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第 4 章
小碗倒在地上转了两圈，里面的狗粮洒落一地。</p>
沈十安的神色瞬间就冷了下来。</p>
他生得好看，下颌骨纤细，脸部线条像是由最浪漫的艺术家精心雕琢，但最漂亮的还是一双眼睛：</p>
瞳仁漆黑，睫羽浓密，眼尾微微上翘的弧度恰到好处——如果是长在另一个人脸上，应该总会给人浅笑盈盈的错觉，从而深陷其中难以忘怀。可当眸子里全是冰寒冷冽之色，那股迷人的冲击性反而更加强烈，让人既忍不住去看，又不敢长时间去看。</p>
凶神恶煞的小黑无意识间弹了弹后腿。</p>
沈十安盯着它看了足足半分钟，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稍稍缓和，蹲下来扶正小碗将狗粮一粒一粒又捡了回去：「午餐肉吃撑了不消化是吧？那就等饿了再吃。」</p>
捡完狗粮，用湿纸巾将狗粮滚落的地面仔细擦了两遍，洗过手后走到餐桌边坐下来吃饭。满脸凶狠的小黑愣了一会儿，撒腿追了过去。</p>
椅脚很高，餐桌更高，香气四溢的饭菜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简直抓心挠肺太折磨狗了。</p>
直到它绕着餐桌扑腾的时候，沈十安才明白过来它想干什么：「你要吃饭？」</p>
小黑立刻冲着他叫了两声：「汪汪。」虽然神色依旧凶狠，但这明显不是它表达愤怒或者威胁时的叫声，音调软软乎乎，甚至还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小奶音。</p>
沈十安指了指客厅角落里那个装狗粮的小碗：「饭不是在那儿吗，去吃啊。」</p>
「汪汪！」这回好像有点生气了。</p>
「你要吃我吃的饭？」</p>
「汪汪~」小奶音更加明显。</p>
「不行，」沈十安一口拒绝：「这是人吃的，你不能吃，吃了会变死狗的。」</p>
「嗷呜！！」突然凶狠。</p>
沈十安不理它，端着碗吃自己的。小黑气得磨牙，开始绕着沈十安的椅子疯狂转圈，一边转一边叫，音调从「嗷嗷」「吼吼」到「汪汪」「呜呜」不一而足，并且还有越叫越大声的趋势。</p>
沈十安还没吃几口就被它烦得不行，眉峰皱得死紧，「砰」的放下碗：「你还没完没了是吧！」</p>
小黑抬头看着他：「汪！」音调特别肯定。</p>
他第二次后悔起来，到底为什么要把它捡回家。一人一狗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蹲在地板上，相对无言对峙良久。</p>
「咚咚」。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随后响起的是保镖范国平犹犹豫豫地声音：「那个，沈先生？我刚刚好像听见你屋里有狗叫得特别惨，然后又忽然没声儿了，狗……咳，你没事吧？」</p>
那欲言又止的语气，似乎是在担心沈十安嫌狗太烦，凶性大发把狗给怎么着了。而事实上沈十安脑子里现在的确转着某些不大和谐的念头。</p>
「没事，」他依旧盯着小黑，提高音量应了一声：「我跟狗都挺好，多谢关心。」</p>
「咳，那就好那就好。」门外的范国平似乎松了口气，但没有立刻离开：「流浪狗呢因为在外头遭过罪，刚开始对人都会比较防备，尤其是像那种特别小的小奶狗，那么小一点大，没了妈又到处受欺负，那脾气可不就稍微差点儿么，我女儿就收养过一条流浪狗，才两个多月大，唉哟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刚领回家那会儿吧连碰都不给碰，吃饭都防备着人，不过只要耐心温和地好好照顾，很快就跟人亲近了，不管去哪儿它都要跟着。狗最忠诚了，不记仇，但你对它一点好它都记着，不是有句话么，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p>
沈十安耐着性子听范国平说完一整套有关「人类和狗之间的友谊如何难能可贵」的言论，等对方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之后，提着小黑的后颈皮把它拎起来：「我虐待你了？」</p>
「汪~」简直委屈。</p>
呵。沈十安冷笑一声，把狗放回地上，起身从碗橱里拿了个蓝色的浅口盘子：「米饭要吗。」</p>
「汪！」小黑立刻跟过来开始甩尾巴。</p>
沈十安盛了一勺米饭，小黑抬爪子使劲挠他裤脚，于是又给加了一勺。</p>
「虾仁要吗。」</p>
「汪！汪！」</p>
端起菜盘给它拨了小半碟虾仁，「排骨要吗。」</p>
「汪！汪！汪！」</p>
沈十安眉角一抽，又给搛了几块排骨，顺便倒了点汤汁，颗粒分明的米饭和浓郁喷香的肉汁搅拌均匀，在灯光下泛出诱人的焦糖色，更加让狗垂涎三尺，小肉垫焦躁地在地板上蹭来蹭去。</p>
「秋葵要吗。」</p>
这次得到的是长久的沉默。</p>
沈十安低头看着它，小东西眼睛溜圆神色乖巧，看上去特别无辜。</p>
「该不会是喝灵泉水喝变异了吧。」他心里嘟囔一句，然后将手里满满当当的盘子放到餐桌旁边：「吃吧，如果吃死了变成鬼怨气难消，冤有头债有主，记得找范国平范先生知不知道？」</p>
小黑哪儿还有兴趣听他说话，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瓷盘，等沈十安一放下来便冲过去埋头大吃。</p>
沈十安坐回椅子上继续自己的晚餐，嘴上说着「随它吃吃死拉倒」，眼神却控制不住一直往小黑那边扫。眼瞧着瓷盘里小山似的饭菜被吃掉一半了小东西还是没停下来，终于忍不住走过去：「还吃，你真要把自己撑死啊？」</p>
见这人伸手过来要抢饭，小黑急了，一边从喉咙里冲他呜一边狼吞虎咽吃得更快，但嘴巴里塞满食物，凶狠的呜咽听起来就不是很有威慑力，情急之下赶紧伸出舌头往瓷盘最上面的排骨上舔了一口。</p>
沈十安：「……」你干嘛？</p>
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小黑迅速将瓷盘里的米饭、虾仁包括整个瓷盘的边沿全都舔了一遍，一边舔一遍示威性地斜眼冲沈十安瞟，意思再明确不过：</p>
「我的！」</p>
在他家里吃着他的东西，然后当着他的面宣示所有权？</p>
沈十安气笑了，反手攥住它的下巴，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它被食物撑得圆滚滚的腮帮子，漂亮的眼睛里光华流转，和嗓音一样冰冷而迷人：「米饭，虾仁，排骨，这个家里所有的一切，包括你在内，都是我的。想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懂不懂嗯？」</p>
一只满嘴食物而且被捏住腮帮子的小奶狗显然没办法回答他。</p>
沈十安松开它，本来准备将瓷盘端起来，突然记起整个盘子上都沾满了它的口水，于是伸出一半的手掌又收了回去。</p>
算了，就算再傻，总不能硬生生把自己撑死吧？</p>
「吃撑了就别吃，」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低头对着狗说，「明天我做红烧肉，你要是撑死可就吃不到了。」</p>
嗯，这下应该就没问题了。</p>
等他结束晚餐，瓷盘里的饭菜也被吃完了，连盘子都被舔得干干净净锃光发亮。接连吃下足有自身体积一半的食物，当事狗小黑看上去半点事没有，活蹦乱跳满屋子里乱窜。</p>
洗干净碗筷收拾好厨房，沈十安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把铲子，带着下午买的那包番茄种子和一只塑料盆闪身进了空间。</p>
空间内依旧温暖如春，带着草木香气和湿润水汽的空气沁人心脾，沈十安站在原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然后走到溪水旁的那片空地前。</p>
他在超市里一共买了两袋种子，一袋西红柿一袋甜瓜，考虑到自己完全没有农作物种植经验，沈十安暂时不打算全种下去，先种一袋试试看。</p>
按照他在网上查到的资料，西红柿的种植方法很复杂，要提前一个多月先育苗，等苗长出花蕾了再拔苗重新定植。这样的方法主要是为了保证苗株生长结果期间有充足的养分，但空间里的土地是最肥沃的黑土，想来养分应该够多了，所以沈十安打算直接种，省去拔苗定植这道程序。</p>
网上还说，种子播种之前可以摄氏度左右的温水浸泡，可以提高种子的存活率，并且减少病害。正好泉眼处的水温差不多是这个温度，沈十安用塑料盆接了一盆，将四分之一袋番茄种子倒进去，随后放在空地旁静置，而他则趁着种子浸泡的时间挖坑。</p>
拖鞋脱掉，家居服的裤脚卷至膝盖，袖口卷至手肘，沈十安先在空地上划出长三米宽三米的区域，然后以行距十厘米、列距米左右的间隙挖坑，坑深约米。</p>
空间里土地松软，就算没有专业工具，只靠一把园艺铲子挖起来也不吃力，等到三十一行、二十一列整整齐齐的浅坑全部挖掘完毕，沈十安将塑料盆端过来，从左往右从上往下，每个浅坑里放入三到四粒种子不等，覆上土，再浇上一点灵泉水。..</p>
等到所有种植工作结束之后，沈十安手臂后撑坐在岸上，沁凉的溪水从脚边汩汩流过，鼻尖有层晶晶亮的汗迹。</p>
或许是因为一个人独处，或许是劳动后的疲惫让人满足，又或许是空间内的草木香气着实教人提不起防备，疏冷的气质缓缓褪去，露出厚重冰层底下一角柔软的内里。</p>
这是他第一次种菜，希望种子能尽快发芽长大，植株健健康康无病无灾。也不知道结出来番茄会是什么味道，不好吃也不要紧，不好吃就喂给小黑。</p>
狗能吃番茄吗？应该能吧。</p>
在温泉里泡了个澡洗干净身上的泥土和灰尘，换上放在竹楼内的干净衣服，沈十安将脏衣服仔细叠好，闪身出了空间。</p>
刚出来就发现小黑正在客厅里跟扫地机器人干仗。</p>
扫地机器人是市场上去年才出的新款，直径三十多公分的圆盘造型，平时尽职尽责，哪怕在沈十安住院期间都会来回转悠吸灰除尘，正好跟四处乱窜的小黑撞到一起。</p>
莫名被撞，小黑哪儿受得了这个委屈，当下全身炸毛低吼着给了机器人一巴掌，机器人银白色的圆盘被打得一震，以为自己撞到了障碍物，转身换了个方向继续滑行，没滑多远撞到沙发脚，于是调转方向又滑了回来。</p>
看在小黑眼里那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p>
龇出两排寒光闪闪的小尖牙，以更重的力道又打了一巴掌。机器人被打得一个趔趄，代表眼睛的两只指示灯似乎有些困惑，顿了顿转头往回走，撞到沙发又转回来，周而复始。</p>
沈十安从空间里出来的时候，小黑正跟打乒乓球似的，嘴里「嗷呜」「嗷呜」，左右开弓把机器人从它自己跟沙发之间来回抽，闻见沈十安的气味转过身的时候，还是一脸「小样儿我就不信我收拾不了你」的凶神恶煞。</p>
「好玩儿吗？」沈十安问它。</p>
小黑将牙齿收了回去，还没来得及发表任何音调的叫声，机器人撞到沙发后又滑回来了，可能是接连碰壁后程序有些慌张，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圆盘顶部撞到小黑狗腿后没停，直接将它整个铲了起来，顶在圆盘上继续往前跑。</p>
小黑以一种屁股和后腿着地的姿势坐在机器人顶部，狗脸上有明显的空白和怔愣。</p>
沈十安忍不住低笑两声。</p>
没有继续关注小黑和扫地机器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他将铲子和塑料盆放回原处，见时间不早了便准备休息。</p>
洗漱完毕之后，沈十安先去给妈妈上了柱香道了声晚安，然后将买回来的蘑菇型狗窝放到沙发边上：「小黑，你晚上睡这儿。」</p>
那小东西像是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似的，这会儿正骑在机器人头上到处乱晃，也不知道听没听见。</p>
沈十安没管它，反正就在家里也丢不了，检查门锁关掉灯，转身进了主卧。</p>
大约两个多小时之后，夜色愈深。主卧半掩的房门忽然从外面被缓缓推开，静谧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双翡翠般的莹绿色眼睛。</p>
小黑蹲坐在门口，没有立刻动作。沈十安清浅平稳的呼吸声又响了十几分钟，确定对方是真的睡熟了，牙齿上锋利的寒光这才悄悄泄出几分。</p>
「想让我对一个人类言听计从，做梦！虽然不知道一个人类是从哪儿得到的生命泉水，但只要把他吃掉，就都是我的了！」</p>
黑暗中似乎隐隐响起了吞咽口水的声音：「这人类身上灵气浓郁，肯定大补。」</p>
眼中绿光愈深，前肢下压，后肢蓄力，像是一只蛰伏许久的猛兽，迅如闪电朝沈十安扑了过去。</p>
沈十安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梦。</p>
不算噩梦，但也绝对算不上美梦。</p>
梦里的他才十二岁，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佛莲手串的秘密，心中的激动难以言喻，立刻冲到病床旁边，要带着妈妈进空间泡灵泉。</p>
梦境总是混乱无序的，没有逻辑可言。上一秒他还在教室里读书，不小心将手指划破了一个口子，眼见鲜红的血滴融入佛莲之中，下一秒他就突然出现在医院病房里，拉住妈妈的手兴奋得不能自已。</p>
而在这片光怪陆离的混乱之外，一部分属于成年沈十安的思绪依旧清醒而理智，这部分思绪像是一个脱离于梦境的单独个体，安静关注着梦境的发展，并且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p>
在半个多月前的车祸当中，发现自己被佛珠救了之后，浮现在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死里逃生的庆幸，而是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无力感——</p>
为什么他没能早点发现？为什么他的血没早一点融入佛珠？如果他能早点发现佛珠中隐藏的空间，早点发现空间内的灵泉，妈妈根本就不会去世！</p>
沈女士从小身体不好，患有先天性心脏疾病，意外怀了沈十安之后没有遵循医嘱终止妊娠过程，而是拼着性命把他生了下来，从那以后身体更加虚弱，健康状态每况愈下。</p>
姥姥姥爷为了医治女儿想尽了一切办法，求神拜佛念经茹素，西药中药甚至是乡野偏方，能试过的方法几乎都试过了，可依然只能眼睁睁目睹女儿像是一朵失去了养分的鲜花，一步步走向枯萎和死亡。</p>
谁都没有想到，最有效、最便捷的方法，其实一直就在身边，一直就藏在沈十安手腕上的佛珠里。</p>
「因为自己的疏忽才导致妈妈失去健康"生活下去的可能」，这样的念头能把任何人逼疯。</p>
属于成年沈十安的、清醒而理智的思绪浮在梦境上空，依旧沉默无言。他不仅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并且知道梦境究竟会怎样发展。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了。</p>
十二岁的自己趴在病床边拉住妈妈的手，一遍又一遍尝试将妈妈带入空间当中，可无论他尝试多少次，当自己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后，苍白瘦弱的母亲永远都会被留在原地。</p>
沈十安的身体发育比寻常男生要迟，十二岁的他不高，脸上满是孩子气，因为皮肤白，看上去远比同龄人瘦弱。</p>
成年的沈十安看着十二岁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尝试，看着那满是孩子气的脸上，原本的兴奋和激动一点点剥落，眼眶越来越红，嘴唇越抿越紧，到最后彻底陷入痛苦和绝望之中。</p>
这份痛苦和绝望太过强烈，以至于原本那部分清醒理智的思绪都受到影响，沉睡中的身体越绷越紧，呼吸越来越急，甚至隐隐发出类似于失恃幼兽的悲鸣——</p>
直到一声「砰」的闷响将沈十安从梦中惊醒。</p>
他睁开眼睛，抬手拍了两巴掌，声控灯应声亮起，将卧室内照得通明。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开四敞，而通过从卧室里透出去的灯光，远远的客厅沙发旁，似乎趴着一小团黑影。</p>
「……小黑？」沈十安喊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p>
黑影似乎颤了颤。</p>
沈十安擦掉眼角的水渍，掀开被子穿上拖鞋，走出卧室按下了走廊上的灯，这回灯源离客厅近，沙发旁的景象立时一览无余：</p>
小黑团成一团趴在沙发脚旁边，身体颤抖不停：</p>
「失、失算了，没想到这人类身上还有防御法器，啊好疼」</p>
沈十安把客厅的灯也打开了，走过去蹲在小黑跟前，这才发现它不止浑身颤抖，眼角还泪光莹莹，眼睛旁的毛湿漉漉的，明显是哭过的痕迹——</p>
这是，怕黑？</p>
看着挺凶，没想到这么怂。</p>
见小东西越抖越厉害，慎重思考片刻把它抱了起来，「行了，要不然今晚跟我一起睡吧。」反正才给它洗过澡，应该不脏。</p>
关掉客厅和走廊里的灯，沈十安抱着狗回到卧室，打开了床边一盏小夜灯，然后将狗放在枕头旁，挨着它躺了下来。</p>
「睡吧，」他又拍了两巴掌，声控灯应声而灭，将手放在小狗身边：「我在这。」</p>
小黑从疼痛中恢复不少，发泄似的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又不敢咬得重了——它怕惊动防御法器再被扔出去一次，便拿犬齿间两排小牙来回磨。</p>
果然是小奶狗，还撒娇呢。沈十安唇角弯起，抬手在狗头上揉了揉。</p>
夜灯柔和的光线下，小黑偷偷把眼泪在枕巾上蹭干净，然后往他手腕上重重舔了几口，心中发狠：</p>
「你等着，早晚把你吃掉！」</p>
沈十安的神色瞬间就冷了下来。</p>
他生得好看，下颌骨纤细，脸部线条像是由最浪漫的艺术家精心雕琢，但最漂亮的还是一双眼睛：</p>
瞳仁漆黑，睫羽浓密，眼尾微微上翘的弧度恰到好处——如果是长在另一个人脸上，应该总会给人浅笑盈盈的错觉，从而深陷其中难以忘怀。可当眸子里全是冰寒冷冽之色，那股迷人的冲击性反而更加强烈，让人既忍不住去看，又不敢长时间去看。</p>
凶神恶煞的小黑无意识间弹了弹后腿。</p>
沈十安盯着它看了足足半分钟，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神色稍稍缓和，蹲下来扶正小碗将狗粮一粒一粒又捡了回去：「午餐肉吃撑了不消化是吧？那就等饿了再吃。」</p>
捡完狗粮，用湿纸巾将狗粮滚落的地面仔细擦了两遍，洗过手后走到餐桌边坐下来吃饭。满脸凶狠的小黑愣了一会儿，撒腿追了过去。</p>
椅脚很高，餐桌更高，香气四溢的饭菜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简直抓心挠肺太折磨狗了。</p>
直到它绕着餐桌扑腾的时候，沈十安才明白过来它想干什么：「你要吃饭？」</p>
小黑立刻冲着他叫了两声：「汪汪。」虽然神色依旧凶狠，但这明显不是它表达愤怒或者威胁时的叫声，音调软软乎乎，甚至还带上了一点不易察觉的小奶音。</p>
沈十安指了指客厅角落里那个装狗粮的小碗：「饭不是在那儿吗，去吃啊。」</p>
「汪汪！」这回好像有点生气了。</p>
「你要吃我吃的饭？」</p>
「汪汪~」小奶音更加明显。</p>
「不行，」沈十安一口拒绝：「这是人吃的，你不能吃，吃了会变死狗的。」</p>
「嗷呜！！」突然凶狠。</p>
沈十安不理它，端着碗吃自己的。小黑气得磨牙，开始绕着沈十安的椅子疯狂转圈，一边转一边叫，音调从「嗷嗷」「吼吼」到「汪汪」「呜呜」不一而足，并且还有越叫越大声的趋势。</p>
沈十安还没吃几口就被它烦得不行，眉峰皱得死紧，「砰」的放下碗：「你还没完没了是吧！」</p>
小黑抬头看着他：「汪！」音调特别肯定。</p>
他第二次后悔起来，到底为什么要把它捡回家。一人一狗一个坐在椅子上一个蹲在地板上，相对无言对峙良久。</p>
「咚咚」。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随后响起的是保镖范国平犹犹豫豫地声音：「那个，沈先生？我刚刚好像听见你屋里有狗叫得特别惨，然后又忽然没声儿了，狗……咳，你没事吧？」</p>
那欲言又止的语气，似乎是在担心沈十安嫌狗太烦，凶性大发把狗给怎么着了。而事实上沈十安脑子里现在的确转着某些不大和谐的念头。</p>
「没事，」他依旧盯着小黑，提高音量应了一声：「我跟狗都挺好，多谢关心。」</p>
「咳，那就好那就好。」门外的范国平似乎松了口气，但没有立刻离开：「流浪狗呢因为在外头遭过罪，刚开始对人都会比较防备，尤其是像那种特别小的小奶狗，那么小一点大，没了妈又到处受欺负，那脾气可不就稍微差点儿么，我女儿就收养过一条流浪狗，才两个多月大，唉哟在外头吃了不少苦，刚领回家那会儿吧连碰都不给碰，吃饭都防备着人，不过只要耐心温和地好好照顾，很快就跟人亲近了，不管去哪儿它都要跟着。狗最忠诚了，不记仇，但你对它一点好它都记着，不是有句话么，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p>
沈十安耐着性子听范国平说完一整套有关「人类和狗之间的友谊如何难能可贵」的言论，等对方离开的脚步声越来越远之后，提着小黑的后颈皮把它拎起来：「我虐待你了？」</p>
「汪~」简直委屈。</p>
呵。沈十安冷笑一声，把狗放回地上，起身从碗橱里拿了个蓝色的浅口盘子：「米饭要吗。」</p>
「汪！」小黑立刻跟过来开始甩尾巴。</p>
沈十安盛了一勺米饭，小黑抬爪子使劲挠他裤脚，于是又给加了一勺。</p>
「虾仁要吗。」</p>
「汪！汪！」</p>
端起菜盘给它拨了小半碟虾仁，「排骨要吗。」</p>
「汪！汪！汪！」</p>
沈十安眉角一抽，又给搛了几块排骨，顺便倒了点汤汁，颗粒分明的米饭和浓郁喷香的肉汁搅拌均匀，在灯光下泛出诱人的焦糖色，更加让狗垂涎三尺，小肉垫焦躁地在地板上蹭来蹭去。</p>
「秋葵要吗。」</p>
这次得到的是长久的沉默。</p>
沈十安低头看着它，小东西眼睛溜圆神色乖巧，看上去特别无辜。</p>
「该不会是喝灵泉水喝变异了吧。」他心里嘟囔一句，然后将手里满满当当的盘子放到餐桌旁边：「吃吧，如果吃死了变成鬼怨气难消，冤有头债有主，记得找范国平范先生知不知道？」</p>
小黑哪儿还有兴趣听他说话，一双眼睛直直盯着瓷盘，等沈十安一放下来便冲过去埋头大吃。</p>
沈十安坐回椅子上继续自己的晚餐，嘴上说着「随它吃吃死拉倒」，眼神却控制不住一直往小黑那边扫。眼瞧着瓷盘里小山似的饭菜被吃掉一半了小东西还是没停下来，终于忍不住走过去：「还吃，你真要把自己撑死啊？」</p>
见这人伸手过来要抢饭，小黑急了，一边从喉咙里冲他呜一边狼吞虎咽吃得更快，但嘴巴里塞满食物，凶狠的呜咽听起来就不是很有威慑力，情急之下赶紧伸出舌头往瓷盘最上面的排骨上舔了一口。</p>
沈十安：「……」你干嘛？</p>
趁着对方愣神的功夫，小黑迅速将瓷盘里的米饭、虾仁包括整个瓷盘的边沿全都舔了一遍，一边舔一遍示威性地斜眼冲沈十安瞟，意思再明确不过：</p>
「我的！」</p>
在他家里吃着他的东西，然后当着他的面宣示所有权？</p>
沈十安气笑了，反手攥住它的下巴，拇指和食指捏了捏它被食物撑得圆滚滚的腮帮子，漂亮的眼睛里光华流转，和嗓音一样冰冷而迷人：「米饭，虾仁，排骨，这个家里所有的一切，包括你在内，都是我的。想在这个家里生活下去，我说什么，你就得做什么，懂不懂嗯？」</p>
一只满嘴食物而且被捏住腮帮子的小奶狗显然没办法回答他。</p>
沈十安松开它，本来准备将瓷盘端起来，突然记起整个盘子上都沾满了它的口水，于是伸出一半的手掌又收了回去。</p>
算了，就算再傻，总不能硬生生把自己撑死吧？</p>
「吃撑了就别吃，」想了想还是有点不放心，低头对着狗说，「明天我做红烧肉，你要是撑死可就吃不到了。」</p>
嗯，这下应该就没问题了。</p>
等他结束晚餐，瓷盘里的饭菜也被吃完了，连盘子都被舔得干干净净锃光发亮。接连吃下足有自身体积一半的食物，当事狗小黑看上去半点事没有，活蹦乱跳满屋子里乱窜。</p>
洗干净碗筷收拾好厨房，沈十安从工具箱里找出一把铲子，带着下午买的那包番茄种子和一只塑料盆闪身进了空间。</p>
空间内依旧温暖如春，带着草木香气和湿润水汽的空气沁人心脾，沈十安站在原地做了好几个深呼吸，然后走到溪水旁的那片空地前。</p>
他在超市里一共买了两袋种子，一袋西红柿一袋甜瓜，考虑到自己完全没有农作物种植经验，沈十安暂时不打算全种下去，先种一袋试试看。</p>
按照他在网上查到的资料，西红柿的种植方法很复杂，要提前一个多月先育苗，等苗长出花蕾了再拔苗重新定植。这样的方法主要是为了保证苗株生长结果期间有充足的养分，但空间里的土地是最肥沃的黑土，想来养分应该够多了，所以沈十安打算直接种，省去拔苗定植这道程序。</p>
网上还说，种子播种之前可以摄氏度左右的温水浸泡，可以提高种子的存活率，并且减少病害。正好泉眼处的水温差不多是这个温度，沈十安用塑料盆接了一盆，将四分之一袋番茄种子倒进去，随后放在空地旁静置，而他则趁着种子浸泡的时间挖坑。</p>
拖鞋脱掉，家居服的裤脚卷至膝盖，袖口卷至手肘，沈十安先在空地上划出长三米宽三米的区域，然后以行距十厘米、列距米左右的间隙挖坑，坑深约米。</p>
空间里土地松软，就算没有专业工具，只靠一把园艺铲子挖起来也不吃力，等到三十一行、二十一列整整齐齐的浅坑全部挖掘完毕，沈十安将塑料盆端过来，从左往右从上往下，每个浅坑里放入三到四粒种子不等，覆上土，再浇上一点灵泉水。..</p>
等到所有种植工作结束之后，沈十安手臂后撑坐在岸上，沁凉的溪水从脚边汩汩流过，鼻尖有层晶晶亮的汗迹。</p>
或许是因为一个人独处，或许是劳动后的疲惫让人满足，又或许是空间内的草木香气着实教人提不起防备，疏冷的气质缓缓褪去，露出厚重冰层底下一角柔软的内里。</p>
这是他第一次种菜，希望种子能尽快发芽长大，植株健健康康无病无灾。也不知道结出来番茄会是什么味道，不好吃也不要紧，不好吃就喂给小黑。</p>
狗能吃番茄吗？应该能吧。</p>
在温泉里泡了个澡洗干净身上的泥土和灰尘，换上放在竹楼内的干净衣服，沈十安将脏衣服仔细叠好，闪身出了空间。</p>
刚出来就发现小黑正在客厅里跟扫地机器人干仗。</p>
扫地机器人是市场上去年才出的新款，直径三十多公分的圆盘造型，平时尽职尽责，哪怕在沈十安住院期间都会来回转悠吸灰除尘，正好跟四处乱窜的小黑撞到一起。</p>
莫名被撞，小黑哪儿受得了这个委屈，当下全身炸毛低吼着给了机器人一巴掌，机器人银白色的圆盘被打得一震，以为自己撞到了障碍物，转身换了个方向继续滑行，没滑多远撞到沙发脚，于是调转方向又滑了回来。</p>
看在小黑眼里那就是赤"裸裸的挑衅了。</p>
龇出两排寒光闪闪的小尖牙，以更重的力道又打了一巴掌。机器人被打得一个趔趄，代表眼睛的两只指示灯似乎有些困惑，顿了顿转头往回走，撞到沙发又转回来，周而复始。</p>
沈十安从空间里出来的时候，小黑正跟打乒乓球似的，嘴里「嗷呜」「嗷呜」，左右开弓把机器人从它自己跟沙发之间来回抽，闻见沈十安的气味转过身的时候，还是一脸「小样儿我就不信我收拾不了你」的凶神恶煞。</p>
「好玩儿吗？」沈十安问它。</p>
小黑将牙齿收了回去，还没来得及发表任何音调的叫声，机器人撞到沙发后又滑回来了，可能是接连碰壁后程序有些慌张，速度明显快了不少，圆盘顶部撞到小黑狗腿后没停，直接将它整个铲了起来，顶在圆盘上继续往前跑。</p>
小黑以一种屁股和后腿着地的姿势坐在机器人顶部，狗脸上有明显的空白和怔愣。</p>
沈十安忍不住低笑两声。</p>
没有继续关注小黑和扫地机器人之间的恩怨纠葛，他将铲子和塑料盆放回原处，见时间不早了便准备休息。</p>
洗漱完毕之后，沈十安先去给妈妈上了柱香道了声晚安，然后将买回来的蘑菇型狗窝放到沙发边上：「小黑，你晚上睡这儿。」</p>
那小东西像是找到了什么新奇的玩具似的，这会儿正骑在机器人头上到处乱晃，也不知道听没听见。</p>
沈十安没管它，反正就在家里也丢不了，检查门锁关掉灯，转身进了主卧。</p>
大约两个多小时之后，夜色愈深。主卧半掩的房门忽然从外面被缓缓推开，静谧的黑暗中出现了一双翡翠般的莹绿色眼睛。</p>
小黑蹲坐在门口，没有立刻动作。沈十安清浅平稳的呼吸声又响了十几分钟，确定对方是真的睡熟了，牙齿上锋利的寒光这才悄悄泄出几分。</p>
「想让我对一个人类言听计从，做梦！虽然不知道一个人类是从哪儿得到的生命泉水，但只要把他吃掉，就都是我的了！」</p>
黑暗中似乎隐隐响起了吞咽口水的声音：「这人类身上灵气浓郁，肯定大补。」</p>
眼中绿光愈深，前肢下压，后肢蓄力，像是一只蛰伏许久的猛兽，迅如闪电朝沈十安扑了过去。</p>
沈十安睡得并不安稳，他做了一个梦。</p>
不算噩梦，但也绝对算不上美梦。</p>
梦里的他才十二岁，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佛莲手串的秘密，心中的激动难以言喻，立刻冲到病床旁边，要带着妈妈进空间泡灵泉。</p>
梦境总是混乱无序的，没有逻辑可言。上一秒他还在教室里读书，不小心将手指划破了一个口子，眼见鲜红的血滴融入佛莲之中，下一秒他就突然出现在医院病房里，拉住妈妈的手兴奋得不能自已。</p>
而在这片光怪陆离的混乱之外，一部分属于成年沈十安的思绪依旧清醒而理智，这部分思绪像是一个脱离于梦境的单独个体，安静关注着梦境的发展，并且清楚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p>
在半个多月前的车祸当中，发现自己被佛珠救了之后，浮现在他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并不是死里逃生的庆幸，而是一股强烈的愤怒和无力感——</p>
为什么他没能早点发现？为什么他的血没早一点融入佛珠？如果他能早点发现佛珠中隐藏的空间，早点发现空间内的灵泉，妈妈根本就不会去世！</p>
沈女士从小身体不好，患有先天性心脏疾病，意外怀了沈十安之后没有遵循医嘱终止妊娠过程，而是拼着性命把他生了下来，从那以后身体更加虚弱，健康状态每况愈下。</p>
姥姥姥爷为了医治女儿想尽了一切办法，求神拜佛念经茹素，西药中药甚至是乡野偏方，能试过的方法几乎都试过了，可依然只能眼睁睁目睹女儿像是一朵失去了养分的鲜花，一步步走向枯萎和死亡。</p>
谁都没有想到，最有效、最便捷的方法，其实一直就在身边，一直就藏在沈十安手腕上的佛珠里。</p>
「因为自己的疏忽才导致妈妈失去健康"生活下去的可能」，这样的念头能把任何人逼疯。</p>
属于成年沈十安的、清醒而理智的思绪浮在梦境上空，依旧沉默无言。他不仅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个梦，并且知道梦境究竟会怎样发展。因为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做这个梦了。</p>
十二岁的自己趴在病床边拉住妈妈的手，一遍又一遍尝试将妈妈带入空间当中，可无论他尝试多少次，当自己的身影消失在原地后，苍白瘦弱的母亲永远都会被留在原地。</p>
沈十安的身体发育比寻常男生要迟，十二岁的他不高，脸上满是孩子气，因为皮肤白，看上去远比同龄人瘦弱。</p>
成年的沈十安看着十二岁的自己一遍又一遍尝试，看着那满是孩子气的脸上，原本的兴奋和激动一点点剥落，眼眶越来越红，嘴唇越抿越紧，到最后彻底陷入痛苦和绝望之中。</p>
这份痛苦和绝望太过强烈，以至于原本那部分清醒理智的思绪都受到影响，沉睡中的身体越绷越紧，呼吸越来越急，甚至隐隐发出类似于失恃幼兽的悲鸣——</p>
直到一声「砰」的闷响将沈十安从梦中惊醒。</p>
他睁开眼睛，抬手拍了两巴掌，声控灯应声亮起，将卧室内照得通明。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开四敞，而通过从卧室里透出去的灯光，远远的客厅沙发旁，似乎趴着一小团黑影。</p>
「……小黑？」沈十安喊了一声，嗓音有些沙哑。</p>
黑影似乎颤了颤。</p>
沈十安擦掉眼角的水渍，掀开被子穿上拖鞋，走出卧室按下了走廊上的灯，这回灯源离客厅近，沙发旁的景象立时一览无余：</p>
小黑团成一团趴在沙发脚旁边，身体颤抖不停：</p>
「失、失算了，没想到这人类身上还有防御法器，啊好疼」</p>
沈十安把客厅的灯也打开了，走过去蹲在小黑跟前，这才发现它不止浑身颤抖，眼角还泪光莹莹，眼睛旁的毛湿漉漉的，明显是哭过的痕迹——</p>
这是，怕黑？</p>
看着挺凶，没想到这么怂。</p>
见小东西越抖越厉害，慎重思考片刻把它抱了起来，「行了，要不然今晚跟我一起睡吧。」反正才给它洗过澡，应该不脏。</p>
关掉客厅和走廊里的灯，沈十安抱着狗回到卧室，打开了床边一盏小夜灯，然后将狗放在枕头旁，挨着它躺了下来。</p>
「睡吧，」他又拍了两巴掌，声控灯应声而灭，将手放在小狗身边：「我在这。」</p>
小黑从疼痛中恢复不少，发泄似的一口咬住他的手指，又不敢咬得重了——它怕惊动防御法器再被扔出去一次，便拿犬齿间两排小牙来回磨。</p>
果然是小奶狗，还撒娇呢。沈十安唇角弯起，抬手在狗头上揉了揉。</p>
夜灯柔和的光线下，小黑偷偷把眼泪在枕巾上蹭干净，然后往他手腕上重重舔了几口，心中发狠：</p>
「你等着，早晚把你吃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