹拒绝了晏举人的多次邀请。</p>
晏举人成婚那日，场面格外隆重。</p>
我也跟着爹去凑了热闹。</p>
想看看那个负心汉到底长什么样。</p>
宴席上，一张白色大幕布立于戏台之上。</p>
爹爹和几位艺人坐于幕布之后。</p>
幕布上是单个皮影。</p>
正是爹最喜欢的皮影。</p>
烛光亮起，随着一声高喝。</p>
皮影戏开始了。</p>
我已经想象到爹用右手操纵着小人儿的模样。</p>
他用拇指与食指夹住一组，中指、无名指、小指夹住一组，通过“拨、拉、提、抖”等的表演手法，使皮影活了起来。</p>
这只皮影果真是千娇百媚，座下宾客一时看呆，无人说话。</p>
尤其是晏举人，一双眼如恶狼般地直勾勾盯着皮影。</p>
忽而，人群中传出一阵爆笑。</p>
有人不无揶揄道：“呦呵，原来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一出戏啊，演得好！”</p>
晏举人听了脸色红一阵，白一阵。</p>
却不好发作。</p>
我看了心下直呼妙。</p>
难怪爹会来，原来是故意让人看晏举人笑话的。</p>
我端着杯茶水，走向后台。</p>
想要好好夸赞爹一番。</p>
然而，当我信步走向后台时，浑身血液陡然凝滞。</p>
那本该坐着皮影艺人的位置上却空无一人，皮影静静躺在桌面上。</p>
而幕布前的人们依然拊掌叫好。</p>
很显然，幕布上的皮影还在动。</p>
我不信邪地绕到台前，想要看个究竟。</p>
然而刚抬脚，一声低叹剐蹭着耳边飞过。</p>
院内的烛火陡然熄灭。</p>
喜乐骤停。</p>
“哎，这灯笼怎么都灭了？正看到热闹处呢。”</p>
“就是，管家呢，快来人点灯啊。”</p>
烛火刚点燃那一刻，庭院传来尖叫。</p>
“啊——”</p>
只见晏举人倒在地面，抽搐不止。</p>
他乱蹬乱踹，口中念念叨叨，“有鬼，有鬼！”</p>
众人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顿时脸色煞白。</p>
那游廊尽头，站着一血衣女子。</p>
面色隐匿在披散长发间，看不真切。</p>
她的双脚没有动，但距宾客好似越来越近。</p>
关键时刻，爹带着众奴仆来到后院。</p>
再抬头看那女子，早已没了踪迹。</p>
而晏举人早已昏死了过去。</p>
爹说他吃坏东西闹肚子，就命小徒弟代演。</p>
没想到离开一会儿工夫，后院就出了事。</p>
我咽了口唾沫，憋住想问皮影的事，转而问：“爹，你看清那红衣女人的长相了吗？”</p>
外面的人都在传她就是上吊自尽的媚娘，专门回来报仇的。</p>
“如果真是媚娘，我支持她，这种负心汉就该千刀万剐。爹你说呢？”</p>
爹停下手中玉箸，垂下长睫，“食不言寝不语，赶紧吃。今晚还要去李府演戏。”</p>
我小声嘀咕，爹什么时候跟李家走得这么近了。</p>
他手上的那双玉箸就是李小姐赠的。</p>
说是感激他救了夫君一命。</p>
晏举人命是救回来了，人却痴傻了。</p>
不出十天，李小姐就诱哄着晏举人签下了和离书，回了娘家。</p>
前个儿进城买香烛，我瞧见晏举人与流浪狗抢食。</p>
见了我，他抱头鼠窜，“救命，有鬼！有鬼啊！”</p>
我觉得莫名其妙，打算绕道离开。</p>
不想他竟抓起石头想要砸我。</p>
我抬脚朝着他下裆狠踹了一脚。</p>
我将此事向爹提了一嘴。</p>
爹嘴角抽了抽，“你一个姑娘家也太......怎么就一点不随你娘呢？阿瑶明明那么温柔。”</p>
我撇撇嘴，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p>
娘性子可要比我泼辣许多，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凤辣子。</p>
爹以前是个戏子，因为生得俊美，常扮演花旦之角。</p>
尽管后来改行做了皮影戏，仍有人嘴里不干不净的。</p>
我爹性子温和，说不出狠话。</p>
有一次，爹的一位对家，有意对别人说看见爹爹从黄老爷府里出来，衣衫不整。</p>
娘听说后，登时操起菜刀就追着对家砍，直逼得人跪地求饶。</p>
爹回忆说那时候的娘简直比仙女还要美。</p>
末了，他随口问我在哪儿见到晏举人的，并叮嘱我以后不要一个人再走那儿了。</p>
两天后，晏举人就莫名淹死在了河里。</p>
他的手里还拎着坛青梅酒，人们说也许是他醉酒后不慎坠河。</p>
人们都拍手称快，说他活该。</p>
我把这件事告诉爹，他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p>
继续为人影刷桐油。</p>
几日不见，她变得愈加美艳动人了。</p>
我瞅向爹身后的博古架，那里少了坛青梅酒。</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