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我和我妈在美国的时候,过得并不舒心,还整日担心我爸,我爸被熟人坑了,还是一个村的。我妈说永远不要相信农村人,他们一点都不淳朴,自己的小算盘打得比谁都精,坑蒙拐骗后一点廉耻心都没有。可我觉得她说的不对,起码我接触的村里人都是朴实的,从我那次转去村里小学,再到遇见你,又和你一起读中学,那段时光依旧是我人生最幸福的日子,也支撑我一次次走出生活的阴霾。我对外表现得总是自信,总是志在必得,是因为习惯了,如果我不这样,我爸妈就对我失望,可他们不知道的是,我一点都不想这样。唯有那段老家的日子,让我觉得踏实和宁静,起码,还有人听我数星星,对吧?”

    他父母,尤其是他妈妈对他期望不是一般得高,当年都是出了名的。可压力并不会顺利成为动力,往往适得其反。

    “那我和你还不一样。”杨之玉说,“我对老家的感情已经很淡了,如果有条件,我会接我爸妈来星城住,才不会回去搓磨自己。而且,现在的老家早就不是以前的样子了,有什么值得怀念的?”

    何诺舟对她微笑,眸色动人:“庆幸的是,你还在。”

    年中的作者招待会是星城出版社的特色,不是每年都有,一般两年或者三年才轮一回。

    这次是戚美熹作为总负责人来办会,也是她第一次展现自己副社长的办会能力,所以她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布置了。一改往年开会做报告的传统模式,租用了

    SOHO

    最大的宴会厅,办成格调高雅的冷餐会,还找了乐队和调酒师,演奏爵士乐,调制鸡尾酒。

    此时正值暑假,邀请函发出去后,有七八十号作者确定来参加。

    杨之玉也为此做了准备,她手里握着四五个大作者,不能慢怠。加之这是个容易出风头的场合,不管衣着还是妆容,惊艳一点没啥坏处。

    她在衣柜里选啊选啊,最终挑出了四五件比较满意的礼服裙。她在镜前比来比去,实在不知道穿哪件好。

    于是下楼咨询荣善衡的意见。

    此时,荣善衡正在长桌上伏案,挑灯夜读,抬头看见楼梯上站着个穿蓬蓬裙的女人,有被吓到。

    杨之玉站在楼梯中央,双手搭在胸前,垂眼微笑,看着台灯下的穷书生,说:“Hey

    gentleman,你觉得我美吗?”

    荣善衡:“你是说衣服还是你?”

    “综合起来!”

    “你是美的。但你这身衣服,我只能说

    I

    am

    sorry,

    Your

    Majesty.”

    杨之玉双手一摊:“这么严重吗?”

    “太隆重了,你要穿去做什么?”

    她想了想,提着裙子跑下来,说自己去年被评上了优秀博主,平台邀她去参加经验交流会。

    她知道,绝对不能对他说是出版社的作者招待会。

    这件裙子被否了,杨之玉又换下一件。黑色丝绸抹胸连衣裙,很好修饰了她漂亮的锁骨和顺滑的肩线。简简单单一件,脖子上还搭了条珍珠项链。

    其实是好看的,但荣善衡摇头,说

    all

    bck

    有点严肃了。

    她又换了下一件。这一件礼服从前面看是非常保守的设计,淡金色的裙身、高领、长袖,一直长到脚踝的裙摆。

    “这件还行。”荣善衡勉强笑了。

    结果杨之玉一转身,后背是个大窟窿!这件裙子后背镂空,一直空缺到腰际,只有一条系成蝴蝶结的细带子晃在身后。

    荣善衡两眼都直了:“不行不行,这衣服没缝好呢吧!”

    杨之玉叉腰,不耐烦瞅他:“荣善衡,你怎么一点时尚细胞都没有!”

    荣善衡委屈:“我觉得你穿平时的衣服就很好了。”

    “穿衣服要分场合,不仅穿给自己看,还要穿给别人看,我再去换一套!”

    杨之玉想要穿得出彩,她要穿给参会的作者看,穿给她的领导齐震、戚美熹看,穿给何诺舟看,这些都是她在乎的人。

    荣善衡就算了吧,一天到晚不出屋的人,能在穿衣打扮上整出什么名堂?

    她又去试了别的衣服,但再没下来。

    荣善衡继续看书,却始终不能静下心,时不时往楼上瞟一眼。

    他看人一般只记相貌、声音、举止,很少在意别

    依誮

    人穿什么,况且只要不离谱,穿什么都无所谓,所以他不认同杨之玉的话,但也没反驳。

    作者招待会上,杨之玉还是选了件偏保守的藏青色波点连衣裙,丝缎质地,低调高级。

    社长和总局领导讲完话就走了,接着就是戚美熹主持,博得热烈掌声。再下来就是几个知名作者发了言,现场气氛高涨。

    场内还摆放了图书展区,都是近十年卖得好的作品,有作者专门找到自己作品合影。杨之玉看见文学部那边有个网红作家也来了,她好几部作品都拍了影视剧。

    杨之玉热情招待几个作者,聊天、合影、吃东西。

    有几个关系还行的同事过来说她今天穿得真漂亮,妆容也好。

    小章和老张拿了吃的溜到角落,环顾左右找传说中杨之玉的帅男友。

    何诺舟就在这个时候来了。

    他很自然走到杨之玉跟前,跟她打招呼,举止上没有很亲昵,但距离上贴得近。

    有同事特来观摩,夸何诺舟有眼光,说杨之玉有福气,等等。

    杨之玉心里涌动着巨大满足感,这一刻,她仿佛知道自己喜欢何诺舟什么——男朋友拿得出手,对她而言太重要了。

    恰此时,她远远看见戚美熹一路小跑到会场门口,手里举着电话,另一只手在不停地挥,像是招呼人。

    宴会服务员把会场门拉得开一点,方便让外面的人进来。

    只见戚美熹拽着一个男人的手腕,边走边回头看,笑着说着,将那人拖进会场。

    杨之玉离得远,但这并不妨碍她认识这个男人——这不就是与自己同吃同住、相互帮扶的荣善衡同志吗?

    荣善衡在热情的戚美熹面前异常冷静,也没有东张西望,却在抬头一刹那与杨之玉撞上目光。

    他先是惊讶,又朝她比划了个打电话的手势,杨之玉忙去包里翻手机,一小时前有他一条微信:“我帮朋友忙,去你们社一趟,你在吗?”

    原来他打过招呼,自己忙得都忽略了。

    但这不是重点,让杨之玉无比窘迫的是,自己骗了荣善衡。

    人头攒动,视线被淹没,耳边充斥酒杯碰撞声、话语嘈杂声。她抻长脖子去寻荣善衡的身影,却被一波又一波的作者拉过去聊天拍照。

    何诺舟拉过她来,挽着手臂,说咱们去学姐那里,你瞧,风向变了,学姐暗恋的男人竟然主动出现了!

    原来如此,杨之玉这才理清关系,原来何诺舟说的暗恋荣善衡的学姐就是戚美熹!她还以为是随便什么学姐呢!

    她磨磨叽叽不肯走,说要不别去了吧,别打扰人家!

    何诺舟却兴奋挥手:“是不用去了,他们过来了!”

    戚美熹先与何诺舟热络交谈,何诺舟则恭维她说终于明白学姐为什么夸了那么多年荣老师好。

    荣善衡则被他俩的热情淹没,视线落在尴尬低头的杨之玉脸上。

    “之玉啊,这我得批评你啦,这么重要的会怎么没叫荣老师呢?要不是我查看了最近几年的选题名单,荣老师就被无辜落下了。还是一套丛书呢,不应该哦!”戚美熹确实有怨气,怨杨之玉,更怨荣善衡。

    几天前她约荣善衡吃饭,就耿耿于怀了。他明明知道她是星城出版社的副社长,有能力帮他摆平出版事宜,可他却偏偏走死胡同。还有他学校的事,他陷入的经济危机,他糟糕的处境,她是有能力帮的,可他什么也不说,也不主动联系自己,要不是程玫把这些事情告诉她,她还以为荣善衡正在他那个领域风生水起呢,她本来开口想叫“荣教授”的。

    “对不起,戚总,对不起,荣老师,是我工作疏忽了。”杨之玉根本不敢想自己的表情,有点抽搐,有点卑微,像一只被判官严审的小鬼。

    “杨编辑,你忘啦,我们联系过,我说了我不来的。”荣善衡插话。

    杨之玉定定看他:“……哦,是有这回事?”她知道他在帮她,可她撒起谎来不那么得心应手。

    “那我叫你来,你怎么来啦?”戚美熹问。荣善衡的个性她理解,从小到大都是那样,说话不伤人,哪怕临时编个瞎话也要给对方留个情面,不能让人下不来台。

    荣善衡目光转向戚美熹,亲切责备:“要是杨编辑也像你一样,我不来就又哭又闹的,那我早答应了。”

    “别乱讲啦……”戚美熹眉眼舒展,很小声说。

    杨之玉有种说不出的感受,她看荣善衡的眼神也不再自然。现在的他穿着轻便的浅色西装,而不是宽大随性的睡衣。她习惯了他在家里的闲散,不习惯他站得这么板正。在她的视阈里,“荣善衡”这个名字是可以和“吃饭睡觉收拾卫生”划等号的。

    此时,在出版社大厅前台,出现了一抹幽丽的身影,她脚踩平底

    Jimmy

    Choo,身穿

    Loro

    Piana

    白亚麻长裙,手拎棕皮

    Delvaux

    Brilnt,摘下超大

    SAINT

    LAURENT

    墨镜,拢了拢黑掺白的空气烫卷发,礼貌道:“请帮忙联系一下,三部的杨之玉编辑。”

    和缓悠扬的音乐响起,乐队里的外国歌手唱起了《Loving

    Strangers》。

    也不知谁起的头,在乐队前随着歌声跳起舞。慢慢的,不断有人加入,越来越多的人找到了舞伴,轻晃着身体。

    杨之玉还纳闷真有人跳呀?她以为写书的人大多偏内敛。自己大学时被迫和舍友组队跳过交谊舞,但在把对方一只尖头皮鞋踩破皮后就再也不跳了。再说了,要让她姥姥知道了,肯定会说:小玉啊,咱可不跳“光腚舞”!

    其实,她本质里是个保守的人,来自传统保守的家庭。

    在她强烈拒绝下,何诺舟只好找了别人,也不算别人,是她再熟悉不过的黎潇女士。

    奇怪的是,她竟也心平气和地接受,甚至有逃过一劫的快感。

    再看过去,又晃到荣善衡的身影,他右手搭在戚美熹的腰间,左手托着她的右手,随着她步伐缓缓而动,他的样子很绅士,正低头认真听戚美熹眉飞色舞说着什么。

    他从前也是这样吗?一个倾听者。他好像总是喜欢听,而很少说。他与戚美熹认识那么多年,就算没产生爱情,也养成了独属于他们的默契吧?再说了,谁能说得准有没有爱情呢?说不定种子早就种下了,只差一场甘霖,就可生芽开花结果。

    唉,原来戚美熹喜欢凤凰男。按常人思维,以她的条件,什么样的男人配她都是高攀,她却唯独钟情于寡淡田园风的荣善衡。

    杨之玉忽想起何诺舟的话,说“有人生来就在罗马,有人生来就是牛马”,不禁感叹:原来罗马人也喜欢农家乐啊!

    荣善衡也是,这样的女人都敢晾着,到底哪根筋不对?

    杨之玉使劲掐自己大腿,今天这是怎么了?老去琢磨荣善衡干什么?难道就因为自己骗了他,于他有愧?

    一曲已毕。交换舞伴。

    荣善衡借口说自己有点头晕,想四处转转,顺便看看戚美熹的劳动成果——近期出版的畅销书。

    戚美熹喊来何诺舟,两人很自然找到了舒服的姿势。第二首乐曲偏欢快,舞池里人们的动作幅度也大起来。

    荣善衡默默走近正在整理书架的杨之玉。

    悄悄偏头,看她专注的侧影。她五官饱满,身材匀称,这件连衣裙衬得她很有元气,像吸饱了水的植物,有着比常人旺盛的生命力。

    她还是穿了他喜欢的衣服款式,他心底漾起甜蜜涟漪。

    而此时,几乎没人注意到,从会场门口款款走来的一身名牌、中气十足、黑发掺白丝的优雅女士。

    她被服务员一路引荐,一直走到杨之玉跟前。

    杨之玉正在翻书,闻声抬头。

    女士双手将包拎在前面,表情冷淡:“你是杨之玉吧,我是杨素凤。”

    杨之玉听着名字耳熟,想起她妈妈提过,恍然大悟:“哦……您是——”

    “我是何诺舟的妈妈。”

    此刻此景,杨之玉怎么也想不到何诺舟的妈会出现在这里!

    当然,她更加想不到的是,杨素凤接下来的举动。

    第29章

    鸡窝飞出金凤凰

    杨之玉知道杨素凤是因为小时候老听何诺舟他大姨说起。

    他大姨说她们家五姐妹。她在家里

    ?璍

    排行老大,杨素凤排行老五,她比杨素凤大十岁。她们的父亲是个老“右派”,被“打倒”后下放农村,白天下地干活赚工分,别人休息的时候他还要扫大街、扫厕所,见人礼貌客气笑嘻嘻,到了晚上就写检查,隔三差五写,写得烦了就摔笔摔桌子,打老婆孩子。

    她们的母亲没什么本事,一辈子唯唯诺诺,白天依旧在公社生产队赚工分,晚上还要忍受老公打骂。被打的时候也不敢出声,喊出来、叫出来被人听去就糟了,组织上就会来人继续批斗父亲,开大会批,让他挂上写着“捧资本主义臭脚”的木板子在乡亲面前忏悔,之后继续写检查、扫厕所,父亲崩溃,打骂妻女的时候绑上她们的嘴。

    他大姨说家里姊妹多,吃得也多,开始两年还能凑合,去公社食堂吃饭,后来公社食堂的饭越来越不好吃,从吃米饭吃馒头、有肉有菜到最后喝米汤吃野菜,越来越不济。杨素凤就出生在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了,附近村镇的野菜也被挖尽了,身子骨本就孱弱的母亲也因产后虚弱营养不良死了。

    后来村里有好心人帮忙才撑了过去。杨素凤也因此活了下来。等到杨素凤五六岁记事的时候,家里情况没那么糟了,姐姐们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菜,还有土豆和地瓜,加上公社分的粮食也能勉强度日。

    父亲虽然脾气差老打人,却是上过学的,还有国学底子在。心情好的时候就教她们姐妹文化知识,什么都教,可五姐妹里只有杨素凤真的学进去了,在初中以前她每门成绩都是第一。

    杨素凤不仅脑子好使,模样出落得也好,村里人都叫她“小俊丫头”。由于是“右派”的孩子,杨素凤不能上高中,后来恢复高考也不能考大学。杨素凤觉得自己一身的本事却没能得到时代眷顾,她恨她父亲,写信要和父亲断绝关系,可无济于事。

    后来父亲平反了,和一大批“右派”一起被平的反,他一高兴,在家做了一桌子菜,又开了瓶不知道哪年的老酒,边吃边喝边唱歌,鼻涕眼泪混着酒菜进了肚儿…

    杨之玉知道杨素凤是因为小时候老听何诺舟他大姨说起。

    他大姨说她们家五姐妹。她在家里排行老大,杨素凤排行老五,她比杨素凤大十岁。她们的父亲是个老“右派”,被“打倒”后下放农村,白天下地干活赚工分,别人休息的时候他还要扫大街、扫厕所,见人礼貌客气笑嘻嘻,到了晚上就写检查,隔三差五写,写得烦了就摔笔摔桌子,打老婆孩子。

    她们的母亲没什么本事,一辈子唯唯诺诺,白天依旧在公社生产队赚工分,晚上还要忍受老公打骂。被打的时候也不敢出声,喊出来、叫出来被人听去就糟了,组织上就会来人继续批斗父亲,开大会批,让他挂上写着“捧资本主义臭脚”的木板子在乡亲面前忏悔,之后继续写检查、扫厕所,父亲崩溃,打骂妻女的时候绑上她们的嘴。

    他大姨说家里姊妹多,吃得也多,开始两年还能凑合,去公社食堂吃饭,后来公社食堂的饭越来越不好吃,从吃米饭吃馒头、有肉有菜到最后喝米汤吃野菜,越来越不济。杨素凤就出生在最困难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家里已经没有任何吃的了,附近村镇的野菜也被挖尽了,身子骨本就孱弱的母亲也因产后虚弱营养不良死了。

    后来村里有好心人帮忙才撑了过去。杨素凤也因此活了下来。等到杨素凤五六岁记事的时候,家里情况没那么糟了,姐姐们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菜,还有土豆和地瓜,加上公社分的粮食也能勉强度日。

    父亲虽然脾气差老打人,却是上过学的,还有国学底子在。心情好的时候就教她们姐妹文化知识,什么都教,可五姐妹里只有杨素凤真的学进去了,在初中以前她每门成绩都是第一。

    杨素凤不仅脑子好使,模样出落得也好,村里人都叫她“小俊丫头”。由于是“右派”的孩子,杨素凤不能上高中,后来恢复高考也不能考大学。杨素凤觉得自己一身的本事却没能得到时代眷顾,她恨她父亲,写信要和父亲断绝关系,可无济于事。

    后来父亲平反了,和一大批“右派”一起被平的反,他一高兴,在家做了一桌子菜,又开了瓶不知道哪年的老酒,边吃边喝边唱歌,鼻涕眼泪混着酒菜进了肚儿,当天晚上就背过气去了。

    父亲走后,姐妹几个嫁的嫁、走的走,那时候人口自由流动受限,胆儿肥的杨素凤就在她大姐家翻了她姐夫的钱包,偷偷踏上南下的客车。

    走的时候,杨素凤再次看了眼自己生活二十年的村子,一边流着泪一边发誓再也不回来。

    外面的生活虽然艰辛,但也给她这个有脑子、相貌好的女人提供了一些机会,她辗转几个城市,最后跟一个做外贸服装的男人结了婚、发了家,也就是何诺舟的父亲,巧的是,他也是东塘县人。

    有人说杨素凤长得好,二奶扶正,还有人说她脑子活会做生意,给男人赚了钱。但这都是传言。大家知道的就是她发了家以后又回东塘来,在东塘开了公司,回村给她父母修了坟,给她大姐留了不少钱。她大姐以为她良心发现,后来才知是算命的说,她要是不这么做的话,她们家买卖会黄。

    何诺舟打记事起就住在东塘县城,他父母的事业蒸蒸日上,他爸还被选上了东塘政协委员。何诺舟小时候性子活,脑袋灵光却不好好用在读书上,三天两头跟着比他大的无业游民往游戏厅跑,杨素凤忙生意没时间管他,先给他找了个大学生当家教,后来人家和大学生玩成兄弟,合起伙骗她。她忍不了,让何诺舟回村“锻炼”。无果后,又接回来,自己辞职,专门管教儿子。

    杨素凤不是单纯希望儿子将来继承家业,她甚至没太瞧得上这些。

    她眼里更高的追求,是让儿子超越她的阶层,她要让他念最好的大学,考最高的学历,将来出人头地,目标怎么着也得厅局级。

    后来何诺舟他爸被卷进房地产官司后,她带儿子出国自保,在国外也不闲着,绞尽脑汁让儿子混圈层,希望通过姻亲逆天改命。

    但事与愿违,她那寄予无限希望的儿子还是想法回来了,美其名曰为家乡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但她猜测,儿子是旧情未了、死灰复燃。高中那会,她看儿子那么紧,还是没防住他早恋的苗头,而这个女孩更是入不了她的眼。若不是事出紧急出国了,她绝对会去杨明亮家大闹一场,好好羞辱他们夫妻一番,生了个什么小贱胚?

    没想到,她的想法果然应验,若不是自己在爱马仕的

    sales

    提醒,她都不知道儿子竟然为这个女的花了十几万!

    杨之玉说不上来是兴奋、紧张还是怵得慌,下意识去寻何诺舟——他正和戚美熹在舞群里转圈。

    怎么着也得好好介绍自己,且恭维对方一番,她想。

    可就在杨之玉提到我和您是一个村的,常听小舟大姨说起您时,杨素凤突然调高声调,拿手指着杨之玉的眼睛,指甲尖得要戳破她的瞳孔,声嘶力竭道:“你不要脸,勾引我儿子,你知道你霍霍他多少年吗?你拿他爬高,还不满足,还养个小白脸!你简直恬不知耻!”

    杨之玉没反应过来,觉得她说的不是自己,眼前的一切都不真实。

    她从来没有体会过被人指着鼻子骂的感觉。她觉得精神已经被抽离身体,眼睛里全是杨素凤的手指,以及她手腕上白得晃眼的羊脂玉手镯。

    何诺舟听到声音,松了戚美熹,飞一般从舞池那边过来。

    杨素凤恍到儿子身影,眼里火星子直往外窜,更加肆无忌惮,反手一个巴掌就挥过来!

    朝着杨之玉的脸。

    “啪!”

    ——无比响亮的一声!

    结结实实落在了——一个男人的脸上?

    杨素凤瞪着眼前这张陌生的脸孔,白皙干净的皮肤腾一下就起了红印子!

    “你谁啊?”她大喝一声。

    荣善衡偏着头,默然无语,被打的半边脸火辣辣疼,两只胳膊还保持着向后的姿势,将惊慌失措的杨之玉护在身后。

    何诺舟一下子将杨

    弋?

    素凤扑进怀里,表情扭曲着说妈、妈,你冷静,冷静啊!咱们走,咱们走!对不起,荣老师!对不起……小玉,对不起……

    音乐还在继续,好多人已经注意到这边的大动静,纷纷转脸看热闹。

    杨素凤还在挣扎,何诺舟眼已飙泪,抱着她小声说妈我在这呢,我哪也不去,谁也不找,咱先回家,回家再说!

    杨素凤歇斯底里说她配不上你,你糊涂啊!葛金秋那个缺心眼儿的还说鸡窝飞出金凤凰,我看鸡窝不假,凤凰就拉倒吧,到头来还是鸡……

    她的话音渐行渐远,她被何诺舟抱着拖出去,一只亮闪闪的鞋子甩到餐盘上,被会务人员拎起,追了出去……

    杨之玉愣在那,如果说前面的话和那一巴掌来得太快反应不及,那后面“凤凰和鸡”这一句她算是听懂了。

    戚美熹赶过来,扶住荣善衡双臂,担心瞧着他的脸,抬手要去摸,问善衡疼不疼啊?

    荣善衡敏锐一躲,避开了她的手,说不碍事,不疼。又四处看看骚动的人群。

    戚美熹也意识到风险,必须马上控场,远处齐震走过来,朝她点头,她心里稍安,处理突发事件,齐震最有经验,也最能稳住局面。

    此时此刻,杨之玉觉得自己像个傻子,呆呆被荣善衡牵走,呆呆看着戚美熹往杨素凤的方向追去,呆呆瞅见齐震已经穿过人群,走向对面讲台……

    眼泪突然奔溃决堤,委屈、羞辱、愤慨、憎恨,说不清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杨之玉浑身发抖。她哆嗦着嘴唇,骂也骂不出来,双腿发软,时间和空间形成巨大漩涡,将她吞噬、湮灭。

    就在她走着走着快要跌下去之际,荣善衡稳稳撑住了她。

    杨之玉骤然抬头,他们已经走出会场,是个无人角落。

    可一见是荣善衡的脸,她再也绷不住了,大哭起来,双手紧紧抓住他的臂膀,看着他心疼的眼睛,嚎啕:她不能骂我妈!她不能骂我妈啊……

    荣善衡拍着她,紧抿着唇,心里难过极了。

    会场开始议论,一时间摸不清到底发生什么事。那位网红作家刚好拍了照,正想着发朋友圈,文案是“现实总比精彩”,却被齐震手急眼快夺过去删了。作家和齐震有私交,气愤说齐震你有病吧!小心不和你们续签了。齐震坦荡一笑,说别说气话。

    齐震两步走上台,拿过话筒,郑重道:“各位作者,各位同仁,刚才是一场小误会,希望不要影响大家参会心情,具体事宜我们会妥善解决,请大家勿要发布任何不实信息,再次谢谢大家!下面时间我和大家聊聊下半年的选题计划,希望和各位优秀的作者继续合作,多出好书!”他一边说一边示意乐队奏乐。

    会场活动继续。黎潇抱怀看着门口方向,嘴角噙笑,翻出手机想把刚才好不容易要到的何诺舟的微信删了,按住“删除联系人”的时候,突然改了想法,把微信退了,手机收了,大大方方找了个眼熟的作者,接着跳。

    此时,杨之玉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让杨素凤给妈妈道歉!

    她看见楼道尽头,杨素凤坐在地上,紧闭双眼,身子靠在戚美熹的怀里,戚美熹也坐在地上,安抚着她后背,何诺舟则单膝跪在一侧,低头看着昏迷的杨素凤,眼泪止不住地流,拿着保温杯的手也一直抖。

    只听戚美熹责备说:“药都吃了,一会就好了,你哭什么。”

    何诺舟这才把泪一抹,放下保温杯,双手在脸上来回搓,把脸搓得通红,抬眼看见站在对面的杨之玉,嘴角颤了颤,要站起身来。

    杨素凤突然紧紧扯住他,说儿子别走!他复又蹲下,视线没离开过杨之玉,这么近的距离,他终究是过不去了。他狠狠扇自己嘴巴,连续扇了三下,又哭了。

    杨之玉远远看着他,自己也在哭,哭得没有声音,却能感觉整个胸口都在抽搐。

    戚美熹说杨素凤患的是躁郁症,好多年了。后来工作人员来了,三两人抬了担架,说救护车一会就到……杨之玉在一片混沌中被人拉出去,下了电梯,到了地库,上了车。

    她坐在副驾,一言不发抱着包,眼睛直愣愣盯着空调排风口,回想刚才的情景。回想也都是碎的片段,锋利的指甲、手腕上的羊脂玉镯子、恨得发红的眼、白色亚麻裙子,还有扇自己巴掌的何诺舟。

    荣善衡已经系好安全带,又弯身给她系好,说我们走吧。

    杨之玉木然看他,这才意识到他被打了,眼神关切问,你的脸没事儿吧?

    他垂了眼睫,没回,开始发动车子。

    “让我看看。”杨之玉扶住他胳膊,倾身去瞧他左脸。

    他这才微转过头,给她瞧,目光投进她的眼睛里。

    杨之玉看着那肿得鲜明的脸颊,掌印模糊不清,半张脸都泛红了,肯定疼死了。

    她情不自禁抬手去摸,问:“很疼吧?”

    荣善衡感受着她柔软指腹的触碰,眼里快溢出泪水,说:“疼。”

上一页 加入书签 目录 投票推荐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键 进入下一页,加入书签方便您下次继续阅读。章节错误?点此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