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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回家

    一大清早,排档口前人潮汹涌,肠粉铺的热气正如七月日头般蒸蒸日上。这天虽然是周末,上班的人却不比平日少,徐永红拨开人群,努力从一众人中辨认出自己点的两份青菜肉蛋肠。 结过账、接过塑料袋,徐永红已是大汗淋漓,汗滴从胸口渗出,浸透T恤,在白色圆领衫上留下鸡心状的透明。 人群中挤来一只极蛮不讲理的手臂,左推右拉,硬是给自己折腾了一小块站地,徐永红正要撤退,却不想结实挨了这一下。刚欲发作,只听得一声尖脆嗓音, ”徐校,怎么今天亲自来买肠粉?“ 她们小学的教导主任秦丽,细瘦的模样,棕色披肩发,挎了一只狗牙手提包,徐永红忙寒喧道:”是我女儿从美国回来了。“ 秦丽人手快,话却比手还快:”真是好福气呀,女儿一毕业就在硅谷找下工作了,签证工作一概不用操心,不像我那个儿子,老大人了还带着老婆住在家里。“ 一提到名校毕业、硅谷上班的女儿,徐永红脸上就止不住扬起微笑,正要开口,对方却话锋一转,”你家姑娘多大了?去年刚30?“ 徐永红面上还在笑,汗却从脸颊两边流成两行,”刚过了27周岁生日!“ ”不小了!“对方显然意犹未尽,又拿出手机给徐永红看,”我孙子,最近刚刚学会说话,一般小孩不是先学会叫妈妈嘛!奇怪了,我这孙子第一句话是叫奶奶,把我那儿媳妇气得呀——“ 徐永红的汗还在往下淌,三伏天,又是蒸笼外——这会蒸笼内外还有什么区别,她也不记得说了什么,那人的嘴好像总也不停,嗡嗡像发动机坏掉的风扇。 这天实在太热。 终于打发了熟人,徐永红从胯下小包抽出扇子来,一扇风,烦心事就一件件涌上来。 白胜莉15岁那年,一向对孩子学业撒手不管的白明义,被身边几个中产朋友言语撺掇着,突然一门心思燃起了留学梦,把成绩优异的女儿的中考志愿从重点中学的高考班改到国际班,为这,徐永红没少跟白明义吵架。 她自觉家族缘薄,人到中年,双亲溘然离世,饱含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楚。剩下一个哥哥,又丝毫无手足之情。血肉至亲,就只有一个白胜莉,…</p>

    一大清早,排档口前人潮汹涌,肠粉铺的热气正如七月日头般蒸蒸日上。这天虽然是周末,上班的人却不比平日少,徐永红拨开人群,努力从一众人中辨认出自己点的两份青菜肉蛋肠。</p>

    结过账、接过塑料袋,徐永红已是大汗淋漓,汗滴从胸口渗出,浸透 T 恤,在白色圆领衫上留下鸡心状的透明。</p>

    人群中挤来一只极蛮不讲理的手臂,左推右拉,硬是给自己折腾了一小块站地,徐永红正要撤退,却不想结实挨了这一下。刚欲发作,只听得一声尖脆嗓音,</p>

    ”徐校,怎么今天亲自来买肠粉?“</p>

    她们小学的教导主任秦丽,细瘦的模样,棕色披肩发,挎了一只狗牙手提包,徐永红忙寒喧道:”是我女儿从美国回来了。“</p>

    秦丽人手快,话却比手还快:”真是好福气呀,女儿一毕业就在硅谷找下工作了,签证工作一概不用操心,不像我那个儿子,老大人了还带着老婆住在家里。“</p>

    一提到名校毕业、硅谷上班的女儿,徐永红脸上就止不住扬起微笑,正要开口,对方却话锋一转,”你家姑娘多大了?去年刚 30?“</p>

    徐永红面上还在笑,汗却从脸颊两边流成两行,”刚过了 27 周岁生日!“</p>

    ”不小了!“对方显然意犹未尽,又拿出手机给徐永红看,”我孙子,最近刚刚学会说话,一般小孩不是先学会叫妈妈嘛!奇怪了,我这孙子第一句话是叫奶奶,把我那儿媳妇气得呀——“</p>

    徐永红的汗还在往下淌,三伏天,又是蒸笼外——这会蒸笼内外还有什么区别,她也不记得说了什么,那人的嘴好像总也不停,嗡嗡像发动机坏掉的风扇。</p>

    这天实在太热。</p>

    终于打发了熟人,徐永红从胯下小包抽出扇子来,一扇风,烦心事就一件件涌上来。</p>

    白胜莉 15 岁那年,一向对孩子学业撒手不管的白明义,被身边几个中产朋友言语撺掇着,突然一门心思燃起了留学梦,把成绩优异的女儿的中考志愿从重点中学的高考班改到国际班,为这,徐永红没少跟白明义吵架。</p>

    她自觉家族缘薄,人到中年,双亲溘然离世,饱含子欲养而亲不待的苦楚。剩下一个哥哥,又丝毫无手足之情。血肉至亲,就只有一个白胜莉,自然是很难放手。然而白明义却不管这些,一意孤行地办了手续。</p>

    女儿上大学的第二年,突然闹着说要换专业,眼看着平白多出几十万无故开销,徐永红愁得胸闷心慌、皮肤也干燥长斑,白明义一天到晚在家光抽烟不说话,根本没人可以商量。</p>

    后来她实在无法,再三要白胜莉保证,要在三年内读完四年课程,否则不如不转。没想到白胜莉转了专业,却因缘巧合拿到学院奖学金,一下子让家里轻松不少,他们倒也不好说什么了。</p>

    其实,换专业倒在其次,白胜莉从性别研究换到计算机,孰优孰劣一目了然。但她心里清楚,以女儿的性格,倘若在美国真正站住脚,未来能见面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p>

    那时,徐永红身为小学校长无处安放的控制欲占据了理智的上风,回过神来,才发现更年期已经悄然降临。</p>

    日益疲惫衰老的身体,眼看着就要到头的职场天花板,若是有个知心的姑娘在家还好纾解心情,偏偏只剩下一个不解风情的糟老头,整天除了酗酒和散布二手烟外一无是处。这此间的心情,徐永红不指望丈夫能理解,尽数埋在一日三餐柴米油盐里。</p>

    从一开始停经,到绝经,这当中的三年,正好是白胜莉闷头栽进工作,不愿回家的三年,也是徐永红和白明义关系由欢喜冤家变成同居室友的三年。</p>

    她开门回家,白明义难得进厨房,围着橱柜绕来绕去,手上却不动,她晓得他是饿了。</p>

    她打开一盒肠粉递给丈夫:”孩子这次回家,你可别再问东问西,又像上次一样。“</p>

    白明义应声,自顾自坐下来掰开一双一次性竹筷:</p>

    ”她和那个小白脸谈了多久了——“也有三年了。”徐永红插一句。他顺着这话往下接:“这回再问问,要还不结婚,老赵家那个儿子我看他俩挺合适,学医的,一米八几的个子,他俩还是小学同学——”</p>

    “别再乱点鸳鸯谱了,你哪有红娘的水平。你还不知道你家姑娘?这么些年光微信都给她推了十几个了,有一个成的没有?”徐永红一边说,一边挥起菜刀在砧板上剁得声声响亮。</p>

    白明义夹起一片肠粉滑到嘴里,酱汁油滑,防不住口不择言:“亏你还是搞教育的,留个快三十岁的老姑娘天天待在家,怎么有脸出去说自己是老师?”</p>

    徐永红撇了撇嘴,不说话,手边切到一半的菜放下,扭头回了房间,把房门摔得震天响。白明义的牢骚隔着房门宛如魔音穿耳:“死老娘们,也不把菜切了再进去!”</p>

    徐永红充耳不闻,拿起手机开始划短视频。</p>

    白明义家里祖上都是菏泽人,一家子都在国企上班,徐永红则是青岛人,父母年轻的时候什么都做点,后来她爸爸,也就是白胜莉的姥爷在恢复高考后考上了大专,也混了个体制内退休。</p>

    白明义和徐永红在山东时本是门当户对,恰逢 90 年代他俩大学毕业那会,厂子改组,体制内混沌动荡了好一阵,白明义在老家待不下去,索性趁着东风只身南下。</p>

    徐永红家里偏疼大哥,家里两套房子,一套老人自住,一套趁着徐永强结婚的时候过户到他名下,唯独给女儿画了个养老送终换房的大饼。</p>

    她气不过,一个人躺在床上睡了整整 7 天,在家乡的音乐电台点播了一首韩磊的《走四方》,也来了深圳。</p>

    到了深圳,两个苦命人经老乡一介绍,反而为着一点乡愁和对粤语区的同仇敌忾结合了。</p>

    白明义重新备考起公务员,徐永红先他一步面上了附近小学的语文老师。从此过上了六点起床上班,五点回家做饭的生活。</p>

    大半辈子过去,徐永红远离了故土,反而重复过起老家那套公务员配教师的日子。</p>

    混沌半生,姑且完成了自己应尽的义务,现在,这个无形的任务从她肩上移给下一代。</p>

    过了一会,有敲门声笃笃响,她大喊一声:“别催我,烦死了!”</p>

    却是白胜莉脆生生一句,“妈妈,吃饭了。”</p>

    徐永红这才记起来女儿回家这件事,欢天喜地换上笑脸,更年期激素波动,总算缓和一些。</p>

    一家人坐定,白明义环顾左右,清清嗓子道:“胜莉好不容易回家一趟,我说两句。”徐永红不禁给了他一个眼刀。</p>

    白明义却好似没有看见,开口道:“胜莉这次回来,我和你妈妈都很高兴。你少时出国,单枪匹马走江湖,从大学到工作,一直是我们家里的骄傲,现在工作尘埃落定,也算是衣锦还乡。只是一个人时间长了,又在国外,不免辛苦。你一个女孩子,年纪也不小了。这次回来,可以多见见几个人,也算是给你老爹老娘日子一个盼头。”</p>

    白明义洋洋洒洒一通结构式演讲下来,自以为逻辑通畅、合情合理,无愧于他体制内二十多年笔头的经验,却不知处处触了白胜莉的霉头。</p>

    白胜莉淡然开口,“我要结婚了,和陈青。”</p>

    此言一出,饭桌气氛刹时一冷。</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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