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因为个子高,面相偏硬朗,凌野这两年风里来雨里去,开着辆破桑塔纳在镇上跑了接近十万公里,遇上的交警比熟人都多,从来没被查过一次未成年驾驶。

    杨夏听得边喝啤酒边乐,想起了道具组里对他的夸赞,“那你叔叔也够可以的,管你吃住不说,还教你一门这么棒的手艺。”

    凌野闻声不语,只是轻嗯了一声。

    东北菜量都大。

    杨夏对温晚凝愿意跟着来这一趟十分感激,夹来的锅包肉和干豆腐叠成一座尖尖小山,铁锅炖里刚好的贴饼子也先给她铲来几个。

    黄澄澄的,蓬松暄软,还蒸着热乎气。

    温晚凝就在这样轻盈温暖的热气里低了一下头,下意识地看了眼凌野的鞋尖。

    他在叔叔家,应该过得不怎么好。

    她是读私校长大的申城独生女。

    温家经商,从小没让她在物质上吃过一点苦,小时候的漂亮皮鞋能集满一张色卡,都是母亲带着去恒隆一双双挑的,只要喜欢就买,从没看过价格。

    温晚凝还是长大后进了圈子,接触过天南海北的人才知道。

    原来更多人的童年都是踩着大半码的鞋子度过,一双无论任何时间都刚刚好合脚的鞋,本身就是一种特权。

    而在凌野身上,两双厚实的黑运动鞋轮换了一个冬天,倒是不怎么脏,只因为刷得太干净,反而在鞋头的网面上显露出几道整齐的缝补针脚。

    跳湖里救她那次,凌野和她一道被拉去镇上的医院躺了大半天,赶来看她的人乌泱泱塞了一屋,挤得隔壁床的凌野根本拉不上帘子,温晚凝费力地翻了个身,刚抬眼,就从人缝里瞥见他那双被踢翻了的黑鞋。

    廉价的塑胶底沾着泥沙,早已经老化开裂。

    这个年纪的男生正好还在长个,挤脚几乎是一定的,就是不知道已经灌了几个冬天的融冰。

    从医院回剧组后,温晚凝第一件事就是托人给凌野从镇上商场买了双新运动鞋,加绒防滑的滑雪款,手伸进去都觉得暖和。

    一套软硬兼施下来,收倒是逼着他收了,只是从没见凌野穿过。

    杨夏对这些小细节毫无察觉,见他的谈话对象像是放松下来,重新开始把话往正题上扯,“我看你过弯和差速调整都挺专业的,跟人学过?”

    凌野点了下头,杨夏觉得挺新鲜,啧了一声,“也是你那个叔叔?”

    凌野回答:“不是,我爸教的。”

    少年面色依然平静,声音也没什么起伏,桌上的另外两人却皱了皱眉。

    温晚凝只是因为从来没听他提起过自己的父母,有些惊讶,杨夏那边,却几乎在瞬间神色巨变。

    他仔仔细细观察了许久凌野的脸,在长到突兀的一段沉默之后,突然开口提问,“你父亲……是不是叫凌彻?”

    凌野怔了下,隔了两秒才在杨夏试探的目光里启唇,“是。”

    “我……”杨夏抖着手放下啤酒,激动到搬着椅子坐到凌野身边,直接上手拍了两下他的肩,“我是真没想到,还能从这见到凌彻的儿子。”

    “二十年前,我和你爸还是环塔拉力赛的老对手,只要你爸在一年,我就输一年,每天掰着手指头数凌彻什么时候才能跟媳妇回家,别跟我们这群单身汉玩命。”

    “后来他真因为受伤退赛了,我没赢两年又觉得不好玩了,天天盼着他回来,只可惜那时候心气太狂,到最后都没好意思管他要联系方式。”

    杨夏自己说了半天,口干舌燥,“你爸现在在镇上吗?”

    他兴奋到坐也坐不住,飞快站起身,两手摸兜掏出手机,“也不是非要他过来,过两天杀青了我开车去找他也行,先给我存个电话……”

    凌野敛目,“我也没他电话。”

    猝不及防被泼了冷水,杨夏拧起眉,“欸”了声还想追问,被意识到什么的温晚凝伸手拦住。

    她那时候想的是什么呢。

    十几岁的小男孩,青春期叛逆,和父亲关系不和,再不济双亲离异,凌野被判给母亲。

    腊月寒冬,玻璃窗上全是白雾,店里提早贴好了过年的窗花,红彤彤的喜庆。

    小饭馆的电视机开着,新闻联播刚结束,天气预报的经典音乐声悠悠响起,隔着外面喧闹的人声往包间里钻。

    凌野清瘦的背挺得很直,在靠门的椅子上静坐了一会,声音和哈城的大雪预警几乎同时响起,“我爸五年前没了。”

    “和我妈一起。”

    这顿饭的后半程被安静填满。

    杨夏结完账,在门口哆嗦着手点了根烟,没走两步那点火星子就被吹灭了,悻悻攥回手心里。

    饭馆离他们后几场戏住的酒店不远,就两条街,温晚凝和杨夏步行回去。

    下雪风又大,路灯时明时灭,凌野怕两个大人在黑暗里看不清,背着包送了一路。

    杨夏给每个人都倒了酒。

    凌野还未成年,就简单半杯意思意思,温晚凝跟着喝了半瓶,意识清醒,但走路稍微有点发飘,在快到酒店门的时候差点滑倒。

    凌野稳稳地拽住了她的手臂,将她从趔趄的半空硬生生拉回了身边。

    他的手比同龄人大,掐的那一下没收住劲,看着温晚凝疼得泛红的眼眶,一下子有些无措,想再去扶一下,又没敢。

    半晌才动了下喉结,绷紧的漂亮下颌侧过来,是想道歉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对不起。”

    温晚凝的“谢谢”和满肚子话就这样被他挡了回去。

    大雪纷扬,酒店高处的招牌亮起,将每一片雪花照得通明。

    少年的眼睛很纯净,黑得如同北国冬夜,让人无端想起湖泊和原野,松柏梢头的浓绿,一望无垠的、挺拔寂静的桦林。

    温晚凝也是从这个年纪长大的。

    上学放学,街坊邻院,进入演艺圈后身边都不是一般的小孩,天南海北的漂亮脸蛋如同跑马灯一般,一轮又一轮地流转,按理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

    可世上竟真有人沉静得远超了年纪,又有种时过不待的纯真的内敛,让她无法自控地不忍。

    她一遍遍地想起刚刚饭桌上凌野和杨夏的对话,想起天气预报里东三省持续至年后的大雪天,想起这小孩跟着群演扒盒饭,旧书包里满满当当的扳手螺丝刀,衣服都没脱就跳下水救她。

    温晚凝的心跳很快,冲动和犹豫来回缠斗了一路,最终还是热血上头,从衣领里探出瑟缩了一路的脖子,转身喊住他。

    “凌野。”

    少年站定在原地,睫毛上沾着雪片,垂着眼等她说完接下来的话。

    “我带你回申城,去杨导的赛车场试一个月,费用我出,你回叔叔家收拾东西吧。”

    见他怔了怔,又欲开口。

    温晚凝和他对视,“我不习惯欠人情,就当是救我的回礼。”

    【第34章

    八百个心眼儿】

    后来的事,说简单也简单,说波折也波折。

    凌野比她小了五岁,温晚凝在他面前把话说得轻巧,姐姐架子说端就端,但却改不了自己也还年轻的事实。

    电影节上的奖拿了再多,她也不过才二十出头,平时的大小决定都还要和经纪人周芙商量。

    同龄的圈内朋友也有人在做公益,多半是带着粉丝团给慈善项目捐捐款,或者穿着高定的小裙子当宣传大使,风风光光出席各种晚宴活动,名声好,不累还漂亮。

    而她倒好,直接在小县城捡了个半大少年回去,怎么看都像是昏了头。

    像是夜市上套圈套来的狗崽,见不得小狗在大冷天瑟缩在笼子里,连未来怎么办都没想过,拎起来就想往家送。

    钱打过去,杨夏惊诧了许久才回过神来,再三确认了温晚凝的意图,劝也劝不住,只能先给凌野买了去申城的绿皮火车票——

    这边离大兴安岭的林场近,几乎毗邻最北端的国境线,离哪座一线城市都山水迢迢。

    剧组的演员们先行乘飞机走,工作人员最多也就是坐坐高铁,凌野晚一天离开,没人能把他和那位光鲜亮丽的女主演联想到一块去。

    杀青前后的几天周芙也在,温晚凝铁了心要瞒她到底,不能亲自去接送,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和杨夏视频。

    本来只想着看一眼凌野的情况,结果杨夏接得匆忙,少年瘦高的身影只是在一晃,画面的主角就换成了那位她从未见过的叔叔。

    手机应该是随手攥着,对面也没怎么注意。

    仰拍的镜头划过取票窗口一角,摩肩接踵的春运人潮里,框进大半张中年男人宽红的脸。

    男人面相精明,戴一双厚实的露指劳务手套,外表和凌野并无太多像处,赔笑道谢之间,一叠崭新的粉红纸币从指缝里飞快点过。

    “兄弟你也知道,现在谁家的日子都不好过,你发善心把他带去城里了,我们就得另外掏钱请师傅来店里干活。”

    “我也不是卖侄子的那种人,你觉得他是块料,肯花钱培养他,那是他的造化,但我们家的日子也得继续过,多担待。”

    叔叔一手拎着个不大的老款旅游包,一手攥着钱往羽绒服兜里塞,新钞锋利的边缘剐蹭在拉链上,声音轻快,宛如刚出手了一头滞销的家畜。

    杨夏皱了一下眉,半分钟都不愿意再待下去,“镇上劳务市场的价格我查过,一万够你雇人到开春没问题,凌野就先跟我走了,你打电话关心可以,别来催。”

    “不催不催,”叔叔把旅游包往旁边一递,整个人很突兀地转过去,粗声粗气地喊人,“凌野过来拿东西,去了那边要知道感恩,有点眼力见。”

    “小野愿意好好练车就行,带他过去也不是为了干活。”

    杨夏被他话间的市侩气刺到,下意识地想把凌野先支走,从皮夹里掏出点钱给他,往旁边的小商店一指,“能帮我买桶泡面吗,不要辣的。”

    凌野只字不言,低头看了眼杨夏手机小窗里女人模糊的脸,将旅游包单肩压在书包上,转身往商店走。

    “这小孩性格和我哥没点像处,不招人喜欢,阴沉沉的。”

    他还没走远,叔叔揣着手凑过来跟杨夏透底,全然不在意会不会被凌野听见,“别看他整天没几句话,像是多老实,实际上八百个心眼儿,最会在别人跟前装好人。”

    东北话里的“好人”其实是个多义词。

    有时候是夸人善良热心,另外一些时候,说的却是眼前人无病无灾,全须全尾、健健康康。

    杨夏没听懂,视频通话那一头的温晚凝也没懂,等终于明白过来凌野叔叔的意思,已经是除夕的前一天。

    扪心自问,自从知道了凌野的身世,杨夏对他的欣赏就再难脱离故人滤镜,而温晚凝虽然出了钱,也是恻隐之心占了上风。

    申城的气候和他老家差得太大,口味也大不相同,当温晚凝还在担心凌野能不能适应新生活时,少年的天赋已经在以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显露锋芒。

    从最低到最高组别的卡丁车赛道,从适应规则到刷新赛道记录,凌野只用了不到一周。

    杨夏完全沉浸在即将捧出下一个舒马赫的狂喜之中,将他刷新记录的几次超车和过弯瞬间截成高清视频,发给圈内友人一同反复欣赏,啧啧称奇。

    腊月年关,凌野第一次应邀参加俱乐部试车,温晚凝前脚刚从某家时尚大刊的年终红毯回来,妆还没卸,就接到了杨夏的电话。

    她算起来也有几天没见过凌野。

    赛车场离她住的梧桐区极远,只单程就需要两个多小时。

    刚接到他那天,温晚凝翻箱倒柜找出了一张中学时代用过的交通卡,美乐蒂卡贴都还没撕,塞给少年随身带着,凌野从此每天起早贪黑,乘地铁来回跨越整个城市。

    除非她问,否则从来不自夸,仿佛那些足以令专业赛车手都汗颜的成绩与他毫无关系。

    两个礼拜下来,已经习惯了以天才的姐姐自居,温晚凝刚接起电话时并不甚在意,还以为杨夏又憋了一肚子惊叹,有什么以“你弟今天真的是……”开头的感慨非说不可。

    电话那头,杨夏的声音久违的局促。

    “那个,今天给你打来是想说,凌野他今天比赛发挥得……”

    他吞吞吐吐,温晚凝不怎么习惯,听得有些憋闷,“发挥得不好,输了?”

    【第35章

    尽可能看起来正常一点】

    凌野连卡丁车都没开几天。

    今天是第一次碰方程式赛车,输是正常的,赢了才奇怪。

    “他发挥很稳,”杨夏顿了顿,“赢……倒是赢了的,就是连撞了好几辆人家俱乐部的新车,具体的受损情况他们工程师还在评估,结果明早出。”

    “凌野现在身上没合约也没保险,可能需要你那边赔个大几万。”

    “没事,”温晚凝松了一口气,从沙发上微微坐直,“那就赔呗。”

    几万块钱对她来说不算多大负担,比想象中的少多了。

    杨夏跟她聊过,职业赛车手这条路和舞蹈乐器一样,都极度依赖天赋和童子功。

    温晚凝有几个练芭蕾的朋友,都是刚会走路没多久就穿上了足尖鞋,从此踏上了龇牙咧嘴抹眼泪的压腿撕胯之路。

    杨夏俱乐部里的那些赛车少年也差不多。

    四五岁的时候,别人还在笨手笨脚挖沙子,这群来自滨江豪宅的公子哥就已经坐在了自己的第一辆定制卡丁车里。

    从幼儿园开始的卡丁车,到十四五岁往后的方程式赛车,再到最后万里挑一的F1,向前的每一步都要经过资本和天赋的层层淘汰,除非有顶豪车队的青训项目赞助,堪称一条用真金白银砸出来的通天之路。

    今天邀请凌野试车的英速,是目前在国内F4赛事中成绩最强势的俱乐部之一,对车辆改装的投入堪称豪横,凌野撞掉的这几万块,估计也就是个剐蹭水平的小失误。

    温晚凝有种捡了钱的庆幸,关心的重点全在另一件事上,“他人没事吧?”

    “撞是没撞出什么事,你放心。”

    杨夏静了片刻,声音里没有半点轻松,“晚凝,你现在能来一趟吗?”

    “英速的领队和体能师还在这里,凌野他叔叔不是个靠谱的人,我想来想去,也就是你能过来陪陪他,咱们一块聊聊。”

    大年前夕,申城下了场小雪。

    太阳刚落山,融化的水汽四散在空中,湿漉漉的冷。

    温晚凝停好车,一路跟着导航横穿赛车场,到达印着英速logo的卡车房车时,楼梯周围聚着七八个男生,探头探脑。

    十六七左右的年纪,穿着制式统一的俱乐部冲锋衣,脚上的球鞋崭新昂贵,被看起来像是领队的中年人拦在下面。

    凌野站在楼梯中间,身上是那身她给新买的白色运动服,小白杨似的挺拔干净,只是头垂着,看不清神色。

    温晚凝远远看了一眼,平复了一会呼吸,抿了抿唇喊他,“凌野。”

    少年迟迟没有回话,在她握上楼梯扶手时,才抬头看过来。

    他双眼清凌凌的,却不再是温晚凝熟悉的那种平静的神色,眼眶有些充血,脖颈一侧也浮现起几条微跳的青筋。

    见她过来,凌野唇怔了几秒,喉间像吞了沙子,“……姐姐。”

    比偶遇女明星更新鲜的,是女明星竟然和身边人有点关系。

    他这声喊得突兀,房车里里外外十几号人,讶然将视线定在温晚凝身上,不做声地打量。

    女人一身纯黑色的羊绒大衣,细腰束起,质感柔软的衣领外,露出一张比电影里还要小上一圈的美艳面孔。

    袖子外的手指莹白,近乎与珍珠耳坠同色,几步外都能闻到摇曳的奶油话梅香水味,华丽到和这个冬夜格格不入。

    大明星突然降临,堵在楼梯口的男生们措手不及,匆忙让出了一条道。

    房车门口站了两位教练模样的中年人,温晚凝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拉着凌野的手腕一路走到房间中央,神色镇定,“我弟弟怎么了?”

    男人扎堆的地方,乍一下闯进这么一位妆容精致的大美人,谁都有些局促。

    英速的人忙着给拿水端点心,寒暄了一大圈客套话,才切入正题。

    “温小姐,我们本来今天是带着合同过来的,觉得凌野是个很有潜力的孩子,想着夏天能冲一下F4宁城站的比赛,能在年前签约最好,连假都没休,就带着俱乐部里的几个成绩最好的孩子过来了,原来就是想摸摸底,简单走个试赛的形式。”

    戴镶钻表的男人皱了皱眉,一脸为难,“可是我们都没想过,您的弟弟会在这么关键的事情上欺骗我们。”

    温晚凝直视回去,上挑的眼线显出几分攻击性,“什么欺骗?”

    “这样吧,为了不让温小姐觉得我们欺负人,”男人眼皮很轻地掀动,“要不您听凌野自己说?”

    温晚凝攥着的那只手腕明显僵硬了一下,少年干燥的唇微启,半晌没挤出一个字。

    杨夏有些看不过去,闭了闭眼,从头开始解释,“今天的练习赛说是试车,但英速那边比较重视他,给他临时配了位赛道工程师,和正赛的时候一样,会在耳机里实时给他一些提示。”

    “最后冲线前的弯道,后面几个人追得比较凶,领队觉得他的水平都已经证明了,结果怎样不重要,就在耳机里给他下了避让的指令,让后面的车先过。”

    “结果他完全没听,该怎么冲还是怎么冲,差点造成连环碰撞。”

    温晚凝眉梢很轻地一挑,“他现在才十七岁,遇上珍惜的机会当然会有胜负欲,控制不好情绪也很正常吧。”

    同为好胜的人,她完全能懂这种不想放水的心情。

    一屋子的中年男人冠冕堂皇,她不明白,这样的小事怎么会被上升到“欺骗”的程度。

    “我们本来也都这么以为,”杨夏视线缓缓扫过凌野紧绷的侧脸,“结果赛后在耳机里问的话,他也一句都没回答。”

    “还是英速的赛道工程师提醒,我才敢往这个方向去想,凌野这小孩是个听……”

    “听障这种说法太残忍了,就说耳朵机能有点缺陷吧,他的听力和别的孩子差得很远,好像只是为了尽可能看起来正常一点,才默许我们给他戴上了耳机。”

    温晚凝心率骤起,连呼吸都停了两秒,“什么意思。”

    “那我换句话说,”杨夏顿了顿,“你有没有注意过。”

    “只要你在凌野身后说话,他从来没有答过你一次。”

    【第36章

    寒冬里微小的火】

    温晚凝鲜红的唇张合,思绪纷乱。

    ——在凌野身后,或者离得远一些叫他,为什么他从来都没回应。

    初见面的那天,周芙蹲在车底盘旁边,对他说了那么多好话,为什么他一句都没理会。

    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明明是内敛礼貌的性格,和她说话的时候,为什么要直直地看着她的嘴唇。

    还有……带他乘火车离开东北那天,凌野叔叔讥讽的那句“装好人”是什么意思。

    杨夏的话像是一把尖锐的凿刀。

    猝不及防,在她几个月的记忆表面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强光泻入,那么多当时并未细想过的灰暗角落,一下子变得无所遁形。

    她之前不是没听说过,部分听障人士会学习唇语,但即便是在把一个字对着镜子重复几万次后,终于能看懂别人的话,依然也需要旁人的配合和反应时间。

    而凌野的表现实在是太正常了。

    正常到她连想象一下都觉得荒谬,所以才从头到尾都觉得,这个年龄段的男生估计都和温璟差不多,多少带着点叛逆,偶尔就是不爱搭理人。

    温晚凝努力定下心神,转身抬头,见房车里的人无论站着还是坐着,都在朝这边看。

    五六双眼睛情绪各异,讥诮的人有,觉得荒唐的人也有,都是一副看热闹的神色。

    窗外也是人头攒动的热闹,少年微倾着头在窗前站着,白运动服里的身形瘦高,脊梁笔直,像棵在雪原里抽枝的树。

    他似乎在门外等了她很久。

    运动鞋底沾了一小片雪,泥沙融化,在干净到反光的浅色地板上晕开一小片。

    失礼而乍眼,像不该在这里出现的他。

    温晚凝权衡了一下措辞,问他,“老杨说的是真的吗?”

    刚刚的话,凌野也不知道“听”进去了多少,喉结很重地滚了滚,一声“嗯”像是从嗓子里挤出来的。

    温晚凝认真看了他一会,又问,“你先别管他们说的那些,还想不想继续开赛车?”

    少年眼眶滚烫,视线定了许久,才从她尖尖的下半张脸移开,从头至尾都没对上过她的眼睛。

    过了半晌,他很轻地挣脱了被她抓着的那只手腕,清瘦的手背上青筋必现,“……对不起。”

    “哎,我们其实也觉得挺惋惜的。”

    英速的赛道工程师一脸遗憾,走过来拍了两下凌野的肩,“凌野说话完全正常,理解别人的句子也顺畅,说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是有听力的。我们队医有过部队经历,说这种情况爆震性耳聋比较多,还是建议去医院看看。”

    他话锋一转,“但是吧,别说他耳朵多半治不好,如果连跟你都没说过实情,就更说明了这孩子品行有问题,我们哪里敢要。”

    戴镶钻表的领队随声附和,话里有话,“外面那么多我们俱乐部的小车手,好好的新车被凌野刮成那样,谁都觉得他是故意的,我们光是安抚就……”

    温晚凝太阳穴突突的跳,深吸一口气,“你们把他的事说出去了?”

    这事的确是他们做得不周全,但有老板撑腰,工程师强凹出几分底气,“是、是又怎样……无论从哪个方面看,我们都是被骗的一方吧,给真正有前途的孩子一点解释怎么了?”

    “从哪个方面,”温晚凝唇边勾起一个讥讽的弧度,“是凌野跟你们签了什么协议,还是我不愿意赔钱?”

    对大多数男人来说,漂亮的年轻女人一旦强势起来,就像是从一桌有荤有素的菜,变成了一团不灭不快的火。

    领队仰坐在沙发上,视线扫过她玫瑰色的双颊,从惊艳转为不耐,“温小姐今年才刚过二十岁吧?”

    “您出名早,没成过家,社会阅历也浅,要是没有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完全可以叫凌野的父母过来,何必在这里跟我们发泄情绪。”

    杨夏面色为难,“这事儿……凌野家里不太一样。”

    “不方便过来啊,”赛道工程师刚才被她怼过,语气冰冷刻薄,“还是说温小姐和杨教练事先都不知情,被他们一家人合伙骗了?”

    “赛车这项运动本来拼的就不只是天赋,我们俱乐部签的随便哪个孩子,父母双方都是有头有脸的社会精英,但看您弟弟这样也能猜到,出身多半也没有多体面,纯粹是撞了大运,利用您的同情心来逆天改命了。”

    温晚凝轻笑,“你们真会签。”

    “今天凌野第一次摸方程式赛车,耳机里您的指令一句都没听见,怎么最后赢的人就是他,而不是你们俱乐部那群有头有脸社会精英家的太子爷呢。”

    “你……”工程师无端被噎了一下,“你一个小姑娘,还是公众人物,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说话难听的是谁,年纪大就有理了吗,”温晚凝直直地对视过去,竭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耳边昂贵的澳白珍珠不住地颤动,“你们几个成年人,带着一群纨绔公子哥,拿身体缺陷和出身羞辱一个无辜的孩子,这就是所谓的国内顶尖车队?”

    “水平高在哪里,是眼光差到车手连F3都没进过,还是连输都输不起,只能无耻到在其他地方找优越感?”

    “哎,别吵别吵……”杨夏尴尬地站在中间,试图打圆场,“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咱们静下来好好解决问题,晚凝也别太激动。”

    他是劝和的意思,可温晚凝却好似受了鼓舞,抿了抿唇,果断将凌野垂在身侧的手重新拉住,攥得紧紧的,走到房间的正中央。

    她那时候还年轻,成名和长大的路条条顺遂,不懂收敛锋芒,也未想过自己接下来的这番话对旁人意味着什么。

    只是这些人一唱一和的样子太傲慢,让她忍无可忍,近乎本能地挡在凌野面前。

    “凌野是我的弟弟,是我再熟悉不过的人。他人品到底如何,我比在座的诸位都要清楚百倍,轮不到你们来对他指指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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