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阿玛图拉并不想跟一个被激怒的同类待在一个房间,果断起身:“告辞了,明天见。”

    三位监察官鱼贯出了房间,关门前阿玛图拉回头对沈酌做了个口型,意思是请你们今晚无论床下吵架还是床上算账声音都尽量小一点。

    门咔哒一声关上,偌大房间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白晟将那瓶酒和花放在了房间玄关的台面上,力道控制得十分稳定,然后转向沈酌:“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说的吗?”

    白晟平时总是笑嘻嘻的,有种轻佻戏谑或者怡然自得的神态,被触怒时可怕的威慑感也很明显,会非常直接、非常清晰地将威胁传递给对方。

    他很少会这样,一丝表情也没有,像深水般不见底。

    沈酌双手插在西装裤袋里,后腰靠在桌沿上。他已经换了挺拔精干的衬衣长裤,看上去跟白天那个不动声色的大监察官完全没有两样,沉吟端详白晟片刻,没有轻易说出“我以为你能看出刚才发生了什么”或者“难道那不是一目了然吗”;而是反问:“你是不是一直有些疑虑想问我?”

    虽然是疑问句但他语调是陈述的平直,白晟凝视着他:“是的。”

    “……”

    两人一高一低对视,仿佛连灯下细微的浮尘都静止了,良久白晟一字字低沉道:“明天颁奖典礼上,如果你要公开介绍我,我们现在到底算什么关系?”

    第

    53

    章

    Chapter

    53

    沈酌沉默了很久,冷白的侧颊隐没于阴影中。

    这个问题其实很容易回答。

    暧昧关系,情人关系,同生共死过的信赖特殊关系。沈酌对处理世人的仰慕一向游刃有余,因为他拥有精密且无可撼动的理智,对身后所有赤诚的、狂热的、扭曲的爱慕都习以为常。

    即便这个叫白晟的人是不一样的,眼前这种情况对沈酌而言其实更容易处理。一个拥抱,亲吻,似是而非的安抚与恰到好处的亲昵,都可以把令人沉迷的美好现状维持下去。

    但此时此刻,在远方传来模糊的涨潮声中,面对头顶清晰炙热的视线,他张口想说什么,却又合上了。

    “……我不想骗你,”半晌沈酌平淡地道。

    “我从很多年前开始,就习惯了必须随时面对最坏的情况,必须做好被身边任何人背叛的准备,包括你。”

    “我不知道你希望能与我达成怎样的关系,但我有一定的可能,一生都无法与任何人达成这种关系。”

    白晟盯着他,仿佛连呼吸都静止了。

    “如果你此生必须寻求某种公开承诺的话,现在抽身还来得及。”沈酌抬头注视着他,平静地道:“对不起。”

    白晟的眼睛幽深沉冷,看不出任何喜怒,就那么一动不动盯着沈酌的瞳孔。

    时间缓缓沉淀下来,从相遇到如今的每一次交锋、生死之际的每一个对视、情热纠缠的每一丝体温,都化作虚空中涓涓细沙,从指缝间无声溜走。

    不知过了多久,白晟低哑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出乎意料地冷静:“很晚了,也许我们都需要分开各自思考一下。”

    “……”

    “好好休息。”

    白晟转身走向房门。他的脊背很直,平静且有尊严,动作一如平时那般毫不拖泥带水,仿佛在刹那间卷走了所有熟悉炙热的温度,伸手开门走了出去。

    沈酌在他回身关门的那一刻及时收回视线,指尖在裤袋里深深嵌入大腿肌肉,眼睫垂落挡住了所有神情。

    但关门声没有如期响起。

    “……沈酌。”白晟站在门外的走廊上,一手握着门把,似乎迟疑了数秒,才缓缓道:“有句话我从没有直接跟你说过,我喜欢你。”

    沈酌没有动,像光影交错处一尊冰冷的石像。

    “也许你很难把我当成爱人,但你一直是我的爱人,从今往后永远都是。”

    门轻轻地关上了。

    遥远潮汐仿佛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将人从肺到血液的每一丝氧气都挤压殆尽,窒息般的尖锐疼痛从指尖蔓延到咽喉。

    沈酌用力闭上眼睛,深深俯下身,无数场景如纷纷扬扬的海底沙,将人轰然没顶——

    “来跟我做笔交易吧,申海市监察官。”

    “你过来帮我把扣子系上,这三个劫机犯就交给你们监察处,如何?”

    “你们沈监察,他心里有我啊!”

    “我说我没法亲眼看你死,我做不到!”

    “当风浪席卷大坝,人潮汹涌后退,唯他持剑逆流而上,我愿成为他身前的盾。”

    “你已经不是当年孤立无援的情况了,沈酌。你现在有我。”

    ……

    沈酌死死咬着牙,不发出一点声音。

    他向内蜷曲得那么用力,连后肩颈肌肉都绷紧到了极限,仿佛能藉由这个动作缓解肺腑尖锐的刺痛,良久才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强行咽下咽喉的酸热的硬块。

    仿佛某种未知的力量把他整个人剖成了两半,一半懦弱惊惧,紧紧蜷缩,因为徒劳地想握住指间细沙而丑态毕露;另一半却被强大的习惯所支撑着,冷静镇定,毫无破绽,像强行撑起脊梁与双膝的钢铁铠甲。

    哗——

    浴室水龙头被开到最大,沈酌洗了把脸,镜子里映出一张湿漉漉的面孔,眼底充满细密血丝。

    年幼时会偷偷躲起来掉眼泪的小男孩已经不复存在了,成年后的HRG领导人有一副血肉包裹的钢筋铁骨。他低下头,看着水流下自己布满枪茧的掌心,纵横交错的水迹仿佛再一次变成了鲜血。

    洗不干净。永远都洗不干净。

    就像第一次开枪杀人时那样。

    不论是多么冰冷刺骨的水,不论如强迫症般反复冲刷多少遍,黏腻血腥都如附骨之疽,挥之不去。那个时候他才刚知道这条路是没有回程也没有尽头的,哗哗水流中他听见老院长病弱而坚定的声音,一遍遍反复安慰:“没关系,是那个研究员该死。他背叛了HRG,还想带着那个秘密偷渡到海外,如果你不杀他将来就会有更多人死去,你没有其他选择……”

    没有其他任何选择。

    “——罪人!你们都是罪人!”码头偷渡船前,研究员的面孔在枪口下极度扭曲,歇斯底里的怒吼撕裂耳膜:“你们所有人都知道那个秘密,未来只能属于进化者,人类必然要被淘汰!历史会记下你们这些跳梁小丑的名字,姓沈的你注定要死无全尸!……”

    砰一声枪响,人头爆作漫天血花,映在沈酌幽深的瞳底。

    大雨倾盆而下,无头尸身颓然倒地,鲜血顺着码头一路流向大海。

    沈酌缓缓垂下枪,数十名研究员沉默肃立在他身后。他们像乱世飘摇中一群苍白的鬼魂,良久暴雨中响起沈酌疲惫的声音:“……诸位都是全人类再生计划的中坚,从加入第一天起就父母老小尽在我手。世上唯有人性经不起考验,如果未来谁再想要出卖那个秘密,先想想一家老小性命何辜……”

    没有人出声,只有雨滴顺着每个人的面颊和指尖,一滴滴落进脚下的血泊里。

    “诸位与我,皆无归途,唯有来日赴死方能解脱。”

    “百年后历史会评判我们如今的对错。”

    怒海吞没了无头尸身,再没有人知道那个深夜的码头发生过什么。

    半年后,全人类再生计划的第一阶段理论模拟宣告功成。

    HRG实验室取得了进化基因干扰素,人类有望在不久的将来通过药剂获得异能。这个消息虽然不曾向民众公布,但剑拔弩张的各国高层、国际监察总署与激进组织,都在第一时间就意外地得到了情报。

    一触即发的战火被强行扑灭,跃跃欲试的各方势力被迫重新潜回水底。

    新时代的核威慑就此正式确立。

    但只有很少数的人知道,那不是黎明曙光即将降临,而是漫长的不归路才刚刚开始。

    ……

    那天深夜抢救机器都撤了,ICU病房里,老院长静静躺在雪白的病床上。HRG几位高级研究员凝重陪同在侧,沈酌坐在病榻边,紧握着老院长冰凉的手,直到老人用最后的力气对所有人微微笑了一下:“诸君……青史……长存……”

    “终有相见……”

    “终有再度相见一日。”沈酌低声答道。

    老院长欣然看向他,溘然长逝。

    ICU外响起诸多急促脚步,那是记录死亡时间和预备丧葬流程的治丧办事员。

    老院长协助成立了两代HRG,一生都奉献给了中心区研究院,桃李满天下,科研成果无数。治丧办公室早早就商定好了要按喜丧来办,届时将电视直播,名流云集,哀荣齐备,仪式隆重。

    但这间深夜的ICU里却那么冷清,每个人都像是被浸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水里,发不出任何声音。

    “……也许他们才是对的,而我们是错的。”不知过了多久,沈酌望着深邃的虚空,轻声道:“地球终将属于进化者,百年之后青史留名,我们所有人都是倒行逆施的反派,螳臂当车的小丑……”

    “生存是没有错的,沈主任。”身后一名高级研究员艰涩道,“不管未来的历史由哪一个种族书写,我们只是选择了现下唯一的路,我们……我们只是被强行推上了进化的分叉口……”

    “我们别无选择。”

    医生推门而入,礼貌地垂手致哀,将白布蒙上老院长安详的脸,遗体随着铁轮铮响从走廊渐行渐远。

    30年前一代HRG的最后一名见证者、将年幼沈酌从医院里带出来并抚养长大的最后一个家人,就在深夜医院那刺眼的白光中,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

    也许冥冥中真有某种宿命,一代HRG结束时沈如斟夫妻与所有研究员共赴黄泉,二代HRG搁浅时恰好老院长撒手人寰。沈酌命运的每个节点,都伴随着离别与死亡,预兆着长路尽头无可奈何的结局。

    那条与进化逆行的征途注定遗罪千秋,任何人只要踏上就无法回头。

    他必将一人孤身上路。

    ·

    清晨蒙蒙亮,青灰天光穿过窗帘缝隙,映出了凌乱的酒店房间。

    嗡——

    手机猝然响起。

    房间大床上,沈酌睁开眼睛,蹙眉翻身坐起,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身上彻夜未脱的白衬衣已经有些皱褶,黑色领带随意扯松,床头烟灰缸里堆满了尖。沈酌被彻夜浓重烟味呛得咳了两声,拿起手机一看,来电人尼尔森。

    他接通电话,声音还带着疲惫的沙哑:“喂?”

    “刚醒?”尼尔森的声音从通话那边传来。

    沈酌唔了声,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随手拿起床头柜上隔夜的半杯残酒。

    冰块已经完全化在威士忌里了,他也不介意,仰脖一饮而尽,辛辣液体总算抚平了咽喉火烧般的灼痛。

    “关于进化源陨石押运的事,有个问题可能需要麻烦你去看看。”尼尔森顿了顿,却没有立刻说是什么事,也没再提工作,而是换了个语气:“我听说昨晚你和安东尼奥在下榻的酒店里起了些争执?”

    以尼尔森的精明,一定早就查清了前因后果,毕竟这中间还牵涉到安东尼奥从此失去对申海任何提案的一票否决权,昨东尼奥携玫瑰上门赴约的细节肯定也已经放在他案头了。

    沈酌眼底掠过一丝厌烦,声音却听不出任何异样:“没有关系,只是个误会。还好已经过去了。”

    “安东尼奥的行为确实对你非常无礼。”尼尔森顿了顿,语调带着亲密的安抚:“别担心,沈酌。我会去教训他的。”

    教训这种行为,其实带着雄性声张主权的隐含意义,不用点破也心照不宣。

    沈酌知道这时应该如何完美地回应尼尔森。甚至都不用直接回答,只要给予一个带着微笑、意义不明的默许就可以了,剩下的一切政治麻烦都可以交付于不言中。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在这个酒店房间里,在这样孤独而狼狈的清晨,他突然升起了一种深深的、由衷的自我厌倦。

    “不用。”他几乎是带着一种报复的心情放纵自己,微笑着一字一字地清晰道:“白先生已经教训过他了,还挺狠的。”

    通话对面陡然陷入了静默。

    沈酌怀着恶意等待尼尔森的反应,他甚至期待尼尔森控制不住地脱口问一句——“所以你现在跟那个白先生到底是什么关系了?”

    但足足过了半晌,手机里才传来尼尔森明显控制过的平静声音:“是这样吗?那很好,感谢白先生的正确做法。”

    彻夜压抑终于得到了一丝微不足道的发泄,但又有点意兴阑珊。

    沈酌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您有其他事吗?”

    “新建成准备储存进化源陨石的那个高压封闭仓,需要做最后的巡视检查,我想趁你在这里的时候完成。”尼尔森不愧是玩弄权术的老手,即便是山崩海啸的情绪都能竭力压下去,表面听不出太多异样:“地点在六十海里以外的圣卡特堡,如果可以的话,待会我派快艇去酒店码头接你,巡视完之后还来得及赶回来参加今晚九点的晚宴。”

    “我知道了。”沈酌淡淡道,摁断了电话。

    他稍微洗漱收拾了一下,换了身整洁正装,镜子里的面孔平静如深水,除了略显苍白,没有丝毫端倪。

    沈酌站在穿衣镜前,与镜中的自己彼此凝视。

    他从小就长得很像沈如斟。

    对于母亲,沈酌其实已经没有任何记忆了,但偶尔能从旁人的只字片语中感受到一点她存在过的气息。他们带着遥远的怀念回忆她生前的风姿,说她当年在国外大学讲课,犀利刻薄毫不留情,当场把二十啷当岁男生羞辱得嚎啕大哭,但阶梯教室仍然场场爆满;说她四十岁怀着孩子的时候,单手提着几公斤重的学术材料大步流星经过学校,半层楼人都躲在窗户后偷偷看她的背影;说她庆功宴上喝醉了,心血来潮对一个博士生许诺说如果对方能发sci就允许他摸一摸自己的手指,那人像打鸡血般拼出了一区,但沈如斟却在意外中身亡,那博士生在葬礼上哭得撕心裂肺,死去活来。

    她从未对尘世回头。

    她一生不曾向下施舍过半分眼神。

    沈酌很少去给父母扫墓,那毕竟只是一块大理石与两个骨灰盒,精神早已与物质一同泯灭了。只有那年HRG深陷瓶颈时,有天沈酌烦不胜烦,一个人开车去墓前待了会,结果碰见了那个传说中每年都会出现在墓前的外国男人。

    两人互不干扰地安静站了会儿之后,那人突然主动开口,用英文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到这里,以后都不能再来了。”

    沈酌礼貌地问:“您再婚了?”

    那人似乎短暂地失笑了下,说:“我有癌症,就要死了。”

    “……”

    “我一直很想念她,你知道她一生最大的明智是什么吗?”那人灰绿色的眼睛望着墓碑,缓缓道:“她从不曾对这凡尘中任何人施舍情意,因此得以恣意快乐,从未知晓分毫痛苦。”

    沈酌没吭声,静静伫立在陵园的风中。

    “你看上去很像她,孩子。”那人转过身,因为衰老和病痛而略显蹒跚,拍了拍沈酌的肩,“祝福你,希望你也能拥有如此的明智。”

    淡青天幕下,海面吹来微凉的风,房间的窗帘轻微拂动。

    沈酌无声地呼了口气,从立地镜前转过身。

    他打好领带穿上外套,出了门。

    走廊上每一扇门都紧闭着,整个酒店笼罩在安静中,被派来接他的快艇还没有到。淡薄天光像一层轻灰的纱,将木板地面切割出暧昧光影,沈酌在路过隔壁房门时无声地停下了脚步。

    那扇门紧闭着,没有一丝缝隙。

    远方传来朦胧的潮汐,这世上所有声色都化作了渺远的背景,只有心脏在胸腔撞击砰砰,越来越响。

    他鬼使神差地转过身,带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指关节悬在半空,离门板近在咫尺。

    只要轻轻敲下去。

    浮尘在空气中静静悬浮,时间仿佛化作了粘稠厚重的流体,在指端凝结成坚冰,窒息般的钝痛再次一寸寸爬上咽喉。

    不知过了多久,沈酌缓缓地垂下了手。

    在这异国他乡一家普通酒店,在这人生中风平浪静又毫不出奇的清晨,他终于清晰刻骨地意识到这件事,如醍醐灌顶、纶音彻耳,连灵魂都在剧震中泛出颤栗——

    原来我此生并未拥有母亲那般的明智。

    不远处楼梯传来脚步声,很快来到身后,是被派来接他的总署监察员,两个进化者恭敬欠身:“SHEN监察,快艇在码头等您。”

    “……”

    那位传说中美貌绝伦又冰冷沉默的大监察官站在光影中,仿佛已然凝定良久,才转身走向酒店楼梯。

    两位监察员都忍不住偷觑他的神情,却见他面容苍冷,平淡道:“走吧。”

    身后房内,一门之隔,白晟面朝门板站着,右手紧紧握着门把。

    每寸神经乃至全部意志都叫嚣着要冲出去,他只能用尽全身力量才能死死压住那冲动,以至于指关节都用力到变色。

    直到门外熟悉的脚步渐渐远去,消失在了走廊远处。

    “……”

    白晟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松开手,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了,整个人陷入一片巨大的空茫中,许久才慢慢向后退了几步,坐在床边。

    他把脸深深埋进掌心,双手十指用力插进前额的头发里,嘶哑地呼了口灼痛的气。

    ·

    ——嘭!

    房门里传来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被砸烂了。

    酒店走廊上,秘书脚步顿了一下,用眼神询问值班守卫,后者无奈地做了个“SHEN监察”的口型。

    “……”秘书明白了,心惊肉跳略退两步,不想在这时上去触奥丁之狼的霉头。

    总统套房里,手机在地上四分五裂,尼尔森站在办公桌后,青筋暴起的双手死死撑在桌沿。

    他深深埋下头用力呼吸,阴影中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足足十分钟后那狂暴的愤怒才终于被勉强压平,尼尔森抬起头,眼底还残留着尚未消退的血丝。

    叩叩。

    秘书谨慎地敲了敲门,轻声道:“总署长,中午要会见圆桌会‘主教’布里斯·托恩教授,专车已经在酒店外等候了。”

    “知道了。”尼尔森沙哑道。

    两侧景物从防弹车窗外迅速后掠,车内随行人员一声不敢吭,尼尔森面沉如水地靠在后座上,脑子里一遍遍反复回响那句话——

    “白先生已经教训过他了,还挺狠的。”

    他其实不该去会见那个什么圆桌会主教的,甚至连今晚的所谓颁奖典礼都不重要。他现在唯一应该做的是立刻陪同沈酌飞往圣卡特堡,不管用什么办法,软的也好硬的也罢,把那个美人牢牢握在掌心,决不允许任何S级妄图来夺。

    但那个姓白的狼崽在岛上。

    全球媒体汇聚一堂,卡梅伦也将代表安理会参加典礼,时间与地点都太不对了。

    尼尔森闭上眼睛,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已经错失了上次“白日梦”事件得到沈酌的最佳时机。而在事件过去后的那段时间里,他自己的状态也太不对了,无暇顾及万里之外的申海,这才给了那个白晟趁虚而入的机会。

    内脏似乎随着车辆的微微颠簸而略微抽紧,是上次与荣亓对战还没恢复完全。

    那次对战之后,尼尔森时常会陷入一种精神恍惚和自我质疑的状态。人们都以为他是重伤未愈,但没人知道在山谷决战的最后,那个叫荣亓的进化者在踏进空间隧道前,曾经满身鲜血喘息着笑起来:“——你为了保住总署长的地位而浪费了整整五年时间,你知道进化者在这地球上的存在,其实是有时限的吗?”

    当时尼尔森已经难以站立了,全身血流如注,还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你说什么?”

    “堂堂的国际监察总署长,排位第一的进化者,对自己种族的了解甚至不如一个人类。”荣亓缓缓摇头,眼底闪烁着居高临下的怜悯:“你们这群蠢货,竟然到现在都没发现进化者的后代将随着繁衍被置换不同的等位基因,以至于几代过后,就会与人类产生生殖隔离?”

    开始尼尔森没有意识到他的意思,但紧接着,生殖隔离这四个字如同一道恐怖电流,瞬间劈进脑海:“什……什么意思?”

    “五年前进化源刚抵达地球,沈酌就在第一时间通告各国政府立刻全面搜集陨石,迅速提出一系列铅罐高压封存措施,有效遏制了进化者人数增加。五年来进化源在民间几乎绝迹,全球同类的总量难以增长,即便新生进化婴儿的数量大于死亡同类的数量,也不过堪堪十一万出头。”

    “HRG那些科学家们,一直在费尽心血等待生殖隔离的发生。”

    荣亓自上而下望着血泊中的尼尔森,像望着原始星球上的蒙昧生物:“我们整个种群的S和A级加起来只有两千余人,生殖隔离一旦开始,高阶进化者很容易因缺少后代而走向灭绝,余下的低阶进化者也将进入种群瓶颈;基因库寡少,遗传漂变加剧,疾病横行致使繁衍困难,我们会毫无缓冲地进入族群数量负增长。”

    “HRG计划的核心思想,就是用异能药剂作为新时代的核威慑,尽可能地维持现状并拖延时间,直到将这个地球上的进化者和平灭绝。”

    “……不可能,连安理会手下那些精英都没发现生殖隔离的事。”尼尔森颤声问:“HRG那些人是怎么知道的?你又是什么人?”

    山风裹挟着冰冷的血腥气息,从荣亓眼底掠过。

    “在我遥远的家乡,我差不多就是你。”他淡淡道。

    “我与你处在完全相同的地位,但做出了非常错误的选择,如果你不想重复悲剧,就站到我这边来。”

    “百年内人类与进化者将彻底分裂为两个种群,而两种智慧生物是绝无可能共存于同一个星球上的。”

    专车颁奖典礼会场前,无声无息停在了门口。

    “……总署长。”秘书小声提醒。

    尼尔森蓦然睁开眼睛,勉强收拾好混乱的思绪。

    车窗外是金碧辉煌的会场正门,有些提前来的媒体已经就位了,工作人员在紧张地做最后的布置,警卫正毕恭毕敬站在车门前等他。

    尼尔森吐出一口浑浊的气,迫使自己恢复冷静,低头钻出车门,一整银灰色西装衣襟,大步走上铺了红毯的台阶。

    ·

    按照颁奖典礼流程,典礼开始前他要在这里会见圆桌会主教布里斯·托恩教授,与之共进午餐,并商谈《进化者与人类和平共处提案》的进度和细则。

    这项提案其实已经在尼尔森手里卡了两年了,因为它最主要、最核心的目的,就是把尼尔森从人类手里挖走送给进化者的利益再挖回来。一旦这项提案通过,尼尔森任期内为进化者制定的种种优待政策都要被收回,这对他近在眼前的换届改选是相当不利的。

    总署高层中这是个公开的秘密,但没人敢当面点破,几乎所有人都能感觉到尼尔森身周的低气压。

    “——总署长先生!”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微笑声音。

    尼尔森站住脚步,眼底浮起冷嘲:“卡梅伦。”

    卡梅伦一身宝蓝色西装,松石绿方巾搭配他灰绿色的瞳孔,脸上带着惯常的虚伪笑容,从安理会车队中大步走来,两位政治死敌在红毯台阶上一握手。

    “听说你要与那位主教探讨进化者与人类和平共处提案,我真是太期待了。”卡梅伦那外交官一般的笑容在记者镜头下完美无缺,只有近距离才能看清他眼底的嘲讽:“这不正是你一向最为鼓吹的和平吗?”

    尼尔森毫不掩饰地冷笑一声:“像你这样迫不及待要剿灭进化者的战争贩子,应该是不会理解我们对于和平的希望与向往的。”

    “哦——不不,我特别希望这项提案能在你的任期内通过。”

    卡梅伦攥着尼尔森的手,一脸亲热笑容:“我迫不及待想看到不久后的改选投票结果,相信你的进化者选民一定会热烈拥护这项提案的,是不是?”

    “……”

    两人握手对视,远处是媒体咔咔的闪光灯,但拍不出两人目光中一触即发的针锋相对。

    “我对我的选票非常放心,就像我对SHEN监察的立场也非常放心一样。”良久尼尔森略微靠近,低沉道:“多谢关心,我的老朋友。”

    卡梅伦挑眉失笑:“你说沈酌?”

    他略微偏过头,这个角度回避了记者镜头,即便唇语专家过来都难以捕捉到他此刻的嘲讽:“沈酌打小就是个缺爱的小羊羔,平等地对任何人咩咩叫。你确定你是这场上的唯一选手?”

    “……”

    “你就那么自信他的立场会一直坚定?”

    尼尔森眯起眼睛,瞳孔已经变成了危险的灰蓝。

    卡梅伦视若无睹,终于笑容满面地向后站直。

    两人的手还虚情假意地握着,卡梅伦另一手拍拍尼尔森的肩,任凭多么高清的镜头都拍不出此刻诡谲凶险的暗流:“祝福你,老朋友。”他微笑道,“我期待着。”

    尼尔森眯起眼睛,一言不发,转身直接登上台阶,头也不回地进了大门。

    总署长那恐怖的低气压足以让任何人瑟瑟发抖,秘书随从等人迅速低头跟了上去,而卡梅伦却不以为意,一边站在红毯台阶上对媒体致意一边招手叫来心腹,耳语吩咐:“尼尔森受了刺激,盯紧他。”

    “要额外派人保护SHEN监察吗?”心腹轻声问。

    “他成天跟姓白的S级黏糊在一起,发射核弹把岛打穿都未必能打掉他一根头发。”卡梅伦嘲讽一哂,“我对他在这方面的能力从不担心。去吧。”

    心腹点头表示明白,疾步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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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托恩教授,久仰大名。”

    尼尔森从门口疾步而入,与坐在轮椅上的圆桌会主教紧紧一握手,风度翩翩礼节到位,完全看不出他刚在会场外跟卡梅伦遭遇的小插曲,“恭喜您获得今年的和平奖。”

    这是颁奖典礼会场外的一间小会面室,记者还没就位,圆桌会主教盖着毛毯坐在轮椅上,身边只有帕德斯与几名学生陪同在侧。

    “我也很荣幸能见到您,总署长先生。”主教应该很清楚尼尔森并不待见他,但并未表露分毫,微笑道:“我一直很盼望与您讨论这次的和平共处提案,希望它能在您的任期上得到实行。”

    尼尔森疯了才会允许这个提案在自己任期内实行,还好政客许诺是不用兑现的:“那当然,我也如此希望着。国际总署是监管全球进化者的法定机构,维护人类权益是我们的——”

    他话音顿止,敏锐地抬头向上一瞥。

    “怎么了,总署长先生?”

    不知是否敏感过度,头顶上方远处似乎有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察觉的能量波动,但只一瞬就消失了。

    尼尔森眉宇略微压紧。

    是错觉吗?

    “……是我们的重中之重。”他低头转向圆桌会主教继续道,另一手在背后打了个简短的命令手势。

    ——楼顶安保有异,派人去查。

    他身后几名A级手下不动声色,迅速散开从门外退了出去。

    “一路奔波辛苦了。”尼尔森微笑神情毫无异状,抬手道:“请。”

    与此同时,酒店顶楼天台。

    荣亓站在高处凛冽风中,垂目望向脚下铺着红毯的会场,直到目送尼尔森的背影消失在大门里,似有些遗憾:“既然这么多天都无法做出决定……”

    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是那一众A级手下冲上来四处巡查。但怪异的是他们所有人都对荣亓的背影视而不见,仿佛根本发现不了他的存在,也完全无法感知他身上强大的异能气息。

    “Clear!”“Clear!”

    “AllClear!”

    训练有素的警备人员搜查完所有角落,明显非常疑惑,但也束手无策,只得通过对讲机汇报结果,然后疾步撤退下去搜查整座大楼了。

    荣亓站在天台边缘,活动了下肩膀,意态悠闲而唏嘘:“那只能由我来推您一把了,总署长先生。”

    ·

    尼尔森能被推举成第一任总署长,并且在五年任期内面对无数弹劾却兀自岿然不动,不仅因为在因果律这个bug横空而降之前,“暴君”是全球公认攻击力最恐怖的S级异能。

    最重要的一点是,他在进化前就有家世背景,是个足够老练且善于掩饰的政客。

    尽管内心把和平共处提案上的每一条规定都完全否决了,尼尔森还是非常礼貌且耐心倾听了圆桌会主教对于提案的每一项建议,两人在亲切友好的气氛中面谈到中午,他亲自引领主教一行人来到了预先布置好的餐室。

    “感谢您在百忙中耗费时间倾听我们的建议,总署长先生。”

    主教坐在轮椅上仰视着尼尔森,尽管对方身高有一米九,但老人完全没有以下对上的卑弱感,眼底只有诚恳和希冀:“进化者最不能承受的就是与人类开战,我们有八万多名C级和D级进化者,绝对扛不过人类的精准核打击。一旦开战我们将迅速沦陷,只有和平共处,才能确保我们与人类共存在这个美丽的地球上。”

    圆桌会的几位年轻学生都一脸心有戚戚焉,只有帕德斯没什么表示。

    “……”

    尼尔森俯视周围这一张张赞同的面孔,一股冲动抵住了喉咙,不由脱口而道:“那如果和平共处到几代以后,进化者数量突然急剧减少的话呢?”

    主教愣了一下:“您的意思是进入种群瓶颈吗?”

    尼尔森自知失言,没有回答。

    “种群瓶颈需要进化者数量在极短时间内大幅度锐减,但在目前看来是不可能发生的。”主教蓦然失笑,说:“过去五年以来,进化者与人类通婚,有约三成几率能繁衍出进化婴儿后代,我们的总量在逐渐稳步上升。除非将来发生可怕的基因突变……”

    “那要是基因突变导致了生殖隔离呢?”

    主教一愣。

    “万一我们的后代将与人类生殖隔离会怎么样?”尼尔森紧盯着老人浑浊的眼睛,想要伪装成开玩笑,但微微颤栗的灰蓝瞳孔暴露了他的真实情绪:“如果生殖隔离很快就要发生,那地球会变成什么样?”

    “……”主教呆住了,片刻后才短促地笑了声,似乎感觉十分荒谬。

    “恕我冒昧,总署长先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进化者将会跟人类生殖隔离,这简直太扯——”

    主教的话音突然停住。

    尼尔森微怔,紧接着发现不仅是主教,房间里的所有人,甚至包括他的A级进化者手下们,都陷入了木偶般呆滞定住的状态。

    这是怎么回事?

    尼尔森心中瞬间警铃大作,拔脚箭步就要冲出房间,但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

    身后传来一道温和悦耳的声音:“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

    尼尔森猝然回头,瞳孔紧缩,门口竟然是荣亓!

    “你是怎么进来的?”

    尼尔森下意识退后半步,但紧接着荣亓竟然凭空消失了。与此同时,那恶魔般温柔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我说过如果不想重复悲剧,就站到我这边来,还记得吗?”

    “你来做什么!”

    尼尔森掌中瞬间出现一把坚冰匕首,转身直接捅穿荣亓咽喉,却像穿过了没有形体的虚影。几乎顷刻之间,尼尔森步步紧逼、而荣亓闪步退后,后者陡然化作数道残影,每道身影都同时发出居高临下的怜悯声音:“——不用谢,总署长,我来帮你做出最后的决定。”

    话音未落,噗呲!

    尼尔森一刀捅穿荣亓胸膛,鲜血狂喷而出!

    刹那间尼尔森意识到什么,整个人如坠冰窟。

    只见荣亓满是鲜血的身体化作某种流体,一层层流淌下来消失了,竟然仿佛从未出现过。

    而尼尔森那一刀捅穿的对象根本不是荣亓,而是轮椅里主教的咽喉!

    仿佛某种诡异幻觉被解除,周围所有人如梦初醒,猝不及防就目睹了这可怕的一幕:“主、主教?”

    尼尔森瞳孔急剧扩张,只见主教表情满是难以置信,大股鲜血从满是皱纹的嘴里喷涌而出,随即头颅无力垂落,睁眼气息全无。

    他死了。

    众目睽睽中死在了尼尔森的刀下。

    帕德斯转向尼尔森,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战栗着迸出三个字:“……总署长?”

    当啷!

    异能匕首滑落在地,化作无形,尼尔森踉跄向后退了半步。

    他脑子里轰轰作响,第一反应是想说不是我,想说刚才站在这里的明明是荣亓,而我只是被算计了;但多年来政坛浮沉培养出强大的、深入骨髓的本能在这一刻起了关键作用。

    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他这段时间心神俱乱,眼下终于完全掉进荣亓的陷阱里了。

    当务之急不是站在这里徒劳辩解,那只会让他像替罪羔羊一般被人押走,所有人脉网络被政敌立刻斩断,完全丧失任何自救机会,彻底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来……来人”帕德斯终于颤抖着挤出声音,在几名年轻学生的尖叫中踉跄向外奔去,不顾一切大吼:“来人!救命!救命——”

    啪!

    尼尔森面沉如水,一个响指,精神异能瞬息发动,在场所有人同时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扑通扑通扑通,众人在接二连三的重响中昏倒在地。

    “总、总署长?”只有心腹秘书还站在那,虽然因为惊骇过度要扶着桌沿才能勉强站立,望着眼前惨死的圆桌会主教,简直语无伦次:“这……为什么……”

    尼尔森峻声:“我被那姓荣的算计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他果断挥手一劈,异能形成屏障,向四面八方迅速推进,直到像防护罩一样严严实实笼罩了整个房间。

    A级异能,逻辑之笼。

    物理屏障与逻辑交叉型异能,外人无法进入该异能锁定的小范围空间,同时异能将从因果逻辑出发,自动模拟场景展示给外界,持续时间可长达三小时。

    “打电话让人盯住卡梅伦,一举一动都别放过,一旦他注意到这个房间立刻通知我。”尼尔森一整衣襟向外走去,冷冷道:“通知码头备船,立刻出发去圣卡特堡。”

    秘书追在身后,虽然慌乱但脑子已经清醒过来,意识到了什么:“您、您是打算去——”

    “去卡住那张制胜的牌。”

    尼尔森话音平静低沉,但瞳孔像阴云密布的天空,暴风雨正从云层后隐隐露出狰狞的真容。

    ·

    大厅外衣香鬓影,中午的冷餐会马上就要举行。

    卡梅伦与一名迎面疾步赶来的大使亲切握手交谈,在诙谐友好的气氛中大笑着拍了拍对方的手臂,两人笑容满面合影告别,转身时那双灰绿色瞳孔已无丝毫情绪。

    蝼蚁,他想。

    进化者视人类如蝼蚁,社会行为向基因本能退化的所谓进化者本身也是蝼蚁。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是乌合之众,盲从,愚昧,群情激动,义愤填膺;卡梅伦从很早以前就知道,只要你有办法让他们产生众人皆醉吾独醒的幻觉,他们就会误以为自己掌握了仅有少数人才能看见的真理。如果你有办法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在独立思考,他们就会像军蚁一般听话且训练有素,声嘶力竭向外界发出任何你想让他们发出的声音。

    但没有办法。

    卡梅伦端着香槟穿梭在各界名流中,沿途举杯致意,不时停下与各路老朋友们微笑合影。

    既然你不能像儿时梦想的那样造个火箭把自己发射到外太空享受无人的宁静,那么你就只能生活在这个喧嚣的地球上,在两群蝼蚁中做出选择,活一群死一梅伦先生”这时一名心腹随从疾步穿过人群,停在了他身后,声音有点紧绷:“尼尔森那边的情况不太对。”

    卡梅伦略偏回头。

    “负责盯梢的外围人员汇报说尼尔森刚从后门出去坐车走了,但餐室那边尼尔森还在招待主教一行人,我们怀疑是某种异能。”

    卡梅伦眉心一跳,不假思索,立刻穿过人群走向宴会厅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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